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条叫十二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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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叫十二的狗

在你15岁那年,喜欢上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十二也记得。

十二是一条狗,也是一个人。有一天,十二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故事里有一条名为十二的狗,还有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


初见时的胆小如鼠,重逢时的欣喜若狂。我遗憾他们错过了彼此的年少轻狂,两小无猜。也暗自替他高兴,兜兜转转数十载,失去的爱人还能再相逢。

只是有些人,遇见已经花光了前半生所有运气。在一起,大概只能搭上余生全部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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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电台这些年我听过太多故事,终得圆满的少,爱而不得的多。所以2017年1月,我开了一档名为《声音传情》的节目,没奢望能帮每一个到这里来的人找回爱情,毕竟错过的人那么多,真正重归于好的真的没几个。

我所能做的,只是用自己的声音去帮他们传递每一份深情,那些他们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我会通过电台这个特殊的方式,说给他爱的人听。不说有多伟大,但对我来说却是意义非凡。不说有多大成就吧,只求每一个到这儿来的人都能不留遗憾。


或许这世界上并不缺乏爱情和喜欢,只是爱得太认真,有些话反而不敢当面说出来,于是每周我都会收到上千封委托书。十二就是我的一个委托人。

十二不是他的真名,他也不是一个十二岁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

我直播的时候有个习惯,但凡和听众沟通,开头第一句一定是:“请问您怎么称呼?”人总有姓名,但我从不追问别人的真实姓名。愿意说,是信任;不愿意说,也庆幸程一电台能成为他世俗之外的一个落脚处。

只要是你说的,我就信,所以他说他叫十二的时候,我没有追问他的本名,每个人都有他的缘由,他希望我叫他十二,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后来我知道,十二是他喜欢的一个数字。他说:“爱人、朋友、妈妈、故乡,都是十二画,那些难忘的人和事,好像冥冥之中和这个数字有着某些特殊的联结。”

他养的狗,名字也是十二,准确地说,是他和她一起养的狗。

熟悉后我同他开玩笑,怎么和狗叫一个名字。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那条狗。至少能跟她回家,不至于被她妈赶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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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家在河北保定的一个小镇上,没有电视剧里演的那么穷困潦倒,十二的爸妈是自由恋爱,两人是高中同学。高中毕业,这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很高的学历了。

于是他爸理所当然成了村长,经济来源稳定,生活质量有保障,妈妈也从来不用做什么重活,没有典型农村妇女的样子,下地干农活,做手工贴补家用,这些都不用,只是偶尔会被请去村委会写写公文,赚点小钱,小日子过得也算滋润。


十二的童年很幸福,家境富裕,学习成绩优异,是小镇上所有人羡慕的对象。但十二这人没点“富家子弟”的认知,倒是书香门第的内敛继承得非常彻底。

村里大人都喜欢他,懂事乖巧,只是不大爱说话。街坊邻居都说十二长大后一定会有出息,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


十二长相不算出众,也正是因为这一点,青春期的十二心里,多多少少有点自卑,这点小毛病倒也不碍事儿。况且十二此人,虽然酷爱看武侠小说,却没什么远大抱负,他没有仗剑走天涯的冲动,当个穷书生,平淡地过完一生,就是他最大的梦想。


直到十二15岁那年,他第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不甜,微苦。和大多数人一样,十二的初恋,是一个长发的姑娘,扎着长长的辫子,弯弯的月牙眼,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两个浅浅的梨窝儿。十二说,他第一次醉不是因为喝酒,而是因为姑娘的笑。


十二有多喜欢姑娘的笑呢?这么说吧,只要姑娘一笑,他就跟着傻笑,矜持的莞尔一笑也好,不顾形象的捧腹大笑也好,不管姑娘怎么笑,十二都喜欢得不得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说的大概就是姑娘的笑之于十二了。但十二这人不爱说话,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更加不爱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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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可以等,唯独姑娘等不起。在十二迟迟不见动静,满腔爱意都只敢藏在眼神里,从不敢和姑娘提起后,姑娘被隔壁班的帅小伙追走了。那年十二19岁,爱情还没开始,就知道了失恋是什么滋味。


我问十二,为什么不抢回来,你看了那么多武侠小说,就没有一点冲动,为了心爱的姑娘勇敢一次,把她抢回来?十二说不了,她值得更好的,我长得不好看,也没什么远大的理想,别耽误了人家姑娘。

暗恋人家小姑娘整整四年间,十二什么都没和人姑娘说,自己在心里导演了一出富家千金看不上没钱小伙子的年度大戏,在姑娘名花有主后,他郑重地把人生中第一次喜欢,烂在了肚子里。

姑娘恋爱的那天晚上,十二灌了半瓶二锅头,缅怀了一下自己无疾而终的初恋,希望烂在肚子里的喜欢就着二锅头一起,顺着肠道排出去,假装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酒精会挥发,失恋却没那么容易释怀。不然世间为什么每天都有这么多失恋的人在寻死觅活。


