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接下来的这十二个月里,我觉得自己老了十二岁。我像住在楼梯尽头的老处女一样生活着,除了家人谁也不见,世上事只有流淌在报纸间时我才能略猜一二。隐居生活本该有益于写作,若不是父亲最后那番话让我如此难受,若不是他的死使我悲痛欲绝。我现在才明白自己一直都错了,以为他的离世会给我答案,更错在曾希望能以此得到解答,即便只是一秒钟的念头。
我不可遏制地想要他回来。我需要修正许多事情,去原谅,去获得原谅,而这两者都是同样毫无可能。我需要时间来向他证明,我的性格不过在边缘处有些扭曲和幼稚,而我仍然能够成为他的骄傲。但时钟不会倒转,而我也很难相信它在朝前走。至少在我这里没有。
我的弟弟阿尔弗雷德也向学校请假,回家住了一阵子。我们一起在厨房吃每一顿饭,晚餐后穿着家居鞋一起听广播。白天我试着写些新东西,但大部分时候我只是咬着铅笔杆,呆望着窗外,等待着母亲召唤我做些什么。
她表现得很勇敢,比任何人都勇敢,一直作为我的北极星的母亲,对她来说,父亲才是那颗恒久的星。一天我出门寄信时,看见她静静地站在楼梯下。临近晚餐时间,她就站在那里,蓝色的天光斜射进来,在大门上投下阴影。终于我明白了缘由,骤然为她心碎——她在听父亲的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等待着他的吻。
我走过去抱住她,她静止得像空气,消瘦得禁不住风吹。
“我不知道怎么办。”母亲倚着我的肩膀说,“我不停地想我如今该做个什么样的人。”
“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已经做了很多。我明白,你其实更想待在别的地方,逍遥自在地生活。”
“我很愿意留在这里。”
部分是真话。为了让母亲活得更轻松,什么我都愿意做,但待在家里宛如在陵墓中,活在玻璃罩下。大多数日子里,我无法大口呼吸,母亲那布满悲伤的脸令我心痛。三十五年来她一直扮演着妻子的角色。谁能承受如此的逆转和空虚?除非拒绝爱任何人,孤独终老,谁又能避免这样的事情?
过了些时日,我又开始写作了,并开始猎寻《民困见闻录》的出版机会。我把书稿寄给多家出版社,焦急地咬着指甲,却等来一封接一封拒信。希望像砂糖入水般渐渐溶解。最终我决定做些别的事情,不然难以维生,便开始找东部新闻界的工作。我往曼哈顿寄了铺天盖地热情洋溢的求职信和简历,尽管并非多么拿得出手。在排山倒海的“谢谢来信,很遗憾”之后,《时代》杂志允许我写一篇试用稿给他们。我踌躇满志,非要拿下他们不可,每天玩命地写作十二个小时,持续了整整一周。我觉得那是一篇扣人心弦的稿子,带有个人色彩的同时也不失新闻性,写的是我和伯特兰以前租车从纽约到密西西比的旅程,以及我们如何以近得恐怖的距离见证了一次私刑。
写作占据了我。我在这篇文章中倾尽了心血,完成,寄出,在一周的时间里踟蹰等待,孤注一掷渴望拿到这份工作,然而却等到《时代》编辑的来信表示遗憾。只有短短一段令人挫败的话。他们觉得文风不对,有些太严肃,又有些不够严肃。他希望将来有机会我能再试试,等我积累了更多的经验。
“我不懂,”我向母亲抱怨,“太严肃又不够严肃?怎么可能?”
“也许他的意思是你还有很多要学的地方。这不是坏事。”
“我可以到那儿再学啊。我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行的。”
“你要是把眼光放低些,可能会慢慢长进,到时再找他们试试吧。”她建议道。
“哪有这个时间呢?我只想直接到一个万事俱备的好位置上,我会卖命工作的,我不介意。”
母亲温和地看着我,似乎在心里小心衡量着接下来的话。她说道:“开头也很重要,亲爱的。你得对生活耐心点。”
“要是有一件顺利的事,也会容易得多。天知道我现在还能在哪儿找到工作。我的小说也完全停滞不前。”我指的是最近刚开始写的新书,那对反战主义的法国夫妇和他们高尚的冒险行动。我兢兢业业地写作,描写场景,加工对话,但大多时候这个故事好像与我完全无关,仿佛它只是个流浪儿,某天恰巧跟着我进了家门。“书里的人物就像陌生人,我没法和他们拉近距离。”我说下去,“要是我在法国的话,或许会有解决办法,到世界大战[1]的著名战场上走走,或者只是坐着思考,看看塞纳河的风景。”
“那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别说傻话了,以后我会找时间去的。”我本想让她安心,话一出口却明白了母亲的沮丧。她觉得自己在碍我的事。
“你不能为了我放弃自己的计划和自由,那样对我俩都不公平。”
“我待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心疼你。这和义务无关。”
“那就说是因为爱吧,但是爱也会变得沉重。你需要属于自己的生活。”
“我明白。”我答道。我确实明白。只是当我紧紧拥抱母亲,她的善良像血液一般输送灌注到我全身时,我方才意识到,自己对该朝哪个方向寻找那所谓的生活一无所知。
