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旅程篇
努瓦克肖特之行
引言:若干年后,总是在安静或喧嚣的一瞬间,时间回眸,画面定格,不经意间,脑海中掠过初来乍到毛里塔尼亚的声像:傍晚,一群勤劳觅食而归的白色、灰色、灰白色鸽子,纷落在空调室外机、配件厂房、厨房旁边的大树上,咕噜扑腾,此起彼伏,敲打着彼时的耳膜和此时的心瓣……
时间:2010年
地点:西非,毛里塔尼亚
起初,自梦中颠醒的人们,以为是在荒漠中迫降。从狭窄吝啬的飞机窗口朝外张望,光秃秃、黄溜溜的沙漠空间让人窒息,唯有黑色的跑道区分着周围的土黄。从被誉为非洲后花园的摩洛哥起飞,历经3个小时的疲惫飞行,精疲力竭的飞机载着昏昏欲睡的乘客,在滑行道上残喘,嗡嗡的噪声,由嘶鸣变为啜泣,由啜泣变为呜咽……
在远机位的登机车上,双脚还没有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一阵热浪喷涌而来,从鼻孔、眼睛、耳朵和毛孔钻入五脏六腑。即使在寂静如冰的黑夜,热气依然肆虐如魔,企图卷走身体的所有水分,将人体从“心”榨干。一刹那,如同埃及古墓的木乃伊,浑身沙尘,干燥如柴……乘客们鱼贯而出,踩得登机车梯子在热风中颤抖不已,吱呀乱响,几欲崩塌……
一条黑得连标线都淹没的路面,蜿蜒如龙,奔向驻地。在夜风中,在路边商铺昏暗的灯光中,在人们布满血丝的眼中,拼命而又低调地扮演着这个城市的地标。彼时在飞机上俯瞰,城市的点点灯光击打着人们的视网膜,人们心算单平方米灯光数,判断着城市的繁华,而这条黑色巨龙,如同一把扫帚,横扫这一世繁华……
这是首都——努瓦克肖特——毛里塔尼亚的政治中心。坐在车上,向往着繁华的市中心,以及拥堵不堪需要时走时停的步行街。只是到最后,繁华未见,市区已过,空留唏嘘。
黑色沥青路边的平房,平房的门口,门口的荧光灯,围绕着激情四射的疯狂昆虫,它们企图撑起这个城市的繁华和热烈……
因为时差,到达驻地时,头脑清醒,感官灵敏。平房宿舍门口的空调机,如同飞机的发动机,嗡嗡作响,单薄的扇叶用速度和激情向发动机挑战。栖息其上的鸽子,在人们的扰动下,一阵骚乱,咕咕作响后,又酣睡如初。几条精神抖擞的大狗,携着黑色的影子,从黑暗中聚拢在走廊灯光下,在纱窗门外,用椭圆形的湿滑舌头横扫口鼻,发出吞咽的黏糊声。这些最原始的声像记忆,如同方正的印章,一刹那,戳在脑海的褶皱上,印出记忆的浮雕……一直到两年之后的离别,记忆犹新……
在努瓦克肖特市中心,中国大使馆旧址曾经古树参天、青葱郁绿。据说,有的树龄已有几十年光景,承载着一代代驻外工作者的寂寞和记忆。而如今,只有圆桌般大的树桩紧紧抓住大地,干枯的树枝如同人类的枯指,深陷在板结的沙地中。寄生在树桩周围的纤细树苗,有时油绿如漆,有时干枯如柴,终究,他们所依附的树根,再也汲取不到地下数十米的甘露,一茬接一茬地消亡、重生、消亡。
隔着一堵墙望去,墙却挡住了一切。有人惋惜,说以前至少能看到墙后的树,树上的鸟,鸟飞入天,落叶缤纷……而今,只能猜测,墙后的沙,沙后的天,蔚蓝的天……无形的风……
