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册十二人·
林黛玉——人面桃花相映红
《红楼梦》是一部悲剧小说,女主人公林黛玉的人生与爱情更是小说中的重头戏。她是曹雪芹倾情打造的新型美女,“秉绝代姿容,赋稀世俊美”,又具博雅多思的内在气质,脱颖于红楼裙钗之中。黛玉的咯血之病和她的相思之愁,呈现出的腮红让她的情态“压倒桃花”。黛玉葬花时落红成阵,映衬着她的惊世之才和倾城之貌,洋溢着“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意。
黛玉身份
林黛玉出身于钟鼎世家,书香之族,祖籍姑苏,家住扬州。先祖曾世袭列侯,父亲林如海乃是前科探花,升至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为扬州巡盐御史;母亲贾敏是贾母的女儿,贾政的妹妹。“诗礼名族之裔”其实是贾政为儿女择亲时所强调的,林黛玉的出身可谓既有“钟鼎之家”的尊贵,又不乏“书香之族”的高雅。林如海四十岁时,仅有的一个三岁之子死了,因膝下无子,只有嫡妻贾氏生了女儿黛玉,爱如珍宝。黛玉从小聪明清秀,与诗书为伴,但父母让她读书识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母亲去世后黛玉进京,与宝玉一同深得贾母关爱。不久父亲病故,她便常住贾府,逐渐与宝玉相知相爱。
黛玉进贾府时到底几岁?有六七岁和十三岁两种说法。多数版本都没有直接写黛玉当时的年龄。第三回凤姐问黛玉:“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一连串的问题,黛玉没有回答,似乎不合常理。我们从上文对黛玉、宝玉年龄的介绍推知,第三回黛玉的年龄应为六七岁。因为第二回初次介绍林如海的女儿“乳名黛玉,年方五岁”,接着写“堪堪又是一载光阴,谁知这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由这两点可知,丧母时黛玉六岁。第三回被外祖母接到贾府,贾母伤悼女儿,应是时隔不久的事情。贾雨村带着黛玉从扬州到京都,走运河正常的话,至多也只会是一个来月的时间。又根据第二回写宝玉“如今长了七八岁”,第二、三两回贾雨村的故事是连续的,而黛玉比宝玉小一岁,所以,第三回黛玉进贾府也应是六七岁。少数版本写了黛玉对凤姐问话的回答,如己卯本、杨藏本(梦稿)在“妹妹几岁了”后边写,“黛玉答道:‘十三岁了。’”那么,刚进贾府的黛玉到底是幼女还是少女呢?程甲本曾写宝玉看到“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显然是已入豆蔻年华的妙龄少女,而不是十岁以下的儿童。唐代杜牧写过:“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也印证了袅袅婷婷的女儿应在十三岁左右。其实不同版本出现的矛盾在黛玉成长过程中是可以统一的。在曹雪芹心目中的爱情理想,有三个重要因素:两小无猜、一见钟情、互为知己。作者写六七岁,是要强调两小无猜;写十三岁,是要强调一见钟情,甚至一见如故。两者都不愿意割舍,所以出现了不同阶段修改稿中的矛盾现象,由此可见作者构思宝黛爱情时的良苦用心。
黛玉的生日在二月十二花朝节,这一天是百花生日。《红楼梦》中曾写袭人和黛玉是同一天生的,袭人恰好姓花,也补充说明了黛玉生日的含义。关于花朝节的具体日期,古人有三种说法,分别是夏历的二月十五、二月十二和二月初二。宋代吴自牧《梦粱录》之《二月望》记载:“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望之时,最堪游赏。”《广群芳谱·天时谱二》引《诚斋诗话》:“东京二月十二日曰花朝,为扑蝶会。”又引《翰墨记》:“洛阳风俗,以二月初二为花朝节。士庶游玩,又为挑菜节。”综合三种不同记载,尽管存在地域和时间的差异,但大体看来,古人在花朝节的活动主要是在“百花争望之时”游玩、赏花、扑蝶等。
“二月十二日曰花朝,为扑蝶会”这条记载值得注意。按此习俗,《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宝钗扑蝶的故事,应该出现在花朝节,而不是芒种节。第二十七回写芒种节“饯花会”,虽然在常见的辞书上查找不到芒种饯花的习俗,可是《红楼梦》中却用很多笔墨写道:“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棵)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柳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曹雪芹颇有兴致地说“闺中更兴这件风俗”。
小说前八十回中并没有正面写黛玉如何过生日。要了解曹雪芹对黛玉生日的描写,可到第二十七回去找。作者似乎把花朝节要做的事,赏花、扑蝶,都移到了芒种节,而芒种节应该是宝玉的生日。把黛玉生日花朝节这天的风俗,拿到宝玉生日芒种节去写,且第二十七回安排的回目构成钗黛对峙,即“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可见,曹雪芹在宝玉和黛玉故事的构思上是综合考虑的,情节的安排也有所调整。由此也可看出,《红楼梦》第二十七回的“饯花会”,是黛玉和宝玉两人的生日组合。《红楼梦》中最精彩的两个情节“黛玉葬花”和“宝钗扑蝶”,是花朝节的习俗和芒种节的时令糅合在一起而形成的艺术经典。黛玉生日与祭饯花神的关系表明,作者对她的构思是一位花仙子。“绛珠仙草”和“阆苑仙葩”也进一步说明了这一点。
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中从正面写了黛玉的生日。第八十五回“贾存周报升郎中任”中,写了贾政荣升“郎中”,加之黛玉生日,凤姐说:“不但日子好,还是好日子呢。”贾母对黛玉说:“你舅舅家就给你做生日,岂不好呢。”随后写“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的出来见了众人”。又写王子腾和亲戚家送过一班“新戏”来贺喜。出场的第三出戏“众皆不识”,听见外面人说:“这是新打的《蕊珠记》里的《冥升》。小旦扮的是嫦娥,前因堕落人寰,几乎给人为配,幸亏观音点化,他就未嫁而逝,此时升引月宫。不听见曲里头唱的‘人间只道风情好,那知道秋月春花容易抛,几乎不把广寒宫忘却了!’”这里的《蕊珠记》,经考证是根据元代吴昌龄的杂剧《辰钩月》改编而成,是特为黛玉的生日花朝节而“新打的”。联系第二十二回宝钗的生日宴上,众人眼中的小旦与黛玉长相酷似。而此回,黛玉的打扮“宛如嫦娥下界”,而戏中也是小旦扮嫦娥。因而,黛玉形象的艺术构思,在前文“绛珠仙草”和“阆苑仙葩”的基础上,还增加了嫦娥仙子“堕落人寰”,且“未嫁而逝”的悲剧意蕴。
黛玉的判词是与薛宝钗写在一处的。小说第五回写宝玉去取“正册”看:
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画面中“两株枯木”,暗指“林”字;“木上悬着一围玉带”,谐音“黛玉”。四句诗交叉写钗黛,表现黛玉的是“堪怜咏絮才”和“玉带林中挂”。“堪怜”是值得怜爱,堪即可、能。“咏絮才”,指林黛玉的诗才。《世说新语·言语》记载了晋代谢道韫的趣事:“谢太傅(谢安)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谢道韫的“柳絮”比喻,令其叔叔谢安开怀大笑,这是对她诗才的赞赏。后人因以“咏絮才”比喻女子工于吟咏。作者对林黛玉敏捷的诗才,以“咏絮才”作比,同时以“堪怜”来感叹,如此有才华的女子,又有谁能不怜爱她呢?
