序二

序二

晓苏叶立文老师是我的老师。这话说起来有点绕,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其实我也不想这么绕,可我不这么绕却绕不过去,因此只好这么绕了。叶老师的确是我的老师,虽然他小我十几岁。不过,这没啥好奇怪的,弟子不必小于师,师不必长于弟子。叶老师大器早成,三十多岁就当了教授,很快又升为博士生导师。我却醒事晚,年过半百才想到读个博士。我到武汉大学师从樊星先生读博的时候,叶老师给我上过课,讲的是先锋小说的叙事话语。所以我说,叶立文老师是我的老师。

我绕了半天的舌,其实想说的是,作为学生,我丝毫没想到叶老师会让我为他的新著写序。有一天晚上,我有幸与叶老师一起,被吴道毅教授邀到一个名叫九龙的地方小聚。席间,叶老师仿佛不经意地问我,你喜欢史铁生的小说吗?我说,喜欢,尤其喜欢《我的丁一之旅》。叶老师马上双眼一亮说,太好了,我的《史铁生评传》即将出版,你帮我写个序吧。一开始,我还以为叶老师跟我开玩笑,并没在意,依然津津有味地挥筷吃菜。哪想到,他原来是认真的!看着叶老师一脸的正经,我一下子傻了眼,筷子也挥不动了,菜更是吃不下去了。当时,我曾想到过婉拒,但我没好意思开口。我想,老师既然布置了任务,学生怎么能抗命呢?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那晚回到家中,我心里老想着为老师写序的事,既感到受宠若惊,又感到压力山大,更感到匪夷所思。总之,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哭笑不得,直到半夜三更都没能入睡。后来我想,叶老师思想现代,观念先锋,性格另类,说话办事一向特立独行,从来都不按常规出牌的。这么一想,我才勉强释然。

叶老师对史铁生的研究为时已久,并且硕果累累,这是我早已知道的。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会花这么大的气力,下这么大的功夫,费这么大的心思,来为已经故去的史铁生写一部长达三十万言的评传。这让我不得不再次联想到叶老师的与众不同,包括他的思想、他的观念、他的性格。在中国当代文坛,史铁生的文学成就虽然有口皆碑,但他毕竟过早地离开了我们。如果从功利出发,叶老师完全可以选择一位有权有势的文学大腕,通过为其树碑立传而换取个人利益。事实上,有不少聪明的学者就是这么干的。倘若不愿意趋炎附势,叶老师还可以从人情出发,选择一位与自己私交密切的当红作家作为传主,就像叶开先生写《莫言评传》、洪治纲先生写《余华评传》、孔见先生写《韩少功评传》。然而,叶老师却超凡脱俗,既不看重名利,也不看重人情,只看重自己的艺术良心和学术良知,从而情有独钟地选择了他心目中最优秀的当代作家史铁生。

在通读《史铁生评传》这部书稿之前,我一直没太弄明白,叶老师为何如此喜欢史铁生。学界同行大都知道,叶老师学术研究的主要方向,是中国当代先锋小说。他以思潮史研究的架构切入先锋小说的创作实践与理论批评,对先锋小说的启蒙叙事和文体转变进行了全方位的探讨。从文学流派的角度来看,史铁生的创作显然也应该归于先锋小说之列。但是,在余华、苏童、格非、洪峰、马原和孙甘露这些如雷贯耳的先锋小说家当中,史铁生的名字显然不如他们响亮。既然如此,叶老师为什么不从上述作家中选取一位写评作传呢?直到把《史铁生评传》整部书稿读完,我才终于找到问题的答案。原来,叶老师对先锋的理解有自己的标准。在叶老师看来,文学的先锋性主要不在于形式的先锋,而是在于精神的先锋。在形式的探索上,史铁生虽说比不上余华他们,但在精神的发掘上却遥遥领先。因此在叶老师眼里,史铁生才是中国当代最具先锋性的作家。

当然,叶老师选择史铁生作为自己的传主,肯定还有着更为深层的原因。我想,这可能与他本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和审美观密切相连。在我看来,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主要是由其“三观”构成的。而我发现,叶老师在“三观”上和史铁生存在着许多相似性。我感觉到,在精神世界里,叶老师和史铁生是彼此相通的。他们拥有相同的人生追求、相同的价值取向、相同的审美趣味,属于精神知己。比如对待名利,他们都很淡泊,都很超脱;对待生活,他们都很率真,都很诚恳;对待事业,他们都很虔诚,都很执着。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精神里都蕴藏着一种难能可贵的先锋性。在《史铁生评传》中,叶老师写有这样一段话:“史铁生在面对人生百态和宇宙万物时习惯于穷极一切,由此形成的思辨风格和哲学气质,自然也深刻影响了他的文学创作。”其中提到的思辨风格和哲学气质,无疑正是先锋精神的两个主要特征。我觉得,叶老师这段话虽然是在写史铁生,实际上也是在写他自己。如果说思辨风格和哲学气质一直渗透于史铁生的文学创作的话,那么则可以说,叶老师的学术研究也始终体现着思辨风格和哲学气质。正是由于叶老师在精神上和史铁生有着相同的先锋性,所以才有了这样一部热烈、妖娆、丰满、沉郁、可靠的《史铁生评传》。