约莫40年前,一队身着粗布衣服的中国工程队,怀揣着那个时代的单纯与激情,斗志昂扬,来到如今的友谊港附近。彼时,淤砂遍野,海浪如涛。在这单调的海天一线上,工程人背着万能包,提着解放鞋,踏着平整如镜的沙滩,聆听着海浪的呜咽,计算着风浪和淤砂的复杂指数,在不可能建港的位置,反复探索论证,不可思议地修建了一座港口,为表纪念,取名友谊港,以示中毛友谊。在工程人歇脚的一排房子前,有人想起了家乡的草木,便换沙置土,每天舀上一瓢水,浇入永不解渴的土地。于是,纤弱的树苗如同思念,虽几经风沙,却因备受呵护而茁壮成长,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人已归去,树苗以及它承载的故事,却生根在这片土地,直至长成参天大树,荫及后人……
在努瓦克肖特这座城市的街巷阡陌,除了一栋栋灰色的、绿色的、白色的建筑物外,很少有大树。只有在一些外国人聚集之地,才有绿荫蔽日、花开满墙的景色。有人开玩笑说,这个城市可以容下沙子,但不可以有绿色……
绿色,象征着生命,是令人眼最舒服的颜色。毛塔国旗,也是绿色。没有哪个国家讨厌一种颜色,却用这种颜色浸染国旗。而事实上,当地人对绿色的热爱是毋庸置疑的,仅仅从隆重场合的桌布,就能看得出来。
在这个多沙的国度,每当沙尘肆虐之时,疾沙所到之处,所有的物体,甚至人和动物,都被罩上一层单调的土黄色,而树木则可以起到防风固沙的作用,因此,无论从色彩还是从功用上,树木都是绝好的选择。
奈何却容不下草木?
在毛塔的大部分地区,每年几个月的雨季,支撑着这个国家羸弱的畜牧业。那个时节,遍地的绿色可以让牲畜大快朵颐,而牧民们则哼唱着小调,悠闲地挥动鞭策,甩鞭声穿梭在草木之中,连同营养丰富的绿汁流入牲畜的血液……沙漠中的牧民,过着久违的牧民生活。一辆辆卡车载着成熟待宰的牛羊奔驰在公路上,竟无哀嚎,对于它们,能在这茂盛的季节,深情凝视着欢快玩耍在绿丛中的后代,纵然用死亡定格,也是何等幸福!
彼时,从同在西非海岸的塞拉利昂传来不详之讯,该国发生霍乱疫情,好几十人为此丧命。于是,塞拉利昂成为话题,从人文到政治,从政治到地理,从地理到历史,从历史到外交。有人注意到,塞拉利昂是一个原始森林覆盖率极高的国家,而毛塔恰恰相反,号称“沙漠之国”,不愧其名。而结果是,毛塔很少有所谓的传染病,偶尔的霍乱或者疟疾,刚刚进入毛塔边境,还没形成影响时,就因为沙漠的隔离,消失得无影无踪。于是,身在努瓦克肖特的人们,每年在收到提前的疾病预警后,总是高兴地收获着失望。
于是,有人得出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可能是因为森林助长了疾病的传播。既然森林茂盛,万物茁壮,那么,疾病和病毒也会加速繁殖,而茫茫的沙漠以及干燥的热风、强烈的光照则将细菌和病毒稀释并杀死。这个解释倒是不无道理。原始森林的潮气,以及其对于风力的阻挡,让细菌和病毒有了栖身之所,而在沙漠里,这些细菌和病毒暴露无遗。当它们企图躲在沙缝时,强劲的狂风就将沙子翻滚,将它们生拉硬拽出来,然后曝晒、炙烤、打磨,一遍遍消毒,最后,这些细菌和病毒终于消失殆尽!