黛玉之貌
林黛玉有能让“落花满地鸟惊飞”的美貌,比传统美女的沉鱼落雁更富有情韵。曹雪芹在西施、飞燕等古代美女基础上,赋予她“绛珠仙子”的神话,使她融古往今来之秀美,集仙界凡间之灵慧。
首先看她的容貌体态。
林黛玉的体态是娇弱、袅娜、风流、标致的。在众人眼中:“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王熙凤说:“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在宝玉眼中则是“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儿,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见礼”(出自程甲本)。在第五回对太虚幻境中可卿的描写中,也间接提到黛玉的形容:“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小说第二十五回当宝玉和凤姐遭魔法暗算而中邪,众人乱作一团时,薛蟠却被黛玉的美貌所吸引:“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
以上关于黛玉体态的描写中,作者从各个角度展示给我们的是柔弱但又娇美的形象。所谓“袅袅婷婷”“风流袅娜”“风流婉转”该怎样理解?在宝玉看到黛玉时,作者用了一句比喻,即“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娇花”和“弱柳”给我们提供了具体的形象,同时后边的两个词组“照水”和“扶风”,展现出黛玉的体态有水的滋润、风的抚慰,也就是有一种灵动之美。
就五官而言,林黛玉容貌俊美。她的眼睛是水汪汪的,脉脉含情又盈盈含露;眉毛弯弯的,像一缕轻烟,眉头微微蹙起,带动如烟云缭绕的神情。小说第二十六回对林黛玉的容貌有一句概括:“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又第三回,宝黛初见,宝玉眼中黛玉的眉眼“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程甲本: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列藏本: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按:列藏本因藏于苏联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列宁格勒分所而命名,苏联解体后,列宁格勒恢复圣彼得堡旧名,故列藏本又改称俄藏本,亦称脂亚本。为避烦琐,本书仍用“列藏本”之名)。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第二十六回对林黛玉容貌的评价虽然很高:“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但依然比较抽象,更为具体可感的还是第三回,宝黛初见时宝玉看到的黛玉。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更何况宝玉看到的黛玉更胜于西施,即“病如西子胜三分”。这里所谓胜西施三分的不单是“病”,更是美。
如何理解黛玉的眉毛?有的版本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而程甲本(乾隆五十六年刊本)作“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罥”是挂的意思,“笼”是绕的意思,两个动词都很传神,综合考察,联系杜牧“烟笼寒水月笼纱”的诗句,我们不难想象到一缕轻烟缭绕于黛玉眉间。至于黛玉的眼睛,有的版本作“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而列藏本作“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一“喜”一“泣”,看似矛盾,却皆可统一于黛玉的多种神态。
另外,庚辰本对黛玉的眉眼作了比喻:“两湾半蹙鹅眉,一双多情杏眼”。写美女的眉毛,用天鹅的“鹅”应属于笔误,蛾眉、娥眉都可以。早在《诗经·卫风·硕人》篇曾写一位美女:“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里的“蛾眉”指蚕蛾的触须,弯曲而细长,如人的眉毛,以此比喻女子长而美的眉毛。后来直接用“蛾眉”代指美女或美貌,如辛弃疾词“蛾眉曾有人妒”。“蛾”也可以写成女字旁的“娥”,有美好的意思。把黛玉的眉毛写成“两湾半蹙蛾眉”,又弯、又细、又长;把黛玉的眼睛写成“一双多情杏眼”,“杏”是圆形的,若按杏的常规大小与人的眼睛相比是偏大的。这个版本用比喻告诉读者,黛玉的眼睛又大又圆,且含情脉脉。
从不同阶段的抄本对黛玉容貌描写上存在的异文,我们更可以看出作者对林黛玉容貌的描摹是煞费苦心、反复修改的。而每一版本的文字都是既生动又传神的,我们不妨综合考察。
其次看她的气质情态。
林黛玉的气质和情态可以说集仙女的神韵、西施的病容,以及淑女的气派于一身。
仙女的神韵。林黛玉是一位“世外仙姝”。十二支《红楼梦曲》中有一支《终身误》是写钗黛的,其中两句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黛玉本是“绛珠仙子”,小说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中,作者借甄士隐的梦境讲述了绛珠仙子的“还泪”神话:
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西施的病容。黛玉有病西施的外形美。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而黛玉在宝玉眼里不仅像西施,更胜过西施。小说多次借助宝玉的眼睛和诗句,写到黛玉与西施的相似。第三回宝玉初见黛玉,觉得黛玉“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十七回宝玉《咏白海棠》,用这样两句分别写宝钗和黛玉:“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一句“捧心西子玉为魂”,生动地描绘了黛玉的情态。
不仅宝玉如此,在众人眼里黛玉也被看成西施。第六十五回兴儿对二尤介绍黛玉说:“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通过晴雯的长相,间接可以看出黛玉像西施。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陷害晴雯:“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王夫人听了忙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因此,当王夫人提审晴雯时,冷笑着说:“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晴雯是黛玉的影身,说晴雯其实是从侧面说黛玉。
黛玉本人是否喜欢西施的比附呢?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林黛玉写了五首诗,赞美古代的五位美女,分别是西施、虞姬、明妃、绿珠和红拂,第一位便是西施:“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可见黛玉对西施的仰慕。《红楼梦》中谈到黛玉或晴雯像西施时,都没有离开“病”字:“病如西子”“捧心西子”“多病西施”“病西施”。西施,也称西子,是春秋末年越国美女。《管子·小称》:“西施,天下之美人也。”相传西施“捧心而颦”,心口疼时皱着眉头的样子增加了她的美丽,所以有“东施效颦”的笑谈。宝玉称黛玉为“颦颦”,小说对她与西施相似之处的描写,意在强调其病态的美丽。
黛玉有人面桃花的病态美。从黛玉咯血来看,她的病大概是肺病,又因相思之病,午后发烧,呈现出一种艳若桃花的病态美。第三十四回“黛玉题帕”中有这一病容的描述:
