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与旧,多与少

新与旧,多与少

近年来,我一直鼓励自己回避或警惕那些跟群体有关的名词。比如“时代”“土壤”“风气”等,太多了,它们潜伏在人类所有的声音里。无论什么语言,但凡指称“人”,除了具体的人名,基本都是“人群”在活动,尤其在历史叙述中。所谓人,都是人群,所谓行动,都是众人行动的平均值——语言就是这样积淀、聚焦出来的,每一个词语背后,都是无数模糊身影的叠加。当然,人跟群体的关系,也因情况而异。跟“群体”的统计数字最相干的人起码包括政治家、商人、教育家、出版人等,他们的工作对象就是作为集合体的人群,求的是人头统计中的利益最大化。作家唐诺在《尽头》中说,自己不得不同时准备作为个体的读者和从集体出发的出版人的视角,两种出发点自然相反。他还说过,你想想几万人都点“赞”的,会是什么东西?你我都不陌生,那种疯狂转载的帖子,点击最高的视频,那种人群的最大公约数,要低到什么程度?

之所以有这种回避群体的怪念头,是深感现在的世界,对“人”的侵略和渗透太厉害,想反击不行,想沉默也难,略一张口,即入罗网。看音乐史、艺术史,我也不得不承认,那些杰作、畸人,往往也是时代的产物。也许某些东西的时代过去了?我还真不情愿承认这个时代之中,浮躁是必然,抛弃艰苦和专一是必然。

人数的反面是个体,而个体生命之间的隔阂却更令人绝望。最近,我在网上看到钢琴大师内田光子指挥和演奏的贝多芬,颇有感想,好坏两方面都有。内田是当今的大师之一,她在采访中说的话,跟她这个活在音乐中的人融成一体。而这个衰老瘦弱的人,谈到音乐时立刻鲜活得强大,larger than life。她这么说的,每次演奏贝多芬都有新鲜的感受,每次和乐队合作都有变化出现,自己每次的处理也都不同,所以,贝多芬并未令她厌倦。这话其实并不奇怪,你可以从许多大师的嘴里听到类似的表达。而我想的是,古典音乐的另一面,正与这种无限度的精益求精相对称,那就是它的保守。

如今的老派演奏家们虽然在凋零,但毕竟还没有完全消失。随便举几个big names(大牛),从内田光子到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如果你跟他们说他们太保守,老把几个作品来回演,毫无新意,他们肯定张大嘴巴看着你说:什么?我每次演奏贝多芬都有新发现,每次都是新的探险,我的演奏每次也都不一样,你听不出来,怪谁?普雷特涅夫(Mikhail Vasilievich Pletrev)甚至说过这样的话:我在新音乐上花过很大精力,最后却感到自己在浪费时间。真正让我感到新鲜、先锋的,依然是贝多芬的音乐。

他们的感受是真实、个人化的——甚至也很可能是客观的。这样的人,哪怕失去了市场和受众,他们还是会被尊重,会以某种方式被记住,因为他们毕竟用毕生的成就说服了不少人(又是一个群体名词!)。但问题是,第一,仅仅贝多芬、莫扎特,让人一辈子都弄不完,但整个世界会静止在贝多芬和莫扎特这里吗?第二,复杂音乐的微妙,如何传递给观众,这是最难的事情——你觉得经典中有无穷意味,这是由你自己的人生决定的,但这样的人生,在现代社会是少数。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有时候某些艺术形式衰落,正是因为沟通的困难,内行自己弄得有滋有味,但他们的生活轨迹和语言,已经无法被外人听懂,更无法自动扩散。

古典音乐也许是这类事物之一。音乐家一辈子弄不完的事情,一般听众,哪怕连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都没听熟,也可以认为“古典音乐听上去都一样,就那么点东西反复演”。他们虽然连贝多芬的曲子没听过几首,但仅仅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过千万人听过并谈论过贝多芬,就肯定地认为这些(自己没听过的东西)都过时了。而他们的感受也是真实的感受——谁对?

如此对立的看法,在各个领域里都存在。简单地说,对复杂的东西,人们的认知差别太大了。就古典音乐而言,它两百年前就拔地而起,脱离了日常业余性的操习,今天则更远离当代人的生活。对当代人来说,古典音乐是个刻意营造的乌托邦。因为刻意、因为不直接、因为回报的缓慢,“人数”撞在这样的高墙上,自然如同摔碎的浪头一般。人数是虚妄的,但它却又以极不精确的方式,顽强地做着经济、社会上的选择,塑造历史。

这样说来,人数和个人之间的缠斗,永远都在那里。一个合适的动态平衡,只能随缘而成。我自己的视角,尽量包括两方面。一是尽管我很小心,但仍然时时处处受“人头数”的影响——除非完全缄默,不用语言。作为整体的受众概念,就像皮肤一样离不开所有人的想法。但另一方面,也会提醒自己“人头数”仅仅是一个数字而已(而人类是多么容易被这个奇妙的数字吸引),艺术是给人自由的,而“人头数”是各种监牢之一。人作茧自缚可以,毕竟那茧也是生命的依托和护佑,甚至是世界的脉络和方向。但我还是舍不得放弃那么一点点破茧张狂的自由,逆风而动的自由——它真的存在吗?在幻觉中,在沉默中,曾经有过自由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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