看来,对于一些国家来说,可能森林是财富,他们可以拿出万万个理由去解释、引申。但是,对另一些地方的人来说,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虽然很多人认为他们的方式可能不对,但这些已经沉淀在他们基因里的方式,成年累月地以自己的理由存在着并不断传续。
存在即合理,如此而已。
傍晚,驱车去距离驻地15公里处的鱼市买鱼。听说,这里是世界上难得的没有被开发的原始海岸,没有污染,没有养殖,没有过度捕捞,鱼儿也心情舒畅,自然肉质鲜美,加之价格低廉,是海鲜吃货的绝佳扫货之处。
偏爱海货的日本人,早在20世纪就投资援建了这个位于大西洋海岸线上的鱼市。被欧洲淘汰的老款破旧奔驰汽车停在鱼市的拱形门外,悠闲地等待着主人满载而归。
鱼市主体是一个拱形的棚区,如同国内的菜市场,下面有若干排摊位。在鱼市的背面,是广阔的大西洋,渔民们的小船整齐地排在岸边。刚刚靠岸的小渔船,由身强力壮的渔民牵引到岸边浅水区,一筐筐活蹦乱跳的鱼从船上搬出,直奔不到50米远的鱼市摊位。而在摊位相夹的走道上,食客可以尽情物色、挑选。说是海货,其实主要是鱼。部分摊位上放着硕大的黄鱼,露出的牙齿像刀片一样。
这鱼市和海滩,与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大海尽头的夕阳,构成一幅人文风景画。当走进画里,回头看那些鱼市的建筑物,涂满墙壁的海鲜图案鲜艳夺目,为腥气熏天的鱼市增添了一丝清爽。
据说,当地人不吃无鳞之鱼。起初,渔民从海里捎带捉到螃蟹、鱿鱼和鲍鱼之类的海货,一般当损耗处理,但后来,他们逐渐发现商机,便售卖给外国人。生意总是产生于需求。
……
俗语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于晨,但对于努瓦克肖特而言,全年基本都是在夏天徘徊,而季节只能粗分为雨季和旱季,所以,这“春”也只能在日历上从想象中翻过,但是,这“晨”起于日出而止于日落。
清晨,努瓦克肖特的夜风还恋恋不舍地轻抚大地,而晨光已急不可待地从东方探出,于是,夜风唯有哨音般的叹气。
受大西洋的调节作用,努瓦克肖特的清晨分外凉爽,已经被潮气浸透的地面,无论车轮或步伐再快,也激不起半点烟尘。
驻地西面是在建的友谊港,而老港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如今,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就像这一天中的早晨,平静而安详。
看门的摩尔人大伯披着衣服解开了门锁,几条护院的大狗从院里冲出来,开始寻找黑夜的遗物。
于是,新的一天,从迟于北京八个小时的努瓦克肖特开始……
阿塔尔之行
引言:随身携带的干粮,不仅能补充体力,还能使沉甸甸的胃压住剧烈上蹿的心脏!因为接下来3.5公里的努瓦迪山口盘山公路,是现代化沥青公路向无人区的过渡,或者叫“文明向荒野的过渡”,路途异常险峻,而这一段道路后面,等待人们的,是如同鲎一样蠕动在沙海的片片烂石,那才是艰难险阻的开始……
时间:2011年4月
地点:西非,毛里塔尼亚
此行目的是考察一条拟建二级公路,起始段位于沙漠边陲的阿塔尔,那里,有这条二级公路唯一要穿越的村子——艾因·萨弗拉。
全程700公里,500公里沥青路加200公里石山和沙漠。最后200公里,将会看到一幅动态的画——石山如何向沙漠“演化”,此段“道路”崎岖难行,备足水和食物,是基本常识,尤其是水!
早晨,从大西洋方向吹来的海风夹杂着潮腥味,朝人们后脑勺偷袭,考验着头发的韧性。背着大海渐行渐远之时,单调的舞台逐渐被西部非洲的炽烈光照占据。阳光贪婪地舔舐着大地,不放过任何一丝水汽,几近干枯的草木,怒指深蓝,绝命抗争!
忽然,风向开始急转直下。干燥的热风在与咸湿的海风经过一番博弈之后,终于占据绝对上风,为能主宰这贫瘠的大地狂喜不已!