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真合(原为“自羡”,此从程本)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一时方上床睡去,犹拿着那帕子思索,不在话下。
黛玉“压倒桃花”般的腮红,洋溢着“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意。细节中提到了“病”,提到了惹人思索的“帕子”。冯梦龙《山歌》中有一首可用来诠释宝玉派晴雯送来的两条半新不旧的帕子:“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以“丝”与“思”的谐音双关,告诉读者黛玉的“病”正是由相思所起的。清代富察明义的《题红楼梦》组诗中有一首也写到黛玉的“病容”:“病容愈觉胜桃花,午汗潮回热转加。犹恐意中人看出,慰言今日较差些。”可见,当时人已看到黛玉病中的“情思”成分,以及她的病态之美。
淑女的气派。林黛玉是仕宦之家的掌上明珠,不仅知书而且达理。小说第三回借王熙凤口说:“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这里虽有恭维的成分,但黛玉的“气派”是有目共睹的,而且很有可能与贾母相像。第七十四回王夫人曾赞叹黛玉母亲:“你林妹妹的母亲,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像个千金小姐的体统。如今这几个姊妹,不过比人家的丫头略强些罢了。”王夫人连用两个“何等”,贾敏的“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呼之欲出,而这种“千金小姐的体统”在女儿黛玉身上是有所传承的。
再看第三回黛玉在推让座位时表现出的礼仪:“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黛玉仔细忖度,觉得按长幼尊卑自己是不能坐在炕上的主座上的。小说接着写:“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当她弄清楚王夫人、凤姐都“不在这里吃饭”时才坐下。下边的排序是:“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左边为尊,黛玉是客,所以坐在了三姐妹之上座。黛玉对这些礼仪细节一丝不苟,足见其大家风范。
黛玉的书卷气来自她以诗书为伴的高雅情趣。第二回写黛玉从小就得到父母的悉心教养,以“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第十六回写黛玉从江南回京,带了许多书,而且给宝玉和姑娘们的礼物也是纸笔等文房四宝。宝玉把北静王送的“鹡鸰香串”给她,黛玉并不珍视。两类物品相比,反映了黛玉平素的爱好。第四十回贾母领着刘姥姥见识大观园,在潇湘馆看到“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把黛玉的闺房误认为公子的书房,惊叹“这那像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不过,黛玉的居室像书房,并非只有金石笔墨的厚重,贾母用“银红的霞影纱”替黛玉糊窗子,茜纱窗使绿色的潇湘馆更加和谐柔美。黛玉的淑女气质,来自她的书香氛围,也来自她诗意盎然的精神生活。
林黛玉这位“世外仙姝”的花容月貌,其实是集中国古典诗词于一身的。林黛玉的“还泪”,有宋词中“寸寸柔肠,盈盈粉泪”的外在情态,更有唐诗中“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内在情韵。情人眼里出西施,宝玉不止一次地把黛玉比作西子,小说中众口一词地认为黛玉的模样像“多病西施”,宝玉为黛玉取字“颦颦”,宝钗也常叫她“颦儿”,其实都是在称赞黛玉胜过西施的美妙情态。她的病,动情时也动容,经作者的精心安排,呈现出“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朱颜。从日常生活所表现出的礼仪以及高雅情趣可知,林黛玉是一位书卷气十足的淑女,一举一动都显现出大家闺秀的气派。
黛玉之情
林黛玉的情感世界,集中表现在追求知己的爱情理想。她与宝玉不同,宝玉心底虽然只有妹妹,但眼中不乏对其他姐姐妹妹的怜惜和倾慕,即所谓“情不情”。而黛玉不仅心中只有宝玉,眼中也容不下宝玉之外任何男性世界的物件,甚至是宝玉转赠的北静王的香串。黛玉的情感是“情情”,即用情专一。
追求知己的爱情理想
爱情的萌生阶段——欣赏、吃醋
戴斗笠——表现了黛玉对宝玉的了解,第八回写道: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唆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
看斗方——表现出黛玉对宝玉的欣赏,第八回写道:
一时黛玉来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别撒谎,你看这三个字那一个好?”黛玉仰头看里间门斗上,新贴了三个字,写着“绛云轩”。黛玉笑道:“个个都好。怎么写的这们好了?明儿也与我写一个匾。”宝玉嘻嘻的笑道:“又哄我呢。”
带醋意——表现出黛玉对宝玉的在意,第九回写宝玉上学前辞别黛玉,引出黛玉的半酸半妒:
宝玉忽想起未辞黛玉,因又忙至黛玉房中来作辞。彼时黛玉才在窗下对镜理妆,听宝玉说上学去,因笑道:“好,这一去,可定是要‘蟾宫折桂’去了。我不能送你了。”宝玉道:“好妹妹,等我下了学再吃饭。和胭脂膏子也等我来再制。”劳叨了半日,方撤身去了。黛玉忙又叫住问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宝姐姐呢?”宝玉笑而不答,一径同秦钟上学去了。
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有青梅竹马的成分,也有一见钟情的因素,最后的两心相印是曹雪芹的爱情理想在他们身上的实现。然而黛玉却爱得十分痛苦。正如第五回开头所写:“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黛玉对宝玉的求近之心,反成疏远之意;求爱之意,反成生怨之因。爱情萌生阶段的“口是心非”,让黛玉和宝玉都饱受折磨。
爱情的发展阶段——互相认同
二人共同葬花。第二十三回分别写了宝玉和黛玉葬花的场景。宝玉送花入水,表现了“花落水流红”的意境:
那一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
黛玉葬花入土,让落花“质本洁来还洁去”:
回来只见地下还有许多。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
双玉共读西厢。第二十三回写了“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反映了二人的共同志趣:
黛玉道:“什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之不迭,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好妹妹,若论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别人去。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馀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林妹妹不说“混账话”。第三十二回湘云让宝玉去“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遭到宝玉斥责,也涉及对宝姐姐的不满。同时宝玉又说了对黛玉的欣赏,被屋外的黛玉偶然听到,引发了一段对“知己”的感慨:
宝玉道:“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账话,我早和他生分了。”袭人和湘云都点头笑道:“这原是混账话。”
