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三呙”

翁心诚 三篇

翁心诚,又名翁承新。1942年3月出生于沔阳农村,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公安县工作,安家于孟家溪镇。曾在孟溪高中、公安师范任教。高级讲师。

公安“三呙”

翁心诚

现在人们只知公安三袁,却鲜知公安三呙。那是因为三袁声誉显赫,名满天下。而三呙默默少闻,不事张扬。于是,显耀掩盖默默,艳阳遮蔽月色。公安三呙这个提法,非族人所能撰,实则“公安派”主帅袁中郎先生所定,可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他在《叙呙氏家绳集》中说:“余邑不能文而耻言文,最为恶习,独呙氏能世擅其业,噫,彼安知乌衣诸郎,为史所艳称若此也。”叙文中说他束发之时,已向慕遂溪公,表彰了呙氏祖孙三代的高尚道德与文采风流。还描绘了其对后世的影响:“云蔚霞起,岂黄头历齿所敢望哉!”他还说:“公安诗文自呙氏肇启焉。”尔后,康熙帝之师、文渊阁大学士陈廷敬在《乡贤序》中赞呙门贤士高谊懿行,独行特立,可厉风俗,可维教化。清代宰相级高官、大学士孙嘉淦在为呙氏族谱撰写《文学呙公传》时说:“袁石公《叙呙氏家绳集》曰,公邑之文,呙始之,袁倡之。”这个解读应引起高度重视,他说明公安派文学始于三呙,三呙之文风开三袁文学之先河。文章高手之评,大学士之议,是否言之有据、持之有故呢?于是,我们不得不向读者介绍公安三呙。

所言公安三呙,指呙校、呙文光、呙邦永祖孙三人。他们是那个五浊恶世、贪墨横行的明朝后期的一道绚丽的风景,在公安这块宝地上光耀了数百年,不仅滋润蓄养了呙氏宗族,而且催生并映衬了三袁文化。这个人格榜样堪称古之圣贤,文风精神与三袁日月共辉。

先说呙校,字育英,号三乐,乃三呙之祖,明代后期人。受祖宗耕读传家遗风影响,从小到大,刻苦攻读,四书五经,烂熟于心。19岁那年参加科考,获乡试第三十名。敲锣打鼓,捷报传来,举家皆庆,举里同贺。按当时惯例,领取登贤榜银90两。对于呙校家,这是一笔可观之财。其住破庐,四壁陋敝,其衣褐褛,徒步出行。他以俭为宝,仿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他对此赏金不动心,不修缮房舍,不置办衣物,不吃香喝辣。他认为自己中举是家族之荣,是祖宗之德,理应回报家族。于是,毅然决然,将90两银子全部用于为族人偿付所欠赋税上。此举为族人扶贫济困做了榜样,呙氏家族行善积德、利众利人之风盛行,流传久远。古言:家庭重孝友,桃李自芬芳。又言:硕德之人,天之爱厚。呙校为人,刚正平直,不惧权势,仗义执言,主持公道。所居公安,百湖十河,水患频繁。百余年来,人口流迁。大户人家围湖造田,动辄成百上千亩,贫困百姓,人多田少,甚至无插针之地。而当局赋税制度按人头不按收获,致使富者更富、穷者更贫。百姓流散乞讨,屡见不鲜。民敢怒不敢言。据县、府志详载,校公为此,“公车上书”,直谏县令,辩呈弊端,抗议恶政。于是县府改弦易辙,将以人头派夫役赋税改为以实收粮为准派夫役赋税,起到了“上裕国储,下济民困”之效。这一德政策举,功在民生,改变了百年惯例,而沿用到明末清兴。

呙校为人,幼少有心,学有专攻。吟诗作文,才思敏捷。著有《蚊蚤嘲》行于世,所述事小,所思旨远。借蚊蝇跳蚤之类,吮吸人血,得以肥己来嘲讽当世贪官污吏,“削铁针头,夺泥燕口”,无所不用其极,搜刮民脂民膏,致使黎民百姓,穷年累月,饥寒交迫,流离失所。被文人墨客携卷登山诵,流韵舞东风。那些精妙诗文,帮民众出气,替冤枉平愤,使贪者胆寒。诗文中有讥嘲,有规劝,有训戒,提倡苦读勤学,遵奉圣教,节俭自律,立品正人,孝亲尊师,奉公守法。被其孙子呙邦永编为《三呙家绳集》之首。惜乎天不假年,年仅22岁,离世魂归。

再说呙文光,人称遂溪,号怀谷。父呙校去世时,身处襁褓(亦有遗腹子一说)。因母亲训教有方,既严且明,年幼入塾,专心致志,师之所授,皆能课诵。常思先父早逝,欲报父母养育之恩,续父孝廉之志。白日足不窥园,夜静秉烛苦读。某晚,入昏瞑之境,只见灯光灼灼,耳闻有人拉着他的手说:“念尔行孝苦奋,还尔旧物。”待询细情,忽然不见。恍若其父登贤榜书,写有“绍父箕裘”(意为后人继承祖业)。天亮后,与母找占者测,卜曰:吉,此为苦志感而灵应,必有所成。于是更加博学慎思,审问明辨,学问大进。明代嘉靖戊子(1528)科考,他参加乡试(省级)被录为第八十名,以举人之资格被朝廷派往四川任巴县令。