燥风在耳边呼喊——欢迎来到撒哈拉沙漠!
司机扶了下脸上与黝黑皮肤混为一色的墨镜,调整坐姿,准备与沙漠决斗!这是位年轻的老司机,之所以“年轻”,是因为他还是“80后”,之所以“老”,是因为他开车集应变能力、安全意识和时间观念于一身。
老司机从来都是用数据说话。简单一算,一年下来,老司机开车至少12万公里,可以绕地球3圈,相当于每4个月绕地球1圈。如果是开车回国的话,可以回家4趟!整整4趟!
中午,抵达阿塔尔市中心,也就是500公里沥青路即将结束的地方。市中心,街道两边低矮的土色平房伸出细长的塑料排水管,细,证明这里雨水少,长,是人为了防止水流冲刷墙面。虽然半个城市已经陷入沙漠里,然而,因为甘霖的涓涓眷顾,这座城市可以有条件地找回它的生命力——如同非洲肺鱼。
阿塔尔,起初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生活在古代的诗人。因蒙古族入侵,阿塔尔丧生乱军之中。其葬身之地,就是现在的阿塔尔。一个地方再荒芜,因为曾经演绎过一段鲜活的历史,也会变得厚重起来。至少,即使石头再烂,沙子再焦,也曾经亲吻过他们的双脚,聆听过他们的声音,更目睹过他们的悲欢离合。透过这些焦沙烂石,人们的第六感可以在超时空中与那段历史对目凝视……
在阿塔尔市,汽车畅饮燃油,人们补充水和食物。
接下来3.5公里盘山公路,是现代化沥青公路向无人区的过渡,或者叫“文明向荒野的过渡”,路途异常险峻。人们吃饱喝足,除了补充体力,还能用沉甸甸的胃压住剧烈上蹿的心脏!
最后一个岗哨的官兵,检查完通关路单后,极力用蹩脚的法语做出善意的提醒。
旋即,汽车进入盘山公路——努瓦迪山口公路——一条2000年由中国工程队修筑的一级沥青公路。
这条蜿蜒的盘山公路,像一条黑色蟒蛇,将黑黄色的粗糙石山紧紧勒住。悬崖峭壁似在脚下,奇峰峻岭尽收眼底。汽车颤颤巍巍地沿着道路标线朝前小心爬行。透过车窗,朝外望去,在惯性的作用下,整个人犹如在空中荡秋千,此时忽然被抛向空中,彼时又被拽回车里。惊心动魄之余,人们甚至无法联想当时建设者如何进行施工作业——挖机咋有的操作平面?又是咋将上方的石头剥离?即使这样干,工效又得多低?最主要的是——人得有多大胆!
好吧,反正是修好了!如果撇开无法实现的安全坡度和舒适曲率,平整度还是让人感到幸福的。
汽车经过一阵滑翔后,一头扎进了遍地焦沙烂石的沙石区——沙漠和石山的混合区。这段不到180公里的路程,分为两段:一段石山险路和一段荒漠沙丘,将耗费整个行程的一半时间。远望,这布满沙地的黑色石头,如同从漠海登陆产卵的鲎,正忙着肆意繁殖。因为热气熏蒸折射的原因,它们竟撒欢似的蠕动起来!