这一年慢慢冬去春来,我从一个房间躲到另一个房间,过度吸烟,熬夜,有时睡到下午一两点起床。随后我接到威廉·莫洛出版社的一个编辑的消息,他决定接受《民困见闻录》。对方提供的预付金少得可怜,还分别在信件和电话中明确说了,他对这本书的销量不抱期望——假如有销量的话。话不中听,但至少这本书将得以面世。我感激地接受了,内心盼望着结果会证明这个编辑错了,又想着,如果能将这个消息和父亲分享该有多好。
每每想起曾经对他的怒气,被他审视时的激动和口不择言,我都羞愧万分。或许他是对我太苛刻,但或许那只是想要帮我成长,逼我上进,趁为时未晚。而我只知道,那些愤怒和反抗曾经存在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巨大的空虚。某种程度上,母亲所说的“我不停地想我如今该做个什么样的人”这句话也印在了我身上。我不知道未来要面对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找寻未来。
终于我对母亲说,我又在考虑去欧洲了。
“我一直盼着你哪天改变主意。”她说,“就当作是工作疗伤,去那里埋头写书吧。”其实她索性可以对我说:弄清楚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吧。时间不等人。
1936年6月我乘船出发,先是去了英格兰,然后到法国,比起我上次前往的时候,两个国家都更加萎缩衰败了,而那只是不到两年前的事。蔓延的失业潮令气氛高度紧张,罢工使巴黎整座城市瘫痪,于是我搬到德国,准备认认真真开始研究——于是才有了我站在当代历史图书馆前,看着纳粹士兵行进的军姿的一幕。他们试图制造恐怖,而城市的大多地方像被下了可怕的符咒一般,畏缩地蜷成一团。
希特勒的影响日渐膨胀,但以往离我的生活总是很远。而现在,我终于看清了众多事情的轮廓。矛盾与骚动正在发酵,欧洲版图里的不少国家处于军事管制或独裁奴役之下,从希腊、葡萄牙,到匈牙利、立陶宛、波兰。仍在负隅顽抗的只剩下西班牙,新选举的民主政府试图开辟一番新天地,但佛朗哥很快进攻了。
在纳粹报纸上读到政变的消息时,我毫不意外——我记得当时的自己如此认为。隐约的讯号一直在阴险鬼祟地迫近,但这并未缓和一切来临时的恐怖。我回到巴黎,想要埋头写我的书,但这仿佛像是与阴影赛跑。罢工仍在持续,半数的餐馆都关门了,法国的共产主义者坚持维护自己的权利,在王子公园体育场爆发了骚乱,被法西斯镇压。我眼中的整个法国不堪一击,危在旦夕。
在《民困见闻录》问世之后,我立刻火速回了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本书卖得很好,而且受到广泛赞誉。本来毫无期待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波士顿晚报》称我的写作“十分无畏”,《纽约先驱报》刊登了全篇幅的特别评论,附上了我的照片,从头到尾用热烈的词句描述这本书。路易斯·加奈特在他的联合书评专栏里写道,我的作品是燃烧着的“刺痛的诗篇”,并预测我的书将成为他的年度最爱之一。
我真想掐自己一把看看是不是梦境。第一本小说的失败后,终于被他人认真地以作家看待,这真是美好而满足的事情,宛如苦苦祈求的阳光穿透了雷雨云层。我很快乐,觉得得到了平反。但是还缺了什么。我一遍一遍地读着评论,想知道到底还有哪里不够。我再次将注意力转向报纸,《圣路易斯快邮报》《时代》和《芝加哥论坛报》纷纷刊登了眼下局势的最新进展,越来越多的报纸开始委派通讯记者,因为每日报道的内容量不断增加,所有人都关注着西班牙的一举一动。
“这种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我挥着手中登着最新进展的报纸,向阿尔弗雷德和母亲问道,仿佛挥舞着一面可怕的旗帜。在对阿尔卡萨长达六十八日的包围后,佛朗哥的反叛部队攻陷了这座十四世纪的城堡,占领了托莱多,屠杀数以百计的共和国士兵与人质。在西班牙的其他地区,随着民族主义军的势头上升,行刑和处决每天都在发生。
“真是糟透了。”母亲说,“而且天知道罗斯福在想什么。”
“他在想怎样才能连任。”阿尔弗雷德说,“可以打赌他不会派任何东西支援欧洲,连玩具水枪都不会。”
“我真希望你是错的。”我说,“如果这次像巴尔干战争一样怎么办?现在所有人都预估会变成那样的局面。战争随时都可能降临在我们大家头上,但是竟然没人做任何事情去阻止它发生。”
随着各大报纸报道死亡人数的不断上升,整个秋季弥漫着越来越重的焦灼感。民族主义军转移到了瓦伦西亚,十一月初进军马德里,从北部和西南夹击,西班牙共和国的上万难民从东边涌入城市。连日的炮轰开始,德国的轰炸机对准了城市中心。
“我将毁灭马德里。”佛朗哥向全世界发出宣告。然而紧接着,国际纵队的第一批志愿者抵达了这座城市,沿着格兰大道进军,马德里人聚集起来,欢呼雀跃。或许纵队能够阻止佛朗哥,扭转这座城市的局面。又或许佛朗哥将又一次取得碾压性的胜利。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是隔岸观火,等待下一步的发生。
[1]指第一次世界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