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与人
我上台演出的机会不太多,但每一次总有些印象。除了演奏本身的压力,更难忘的就是前前后后的焦虑和准备。有时觉得自己在音乐上准备得几乎万无一失了,但仍然不知道台上会发生什么。平常练琴的时候总想着“手艺的尊严”,面对观众却又感到无力,平日的光阴和辛苦显得不堪一击。因为不放心,逼自己再仔细看乐谱,结果又发现很多过去没注意到的东西。可见不管弹得多好,千万别以为自己就把音乐信息都穷尽了。但就算真穷尽了音乐信息,音乐在整个台上的过程中只占一部分,而演奏者跟自我的激战,那才是真刀真枪。人是一种多么善于制造痛苦然后克服痛苦的动物啊!
至于上台之后的实际感觉,因人因时而异吧。如果我们采访一下演奏家们的演出感受,恐怕能写成一本厚书。我自己呢,有时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尤其对弹管风琴的人来说,因为不直面观众,感觉周围静谧如水,光线宜人,比平常练琴还舒服——何况旁边还有人给翻谱!天堂也不过如此吧。感觉不顺的时候,则是全世界都在跟自己对着干,那种惊惶、无助和内疚,真是刻骨铭心。
地球人都知道音乐家在台上弹错几个音,对观众也不会有多大影响,尤其是管风琴这种冷门之物,也只有资深同行之间才能批评。但地球人,除了自闭症患者,都会感到他人的气场。同样的空间,有人和没人,“上下文”完全不同。而因为这个环境的转变,多少人需要心理课程才能面对它。我往往看上去还算镇静,但这正是因为调动自己全部能量的缘故——我必须激发自身最大的能量和能力,苦苦说服自己,才能保持镇定。谁都知道,所有的压力和恐惧,都来自想象,但这个想象,多么深刻地植根于社会和人之原初——而面对众人时“自我实现”的幻觉,同样深植于心,难以摆脱。想想看,如果我不演出,的确可以省掉这个“内耗”的精力,更集中在音乐上——可是这个自我斗争,确实也是个发现自我的过程。人在这种当口,变得极为敏感脆弱,舞台的光线、乐谱、凳子,这些沉默的寻常事物都可以在某个当口怒吼起来,让台上那人无路可逃。
而(想象中的)舞台的胁迫,只是舞台经历的一面。
看过一个音乐纪录片《九月里的五天》(Five Days in September, 2005),讲的是指挥家欧德健(Peter Oundjian)指挥多伦多交响乐团的事情,颇有亲切的人间气。又因为是随时间进行的自然记录,有一些真实的意外。意料之中的是演奏家的神态和笑语——埋头练琴和排练的人,往往就这么简单。这种简单让人莞尔,也会让人联想到平日练琴的厌烦和琐碎。
跟类似片子一样,重点总放在那些大明星上,在这个片子里最著名的人物是歌唱家弗莱明和大提琴家马友友。明星们飞来飞去,到某地演出,跟乐团只能合练一两次,乐团和指挥都要去努力适应。谈到跟明星的合作经历,指挥总是会提到他们的孤独——不用说,古典音乐的反社会、反生活特性会让人孤独,少数人“高处不胜寒”更会孤独。不过,不少明星还是愿意与人合作、合演的,希望带动每个人,而不只是自己玩。典型的是马友友,恨不得手舞足蹈鼓动大家的情绪——这个人快乐得简直不真实!有时我觉得他不可能这么快乐,不可能这么喜欢人,可是说不定这都是真的,毕竟是受音乐眷顾的幸运儿。而每每音乐家不断尝试,发现一些新鲜手法的时候,加上众人在场时的兴奋感,大家都神采飞扬,分享着快乐。突然想起,另有个关于他的纪录片,叫做Art for Life's Sake(为生活而艺术),标题太恰当,太马友友了。
“气场”一词,或许就如此——气场其实是“人场”,他人在场所激发的想象,就这样放大人的情绪,或许和舞台上的压迫感是同一个道理。想想看,音乐和人的社会性,是很紧密相关的,尽管某些音乐看上去更反社会。但是,反社会的音乐是不存在的,顶多是面对的人不那么可见而已,而美感,终归来自人心之间、幻觉与现实之间的反射。总的来说,音乐的氛围、激发的想象、彼此的反馈、对生命的镜像和包容,难道不都是由人激发的吗?当然,爱也由人,恨也由人,芸芸众生,博爱很难。有人让你对立、远离、保护自己,也有人激活了你。而音乐中那些难以言说的东西,那些神秘、不可预测的亮点,我只能解释为人与人之间的感应,有时是演奏员之间,有时是演奏员和听众,有时则是演奏员和看不见的作曲家之间激发的。我们携带着自己的人生融汇在声音里,又无时无刻不作为他人的背景。世上的化学反应,就这样秘密地无处不在,别人的人生都是我们的谜语。
绝大多数场合,我坐在台下当听众的时候。优哉游哉地享受匿名的状态,偶尔也会好奇台上之人的心思——我们彼此阻隔、无语,音乐并没有拉近我们,但它会指向着一个共同的家园,音乐中的人生碎片则在其间击掌相识,之后彼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