在若有若无的车辙引导下,加之GPS和天象的辅助,人们摸索着朝前进发。由于GPS误差较大,天象更有蛊惑性,而车辙通常又被乱石淹没,几经周折,反反复复,走了不少冤枉路。
沙漠气温奇高,车外体表温度一度接近60℃,人们不断补水,以维持体内水分平衡。真不敢想象,在这无尽的荒漠里,如果没有水,是否会上演现代版的“天然木乃伊制作教程”。
汽车行驶在沙地里,如同人踩在棉花上,有大力气但使不出,得用不破坏沙地表层硬壳的巧劲。而沙漠行车,又得换上轻易破坏硬壳的沙漠轮胎,老司机总能在矛盾中找到平衡点……
为了节省油耗,上坡时,老司机不得不关掉车内包括空调在内的所有耗能设备。
路上,遇到一对法国夫妇,向他们提醒——这一带是马格里布恐怖组织活动的区域,而西方人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肥狍子!对方却报以大义凛然的微微一笑——他们要看撒哈拉之眼、“死城”瓦丹、欣盖提图书馆,也许还追求刺激。
所幸,下午四点钟,终于在这人迹罕至之地偶遇了一个游牧家庭的帐篷。
倔强的白色帆布帐篷与烈风正面顶撞,经风吹蚀,彰显它的做工和质量。有了它的庇护,牧民才有避风地休憩,有了它,“无人区”徒得虚名!
人们随车携带了小型煤气灶和方便面,在牧民好奇的围观下,抄起中国式吃饭家什——筷子,然后,在嘴巴和筷子无间的配合下,近乎表演性地完成晚餐,抹嘴之际,牧民竖起大拇指夸奖——好功夫!
休息完后,已是晚上六点,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在帐篷上,又温柔地在帐篷背面拉出长长的影子。接下来,等待人们的,也确实有一片温柔之地。
接近六点半的时候,天色开始暗淡下来。随着夜幕的降临,温度也跟着太阳转移阵地,越来越低。人们不断在身上增加衣服。当再也没有衣服往身上堆积的时候,又将衣领裹紧,再将身体缩成一团。而老司机,始终保持一个姿势。
天空中,隐约看到有滚滚乌云,四周也弥漫着雾气。看近处的草,显得异常茂盛,清新的绿色和暗淡的土黄色形成鲜明的对比。正是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雾气滋养了这些植物,它们将叶子伸到空中,吸食空气中的水分。此刻,人们才注意到这些长着大片叶子的面包树是何等聪明和顽强。这些饱满诱人的叶子也饱含剧毒,羊、骆驼和驴在经历若干代被选择后,已经本能得无视它们。这些动物宁愿冒着被针刺的痛苦去吃骆驼刺,也不会动这些秀色可餐的面包树。无论面包树还是骆驼刺,似乎都找到了沙漠生存方式。
好的,温柔之乡过去了。
在夜色的笼罩下,前方的沙石路变得更加危险,尤其是坡度大的地形。途中,人们只好先下车徒步推进,推出一个扇子面——一步一拔地去前方踩点,然后引导汽车前行。
这余下的上百公里行程艰险无比,加之又是晚上行车,更是难上加难,险上加险。一度,车轮不是陷入沙子里,就是被卡在石缝里。
在经过一个小沙丘的时候,汽车陷入其中,底盘也被托住,人们就借着手电筒的光线用铁锹将车底的沙子一点点地掏出来,然后在车轮下塞入防护板,汽车憋足了劲,嗷的一声,才得以脱身。为以防万一,老司机早已在车上塞了至少三箱水。
有时,汽车像是进入一块百慕大三角区。忽然沙尘遮天蔽日,即使白天,能见度也几乎为零,何况是晚上,于是人们就停下来,等待。即使等,也要选对地方。老司机要将汽车尽量停在石路上,或者停在沙丘迎风面的下坡上,否则,车就可能陷入沙中,然后就会托底,接着情况就会变得更加糟糕。
有时,汽车像是进入一块奇门遁甲之地。凭借车灯射出的光线,人们只能看到十几米远的地面,而周围,全是一抹黑,下车一踩,全是千篇一律的沙石——除了这两样物体的组合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参照物了。人们误以为前方的车辙就是“先行者”走过的路,谁想到,那是自己刚留下的,于是,汽车绕着几处形状相同的沙丘一次次回到原点。眼看着油表的指针在朝下沉,人们烦躁不已,又要不断迫使自己沉静下来清理头绪。
寂静的沙漠里,孤独的人犹如沉落在深邃的海底,未知的黑暗四周,隐藏着吞噬灵魂的巨兽。唯有汽车轰鸣的声音和两支飘动沙尘的光柱与人相伴。
最后,人们发现了卡车的车辙——这应该是前几天朝目的地运送物资的卡车留下的。这卡车司机是丫丫——一个当地的老司机,沙漠行车规则早就烙在了他的潜意识里,跟他走,肯定没错!