……
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哉;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待进去相见,自觉无味,便一面拭泪,一面抽身回去了。
《红楼梦》运用了多种叙事手法,其中不乏限知叙事的内视点的表现形式,即让人物通过侧面的不期而遇来耳闻目睹。黛玉在屋外意外听到宝玉“林妹妹不说混账话”的知己之言便是较为典型的细节。这种隔墙有耳、隔窗有眼的特殊叙事视点,比全知叙事的外视点所能达到的叙事效果更适当、更顺应人情事理。从小说中所描写的宝黛爱情来看,大体分为萌生、发展和成熟阶段,而宝玉知己之言的吐露,可以说是他们的爱情进入发展阶段的标志。
需要说明的是,黛玉与宝玉互为知己,她深知宝玉不喜欢八股时文,因而也不说混账话。小说八十回后为何安排黛玉谈论时文的情节呢?如果只从续书的角度去解释,未免简单化了。第八十二回,写黛玉对时文的看法:“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值得注意的是,听了黛玉的话后,宝玉的反应,在杨本(梦稿)的原文和改文中存在差异:
原文:宝玉听了却不甚入耳,然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笑了一声。
改文: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笑了一声。
程甲本、程乙本: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他跟前驳回,只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
通过比对可知,杨本改文在这里增加了宝玉的心理活动“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而程甲本和程乙本在此不仅有心理活动,还描绘了宝玉的面部表情:“在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可见,黛玉对待八股时文的态度,已经引起了宝玉的反感,这一点是修订者有意识强调的。
既然这样写有悖于宝玉和黛玉之间的默契,修订者为什么要这样改呢?要解释这一问题,需要仔细阅读前八十回有关黛玉的情节。我们知道,黛玉是一个爱宝玉胜过爱自己的人,有时为了改善意中人的处境,她可以放弃一些原则。比如,明知道帮宝玉写作业是不对的,但她可以非常真诚地替宝玉写诗,第十八回她代作了整首的《杏帘在望》,以应付元春的命题诗;代宝玉写字,第七十回她送了一卷子自己亲临的“钟王蝇头小楷”,而且和宝玉字迹“十分相似”,以备贾政检查功课。小说第三十二回倾诉了知己之言,下一回便写宝玉挨打,至第三十四回写黛玉哭了一夜,见到宝玉时依然“抽抽噎噎”,说出的一句话不是安慰,却是劝说:“你从此可都改了罢!”与其说是违心,不如说是关心。依此类推,至第八十二回宝玉重入家塾,博雅多识的黛玉,不会对时文一无所知,黛玉谈时文,与上文貌似矛盾,实则符合黛玉急宝玉之所急的内在逻辑。不过,杨本的改文所增加的“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两句,其实是增加了两重误解:一是宝玉对黛玉的误解,修订者错把黛玉的爱意当成了“势欲”;二是对宝黛两颗心的误解,修订者没有把宝黛关系理解到“知己”的程度,甚至到程本中还添加了宝玉从“鼻子眼里”发出的笑声,显然,经两番修改的文字,把宝玉和黛玉之间的心理距离拉大了。
爱情的成熟阶段——互相安慰
宝玉挨打,黛玉因心疼而劝其改过。第三十四回写道:
宝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下半截疼痛难忍,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就倒下,叹了一声,说道:“你又做什么跑来!虽说太阳落下去,那地上的馀热未散,走两趟又要受了暑。我虽然捱了打,并不觉疼痛。我这个样儿,只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与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不可认真。”此时林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得利害。听了宝玉这番话,心中虽然有万句言词,只是不能说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说道:“你从此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这样话。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黛玉生病,宝玉冒雨前来探望。第四十五回写黛玉“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之后:
只见宝玉头上带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黛玉不觉笑了:“那里来的渔翁!”宝玉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
……
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别的都罢了,惟有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头的这顶儿是活的,冬天下雪,带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顶子来,只剩了这圈子。下雪时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顶,冬天下雪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个,成个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及说了出来,方想起话未忖夺,与方才说宝玉的话相连,后悔不及,羞的脸飞红,便伏在桌上嗽个不住。
宝玉挨打,疼在皮肉上,却甜在心里。因为黛玉为他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以至于“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说明她的心疼是掩饰不住的。她害怕王熙凤看到她的眼睛取笑她的多情,匆忙离开了。宝玉因惦念,派晴雯去看黛玉,并捎去两块旧手帕,黛玉随即写了三首诗来抒发情思。隔十回,到了第四十五回,黛玉即景生情写了长诗《秋窗风雨夕》,宝玉冒雨来探望她。这一情节,生动地描绘了“渔翁渔婆”的和谐画面。同时,宝玉的装束也暗合一首唐五代词:“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张志和《渔歌子》)小说情节充满了诗情画意。到此,宝黛爱情已经走过萌生阶段的互相误解、发展阶段的互相认同,到了成熟阶段的互相安慰。从感觉上,也由酸楚、苦涩,开始品味甜蜜。
用情专一的爱情理念
在宝黛爱情问题上,用脂砚斋批语来说,林黛玉的特点是“情情”,即用情专一;而宝玉的特点是“情不情”,即爱博而心劳。二人常常因此而出现矛盾。
