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二天,以及这周接下来的每天,我和母亲都去医院看父亲的好转情况。他的眼皮不再耷拉下来,而且手术卸下了他的负担,驱散了疼痛,也驱散了恐惧和秘密。
形势渐渐向好,也让我感到轻松不少。父亲会康复,重获精力,回到他的病人中去。他会活下去。但我也察觉内心深处有一个细小的声音低语着:这样下去,关于我的性格问题的战役在我们之间仍会像以前一样继续。我并非希望他死去,那是我绝不敢想的。我只是希望事到如今,我们能以更简单的方式相处。
然而,母亲认为有必要告诉他菲尔兹的事情,还有康涅狄格州的房子。即使还躺在病床上,他还是开始向我施压,要我回家里来,抛出诸如“不体面”“自私”“幼稚”之类的词。他本意是给我一面镜子用来反思,但我却只感到铁锤的阵阵重击。
终于我跟他们摊牌,说我要回东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说我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伤害了谁。父亲紧紧抓住病床床沿,撑起上身挺直。我看出他费了很大的劲,这让我感到无力。
“玛蒂,女人分两种,”他说道,“至少就现在来说,呵,现在你是另外一种。”
我忘了是怎样回答他的,只记得自己决定永不原谅他。我感到卑微,刺痛,脑袋里黄蜂乱飞。我冲回家打包行李,搭上时间最近的一班火车回东部。
一上车我便朝餐车车厢走去。满车厢都是商人,恰恰是父亲警告我要远离的那种人。就算我只是待在那儿点上一杯马提尼,脱下大衣,在他看来也是让别人来勾引我的意思。
列车驶出圣路易斯,我要了一杯威士忌兑苏打水。没过多久,一个穿着布鲁克斯兄弟衬衫、打着领结的男人就走过来坐到了我对面。
“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谢谢,我已经喝上了。”
“那你这杯我来喝,或者你可以左右手各拿一杯。”
“会弄得到处都是的。”
他微笑起来。“那给你拿条毛巾。你去哪儿?”
“纽约。”
“哟,城里姑娘?”
“正在试图成为。”我不想再多说或解释什么。不想对他说。
这个男人有一张泛红、扁平的脸,衬衫倒是漂亮,鞋子是擦得锃亮的马臀皮,手上戴着闪亮的宽边婚戒——这倒不重要,我也对他无所求,不过为了在这一刻分散我的注意力罢了。
侍者端来我的第二杯酒,酒杯在小桌上摇摇晃晃,随时可能洒出来。第一杯刚喝完的我又将这杯一饮而尽。他说自己不是自由身,还说了什么别的我都忘了,只记得他养了许多只灵缇犬。之后火车驶入宾夕法尼亚州腹地时,他把我比作他的一只纤瘦轻佻的小狗,还想要吻我。
我去洗手间,他跟上来,好像我暗示了什么似的。我没有,不过他的靠近此时正得我心,可以把其他事情都抛诸脑后。他用双肩把我抵在颤动的过道墙上,我闭上眼睛,品尝着他嘴里青橄榄和纯酒精的味道。但他的动作开始激烈起来,呼吸声越来越粗,他的腹部抵在我的小腹上。他抓向我的腰,然后是胸脯。
我阻止了他。“所以这是干什么?”他问道。
“我只喜欢接吻。”
“你这女人真有意思。”他看起来有些不解,也有点儿恼怒,“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待在这里?”
我才没有跟你一起。我心里这么想着,感到喝下去的烈酒此时像烟雾朝我涌来。“不为什么,我高兴,没别的原因。”
“你可不像高兴的样子。实际上,我几乎没见过谁像你这样悲伤。正是这样我才注意到你。”
一个行李搬运工经过,小心翼翼地直视着前方,努力不引起注意。我后退一步,欲望忽地燃烧起来,感觉自己被看穿。我想起了父亲。“你认为女人分两种吗?”搬运工离开后,我向面前的这个男人问道。
“我不知道。世界太大了,在我看来好像什么都不止两种。”他好奇地打量了我一阵,“你到底玩的什么把戏?”
“别说话了。”
“什么?”
“你可以继续吻我,但求你,求你别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早,我爬出卧铺,像间谍一样鬼鬼祟祟地朝两侧观望。我不知道那个不是自由身的男人去了哪里,也不想知道。只有我自己清楚,偷偷摸摸地穿到列车的另一头有多不容易。细枝末节的闪回让我心烦意乱:我为了调节气氛说的那些机灵话,他的手如何游走在我身上,我的手又是怎样触摸他……希望济慈会帮上点忙,我想,于是一整天都沉浸在书中。一开始我的思绪时常飘远,然后越来越安宁,我的神经平静下来,记忆也渐渐长出了一层茧。
火车停靠站台,终于到了宾州车站。我走出车厢,下午的冷空气要比圣路易斯的一切更加冰冷澄净,因为它给我更多的空间。这些奇妙的人们丝毫不认识我,也不对我抱有期待。我可以选择成为任何人。我可以同时燃烧一根蜡烛的两端,中间,甚至可以把这该死的玩意儿一扔了之。
我计划和一位女性老友度过一两周,然后回到康涅狄格。她住在西村格罗夫街一间没有电梯的公寓,在蔓绿绒的花盆里藏了一把钥匙给我。我完全不记得给过母亲这个地址。我什么都忘在了脑后,只记得冻得刺痛干裂的脸颊,还有终于能自己行动、不受束缚的美妙。然而我才进门,女友后院拍卖买来的,快要散架的桌子上,放着又一封给我的电报。
当火车经过宾夕法尼亚腹地,我正被陌生人拥在怀中时,父亲停止了心跳。他在睡梦中离开了。
哦玛蒂,真难过你没来得及跟他说再见,回家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