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庄的一些意外
在2006年7月之前,我脑子里所有关于周庄的概念,都源于过去许多年里的听闻——书面的、口头的。我的耳根比较软,每一种说法,只要听上去不过于荒诞,都能轻而易举地影响我。所以在去周庄之前,我已经对周庄有了一些比较固定的想法。一个运营得颇为成熟的、商业化的江南水乡。我想。
既然已经有了较为成型的看法,一旦得知真要起程去周庄的时候,就少了一分好奇心。触角舒适慵懒地蜷缩在别人的看法之中,并不期待着意外。
可是意外就在最不经意间来临了。
周庄是我7月中国之行中的公事部分的最后一站,是上海“北美经典五重奏”新书发布会之后的一个旅游点,至此我该开的会都开完了,该发和不该发的言也都发过了。周庄是我卸下千斤重担之后的那张床。我对床并不挑剔,能歇脚就好。
抵达周庄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那夜极是闷热,云孕育了一天的雨,可是雨却迟迟没能成势。走进周庄的牌楼大门,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已经关闭了。路灯把我们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扔在青石板路上,行李的滚轮在静谧中显得格外响亮。依稀看得见沿街红灯笼的轮廓,可是灯笼也已熄灭。水和桥都是影子,是看不清的,看见的只是灯在水面上的浮影。桥头有三两只狗,见人来,懒懒地抬起头,轻轻地吠了几声,便依旧睡去。一直到走进下榻之处,才想起始终没有见到期待中的霓虹灯和音乐声。
周庄至今还没有开发出像样的夜生活。
文友略带惋惜地说。
我一怔,才突然明白,我对周庄的一个成见,已经被砰然击碎。
不,这并不完全是一个商业化的旅游景点。至少夜晚不是。夜晚的周庄依旧是一个按照它固有的生活方式运行的,自然无奇的水乡。
我的触角猛然张开,我想,也许这个地方,值得我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一遍,而不是间接地使用别人的经验。
我们住的地方,是一家显然已经有了多年接待经验的民居,一个三进的院子。略微拐了几个弯,我就迷了路。被人迷迷糊糊地引领着,走过一段吱扭生响的楼梯,就到了我的房间。简陋的木门,打开来,里面出乎意料地宽敞。蓝布花窗帘,蓝布花床单,蓝布花枕头。椅子桌子柜子,每一样家具都镂着花。门缝很宽,隔壁房间的行动基本在可监听范围之内。往木椅上一坐,突然就有了多年前那种邻里鸡犬相闻的亲近。
是夜,在舒适的空调中睡得很深,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正是六点,下楼来才看清了昨晚不曾看清楚的庭院。晨光里堂屋已经很是亮堂了。一边的墙上挂着蓑衣、筛子和锄头,另一面墙上挂着画和条幅。画是关于年成的,条幅是关于勤俭持家的。桌子上的粗瓷茶杯掀着盖,仿佛主人刚放下喝了一半的茶急急地出门了。走出堂屋是天井,天井里有一眼小小的水井,井上盖了一块石头,井边倒扣着一个洗过的马桶。走到大门口我忍不住感叹,这是一种何等小心的,落实到每一个细节的设计呀。西方有一句谚语是“最高级的赞赏是模仿”(The highest form of admiration is imitation)。周庄在每一个细节上如此逼真地模仿着他们祖先的生活习性,除了商业的理由,难道不也蕴涵着他们对淳朴的劳动观念所心存的敬畏吗?
走到街上,才发现昨夜下过雨了,路上到处是水洼。天依旧阴郁,空气却极是清新。这大概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游客的脚印还没来得及踩脏青石板路,照相机的闪光灯也还没污染城墙。我踮着脚尖在水洼中穿行,刚行到水边,雨却又下了起来。雨在水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雨瞬间就把一个沉睡了一夜的水城砸醒了。我听见一扇又一扇的门咿呀地打开,有人探出身子刷牙洗脸,也有人在堂屋里唰唰地扇着煤炉,被青烟熏得咳嗽。再走几步,有一妇人接着屋檐的雨水在刷马桶。街上的狗饿了一夜,开始在街巷之间穿梭寻食。我想,这是一个还来不及梳妆的周庄。再等一两个小时,当游客蜂拥而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将像一张画卷一样被迅速地收卷起来,藏进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那时周庄将梳妆完毕,展开华丽的、职业性的笑容。
我把初醒的赤裸的素面朝天的周庄逮了个正着。
我很庆幸。
再走几步,就到了被陈逸飞的油画定格为永恒的双桥。烟雨之中,站在桥上,就看见一个头戴蓑笠的渔夫,摇着一只小船遥遥地过来。船是空的,却站满了鱼鹰。再近些,就看见了鱼鹰脖子上的绳索——大概是准备好给游客表演捕鱼的。他从桥下摇过,看了我一眼,停了一停,也许在等待我招呼他唱一支渔歌。我很想听,却没有说话,生怕这凝固在静谧之中无限脆弱的美丽,被一个不合时宜的声响击破。
走下桥的时候,路上已经陆陆续续地出现了人。脸是看不清的,看清的只是伞。蓝色的,红色的,黑色的,白色的。如雾如花在烟雨的街上移动。
周庄的人说起陈逸飞,感激之心溢于言表。据说陈逸飞去世的时候,全周庄的人“倾巢出动”,自发地送这位艺术家上路。没有陈逸飞就没有周庄。我听见很多人在很多场合里说过这样的话。
不知周庄的人是否想过,也许,是周庄成就了陈逸飞?
一个独特的艺术家,遭遇了一道独特的景致,于是,他们彼此造就。
这样的说法,周庄人可以接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