剪荷包的冲突,黛玉因专于情而专于物。通过荷包这一道具,写黛玉误解了宝玉,担心他辜负了自己的心,因而剪掉自己亲手为宝玉做的荷包。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写黛玉为宝玉不珍惜自己的东西而哭泣,实是因物及人。她向宝玉说道:“我给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说完,“赌气回房,将前日宝玉所烦他作的那个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赌气拿过来就铰。”当她看到宝玉“把衣领解了,从里面红袄襟上将黛玉所给的那荷包解了下来”,听到宝玉说:“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东西给人了?”小说描写黛玉的心理:“林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见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这段的戏剧冲突,可谓大起大伏,至黛玉“又愧又气,低头一言不发”,似乎已风平浪静了,宝玉又向平静的水面扔了一块石子:“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待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宝玉不仅出言不逊,而且把荷包掷向黛玉怀中便走了。以下情态是:“黛玉见如此,越发气起来,声咽气堵,又汪汪的滚下泪来,拿起荷包来又剪。”接下来作者给宝玉安排了软语相劝的机会,让他去抚慰黛玉受伤的心,“宝玉见他如此,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这当了什么。’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黛玉索性赌气离开,宝玉执着相随,嘴里还说着:“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手里“拿起荷包来带上”。荷包由“掷”到“带”,两个动作反映了宝玉态度的变化,心理上已经由抵抗到降服了,黛玉也顺势走下宝玉所给的“台阶”,“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了,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又笑了。”黛玉最后的动作和情态写得娇真可爱。
论亲疏的风波,黛玉因专于情而专于人。湘云到来,宝钗拉宝玉去玩,黛玉平添失落感。她用自残的方式给宝玉施加压力,“越发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住”地说:“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这段话里有对宝玉薄情的埋怨,也有对宝钗的嫉妒。黛玉的感叹和眼泪,反映出她对宝玉的“情情”。宝玉只好“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尤其是论亲疏的一段可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黛玉的回答是出人意料的,她似乎没有拘泥于现象,而直入本质:“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也坦言情愫:“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我们不能不佩服曹雪芹写小说的笔力,为了表现宝玉和黛玉之间心心相印的情感,精心设计了宝钗,甚至湘云的介入,在外力的作用下,恋爱双方由误解到相知,互相了解彼此的心意。“我为的是我的心”,这句话看似为己,实则为他。但同样是以心相许,宝玉的心中虽只有林妹妹,眼中却还流连着其他的姐妹;而黛玉的心中、眼中只有宝玉。
闭门羹冷遇,是黛玉和宝玉之间的一次大误会。黛玉哭惊花鸟的程度,反映了她的至情,也写出了她的至美。第二十六回黛玉夜探怡红院,晴雯因和碧痕拌嘴,又见宝钗来访,而门外又有敲门声,不觉生气,便向门外说:“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黛玉吃了闭门羹,却见宝钗从里面出来,悲戚万分,不禁痛哭,以至感动花鸟。小说写道:
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如今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宝玉、宝钗二人。林黛玉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早起的事来:“必竟是宝玉恼我要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告你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鸟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黛玉曾说“我为的是我的心”。她希望宝玉珍惜她亲手做的荷包,其实是希望宝玉珍视她的一片痴心。她希望宝玉既然成了她的知己,就不应再想着别人。当黛玉在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小说写她“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当她又看到宝钗从里面走出,内心更为酸楚,黛玉用情专一的爱情理念受到震撼。小说写她“越想越伤感起来”,“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以至于“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这段描写情景交融,通过晴雯、黛玉和宝玉等人的误会,以及人物的悲伤与花鸟产生的通感共鸣,达到很好的抒情效果。惊动花鸟的不仅仅是黛玉的“绝代”之美,更是她的“希世”之情。
宝黛爱情的几对影子
曹雪芹在描述宝玉和黛玉的恋爱过程中,除了以这二人为中心的主线,还从侧面写了其他人的爱情。作为宝黛爱情的副线,小红与贾芸、龄官与贾蔷、尤三姐与柳湘莲、晴雯与宝玉,四组人物大体从初恋、热恋、定亲、悼念四个阶段,对宝玉和黛玉的情感历程起到了映衬和预示的作用。
小红和贾芸的初恋,是对宝黛初恋阶段的烘托。林黛玉和林红玉,名字上有相似之处,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与宝玉黛玉的送帕、题帕,也有相似之处。清代许叶芬在《红楼梦辨》中说:“林小红,黛玉之小影也。黛玉姓林,小红亦姓林;……黛玉为凤姐诸人所不容,小红即为麝月诸人所不容。一笔分两笔写,是画家烘云托月法。”与小红和贾芸不同的是,宝黛爱情中,黛玉“题帕”比小红“遗帕”更能体现宝玉的体贴和黛玉的诗情。
龄官和贾蔷的热恋,是对宝黛热恋阶段的映衬。龄官是一位长相、扮相都像黛玉的戏子。她孤高自怜,她的情感世界包括咯血的病都与黛玉有几分相像。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宝玉眼中:“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宝玉看到龄官用金簪向土上画字,“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第三十六回“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宝玉在梨香院看到贾蔷给龄官买雀儿,龄官却不高兴,可是当贾蔷离开时,龄官却又叫住他:“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自去请了来我也不瞧。”宝玉这才领会了画“蔷”字的深意。针对这一情节,清代嘉庆年间的东观阁评语指出:“贾蔷与龄官皆非读书通文理者,故一味昵昵儿女语,不得与宝林辈比其分毫也。”的确,龄官和贾蔷的感情纠葛,呈现出热恋阶段的彼此折磨,但因“非读书通文理者”,所以与宝黛相比少了许多心有灵犀的默契。
