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夫妻
小双是边防军人,我们住的招待所是他的妻子承包下来的,管理上主要靠他妻子。他们是四川人。小双夫妻就住在用三合板隔起来的后台,前台除迎客送客外,还兼卖香烟、酒和旺旺小饼等零食。
他们有一个孩子,在昭苏县城和小双妻子的父母住在一起,房子也是租的。父母是小双妻子来这里几年后,从四川老家跟来的,暂时和孩子住在县城,他们说主要也是为了孩子的教育,我想或者也是求一种漂泊中的安定吧。
小双的妻子有时坐在招待所门口用旧毛线织一件毛衣,和夏塔乡安静得几乎一动不动的阳光坐在一起,让人感觉那件毛衣像时间一样永远也不会织完,但是这样也很好,看着时有一种天长地久的安心。有时她会看小双看的那些通俗读物,坐在他们屋子里零乱的床上,依稀和货架上的香烟、酒瓶融在了一起;有时她靠在招待所的门扉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的马路,看着尘土扬起,又落下……也不知道身在异乡的她,那刻在想着什么,但那想也是安静的,像夕阳照临大地,像春泥和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没有希望,也无所谓失望;又如一朵开在山谷里的花,开着,也只为自己开。
问她会在这长期待下去吗?她说,不知道,小双参军八年了,如果继续当兵,那只有继续待下去。问她接父母来,是想在昭苏县城买房,留在新疆吗?她也答不知道,走着看吧。她有四川姑娘响亮的声音,就是说起这么多不一定、不知道时,那声音也是理直气壮的。
小双有时候带一些朋友来,他们就会在招待所简陋的“大厅”里,炒菜,喝酒。
她在他们中间忙碌着,声音越发响亮,是一个知道丈夫就在身边的女人。
他们请我们一起吃,一起喝,这次小李没有拒绝,因为外面下着雨,没法出去拍照。一下雨,夏塔乡就如艾略特诗里写的:泥泞轰响。但我还是打着伞到我们平常吃饭的地方要他们炒两个菜送过来——不能白白吃人家的。想来这种客套也是隔膜吧——小双夫妻早就说过,要吃什么,可以买来肉菜在他们这儿做。菜送来了,是新鲜的羊肉和不同的菜炒在一起的新鲜可口的味道。小双妻子一一问了价格,只说太贵了。我们用什么东西,买什么东西回来,她的结论都是太贵了。
喝着酒,小双渐渐说得放开了:“你绝对写不出夏塔乡,绝对写不出一本成功的夏塔乡布拉特草原的书,你们看到的一切,都是表面的。”我问他:“张承志在这儿待过,写过一个驯鹰的人,那个人现在还在吗?”
小双说在啊,不过现在不知游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他这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这个人了:他能够驯鹰!他一辈子都在驯鹰!
小双有一张和年龄不相称的孩子脸,他抽烟、喝酒、看书,下班基本按时回家和妻子一起做饭,偶然帮妻子烧游客洗澡用的热水(夏塔乡只有招待所有澡堂,乡民洗澡都来这儿,但他们并不是常常洗澡,而招待所又时时停水,所以烧水的任务也不是很重),偶然站在浩荡的阳光里,帮妻子晾晒手洗的被单,偶然在招待所的“大厅”招待朋友喝酒、聊天,崇拜驯鹰者,断定我写不好夏塔乡的书……
我不会崇拜什么驯鹰的人,虽然我也想见见他,但我永远不喜欢这个“驯”字,更何况他用一生驯的不是别的,而是鹰。我也不相信小双所言,我写不好这本书的原因是因为我只能够看到表面,因为,我认为所谓表面,有时就是内在。
有时候,看着小李在信号不好的夏塔乡的各个角落,焦急万分地给北京的女友发信息、打电话,活像一个间谍;转过头来,看小双夫妻的安静,我不知道哪一个是表面,哪一种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