晚上十一点多,在车灯的光圈里,前面冒出来一栋方正的小房子,紧接着,冒出更多的小房子。——埃因·撒弗拉到了!
埃因·撒弗拉是一个有2000多人的大村,村民都是白摩尔人。
由于时间太晚,整个村庄似乎正在寂静中熟睡。
几经辗转,汽车开到了一处有灯光的人家,我们将在这里休息。
一群白摩尔孩子,穿着民族服饰,像精灵一样,从四周钻了出来,在远处嘀嘀咕咕地议论这些异乡来客,好奇而又胆怯。
慵懒的灯光驱赶着疲劳的虫子,爬进了人们的眼睛,越揉越累,真不想再睁开眼睛。于是,简单吃些食物后,有的睡帐篷,有的睡车里,有的席地而卧与星空对视而眠。
随行的阿米(法语发音:朋友)晚上却很有精神。蒙眬中,听到他们互相寒暄,拉家常,说里短,然后将羊肉嚼得津津有味。
下半夜,夜风夹杂着沙粒,妄图将大地重新布局,不知名的沙漠植物将自己塑造成灯笼状,满地奔跑,它们企图将种子撒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即使在这荒漠的黑夜里,生命的扩张也不曾停息。
啥叫漠海行车规则?拙结如下:
首先,一般表层沙比较坚硬,一旦前面的车经过之后,硬壳就会被破坏,如果后面的车沿着前面车的车辙行驶的话,就极有可能陷入沙中。
其次,在停车的时候,要将车停在即将下坡的地方,如果在上坡、坡底或平地上停车的话,也极有可能陷车,所以,在前面的车作为向导的情况下,后面跟上的车要时刻注意前方车的动向,不能盲目跟上,应保持适当距离。
最后,通常沙丘迎风面的坡度比较平缓坚硬,而背风面则比较陡峭松软,所以在行车的时候,头脑一定要保持警惕,要有悬崖勒马的反应速度。
在这次行车的过程中,向导的车就有好几次有惊无险。有一回,只差不到半米就有可能溜下河谷,这不得不让人佩服老司机的沙漠驾车技术。
啥叫老司机?拙结如下:
第一,必须技术好。啥叫技术好,对于司机,体现的不是快,而是对突发事件的应变处理能力!第二,必须有一定的里程积分——让人服你,就用数字说话,老司机起码得有百万公里以上里程吧。第三,必须性格沉稳,避免情绪作业——心情爽了,时速200公里,心情差了,时速20公里,谁敢用?第四,必须酒不碰,烟可不沾——最好有一个不对“瘾品”产生依赖的性格。第五,必
须对自己的车况了如指掌——坐车最关注什么?安全!这就要求司机利用空闲时间勤于检修,并用自身“直觉”或“经验”对可能的故障进行预处理,总之,你不能把车况完全“外包”。第六,必须有时间观念——别“车到用时反没影”。第七,必须……总之,总结在一个“老”字里吧。
如今,“老司机”已经成了一个泛指名词,泛指那些有经验、技术好和值得学习甚至膜拜的高手司机。
塞利巴比之行
引言:瘦高黝黑干瘪的老阿莫多,用干枯如枝的手抚摸着他这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白色小天使,掌心所触,温暖入心。看看这个白色小人——毫无岁月浮尘层积的眼睛清澈如水,柔软纤细的发梢尚未被风沙吹蚀,而白皙皮肤上的褐斑却像蛊毒肆意折磨童年……老阿莫多的手开始颤抖,如同他发干的双唇……
时间:2012年
地点:西非,毛里塔尼亚
在这个简单得只剩两个季节的国度,要么行在旱季一溜烟,要么走在雨季一身水,要么就奔在旱雨交替之际一阵风。如同这轮下两段拼接在一起、长约680公里的道路,要么在沥青路上飞驰如箭,要么就在土路基上颠簸如筛,要么就在它们的交替之际心存期待……
这条通往塞利巴比的道路,黑色路面和土路面的鲜明对比,除了体会现代化沥青道路所带来的幸福感,余下就是全程下来的车疲人倦!
