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人物

中心人物

是因朋友的介绍来找他的,他是新疆昭苏县夏塔乡的中心人物。简单地说,他是这个乡的头儿。介绍的朋友说,把他的脖子一拎,夏塔谷地什么事情都出来了。当然,夏塔谷地包括布拉特草原。后来,“脖子一拎”这种说法,我在夏塔乡还听过许多次,弄得我一度老想象一个人脖子被拎起来的样子,虽然我知道这显然只是一个比喻。

到夏塔乡政府是下午4点,正是上班的时间,但他不在。遇到了他的下属,说,昭苏县遇大雨,很多房子都塌了,他们在帮村民盖房,要我们等。我们被他的下属安排进了一个小招待所。“你们等着,他很快就会来找你们的。”他的下属说。

招待所正在停水,我们无法梳洗一路的尘土,只好走出来看景:一排横排的房子,像学生宿舍,和流荡在空气里浓浓的膻味一起停在那里。给人的感觉,好像停的不只是水:空气在流浪,阳光照下来什么都没碰到,除了寂静。

到了晚上8点,新疆的下班时间,依然是寂静,没有人来找我们,但我们也不敢走开。8点半,有一个穿迷彩服的少数民族小伙子飞奔着来给我们说,要我们再等一下。这一下就是两小时。

晚间10点,新疆的远天告别了它傍晚的红晕,一辆穿着迷彩服的吉普车卷着尘土,开到了招待所门前,带着我们卷尘而去。

我们终于见到了他。他是汉族人,黑红的脸,依然年轻,他们叫他刘乡长,坐在一户柯尔克孜族人家的房子里。家的主人是村长,要到吉尔吉斯斯坦去,他要出国了,所以请领导、朋友们来吃饭。会说一口流利的哈萨克语的刘乡长坐在一群人中间,动作和语言非常豪放,像当地人。不断地有人进来,我们不断地被介绍给进来的人。一般进来的人都先和摄影师小李握手,并不向我伸手。小李很得意地看着我,意思是女人在这里是没有地位的。

没说几句,刘乡长很快明白了我们的意思,说:“好啊,好啊,介绍我们乡。你们想拍什么,割礼?谁家的孩子要割?”他问身边的人:“割过了?割过了没关系,让他再割一次。阿不都拉结婚,好呀,是20号,不抢婚吗?不抢婚让他抢嘛,这个容易,没问题。上布拉特草原,没问题,弄辆车就送你们上去就行了。”

在嬉笑中,一切都没问题了,所以我们放心吃喝起来。一起喝着酒,吃着肉,开始唱歌、跳舞。唱到兴头上,大家用哈萨克语、柯尔克孜语、汉语唱起了同一首歌《玛依拉》——

人们都叫我玛依拉,

诗人玛依拉,

牙齿白声音好,

歌手玛依拉。

高兴时唱上一首歌,

弹起冬不拉,冬不拉,

来往人们挤在我的屋檐底下。

玛依拉 拉依拉哈拉拉库

拉依拉拉依拉哈拉拉库

拉依拉呀 拉依拉拉……

歌声中依稀不知斯世何世,斯乡何乡,依稀是“挤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姐妹。

其间突然风雨大作,门一次次地被吹开,扑进一阵雨来,窗子也被吹得啪啪作响。为我们端水倒茶的柯尔克孜男孩安静地关上门窗。仿佛在响应风的号召,电也停了几次,柯尔克孜男孩从他母亲手里接过点燃的蜡烛,分开放在铺在地面的桌布上,风摇烛曳并没有影响人们的歌声酒兴,也没有影响柯尔克孜男孩和他母亲的安静——他们静静地为我们端上一盘盘食物,先是各式各样的糖果菜点,一瓶瓶的酒……压轴戏自然是手抓羊肉,然后是羊肉汤、皮芽子碎片(洋葱)和手工面条混合而成的“那仁”——这本来是哈萨克族人的传统食物,然而在这里,各民族的食物,似乎也分得不那么清楚了。客人和主人,似乎也分得不那么清楚了,我们的事情,好像也全成了他们的事情。所有人都想倾力帮我们,他们甚至说,如果没人结婚,他们都准备再结一次让小李拍。包括那个年近七旬的柯尔克孜老酋长,也认为他重新结一次婚让我们拍拍也是可以的。

我想牧区的人还是朴实啊,不由得感动起来。走时,临上车,在雨中,我还拥抱了一下那个一直坐在席位正中的柯尔克孜老酋长。他宽大的身体温暖如家,在风雨中。

后来的三天,我们没遇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手机没信号,偶然在某个墙角有了信号,打通就突然断了,小李气得说:“进了手机的疯人院了。”

乡政府的办公室没人,路上都是尘土、马匹、牛羊粪和屡屡转头观察我们的乡人。那些信誓旦旦的人好像全部化进空气里,蒸发掉了。

几天后的晨曦中,“中心人物”在走向会议室的路上,突然发现了我们——我几乎想说发明。依然是热情万丈,仿佛把我们扔在那儿几天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过。说这个容易啊,太容易了,要到布拉特去的车是吧,你们要翻译是吧,要采访是吧,那太容易了。

说完又消失了。

后来他给我们派来了乡政府秘书色力克布尔,还是因为我的另一位好友,也是刘乡长上党校时住上下铺的同学,特别打电话叮嘱的缘故。

这位好友当时也在当乡长;不知为什么,那会儿,我很想看看我这位文质彬彬的好友当乡长的样子。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