尤三姐和柳湘莲的定亲,是对宝黛定亲的一种虚拟。第六十五回兴儿向二尤介绍林黛玉:“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尤三姐和黛玉“面庞身段”竟然相似到“不差什么”的地步,也让我们联想到这两个女子的婚姻和命运。尤三姐是一位婚姻爱情上自觉意识较强的女子,她的择偶标准是“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否则“虽是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进不去,也白过了一世”。于是她想到了五年前就看上的柳湘莲。作者写“这柳二郎,那样一个标致人,最是冷面冷心的,差不多的人,都无情无义。他最和宝玉合的来”。尤三姐和柳湘莲定亲时用的是鸳鸯剑,这把剑让三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这把剑也削去了柳湘莲头上的烦恼丝。六十六回的回目是“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三姐像黛玉,而无情的柳湘莲偏偏和多情的宝玉最合得来。地府和空门,似乎也暗示了黛玉和宝玉无法走向婚姻的不幸结局。
宝玉和晴雯的诀别,衬托宝黛之间的纯情;宝玉对晴雯的悼念,也是对黛玉悼念的预演。清代涂瀛有《红楼梦论赞》,其中《晴雯赞》写道:“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公子多情,竟能白璧。”这是对晴雯的同情和赞美。“青蝇”是苍蝇的一种,用以比喻进谗言之佞人。《诗经·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红颜绝世,易启青蝇”,写晴雯风流灵巧,易遭人怨;“公子多情,竟能白璧”,则肯定了晴雯的清白。然而,唯其“白璧”,而被“清君侧”,便更觉冤枉。所以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在宝玉探望她的时候,晴雯呜咽道:“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下文很有戏剧性,作者借一个特殊的叙事视角,即晴雯的姑舅嫂子灯姑娘,一个“恣情纵欲”的女人的眼睛,去看宝玉和晴雯的相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在浑浊淫乱之人的眼睛中,两人尚且是纯洁而清白的,可谓反衬法。
晴雯的长相,用王夫人的话来说是“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红楼梦》中好几个美女像林黛玉,但与黛玉近距离接触的只有晴雯。黛玉和晴雯,可能是曹雪芹理想中的娇妻美妾。所以,在宝玉和黛玉两情相悦的时候,晴雯把宝玉写的“绛云轩”的斗方挂上,让黛玉含笑欣赏。在宝玉和黛玉两心相知的时候,晴雯把宝玉的两条旧帕子送给黛玉,让黛玉含泪题诗。在宝玉祭奠晴雯的时候,黛玉帮他修改祭文,宝玉深知黛玉素日待晴雯“甚厚”,也无所顾忌。针对“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黛玉将熟滥的“红绡帐里”,改为现成又不俗的“茜纱窗下”,继而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庚辰本上脂砚斋的批语说:“一篇诔文总因此二句而有,又当知虽诔晴雯,而又实诔黛玉也,奇幻至此。”宝玉祭文因这最后一改,人物关系已变成了“卿卿我我”,由对晴雯的悼念转而预示黛玉的薄命。
庚辰本第四十六回脂批说:“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告诉读者《红楼梦》中所写的情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宝玉都是纽带。从狭义角度讲,“情”指爱情,而小说中的所有情事,尽管有些男主角不是宝玉,女主角亦非黛玉,但与黛玉相似的几位女子,情感历程似乎都有黛玉的影子,像镜子一样反射着黛玉的眼前景和未来事,足见作者对宝黛爱情所倾注的心血。
黛玉之才
林黛玉的“咏絮才”尽人皆知,贾府里就连贾琏的小厮兴儿都知道她有“一肚子文章”。她有伶牙俐齿、俏语雅谑的口才,也有出类拔萃的诗才、文才。
先看黛玉的口才。
黛玉的伶牙俐齿。伶牙俐齿这个成语形容人口齿伶俐,能说会道。口齿伶俐也是人头脑聪明的表现形式之一。小说第二回写林黛玉父母“见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所以她从小就聪颖过人。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时,“只见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围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儿一处顽耍”,而黛玉此时“却在宝玉房中大家解九连环顽”。九连环是一种考验智力的玩具,小说在此通过几位荣府金钗的日常娱乐,衬托出黛玉的与众不同。
第八回的回目是“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这一回可以说是宝黛钗爱情婚姻故事的开端。宝玉佩戴的通灵宝玉和宝钗佩戴的金锁初次相逢,又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如暗号般的相对,金玉良缘的序幕由此拉开。正当宝玉与宝钗就近,闻到宝钗因服冷香丸而散发出“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的时候,林黛玉来了。小说这样描写黛玉的“半含酸”:
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林黛玉
潇湘妃子
人间天上总情痴,湘馆啼痕空染枝。
鹦鹉不知侬意绪,喃喃犹诵葬花诗。
——程甲本林黛玉绣像题咏
清代以来,许多读者由此而指责黛玉的尖酸刻薄。东观阁评语在“我来的不巧了”旁边写道:“黛玉出话刺人,本非福相。”在正文的“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一段旁边评道:“此数句尚掩饰得过,以下则处处含酸矣。”随后雪雁遵紫鹃之嘱给黛玉送手炉时,黛玉便一箭双雕地数落起雪雁:“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东观阁批语写道:“黛玉舌上有刀,我不愿见。”显然东观阁评者对黛玉的拈酸吃醋是很反感的。作者为什么这样写美丽高雅的林黛玉?到底是尖酸刻薄,还是伶牙俐齿?到底是多心多疑,还是巧言善辩?再看黛玉自己的辩解:“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的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鬟们太小心过馀,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回答她:“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对黛玉的伶牙俐齿,以及她的多心又善辞令,宝钗的评价反映了作者的态度,即:“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甲戌本的夹批在“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下面写道:“吾不知颦儿以何物为心为齿,为口为舌,实不知胸中有何丘壑。”脂批甚至怀疑黛玉不是肉眼凡胎,因为她的心、齿、口、舌似乎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对黛玉的机灵敏锐叹为观止,对她的“胸中丘壑”也无可奈何。戚序本这一回的回前诗耐人寻味:“幻情深处故多嗔,岂独颦卿爱妒人?”评书人理解了作者的寓意,写黛玉的娇嗔,并非要人误解她“爱妒人”,而是要人看到这“幻情深处”的表现。
黛玉的俏语雅谑。第二十回写湘云刚出场不久,黛玉取笑湘云说话咬舌:
二人正说着,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
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