这是个干湿交替季节的闷热上午,随着汽车朝塞利巴比地区——一个紧挨着塞内加尔河的地方——疾驰,白云逐渐增多,湿度逐渐加大,路边暴露的沙地的黏土含量逐渐增大,这种红色土壤除了为绿色提供养分,还是优质筑路材料,如同血液,滋养着贫瘠而干旱的非洲大地。随着汽车平稳行驶,生机勃勃的绿装也逐渐加厚。这种来自视觉和触觉的变化在提醒人们,河流对气候和生命影响巨大!如同湄公河之于东南亚,黄河之于中国,亚马逊河之于南美,刚果河之于西非,恒河之于印度,尼罗河之于埃及,尼日尔河……总之,河流以及它形成的流域,就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
此刻,塞内加尔河附近的塞利巴比,正值雨季的开端,能够想象得到——那里满目油绿,草肥羊壮,除此之外,还有空中偶然飘过的丝丝香气扑鼻的烤羊味道……
途中,人们为寻找合适的树荫野餐煞费苦心。在这个雨水充裕的季节,地表的径流会让一些杂物“随波逐流”,几处清凉的树荫下,不是被牛羊的粪便标记,就是被染病而亡的骆驼尸体占据。
年初的时候,白发黑肤的萨利厄姆望着天空,喃喃法语,锁上眉梢,惆怅摇头——本该旱季的天空却淅淅沥沥地飘着零星雨点。按说,雨季早来,植物生长,牛羊骆驼茁壮,他应该高兴才对。但他解释说:往年可不是这个套路……是的,多年来,无论植物还是动物,已经适应了雨季和旱季的固定干湿切换周期,如果干湿不守“规矩”,首先遭殃的是植物,接着是动物,最后是人。
该国地域辽阔,人烟稀少,号称“沙漠之国”,大多数人在村庄和城市活动,所以在这几百公里的道路上,遇到最多的可不是人,而是当地的羊、牛和驴子。
道路沿线有很多标有牲畜的警示牌,用“将来式”醒着驾驶员避免与牲畜相撞。除了警示牌,路边偶见各种睡姿的羊、牛和驴子甚至骆驼的尸体用“过去式”来提醒你。无论“未来式”还是“过去式”,都在提醒驾驶员——不要铸成可怕的“现在式”!
有意思的是,羊、牛和驴子这三种牲畜对行驶而来的汽车的反应大相径庭。
羊的体型小,反应最快,行动敏捷,只可惜胆子太小。本来平静的羊群,一听到汽车驶来的声音或鸣笛声,如同砸在地上的雪团,四处崩散。本来在道路左侧悠闲咀嚼的羊群,被鸣笛突然一惊,脑子空白,四散奔逃,有的朝道路右侧跑,更有甚者,可能直接冲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奔跑!
