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少年时代(1897—1916)

第一章 浙江豫籍移民之子

知名学者陈鼓应是雷震老友台大教授殷海光的学生,也是雷震晚年交往甚多的晚辈之一。上世纪70年代初,雷震出狱后,陈鼓应经常邀请雷震去家中做客。此时的雷震,在政治上已成为边缘人物,“尽管有时还有议论政治的兴趣,但已很少有再从事政治活动的精神和体力了,偶然与他有所接触的‘民主人士’,还是以老一辈者居多”。尽管如此,雷震的行踪仍受到当局的严密监控,在他寓所的对面,有一个长年监视他的行动小组。陈鼓应的住处与雷宅隔着一个小山头,骑自行车去雷家只要十几分钟时间,雷震时常来他家谈天,陈鼓应回忆,“他一到我家,就可以看到特务的身影,偏偏我家的围墙又低,因此只看到一颗头晃过来又晃过去……”在陈鼓应心目中,雷震是一位为台湾民主自由奋斗的前辈,具有政治远见、对民主宪政持有坚定信念的先驱人物。

陈鼓应形容雷震“南人北相”,个子高大、心胸开阔,性情坦诚,是一个完全没有心机的人,对人没有任何设防,即便遭受很大的打击,也照样睡觉,照样谈天,照样会见客人。有一件趣事:当年一位专门盯梢雷震的情治人员(情报与治安)“老陈”,经年累月之后,竟成了雷震的好友,甚至还买下了一块与之相连的墓地,打算身后也要与雷先生相伴至永远。陈鼓应开玩笑地对他说:“你不但生时要和雷震在一起,连死了也不放过他呀!”

陈鼓应所说的“南人北相”,透露出雷震这位浙江豫籍移民之子的血脉之承。雷震出生在浙江省长兴县,祖籍是河南省罗山县周党畈,祖上世代务农,皇天后土之下,男耕女织,与世无争。1884年(光绪十年),近而立之年的雷震之父雷锦贵(1857—1909),因捻乱之后,生活愈发艰难,便独自南下浙江去寻找自己的堂兄,欲以谋求垦荒之事。未料来到浙江之后,垦荒之期已过,惟有一些不毛之地,雷锦贵无心开垦,便又在堂兄的介绍下,来到长兴县小溪口一户童姓人家中做佣工,一年酬金为九块大洋。雷锦贵整整做了两年,分文未用,攒得十八大洋,购良田九亩,返回豫中老家将家室接来,从此落籍于小溪口镇。

小溪口镇跨于长兴、安吉两县,以苕溪支流的“小溪河”为界,市镇以“小溪口”命名,中间有一座古老的石桥连缀两头,这里的店面与学校,大都以“长安”或“安长”而命名。长兴地处长江三角洲杭嘉湖平原,位于浙江省的北部,与苏、皖两省接壤,东临太湖,西倚天目,南靠杭州,北接苏州。当时小溪口镇连一个邮政代办点都没有,只有少数的篾竹店和铁匠铺,可见一时的古老和落后。

其时雷锦贵的原配夫人范氏依然健在,他们已有二子,继续以农营生,日夜勤耕于江南这个天然富庶的“鱼米之乡”,家境渐有好转。十年之后,范氏不幸过世,壮年雷锦贵续娶十九岁浙江诸暨女子陈氏(1875—1938)为妻,雷门遂另生一支。第二年,陈氏即生长子用邦;翌年,即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阳历6月25日,雷震出世,取名用龙,学名雷渊;之后,又有一弟和二妹。

浙江豫籍移民被称为“客民”,因风俗习惯不同而自成一个小社会,与浙江人(所谓“土民”)鲜有往来。当时浙江豫籍移民不在少数,却通常只在族群内进行婚配,很少有人能像雷震父亲那样与当地的女子结婚。陈氏出身浙东诸暨一个望族,但在“客民”这个小社会里,仍未能逃脱在社群内备受族人歧视的不堪命运。初来雷家时,学不好河南话,不知受了多少河南人妯娌之间的闲气。每逢本家或亲戚婚寿喜庆之事,除非是对方真心实意地三请四邀,否则绝对不敢贸然前往,惟恐遭之鄙视,或讥她不懂“中原规矩”而有损于自尊。雷震自小目睹这一怪现状,后来这样评价浙江豫籍移民:“河南迁来的人,尽管都是一些‘老粗’和‘目不识丁’之辈,但他们自视甚高,认为江浙地方乃蛮荒鄙野之地,老百姓不大懂得中原上国的规矩。他们认为河南是中原,中原的一切一切,才是中国的正统文化,才是合乎礼教的规范。譬如说,本地的妇女可以随便和男子讲话,或在客厅里,或在门外,河南人就认为这是不懂礼教的缘故。”

浙江豫籍移民一般看不起浙江人,口口声声称他们为“蛮子”,从不避人。雷震年少无知,一次竟也跟着叫母亲“蛮子”,陈氏听到后,满脸不悦,当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雷震顿感失言,从此再也不敢说“蛮子”之类的歧视语。等雷震上中学时,浙江籍同学反又嘲笑他不会说浙江方言,此事让他苦恼了许久。雷震一直认为,自己之所以能够在日后“培养出忍耐心与反抗心极强的特质”,与少年时代这一段经历有关,尤其是在移民社会特殊的生活氛围中,“让他体认到省籍冲突与歧视是毫无必要的,双方只有和平共处,才是互利之举”

