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琴

练琴

我曾经自作多情地总结了一下,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坚持练琴——我指的是真练,希望越弹越好,不怕否定自己并长期爬坡的那种练法,而不仅仅是为了娱乐而重复自己喜欢的段落。前者是一种消耗,也是动态的生长,缺点是痛苦甚多;后者少痛苦,但似乎没有长期信念之下的进取。想想看,我觉得这么三类人有可能坚持练琴:

第一类:演出频繁的职业音乐家。他们确实是最活跃、最努力的音乐家,也比较幸运——能称上职业音乐家的人很多,惜上台者不多。

第二类:一直跟老师学习的人,包括音乐学院学生和上私人课的人(我自己算一个)。演出机会不一定多,但有人盯着,严格要求,不断批评,好歹能推动自己往前走。

第三类:既没有演出,也没有老师,但还肯认真求进步的人。这就差不多是神一样的存在。钢琴家朱晓玫在人生某些时段肯定是这样的,这也是我特别赞赏她的原因之一——哪怕不说人生也不说音乐,仅仅事关练琴本身。练琴本身说不上啥要命的苦,难在时间长、见效慢,进步的途径非常反直觉,真正有效的方式看上去一点也不酷,枯燥无比。这样的事情最磨人,简直是一种让人发疯的慢性病。现代人想法活络,可干的事很多,好玩的事情层出不穷,那么每天你都面临一百个不练琴的理由。我自己总结得很干脆:练琴,炼狱也。

那么练琴这件事到底怎么特殊法,让人这么死去活来?美国人库尔茨(Glenn Kurzt)的《练琴:一个音乐家的回归》(Practicing: A Musician's Return to Music)一书就表达得不错。此人从小弹古典吉他,有一些成绩,获过奖,开过音乐会,还读完了音乐学院。谁能料到,读完音乐学院,问题也来了:一是谋生之累;二是渴望成功之痛;三是当选择增加,没有一个确定的动力让你闭上眼睛每天干一件艰苦的事情的时候,怎么解决动力问题——作者没有清晰提出,我擅自猜测的——就这样,音乐学院读完,他反而放弃了练琴,去读了个比较文学学位,还拿到了博士和教职,算是很幸运,甚至,放弃练琴对他而言未必是坏事。不过,此间的迷茫和痛苦,是他青春期的主题。

书中许许多多的细节,都让学音乐,尤其是古典音乐的人,感同身受。比如对“更好”的渴望,遭到否定时的打击;给人弹婚礼音乐,感到“骗骗不懂的人真容易”——既然如此,干嘛还往死里练?你练得死去活来,把所有该受的罪都诚实地受了一遍,最后发现听众根本无所谓,你的努力,并没造成什么区别,那何必不弹点轻松的东西,皆大欢喜?书中还有这么一句刺痛人心的话:演奏新作品需要勇气,成为音乐家本身就需要勇气,而最最需要勇气的,是remain a musician——让音乐塑造自己,无论音乐告诉你什么。也许音乐会让你成为明星,也许你长大之后发现自己的幻觉和热情都是一厢情愿。许许多多的瞬间,你被命运告知自己错了,这时你还能收拾起破碎的自尊,继续上路吗?

古典音乐(尤其是器乐演奏)这个事情,一方面传统明确、竞争激烈,有比较客观的标准,可以苛求到无限;另一方面因为传统负担重,演奏者熬到出头不容易,不少人还没等到辉煌的自由出现,早早绝望放弃了。我自己在《音乐的容器》一文中写过:“既保持科学、反直觉的训练方式,又要秘密收藏着自己的直觉,两头一夹,剩的人就很少了。”“生长和顺服,是艺术上永远的矛盾。人生尚存之际,那个受压之‘我’就在顽抗。”

回报如此不易,练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也许正因为古典音乐的相对客观,标杆永远在那里吸引人攻坚,同行的激励也从来不会消失,就像职业体育,总有一种超越自我的信念让人着迷。再有就是像各种漫长的事情一样,音乐最终成为伴侣和习惯——伴侣和习惯不一定是好的,但它就是在那里,不容易分手。最有趣的是,人生在日复一日的操习中放大,人之间的细微区别,生命中隐晦的密码,原本都悄无声息,是长年的音乐让它们发声,让它们在光照之下凸显棱角。生命的棱角也不一定是好的,它只是鲜活和不同而已。声音或许响在音乐厅之外,但它的振动贯通全身,辐至心灵。

其实,练琴一事,包括《练琴》一书,让我想到的不仅仅是音乐。时代也许已经不大看重古典音乐、甚至类似的深厚技艺了——残酷的练习背后,是更残酷的音乐过剩的现实。但时代仍然看重ego(自我),仍然鼓励个体对孤独和辉煌的梦想。孤独往往指向更长远的价值,至少我们被说服相信它。社会一面孤立着长期而缓慢的努力,一面又尊重传世的独特性灵。古典音乐,是不是这夹击中的挣扎?也许它在诘问中只会沉默,也许它只会指向更加沉默的未来。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