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雄妈妈,六年里,生了三个女儿。

妈妈又要上班,又要给我喂奶。去上班时,她就用宽布条把我绑在身上,一手拎着奶瓶、尿布和上班用品,一手打着伞,怕我被晒着或被淋着。

铁路局是个庞大的系统,医院、学校、幼儿园、哺乳室全都有。妈妈把我送到哺乳室,吃的、用的一起交给阿姨,然后,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跑来给我喂奶。

哺乳室里的孩子都爱哭,永远地嗷嗷待哺。听说我喜欢瞪着眼睛,看树影婆娑,路过的阿姨们都纷纷抢着来抱我。

一位说上海话的周阿姨,见到妈妈就说:

“小丽丽跟别的孩子不同啊,她不哭,瞪着双大眼睛看树叶。”

周阿姨可不知道,妈妈后来把我送到幼儿园,别的孩子哭两天就适应了,我一哭就是一个礼拜,而且是从早哭到晚。

也许,是因为那个幼儿园里没有树和树叶吧……

我在幼儿园里不停歇地哭了一个礼拜以后,园长让妈妈赶紧想个办法,说别哭坏了孩子的身体,不行就接回家去吧。

远在新疆的爸爸此刻帮不了妈妈,爷爷奶奶那边已有我的两个姐姐需要照顾,妈妈只能跟姥爷商量。

姥爷想了想说:“我来带吧。”

妈妈急了:“您都八十多岁了,带孩子太辛苦了,您别累坏了身子。”

姥爷也急了:“那也不能让孩子哭坏了身子。”

第二天,姥爷二话没说就来到幼儿园,把我接回了家。

八十岁高龄的姥爷从此担当起了照顾我的职责,我也成了姥爷的小尾巴。

姥爷个子不高,偏瘦,象征性地拄个拐杖在前面走;我个子也不高,麻秆一样瘦,晃晃悠悠地跟在姥爷的后面。

我们一前一后去买菜,姥爷提起菜篮子,忘了拐杖,我在后面拄着比我还高的拐杖跟着。

老人走得慢,小孩比老人走得更慢。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捞鱼虫,姥爷提着水桶,我扛着渔网,红通通的鱼虫让我们俩都欣喜若狂,捞完就赶紧跑回家把鱼虫放到鱼缸里,满意地看着鱼儿张开大嘴狂吃。

我们一前一后地去领工资,那是我每个月最殷切盼望的日子。到了窗口,姥爷把我举起来,我递上私章,领来姥爷每月三十二元八角的工资。

我们又一前一后地直奔糖果店,这一次,我在前,姥爷在后。

我从小的理想,就是当糖果店的售货员,每天能看到、摸到那么多的糖果和点心,不吃都高兴。

姥爷去洗澡我跟着,姥爷去理发我也跟着,姥爷去会朋友我更要跟着。有时候,姥爷去上厕所,我还是跟着。那时候,我们居住的铁路大院里没有厕所,全院的人都要去附近公园的一个公共厕所。那个公厕真是让人难忘,除了永远排长队,还有飘出好几里的臭气。我俩分别站在男女不同的队列里,捂着鼻子排队等候进去,谁出来得早,谁就会在外面等着对方,一起回家。

我最开心的就是坐在姥爷的腿上,问他那个问了成千上万次的问题:

“姥爷,你喜欢我多还是喜欢大姐二姐多?”

姥爷每次都像第一次回答一样,认真地举起双手比画着大小:

“我喜欢你这么多,喜欢你姐姐这么多。”

从离开幼儿园开始,我就不再跟妈妈睡觉了,正儿八经地搬到了姥爷的大床上。

妈妈是铁路局报务员,三班倒:白班、中班、夜班。平时还有政治学习,不在家是常有的事。

儿时的记忆里,妈妈只有生病的时候是在家的。

妈妈有神经性偏头痛的毛病,每个月发作一次,每次请三天病假,卧床休息。而那三天里,我不敢大声吵闹,不敢蹦蹦跳跳,因为生病的妈妈需要安静。我只能从门缝里看看躺在床上的妈妈,如果妈妈看到我,会叫我进去,帮她捶捶头。我的小拳头一下一下地落在妈妈的头上,敲一会儿,小胳膊就酸了。妈妈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一样,不住地夸奖我“捶得真好”“真舒服”“小女儿真懂事”,弄得本来想出去玩儿的我,听了这话都不好意思走了。

那可能是儿时的我跟妈妈最亲密接触的时刻。黑暗的屋子里,病弱的妈妈热切地想跟小女儿多待一会儿;又心疼妈妈又胳膊酸的小女儿,热切地盼着能早一点儿溜出去玩。

如果妈妈不在家,那可就是我的天下了。

姥爷的大床是我的舞台,蚊帐是舞台上的帷幕。我把花花绿绿的床单围在身上,枕巾裹在头上,扮成画卷上古代女人的样子,羞涩地打开蚊帐报幕:

“第一个节目:舞蹈《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我又充当场务人员,自己把蚊帐打开。

我还是唯一的演员,从床边入场,开始自唱自跳,无比陶醉。

突然,听见院子里妈妈的喊声:

“爸爸,我回来了!”

十万火急,我能在五十秒内叠好被单,铺好枕巾,整理好蚊帐,并迅速跳下床,坐到桌前,读书写字,并随着妈妈的脚踏进房门,高喊一声:

“妈妈好!”

写字台是我的小卖部,想象中的糖果和点心分散在各个抽屉里,想象中的叔叔阿姨和小朋友来买东西。我把纸撕成大小不一的小条,当成不同面值的钱,在铅笔上拴根小绳当秤。

我的服务态度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最好的。我像一个表演过火的演员一样,自买自卖地吆喝着:

“您要二两酒?好的,给您,您给我三毛钱,我找您四分。”

“小朋友,你要什么?”

“阿姨,这是您要的肥皂,五毛钱一块。”

我卖的货品中有糖果、点心、酱油、醋、牙膏、毛巾、铅笔、橡皮……小卖部里可能存在的一切商品,在我这个虚拟的商店里都有。此时的姥爷在他的花草世界里,我在自己的虚拟世界里,我们自得其乐。

也许,我的想象力就是在那个时候培养起来的吧。

很同情今天的孩子,所有的虚拟都变成了一块屏幕……

而我的童年是这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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