长兴是南北朝时期陈朝开国皇帝陈霸先的故乡。茶圣陆羽在这里撰写旷世之作《茶经》,因此,长兴成为中国茶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明代吴承恩任长兴县丞时,为撰写《西游记》在这里积累了大量的创作素材。雷震父母虽不识之无,却相当关心子女的教育。只是由于受到豫籍移民传统之风的浸淫,他们并没有利用当地现存的文化资源作为培养子女学习成长之手段,而是聘请河南籍塾师入塾授课,说起来,是为免受“南蛮饶舌之人的影响”。

据雷震回忆,在十二岁之前受的是传统私塾教育,十二岁之后是新式教育。依当时家乡对儿童发蒙的一般认识,当某个孩童识数能达到百位以上,就算是心灵“开了窍”,即可入堂读书。雷震在五岁时,常以铜钱来识数,当他很快就能数到百位数时,父亲雷锦贵脸上顿时泛出异样的神情,大呼“竖子禀赋很高”,应赶紧入学念书,以“光耀雷氏门楣”。母亲陈氏更是时常过问课程进度与选择塾师之类的琐事。实际上,雷震至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虚龄七岁才发蒙入学。最初三年,随二表兄沈幼卿就读,初念《三字经》、《百家姓》,继以《论语》,《千字文》则未读,雷震感到索然寡味,每每要吵着回家,不想念这个书。而这位表兄,虽然授课力有不逮,却十分严厉和粗俗,动辄打人,进而罚跪,无所不为。第四年,雷震改随堂姑丈黄有邻就读,雷震对他的印象同样不佳:“在他的学塾中,一连读了两年,等于糟蹋了两年的光阴。我终其一生就痛恨这个不务正业,好管闲事,迹同讼棍,而贻误学生学业的黄老师。”

1909年初,小溪口镇开办两所新式小学堂,乡下人称之为“洋学堂”,客民、土民各办一所。客民办的小学设在小溪口镇上街头陈家大屋内,取名为“安长小学堂”。刚刚守寡的陈氏觉得这是“大势所趋,不能抱残守缺”,自己的孩子也应当进“洋学堂”读书,于是动了这个念头。此时所谓的“洋学堂”,不过是一个半新半旧的“教育混合物”而已,甚至较之后来的“改良私塾”还不如。由于两所新式小学堂的生源一直有限,致使入不敷出,出资人惟恐负担不起,于是,在某一个冬天,经由地方绅商大佬数度集议,将原有客、土两校合并为一所,公推客民韩宝华(字剑青)先生为校长,校址仍设在陈家大屋内,校名改为“安长两等小学堂”。

入校后的雷震,人小志大,勤学可嘉,无论大考或小考,在校成绩皆为第一,深得校长韩宝华的赏识。1912年初,韩宝华离开“安长两等小学堂”,受聘于距小溪口镇二十华里之外的梅溪高等小学校,托人带信给陈氏,请她将雷震也送来梅溪高小就读,并谓可以“就近照料”。就这样,雷震去了梅溪镇,成为梅溪高等小学校的一名学生。

这时是民国元年,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革命”掀天揭地,最终导致清帝退位,千年帝制结束,进入一个人人争说的“共和”时代。但此时的中国,仍处于各种政治势力彼此相争、互相倾轧的动荡不安之中。不过,从朝代的更迭来看,在新旧交替之间,也正为国家“百废待兴”之时。这一年春季,浙江省教育司“励志思变”,推行改革,决定在本省各“府治”地方,新设省立中学各一所,并依照浙江省十一府“杭(州)、嘉(兴)、湖(州)……”等府名顺序命立校名,设在湖州府的新校就称之“浙江省立第三中学”,拟暑假正式招生。

梅溪高小校长刘式玉先生爱才如珠,再加上韩宝华先生的推赏,刘校长特别嘱咐雷震也去参加这一次的考试。从未出过远门的雷震,这是第一次去湖州,他在小溪口镇搭乘“夜航船”独自前往,次日拂晓,抵达湖州城内前街码头,投宿在码头旁一个名为“萃牲”的小客栈里。报名时,雷震发现新式中学仍未脱清朝过考的习惯,无一例外要填上曾祖父、祖父和父亲三代的姓名。

关于这一次考试,雷震始终记忆犹新,当时一共考了三门,即国文、数学和英文。他回忆说:“国文试题为《试述如何振兴工艺》。我不晓得怎样胡诌了近三百字。数学可能有一半对的,而英文一课,在梅溪高小读了半年,除ABCD外,大约认得头二十个生字。不料这次考试,试题由丁师莲伯(圣约翰大学毕业,后为学校的英文教师)临时用粉笔写到黑板上。信手写草体,已经使人感到模糊,而丁先生又写得很快,在初学英文的人看起来,真是蟹形蛇体,辨认困难,经穷二十分钟之研究,我只认得TREE 一字。”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录取了。雷震在“浙江省立第三中学”一直读到1916年毕业,在校成绩名列前茅,偶尔也有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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