文光为人,性本慈善,以儒学为本,深解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之德,重在行持,行即是实践,在生活中,在做官中。他在担任蜀地巴县令时,见判官审案,刑官执具,受刑者凄惨呼号。县令听审,静观动刑。他想起俗谚:富贵思淫欲,饥寒起盗心。恻隐之心,油然而生。悽怆不悦说:止刑吧。巴地民风,纯朴与剽悍并存,劳苦老诚者有,匪盗狡诈者有。土豪劣绅横行乡里。他们勾结官府,动辄诬民为匪,往往为非作歹者逍遥法外,老实巴交者承受诬冤。结怨已久,积弊如山。他以一年轻士子,走马上任荒凉,高山丛垢,人烟稀少,举目无亲。如若拨乱反正,实属难为,如若装聋作哑,去礼离德,流毒必广,久之必引火烧身。思前想后,彻夜难眠。于是决定,退一步天宽地阔。向上级辞呈解官,为令半载,准备乐而归乡。刚踏上东行之路,即接到朝廷新命,让其担任广西遂溪县令。遂溪乃蛮荒之地,语言不通,政事冗繁,县衙黑暗,须杀伐决断,威猛豪强。自念文弱书生,优柔仁慈,一时难以立足,于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上任才七天便连续三次仿陶《归去来辞》写辞呈,经吏部批定,便北回了。常自语:以文为纲则仕进,宁工文学以终身。尔后二十余年,似陶渊明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恬静日子。所不同处,陶令常恨酒未曾饮足,而文光并不嗜酒。据康熙年间《公安县志》载,呙家坞垱桥,明代万历年间为邑人呙文光建,可见关心民生。族谱与县、府志称其志节大行与陶相似,晩年诗赋“穷而后工”,著《和陶诗》《北觐稿》《燕翼录》及《自祭传铭》等,为乡党绅士、天下文士所称道,以至袁中郎束发之时,读此诗文,十分仰慕,大加赞赏。

现介绍呙邦永,乃文光之子,字幼谷,母王孺人重视胎教,自住胎起,目不视邪,耳不闻恶,心念清净。出生后两千日,父母语正行正,遵循圣训,守孝致信,亲仁爱众,行余学文,邦永耳濡目染,扎根极深。至七岁,课诵严格。虽隆冬盛夏,不辍吟咏。常怀揣祖父孝廉育英公与父亲怀谷公文集,朗朗上口,熟读成诵。成年后,被举为乡贤,万历十六年(1588)中举,以明经之资格,被朝廷委任为广东高州府吴川县令。常思父呙文光在蜀任职,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任职期间,以耿直公道出名。万历初年,粤地有人向府官诬告良民为贼,官府不加明察,信以为真,率兵擒剿,对俘获者轻则大加鞭笞,重则残忍杀戮,哭喊号泣,冤声震天。此后,府官召吴川令邦永对问:此事冤乎?邦永慨而应声:何能无冤?府官有愧悔之色。此时此刻,恰好府堂上屋瓦坠下,打损府首手中茶杯。邦永敏锐感觉自己拂逆上意,不是吉祥之兆。忽思一世祖呙门贵,明代开国元勋,陪侍皇帝皇子皇孙田猎,朱元璋出上联“风吹马尾千条线”,皇孙允炆对曰“雨打羊毛一片毡”,皇上听后不悦。而皇子朱棣对曰“日照龙鳞万点金”,皇上听后点头赞许。呙祖早闻皇位继承,大臣与皇上意忤。他敏锐已极,从这一对对子中,觉察到朱元璋归天后,必有皇位争夺,他将无所适从,必定卷入险恶旋涡之中,危及生命且引灭族之祸,于是急流勇退,改名隐居公安长安村。圣人之教:智者睹于毫末,愚者不见舆薪。邦永自思“官大一级,如泰山压顶”,事后即呈辞疏,与其父其祖如出一辙,以清廉之德解官还乡。

邦永回到故里,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唯独展志诗文,稽古要义,高才邃学。遵循孟子教训,集天下英才而教之,乃人生之大乐也。于乡立塾培育,人才最盛。右庶子袁宗道曾列门墙,后中秀中举取进士,名震京都,荣登帝师之宝座。由于袁宗道的引领催进,耳提面命,尔后便有兄弟三人名满天下,高举尚妙悟重性灵的文学革新大旗,形成光耀古今的公安派文化精神。当年县、府志都明确说明三呙诗文为公安三袁之开先者,其言不虚。

当年,荆州郡守熊元,明代博古之士,钦慕邦永儒雅博渊,特地旌旗下访,与邦永对咏。熊元脱口吟诵古人牡丹诗90首,邦永则信手拈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150余首,使郡守赞不绝口。同乡孝廉公袁田祖听说此事,以之为奇,前往叩问,邦永便搬出文本,一一指出何诗何人所作,何集何页,其一一核对,丝毫不爽,心悦口服。邦永晚年,将先祖呙校与父呙文光所著《蚊蚤嘲》《北觐稿》《和陶诗》《燕翼录》及自己历来诗文合成一集,以儒道佛精神作准绳,教育后代,教化子孙,故定名《三呙家绳集》,请袁中郎写叙。于是中郎妙叙伴三呙诗文畅行于世。值得重视的是:中郎细读呙氏祖孙三人的诗文后,将著者的人品、诗品、文风合而论之,深层论及性灵说之随缘妙用。以一“淡”字统摄,纵论天地山水得自然雅趣,横描古今诗文取事理文脉,赞其文笔淡雅清新,似秋水芙蓉,倚风自笑;彰其子嗣飞黄腾达,如云蔚霞起。尤称邦永自出机杼,气隽语快,博于取材,工于辞藻。将三呙人格性情、诗文风格与陶渊明并论,非似陶令,胜似陶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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