湘云“咬舌”本是生理缺陷,但作者反要用它来表现湘云的活泼可爱。作者独具匠心,偏是让她“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挑湘云毛病的偏偏是黛玉,被唤作“‘爱’哥哥”的又偏偏是宝玉。黛玉的“含酸”可谓自然流露,而史湘云的反击也是灵机一动,毫不示弱。曹雪芹将回目概括为“林黛玉俏语谑娇音”,湘云的咬舌是“娇音”,而黛玉的取笑是“俏语”,体现出作者对两人都有欣赏之情。
黛玉雅谑补馀香。第四十二回“潇湘子雅谑补馀香”,写黛玉取笑刘姥姥为“母蝗虫”,这是作者非常得意的比喻,从第四十一回回目中转到四十二回人物口中,意在表现黛玉的才思敏捷。这一回写惜春因有了画大观园的任务,向诗社告一年的假,众人追溯原因:
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说着大家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孔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林黛玉却是反传统的。她继承了母亲的“敏”思,又多了一张“颦”嘴。作者深爱这个颦儿,并借用《红楼梦》中最具鉴赏力的人物薛宝钗,道出自己赋予黛玉伶牙俐齿的用意,即“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红楼梦》中对女子的评价似乎有两种标准,贾母与王夫人各执一词。贾母喜欢能说会道的,她一天都离不了凤姐,凤姐生病时尤氏的笑话竟把她讲得“已朦胧双眼,似有睡去之态了”。她喜欢晴雯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而不喜欢“从小儿不言不语”的袭人,说她是没嘴的葫芦。王熙凤与贾母同好,她曾蔑视尤氏:“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她对宝钗的“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持保留意见。而王夫人却欣赏袭人那样“行事大方,心地老实”的人。在口齿伶俐上,黛玉的能说会道不亚于王熙凤,但犀利含蓄、一箭双雕又超过了王熙凤。从宝钗的评价来看,黛玉与凤姐有雅俗之别,黛玉略胜凤姐一筹。曹雪芹担心读者用“尖酸刻薄”去误解这位聪明过人的女子,很多次在回目中提醒我们去欣赏黛玉的“俏语”和“雅谑”。
再看黛玉的诗才。
《红楼梦》中的诗词从创作动机来看,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自由发挥型的,一类是命题作文型的。在这两种类型中,林黛玉的作品都是首屈一指的。
自由发挥型。这类诗往往是作者要自觉地体现小说的主题、人物命运、人物才情等。如,第一回贾雨村的《中秋咏怀》、跛足道人的《好了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第二十三回贾宝玉的《四时即事》;第二十七回林黛玉的《葬花吟》;第三十四回林黛玉的《题帕诗》(三首绝句);第四十五回林黛玉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第五十一回薛宝琴的《怀古诗》(十首绝句);第六十四回林黛玉的《五美吟》(五首绝句);第七十回林黛玉的《桃花行》;第七十八回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骚体辞赋。在以上所列举的九回十一处诗作中,有五处是林黛玉的作品,约占一半。而且,三首七言歌行体长诗,都出自林黛玉的名下。曹雪芹替主人公林黛玉写了七言歌行体长诗《葬花吟》、《秋窗风雨夕》和《桃花行》,充分表现了黛玉的才情,也刻画出黛玉的性格,并预示了红颜薄命的悲剧命运。《葬花吟》模仿初唐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秋窗风雨夕》模仿初唐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桃花行》也很有特点。海棠诗社建立后,做了几次诗,诗社便散了。一年后大家看了黛玉的《桃花行》,又有了兴致,重建诗社改称桃花社,“林黛玉就为社主”,黛玉因此而成为大观园的诗坛盟主。
命题作文型。这类诗与古代文人集团的吟咏唱和活动类似。《红楼梦》以闺中女儿为主的创作活动,沿用了文人墨客酬唱赠答的传统习惯。有时一个人出几个题目让大家做。如第十八回《大观园题咏》共十一首绝句,元春评价“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黛玉的诗和宝钗一道脱颖而出。有时同一个题目,大家做。如第三十七回的《咏白海棠》先有探春和宝、黛、钗四首,后有湘云和韵二首。黛玉的《咏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集中了梨蕊和梅花的洁白与芳香,虽然典出宋卢梅坡《雪梅》的“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却更为生动传神。李纨认为宝钗的“含蓄浑厚”,黛玉的“风流别致”,各有千秋。黛玉诗虽被李纨评为第二,但深得宝玉的赞赏,在自己甘拜下风的情况下,尚极力推崇黛玉的诗。
第三十八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中《菊花诗》十二首,名列榜首的前三首诗,竟然都是黛玉的作品。李纨说“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咏菊》中“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写黛玉的文采与口才;“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写作者的辛酸。从“满纸”到“谁解”,显然与曹雪芹在第一回中的《自题一绝》“满纸荒唐言”和“谁解其中味”如出一辙。作者把最好的诗,最能体现自己才情的诗都安排在黛玉名下。
黛玉不仅擅长写诗,而且善于教诗。小说在第四十八、四十九回有香菱学诗的情节。香菱先后写了三首《咏月诗》,都是七律。曹雪芹的设计很巧妙,既写了香菱的命运和性格,也写了黛玉的诗才和宝钗的鉴赏才能。第四十八回“慕雅女雅集苦吟诗”,黛玉教香菱学诗,教学过程循序渐进、循循善诱:她先让学生熟读唐诗三百首,但这三百首诗只是三位诗人的诗作,即李白、杜甫和王维。她还让香菱预习,带着兴趣和疑问学习新知识;还有开放式的考核方式。第三首《咏月》诗,香菱从梦里得出,众人都叫好,但黛玉最后没有评,可见作者不想让学诗止于此,她也许认为香菱还会写出更好的诗。学诗过程中,老师的耐心和引导,学生的专心和悟性,一个循循善诱,一个孜孜以求。可见,黛玉不仅是一个出色的诗人,而且是一位出色的教师。在诗歌创作方法的传授中,也体现了黛玉自觉的创作意识和创作主张,从侧面说明她能有良好写作业绩的原因。
题对额和联诗,是对诗才和口才的综合考察。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情节中,黛玉和湘云联诗,对出了“寒塘渡鹤影”和“冷月葬花魂”的绝妙好词。这里还有一个细节显示了黛玉的灵气。大观园有两处名称十分有趣的景观,一个叫“凸碧堂”,一个叫“凹晶馆”,湘云很欣赏地说:“可知当日盖这园子时就有学问。这山之高处,就叫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就叫作凹晶。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黛玉告诉湘云:“实和你说罢,这两个字还是我拟的呢。因那年试宝玉,因他拟了几处,也有存的,也有删改的,也有尚未拟的。这是后来我们大家把这没有名色的也都拟出来了……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虽然写的是贾政在考宝玉的诗才,但隔了六七十回之后,曹雪芹告诉读者其实黛玉也参与了题对额,凡是黛玉拟的,都被采用了,而且“一字不改”,可知她的文才深得贾政的赏识。
黛玉结局
