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谣草原

歌谣草原

贾纳吾札克一天不唱歌,嘴巴就会变歪。

——哈萨克民歌

当你安静下来,世界就会向你聚拢——突涨的河水让我们的吉普车停在草原上。

在河边等水消停下来的时候,不断地有人骑马过来,也有人随便地坐在河边唱歌。几乎每一个过路人,都会唱歌,而且都有相当好的歌喉。或者因为有草原、风和河水声的伴奏,他们的歌声的美远远超过我在电视里听到的任何一种喧闹欢快的民歌。他们的歌声里有一种宁静的忧伤,但是无欲无求。唱出来便是心声悠远,是“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

噢,飘浮的云儿过来吧,

来压压我的肩膀。

所有的人抱着我的双肩,

向我走来吧……

然而除了河流的哗哗声,并没有谁走向谁,也没有谁去抱别人的双肩。也许有些东西是我们看不见的,也许。因着长年孤独地面对静默的草原,哈萨克人的歌不是唱给观众的,不是唱给掌声的,而是唱给他们面对的宁静的草原和河流、唱给敞开的天空和大地的。那歌几乎不是唱,而是他们在和草原说话,说他们的快乐和忧伤,说他们的草场和孩子,说他们的羊群和马驹,说他们依然鲜活的生命和对这生命的茫然……这内心的独白,甚或是他们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心事,由着这歌声交托给吹过草原的风,和风中的神意:

在月亮的明光下,

在太阳的亮光下,

当他迎风过去时,

当岁月换季时,

当秋季丰收时,

当芦花被风吹开时……

似乎因着这祷告般的静静的歌声,草原和天空的联姻才不断地开始、展开……在河流匆匆的流动里,静听他们唱歌,几乎让人相信,时间是静止不动的。而这静止不动的时间又充满如花开般的安慰,让风吹草动,让我感觉自己不是在踏上夏塔乡的那一刻,而是在这歌声中,慢慢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家:

哦,哦,哦!

兔子已经跑出了两个林子,

哦,哦,哦!

它已跑出了第三个林子!

……

在随机编歌词这点上,每一个哈萨克人都是天才。听这些草原风声中的歌,我怀疑在远离家乡的日子里听的那些电视里民歌的真实性,怀疑那些舞台上载歌载舞的民歌手的真实性。我甚至怀疑民歌大王王洛宾编的那些边疆民歌的真实性——虽然我也是喜爱且敬仰着他的。但在草原的风吹草动里听哈萨克民歌,听这些安静的忧伤、单纯自然的喜乐,听这些仿佛从草的深处唱出的歌,听歌声中河流的寂寞,听在歌声中慢慢站起来的那个最初的人:

你骑着马,

到这里,一切都还好吧?

乌内盖,嘎克,嘎克!

乌内盖,嘎克,嘎克!

但也许,我们也是需要一些制造性的快乐的。这也好比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桃花源;有一个远方的远方,有一个纯粹的快乐所在,虽然我们并不一定要去。正如有时候,我们也是需要被篡改的。

对这些过路坐下来面对河流唱歌的哈萨克人或者柯尔克孜人,我们不问他们过河去做什么事情,也没问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不说不问,只是随意地坐在那儿唱歌——管它呢,让那些事情在那儿等着吧,反正人生的事情也做不完——我们唱歌。这就是我从河边的歌声里听到的人生。歌声中,在夏塔乡等待着去布拉特草原的七天,在等待中我充满浮躁的心静了下来……虽然河水流溢,但前方就是布拉特草原,是呼吸里的青草味道,是黄铜茶饮,是歌声里哈萨克人平白素朴的人生:

有礼貌的妇人是美的,

在大毡房旁边的儿媳的小毡房是美的,

白胡子老人是美的,

懂事的孩子是美的……

西班牙诗人卡萨司在《卡塔鲁尼亚歌谣》中说:“歌谣是整个民众的可惊异的著作,是那些听着它唱着它的著作;它是每一个人的作品,同时又不属于任何人。歌谣经过一切的传授、影响、修改和润饰。因为一切人全是它合法的主人,而没有人可以绝对地把它看成自己私有的东西。那些能够把它唱得很动听的,或者能够欣赏它内容的人,都可以算是它的主人。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歌谣所达到的美丽是远非任何个人的智慧所可得而模仿的,因为在它里面包含着歌唱它的人们的心灵的精粹;凡是唱它的人的灵魂都有一部分在内,他们把自己的某种东西放在它的里面。歌谣有一种比任何最大天才的作品更为亲切动人的魅力。因为一个作家只能在他的作品中浸入他自己的灵魂,而歌谣是借了一切唱过它的人的灵魂的火焰而丰富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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