关于《史铁生评传》这部著作,我在上面已经连用五个词语表达了我的阅读惊喜。五个形容词排在一起,看上去好像是在溢美,其实并非如此。说老实话,这都是我在阅读过程中的真实感受,属于肺腑之言。遗憾的是,我觉得上面用到的这几个词,还过于简单、表面、粗略,尚不能足以传达出这部著作的独特价值。保守一点说,我读过的中外作家评传不下二十部,但是,像《史铁生评传》这样独特的文本,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在我以前读过的作家评传中,往往会碰到两种情形。一种情形是,以评为主,以传为辅,评起来长篇大论,探幽发微,传起来却三言两语,甚至语焉不详,最后弄成了一本作品欣赏;另一种情形是,以传为主,以评为辅,传起来一波三折、柳暗花明,评起来却浅尝辄止,或者虚晃一枪,结果弄成了一本作家生平。很显然,这两种写法都是失衡的,都难以写出理想的作家评传。能够将评和传有机结合起来的文本,此前虽然也有,但少而又少。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史铁生评传》显示出了其独特的价值。在这部评传中,作者不仅把评和传有机地结合起来了,而且结合得水乳交融、如胶似漆、严丝合缝,堪称完美。一方面,作者对史铁生的人生经历进行了翔实而生动的描述,包括家庭婚姻、衣食住行、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同时将他的人生经历和他的文学创作挂起钩来,进而去审视、梳理、发现文学创作与人生经历之间的复杂关系;另一方面,作者又对史铁生的代表作品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评论,涉及故事情节、环境背景、人物形象、思想内涵,同时密切联系他的生活积累和生命体验,进而去反观、寻找、打捞人生经历对文学创作的深刻影响。这样一来,史铁生的人生经历和文学创作便构成了作家的一体两面。与此同时,关于人生经历的描述和关于文学创作的评论也随之构成一种互动,二者相互呼应,相互照耀,相互印证,从而使作家评传中的评和传不再是两张皮,而成了一个评中有传、传中有评、评传互涉的整体。

上面说到的评和传的完美结合,也可以看成是《史铁生评传》对作家评传这一文体的重要贡献。说到文体,我陡然来劲,不禁想多说几句。从文体的角度来讲,作家评传显然是一种特殊的文体。它既属于学术论著,又属于文学传记,具有明显的双栖性特点。换句话说,这种双栖性文体要求很高,既要求有学术性,又要求有文学性,十分难于驾驭,弄得不好便不伦不类,甚至非驴非马。然而,《史铁生评传》却做得非常成功,由于作者有着深厚的学术造诣和良好的文学修养,使得这部评传的学术性和文学性都得到了充分彰显。不仅如此,《史铁生评传》还对作家评传这一文体的结构进行了大胆的探索。我发现,这部评传采用的是三维结构,一是历史之维,二是文学之维,三是哲学之维。从历史的维度来看,作者运用可靠而丰富的史料,具体而客观地再现了史铁生坎坷而辉煌的一生,包括他的生命史、疾病史、爱情史、创作史、友谊史乃至旅行史。从文学的维度来看,作者通过复述故事、分析人物、欣赏意象、发掘主题,几乎把史铁生所有的代表性作品都展示出来了,比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我与地坛》《命若琴弦》《务虚笔记》《我的丁一之旅》。从哲学的维度来看,因为作者和传主都有着思辨风格和哲学气质,所以无论是描述史铁生的经历还是评论史铁生的作品,作者最终都会上升到哲理的层面,既有对人类前世来生的冥想,又有对宇宙万物奥秘的沉思。由于有了这样的三个维度,《史铁生评传》便同时具有了历史的真诚与厚重、文学的诗情与画意、哲学的深邃与高远。它们三维一体,形成一种重奏、一种合唱、一种交响,从而极大地丰富了文本的意蕴含量,拓宽了文本的价值空间,进而有效地增强了文本的弹性和张力。

叶立文老师是我的老师。然而,作为学生,我也不能一味地对老师说好话、唱赞歌。我的意思是说,《史铁生评传》虽然写得很好,但也存在着某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比如,我因为业余写点小说,所以每当读作家评传的时候,总是希望能从中看到作家的一些写作经验,尤其是构思技巧和叙述策略。可惜的是,我在《史铁生评传》中获得的写作经验却不是太多。事实上,史铁生在文学创作中积累了许多独特的经验,对于后来的写作者来说,无疑是一笔宝贵财富。我想,也许是叶老师对那些技术性问题不感兴趣吧,因而就忽略了。当然,这也只是我出于私心而说出我的一点遗憾,说白了就是吹毛求疵,或者叫鸡蛋里面挑骨头。不恭之处,还望叶老师多多原谅。

好了,由于水平有限,这个所谓的序就写到这里吧。

2017年8月10日于武汉南湖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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