太虚幻境的《红楼梦曲》“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十四支曲子中,首为引言,尾为结语,去掉首尾刚好是十二支,可对应正册中十二钗的命运结局。《红楼梦引子》交代这是一个“怀金悼玉的《红楼梦》”,开宗明义,指出婚恋悲剧在小说中的重要位置。下面两首曲子紧接着讲述“怀金悼玉”的具体内容。“金”代表薛宝钗,“玉”代表林黛玉。“怀”和“悼”两个动词内涵有别,“怀”指思念,被怀念者可以是在世的人也可以是辞世的人;“悼”专指怀念死者,抒发哀痛。在这里,怀金指生离,悼玉指死别。因而,黛玉的死在曹雪芹的构思中是早有安排的。《终身误》和《枉凝眉》二曲,一般认为前者写宝钗,后者写黛玉。大体如此: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诚然,正如钗黛合写一首判词一样,率先演奏的《终身误》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终身误》的抒情主人公“俺”是贾宝玉,从他的视点出发,感叹宝钗的终身大事之误。可是每写一句宝钗,都要跟写一句黛玉。《终身误》中,“都道是金玉良姻”,写钗;“俺只念木石前盟”,写黛。“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写钗;“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写黛。“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写黛;“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写钗。从钗黛判词的交错描写来看,她们的《红楼梦曲》似乎也应该如此。在写宝钗的曲子中,有一半是伤悼黛玉,呈现出宝钗和黛玉一人一句的特点,足见黛玉在宝玉心中的位置。
《枉凝眉》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沿用《终身误》中“俺”的视角,依然写宝玉眼中的两个女子。“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从男主人公与宝钗的无缘而遇,以及与黛玉的有缘无分来解读。如此看来,《枉凝眉》与《终身误》曲子一样,也是黛中有钗,钗中有黛的。《枉凝眉》的另一种解释是全曲感叹宝玉和黛玉之间木石姻缘的落空。“枉凝眉”的曲牌,写黛玉,因为她有“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以“凝眉”写她的愁容。“枉”是徒然,白白地。“枉凝眉”与曲中的“枉自嗟呀”语义相同,都是徒劳伤感的意思。“阆苑仙葩”写黛玉,“美玉无瑕”写宝玉。“阆苑”是仙人的园林,也称“阆风苑”,见《列仙传》:“昆仑圃阆风苑有玉楼十二玄室九层,右瑶池,左翠水。”“仙葩”是仙花,苏轼的诗《次韵赵德麟雪中惜美且饷柑酒》云:“阆苑千葩映玉宸,人间只有此花新。”小说中的黛玉被称为“世外仙姝”“神仙似的妹妹”,闲静时如“娇花照水”,都有仙葩的意韵。“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通过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矛盾,两个人的有缘无分,成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具体诠释。“枉自嗟呀”写黛玉的“莫怨东风当自嗟”;“空劳牵挂”写宝玉的“多情公子空牵念”——这句虽是写晴雯的,然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水中月”和“镜中花”,无法逐一对应,综合来看是对空虚幻境的比喻。明代谢榛《四溟诗话》卷一:“诗有可解不可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尽管空灵虚幻,我们从小说中也似乎能找到与水月镜花相似的意境。如黛玉和湘云在“凹晶馆”联诗的画面是:“二人遂在两个湘妃竹墩上坐下。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而黛玉的诗句有“冷月葬花魂”,镜花与水月已融为一体,构成凄清幽美的悲剧意境。“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那“绛珠仙子”因为得到“神瑛侍者”甘露的灌溉,愿意随他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最后几句是对黛玉还泪过程的详细描述,也进一步照应了第一回所讲述的木石前缘的神话。
作者那样钟爱林黛玉,却为何让她过早死去?从小说结构来说,是爱情悲剧结局的需要;从人物塑造来说,是人物性格和形象的需要。也许黛玉的死和黛玉的美一样重要,对于她的整体形象来说,是一个“完美”的谢幕。鲁迅说:“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最喜欢的人先死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与妙玉“可怜金玉质,终陷泥淖中”结局不同。作者不想让黛玉这“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没有让她活到“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的时候。黛玉的结局,从某种角度上说,可以让深爱黛玉的人们聊以宽慰。
黛玉的死因究竟是“掉包计”所致,还是“还泪说”的必然结果?清代的许叶芬在《红楼梦辨》中指出:“黛玉之死,莫不曰王熙凤死之也,贾母、王夫人死之也,而吾独曰死黛玉者黛玉也。……欲近而反疏,欲亲而转戚,兄鬲间物,不能掬以示人,此间日以泪洗面矣。”这段论述是从后四十回的情节谈起,提出通常把黛玉之死的直接原因归之于“掉包计”。我们姑且不论王熙凤、贾母、王夫人等人在宝玉的婚姻上舍黛玉而选宝钗的合理性问题,单就许叶芬“死黛玉者黛玉也”的论断而言,这位论者还是把黛玉之死的实质看得很透的。换句话说,林黛玉泪尽而逝的根本原因在于她多思的性格、多病的体质。这是黛玉自己早已想到的:“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第三十二回)小说第九十七回安排了“林黛玉焚稿断痴情”和“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两个主要情节,成为宝玉爱情故事的尾声和婚姻故事的序曲,可以说是《红楼梦》婚恋悲剧的重要转折点。这一回将钗嫁和黛死安排在同一时间,戏剧冲突感较为强烈,黛玉焚稿的情节也说明,诗歌与黛玉的爱情、黛玉的生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这里需要注意的是,黛玉临终时留下的半句话“宝玉,宝玉,你好”,现代标点本都在“你好”的后边加了省略号,较为直观地传达了黛玉欲言却止的情境,含不尽之意于言外。那么,后边的内容是好狠心、好糊涂,还是好自为之,或是好好活着?从各种角度出发都会有不同的理解。第九十八回的回目“苦绛珠魂归离恨天”和“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在写黛玉之死时,照应了小说开头“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的神话,使泪尽而逝与“还泪说”遥相呼应。在焚稿的过程中,黛玉有些失望,但在“魂归”之际,黛玉不应有恨,应该饱含着牵挂。许叶芬说得有道理:“死黛玉者黛玉也”,唯其不是外力,似乎更能展示悲剧的深邃意蕴。
林黛玉人生理念的主要内容一个是爱,一个是诗。她为爱而生,为还泪而死。她生来便与诗书为伴,她的死也充满诗情。王国维曾说,《红楼梦》与一切喜剧相反,是彻头彻尾的悲剧。黛玉之死当是《红楼梦》在主题和人物塑造上的创新。秀外慧中的美女过早地魂归幻境,从艺术角度来讲,读者的痛惜也恰恰是作者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