19岁那年,他逃了。姑娘不敢想了,书也没法念了,连夜买了一张去往省城的火车票,他走了。

那会儿还是绿皮火车,火车开车,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周围的人都睡了,邻座的大爷打着呼噜,只有他一个人,坐在窗边,悄悄摸出喝剩的半瓶酒,想诗情画意一下看看星空,却只有满眼的漆黑。外面什么都没有,漆黑一片,和他刚刚失去的爱情一样。

我想当时的十二,趁着天黑,应该哭过吧。

一个盛夏的夜晚,一张车票,半瓶酒,一个失意人也一定掉过几滴眼泪,为他无疾而终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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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岁的十二只身来到省城,什么都没有,没钱没学历没手艺,只有他自己。在城里游荡了两三天,每天馒头就着白开水凑合着过。最后在城尾的一家工厂里落了脚,一个月一千一百块钱,包吃包住,勉强够十二一个人过活。

厂子是做牛仔裤的,除了夏天工厂的气味儿难闻点,集体宿舍下铺的老大爷睡觉呼噜打得震天响,偶尔有点睡不着以外,日子也算快活,至少这里没有失恋的可怜鬼,只有一个自由自在的十二。

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就着下铺大爷的呼噜声,十二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姑娘。想那个姑娘过得怎么样?那个人有没有对她很好?想如果姑娘知道他有多喜欢她,会不会在和那个人在一起之前,犹豫一下?想如果当初说出来,结局就会不一样了?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姑娘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了。

没人和他提起她,他再怎么惦记,也从不曾刻意打听,十二从来没想过,再次知道姑娘的消息,是她的婚讯。


不知道姑娘从哪儿要来他的电话,她说:“我要结婚了,你会回来吗?”十二笑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恭喜恭喜,再一次当了逃兵。姑娘的婚礼他没去,就像19岁那年错过姑娘的第一次恋爱一样,23岁的十二错过了姑娘最美的那一天。

他爱的人结婚了,他终归还是没有勇气去见她嫁给别人的那个瞬间。礼金倒是尽数给了,不多,十二三个月的工资,为这,十二又吃了好几个星期的白面馍馍,味道倒也不差,就是有点干,噎人,差点呛出泪来。他的青春彻底没了,以一次她的笑开始,以一场没有他的婚礼收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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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好像突然想通了,他想变得更好了。他想折腾出一点事儿了,至少下一次面对她的时候,他不至于自卑到抬不起头,哪怕她已经属于别人了,他也想能给她留个更好的印象。

那两年里,他在腊月天里摆过地摊,被城管追着跑的事儿没少碰上,从卖鞋到卖书包、卖毛巾,终归还是卖不过城管,放弃了。后来他辗转去过好多地方,尝试过好多赚钱的法子,都以失败告终,或许是漂泊久了会想家,25岁的十二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了一家米线店,这一次,他成功了。

十二回来了。十二也有钱了。他凭自己的本事付了一套房子的首付,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回来的那天他约我吃了一顿饭,特别骄傲地说,我现在至少敢和她说我喜欢她了。

可岁月从来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孤独的人。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过婚了,独自带着一个孩子。离婚,带着孩子,这些在外人眼中不好的标签,在十二面前都不重要,他爱她,就够了。于是他穷追不舍,还好,这次25岁的十二终于用一条狗追到了喜欢了八年的人。

你没猜错,这条狗就叫十二,二哈,和这个叫十二的人一样傻。


谈了整整一年,十二都没和她同居过,我笑他,你当你还是小孩子过家家啊,谈个恋爱这么清淡。他说,我不能让她没名没分地和我待在一起,对她名声不好。所以就连他们养的狗都是白天在十二这儿,晚上女孩牵回去,第二天早上再送回来。

当一个男生和你谈恋爱不只是为了和你睡觉的时候,他一定是想和你过一辈子了。


我想十二是认定这姑娘就是和他共度余生的人了。我问他,既然这么喜欢,那为什么不结婚?十二说,她家里不同意,我条件太差了。我说你有房有工作,自己一步步走到现在,哪里差?十二说,她家是住别墅开名牌跑车的,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有些距离,不是说努力就能消除的。就像大多数人在北京奋斗一辈子也买不起五环开外的一个厕所一样。有些差距,是从你出生就注定的,而你无能为力。

说到这儿的时候,十二苦笑了一声,他说,最近她总和我说,问我早干吗去了,早说喜欢,19岁那年就在一起了。

是啊,十二早干吗去了。19岁的时候你家境优越,为什么不勇敢一点说你爱她。他说,那时候的我已经没资格了,我走,其实不全是因为她,更因为我的家。

“你爸不是村长吗?”

