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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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十二月,赫然眼前的是父亲的周年忌日,还有圣诞节。母亲从阁楼上拿下一个盒子,里面装着易碎的圣诞树装饰,但她没有勇气打开。森林山公园里描绘耶稣诞生的发光布景,结冻的河上成双入对的溜冰者,以及这个时节的一切象征,似乎都只属于幸福的他人。我们恳求阿尔弗雷德在地图上选个地方,哪里都行,只要是阳光普照的地方。我们在壁炉旁放上一把最好的椅子和一个靠枕,父亲总是喜欢在那里读罗伯特·勃朗宁。我们让爸爸的魂灵独享这幢房子,然后逃开了。只有寡妇和孤儿才会这样奔逃。

我们选择了迈阿密。然而到那儿之后的第二天中午,我们已经厌倦了沙壶球比赛和哑字猜谜。酒店的午餐菜单上,第三道菜永远配的是奶油蛋黄酱。

“这里可没什么野性,不是吗?”母亲皱起眉头看着满架子俗气的图画明信片,“不过我们也只待一周。”

我也有同感——我们走得还不够远,或者说还不够快。没能彻头彻尾地逃离。

“还有更好的选择。”阿尔弗雷德插话道。于是不到一个钟头后,我们已经各自从几乎原样不动的房间收拾好东西,结清房费,拖着行李从市中心朝汽车站走去了。三人都感到很快乐——终于,有了一丝冒险的感觉。

离开城市后,佛罗里达如橙汁般颜色的阳光越来越耀眼,热度也直线上升。一条颠簸不平的路兀自伸向南方,穿过沼泽和湿地平原,像巨蟒般将缓缓行进的轿车和货车一一吞食。盘曲的红树林和锯齿草沼泽散发出咸咸的泥土味道,生命的味道,路旁的标识画着即将成为盘中餐的海龟和北梭鱼,还有预兆般的《圣经》警句。

这里神秘莫测,几乎每绕过一个弯都变了风景,和圣路易斯大相径庭,完全出乎我的想象——我的想象力可是很丰富的。

三小时的颠簸和横冲直撞后,车将我们送到了美国的最南端。懒洋洋的基韦斯特。散漫的基韦斯特。美妙绝伦的基韦斯特。

整个城市小得可以盛在一只脏兮兮的茶杯里,炎热无比,摇摇欲坠。尘土漫天的街道上鸡群泛滥,随时要为抢食而乱作一团——是吃到面包屑还是小石子似乎倒不重要。我们在佩特罗尼亚街找到了一家旅馆,随后散步到马洛里广场,吃着冰淇淋,欣赏一望无际的海景。没有任何东西令人失望。回市中心的路上,我们经过怀特海德街,见到了一株我亲眼见过的最粗壮的“参议员”树[2]。我真想和这棵大树结婚,或者只是坐在它圆形的树荫里,永不离开。然而母亲另有所想,她美丽的头发紧贴着后颈——美酒的召唤。她拉着我们继续走,直到走到杜瓦尔街上一个流着粉刷灰泥水的低矮门洞前。

下午正中时分,酒吧里却像洞窟般昏暗,几乎空无一人。地上和吧台上积着锯末刨花和花生壳,新旧都有。伸出的吧台固定在墙上,招待的吧台侍者则是个彪形大汉。他告诉我们他叫斯基纳,很欢迎我们到他的康奇酒吧来,他看得出来我们是迷路了,不知道要进来干吗。

母亲笑起来:“我们可没迷路。”

“就算是迷路。”我纠正道,“也是我们故意的。”

斯基纳哈哈大笑,马上给我们调起了代基里鸡尾酒,加进了青柠和大量碎冰。一个坐在吧台另一端、灰头土脸的家伙打量起我们一行人来。我穿着黑色棉质背心裙和绑带低跟鞋,衬出我的头发和小腿。基本上,这副装束和模样对异性还算是有吸引力。不过那人对我的兴趣似乎止于礼貌,而且——等我认出他是谁时,立马忘记了关注自己长什么样。

他穿着破旧的T恤和仿佛从打鱼桶里捞出来的短裤——两样都挺减分的。然而确实是他。他那深得近乎黑色的头发遮住了圆形金属边眼镜的一侧。他发现我在看他,我们视线交会了一刹那,然后他漫不经心地用手抚过胡须,继续看他的一叠信件。

我没对阿尔弗雷德和母亲说什么,只是任由自己看了他好一会儿,像游客看地图那样。他有着古铜色的腿,腿上的肌肉像职业拳击手一般发达,手臂也是古铜色,宽阔的胸膛……一切的一切都暗示着他的强壮,健康,以及某种动物的优雅。这副模样令我难忘,但我不会小跑过去,坦白我的包里放着他的照片,夹在推理小说里当书签。照片是我从《时代》杂志上剪下来的,同时剪下的还有照片旁边他写的那篇斗牛的长文。我不想结结巴巴地说他的作品对我有多么重大的意义,也不愿自贬身份地对他说我其实也是个作家。

还在布林莫尔学院读书时,我便在宿舍的书桌上方贴着《永别了,武器》里我最喜欢的一句话:“勇敢者必会无事。”

这句话日日鞭策着我的创作,也挑战着我。然而我暗里也会盼望着勇敢者能够经历一切事情,盼望着当我全情投入人生的方向中时,生活会热烈,耀眼,喧哗。

在幽暗而封闭的酒吧里,我绞尽脑汁想如何接近他。他是我的偶像,而且离我不过二十英尺。勇敢者必会无事,我心想,暗暗掐着自己,指望能想出什么聪明方法。但似乎没什么好点子。

我重重地咽了一下口水,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又转头对着家人和我的代基里酒。酒酸且浓烈,碎冰浮在上面。头顶上的电扇叶片缓缓旋转,像一只呼吸缓慢的动物。敞开的酒吧门外,两只海鸥在打架,争抢一只黑色扇贝壳。而海明威先生继续无视着我们的存在,一味读着他的信,直到斯基纳又加了一轮碎冰后,问起我们从哪里来。

“圣路易斯。”母亲自豪地说。

这话奏效了。他从吧台那头站起身,走到我们这边。“我的妻子中有两任在圣路易斯上过学。”他像拉家常似的对母亲说,“我一直很喜欢那里。”

“我的妻子中有两任?”这话让听的人还以为他有过十几个妻子呢——不过我倒不敢冒险当面指出来。

“大多数时候我们待得很舒服。”母亲说,“不过南下到这儿能喝到更好的朗姆酒。阳光也不错。”

他对母亲露出微笑时,棕色的瞳孔闪着温暖的光芒,左边脸颊露出了酒窝。

“我是在中西部出生的。”他对她说,“在芝加哥附近。对我来说不管是故乡还是故乡的人,总是隔着距离更美好。”

一直沉默着的阿尔弗雷德,忽然站了起来和他握手。接着我们互相交换了名字。在介绍时,阿尔弗雷德和母亲既没有表现得太震惊也没有过分感叹,我很自豪。全美国都认识海明威,乃至全世界大部分人都知道这个名字。但在他居住的这个小城,显然他只想被当作叫张三李四的普通人。单是那T恤便证明了这一点。

“你们在的这几天,我带你们四处转转吧。”他对我们三人说,但目光是朝着母亲的。她仍然是名美丽的女子,保养得很好——确实像大家说的——一头秀丽的银发,大大的蓝眼睛,无可挑剔的嘴唇,而且毫无任何虚荣浮华。如果不是因为最近家人的离去,我永远会认为她是这世上最安心从容的人。幸运女神常常眷顾她,这次也一样。几乎就像一场轮盘赌——在我们坐上巴士的一刹或是更早,赌盘开始转动,黑色大理石球胜利一击,落入这里,不费力气,命中注定的一击。

由厄尼斯特·海明威提供的基韦斯特私人旅行?当然了,毫无疑问。恭敬不如从命。

我们坐在海明威的黑色福特跑车里,沿着岛的边线环绕了一周。起点是最南端,那里放着一个漆成红白色的筒,像理发店前的柱子。两片海滩看上去颇有些贫瘠,但厄尼斯特向我们保证游泳会很棒。

“这地方和文学一点儿也挂不上钩。”母亲坐在副驾驶座上对他说道。她摘下了帽子放在膝头,一只手伸出车窗外。“你是怎样在这里落脚的?”

“绕了一大圈,大概是。”他咧嘴笑道,“从巴黎到皮戈特,到阿肯色州,到堪萨斯城。之后是蒙大拿、西班牙,再回到巴黎。怀俄明,芝加哥,纽约,然后又是皮戈特。其实中间还包括非洲。婚后的前两年,我俩就没在任何地方待过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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