“我爸前一年倒下了,再没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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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岁的十二送走他无疾而终的爱情之前,18岁的他先送走了自己的父亲。命运总是眼红过得好的人,总喜欢在人开心的时候给你泼盆冷水,而给十二家的是滚烫的开水。一盆浇下去,一死两伤。十二他爸走了。从发病到离开,只有短短七天,短到18岁的十二压根儿没有缓过神来,就被迫接受了这个噩耗。

当时家里没钱,这病费钱,短短七天用了七万多,但家里砸锅卖铁也没想过放弃,想着县里不能看就转去北京的大医院。但时间从来不会等任何人,车还没走到北京,十二他爸先走了。


所以我想十二的第一次哭,应该不在19岁失恋的那个晚上,而在18岁,父亲的葬礼上。

那时候污染还没那么严重,不兴火葬,小镇上人去世了,都要办葬礼,风风光光地送他走完最后一程。葬礼要设灵堂,奏哀乐,亲朋好友一个个前来悼念,孝子一个个帮忙上香,帮忙感谢。葬礼办了五天,十二跪了五天。前来悼念的人,不管亲疏,都掉过几滴眼泪,真挚的也好,虚假的也罢。

我问十二当时你哭了吗,他说没有。当时村里的人都说,这孩子太坚强了。我想也是,他太坚强了,如果是我,我一定借着香熏得眼睛疼为由头哭个够。我最亲的人永远离开我了,我为什么不能哭?但我不是他,一直到送葬完,十二都没哭过。

他冷静地处理了所有事情,什么都没变,只是那天之后,十二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不过想想也是,他妈只有他了,不长大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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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说他这辈子没受过什么大的打击,他爸走是唯一一次。原本富裕的家庭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抽烟也是那时候学会的。

你知道相依为命是什么滋味吗?我不知道,但十二和他妈一定知道。十二的第一份工作,那一千一百块钱,有八百他寄给了在家的母亲。但他每次寄回家的八百块钱,他妈都不舍得用,生怕他在外面过得不好,又给他转回来,两个人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日子苦点,但到底有了点着落。


生活把你逼得不成人样,但还好有另一个人能做你生命继续的依托,这大概就是相依为命了吧。


每个月十二会给自己剩下几十块钱,这是他给自己留的烟钱。

我这人从不抽烟,一是保护嗓子,二是我有什么心事都能通过录音来排解,还没有到需要烟酒麻痹自己这一步。但我始终觉得,除了上学时随波逐流学着别人抽的那些人,其他每一个抽烟的人背后一定有件不为人说的心事。

说出来怕别人担心,不说出来,自己憋着难受。最后只能选择抽烟,在吞云吐雾间寻求片刻的自由。我不知道19岁的十二有多苦,但至少抽烟那几分钟,他是轻松的。

不用记得父亲离世的噩耗,不用想起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爱情,不用一个人面对养家的现实。

他没有选择命运的机会,现实再残酷他也无法逃避,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短暂逃离。烟头点燃,在那一根烟的时间里,他做了自己的胆小鬼,烟头熄灭,他还是母亲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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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命运公平吗?他本可以享受着家庭带给他的安稳,但是父亲一走,安稳也走了。他好不容易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爱情,却因为门不当户不对,被拦在了幸福的门外。

我问十二,长这么大,你哭过吗?他说没有,他从没在人前哭过,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命运给的所有苦他全盘接受,不抱怨,最多抽根烟,一个人难受。

我想起前些日子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视频,女方结婚的时候,男生开车尾行七公里,然后收到了女生的一条短信:“别送了,我到了,对不起。”

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十二。对啊,这辈子唯一爱的人就要嫁给别人了,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不能哭?


我有时候在想,十二一定哭过,只是我们没见过罢了。他要做个懂事的儿子,要一个人风光地送走最亲的人。他要做个有担当的人,要等有能力了才去追那个想要照顾一生的人。他要做个大度的人,所以只能眼看着喜欢的人嫁给别人。

在那个独守灵堂的晚上,在那个独自坐火车离开的夏天,在那个独自摆地摊被城管追着跑的冬天,在那次被女生父母赶出门外独自回家的路上,他也一定默默掉过泪吧?

他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吧?但他没有在人前软弱的权利啊。因为他是个男人,所以不能在人前哭,所以再苦也不与人说。

那天我问十二,她结婚的时候,你会哭吗?

十二很久才回了我的微信。他说不会的,因为我是个男人,男人不能哭。我想说,去你的男人不能哭。但我最后还是没说。因为我知道,他可能哭过了,只是我们没有看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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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十二现在和那个姑娘怎样了,虽然我一直都在朋友圈默默关注着他的动态。听过我节目的朋友都知道,我有一个惯用的开头:“嘿,你还好吗?我是程一。”

这句话我在节目里说过千百次,却在那次和十二聊天之后,再没敢问过他一句:“你还好吗?你和她还好吗?”

我没法抱怨命运的不公,我只想在我的世界里还十二一个圆满。我知道很难,但我总想着有一天,我第一次见到十二的真名是在他和姑娘的喜帖上,鲜红的喜帖,烫金的字体,他和姑娘的名字并排躺着,一定很好看。但这些,都只是在我的世界里罢了。我没问过他,因为我也怕,怕我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就像你们从没在我的节目里听见过十二一样。

因为最后他放弃了爱情。他不怕姑娘给出的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只是爱了十一年,他终究,还是不愿意让她为难。

他说这样也挺好的,她好就行了,狗给姑娘了。他总想着没了十二这个人,她也算有个伴。哪怕只是一条叫十二的狗,一条总想着变成人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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