牛的体型大,反应迟钝,行动迟缓。对于它们,听、看和行动是三个完整而独立的动作,需要有板有眼一步一步地实施。它们在道路中间一边惬意咀嚼一边散步,如果听到车喇叭,它们就会停下来……转身……深情回眸……惊鸿一瞥……这一套程序下来的时间,有时根本无法让时速60公里以上的汽车停住……
牛起码还知道跑,而对于驴子,则是另一番情景:它们昂首挺胸,悠闲自得地行走在马路上。对于鸣笛根本就不屑回头,任凭汽车急得嗷嗷叫,也打乱不了它们蹄子击打路面的嗒嗒声。
为了行驶安全,久而久之,人们总结出一条道路安全指南——羊跑牛停驴不理。
但是,即使人们在道路上再小心,有些倒霉的动物还是难逃厄运。而按照当地的风俗,这种非正常死亡的动物是禁食的。牛羊等必须屠宰而食,行动之前还要做祈祷,然后尽量缩短它们的痛苦。所以这些路边被撞而亡的动物,就被这贫瘠土地上游荡的猎食者“不劳而获”了。
傍晚时分,距离目的地还有将近200公里,但草原似乎已经开始变得像“草原”了。新建路基的旁边,偶尔会散落一些布拉拉族(也叫颇尔族)部落的茅草屋。
深居简出在草原深处的布拉拉族,充满戒心地向“工业文明”小心挪动。一部分年轻人逐渐进入城市开始就业,而这条道路,也许是投资方凑巧将规划的线条甩在了他们世代居住的部落旁。
布拉拉族的茅草屋像一个个粮仓,上面是用当地的茅草做成的圆锥形屋顶,茅草被树皮或者绳子固定,以防止被风吹散;下面是泥巴塑成的圆柱形墙体,但可别以为里面一定很闷热,恰恰相反,这种茅草屋不仅能挡风遮雨,隔热透气,而且用茅草做的屋顶还能保证炊烟从缝隙中冒出;茅草屋的地面涂满牛粪,可以起到驱蚊的作用。这简直就是一个现代版建筑节能设计的榜样!据说这种茅草屋还出现在了上海的世博会上。茅草屋里坐着白发苍苍的老者,他们是布拉拉族的活历史。
和中国人的“平板电脑”面孔相比,布拉拉族人的面部更具有立体感,加上那黝黑泛红的肤色,让人想起厚重的雕塑,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别具风格的雕塑。
当看到中国人过来,布拉拉族的孩子们高呼“Bruce Lee!”“功夫!”然后摆出了各种姿势……鹰——大鹰展翅,虎——猛虎扑食,鸡——金鸡独立……门派有虎拳、猴拳、螳螂拳……
除了布拉拉族以外,这块非洲草原上还散居着一些其他的不知名部族。由于没有路,加之交通工具落后,他们甚至不进行任何交流和贸易。至今,很多西方冒险者还在试图揭开这些神秘部族的面纱。
经过城市和乡村,经常会看到一些嘴唇红肿发紫的女孩,起初好奇,甚至感觉是一种病症。后来才知道,这居然是当地非常流行的一种习俗——刺黑。
女孩们做刺黑的部位是牙龈和嘴唇。一说是民族习惯,另一说则认为刺黑牙龈和嘴唇会让她们的笑容更美,并且能烘托牙齿的亮洁。
刺黑牙龈和嘴唇的习俗最常见于布拉拉族和索宁克族,这些都是西非的民族,主要居住在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马里与塞内加尔边境交界处。
刺黑的过程类似于刺青,不同之处在于使用的工具和染料。刺黑的工具是一组针,这组针由牢固绑缚在一起的至少十根针组成,用一组针而不用一根针的原因是,一根针很容易扎深,会扎痛受染者。至于染料,首先将花生米燃烧,产生炭粉,然后在其中加入防风灯中的烟灰和一种当地人称为“布拉”的用来染衣服的染料,最后将上述混在一起的物质压碎研磨成黑色粉末,即可作为染黑的原料。
从染黑的过程来看,针扎入肤无疑为病菌侵入人体打开了一道方便之门,而对于医疗条件非常落后的毛里塔尼亚来说,一旦感染病菌,后果很可能不堪设想。然而,传统一旦建立,文化一旦形成,想短时间改变,难!
当夜幕完全拉下来的时候,行程还差100公里,而这100公里,基本上不是土路基,就是土路基旁边更糟糕的便道。
四周已经漆黑无比,灯光照射到的地方只局限于五六平方米的面积,而这里所谓的土路,却是四通八达,如同迷宫。囿于车灯照射的区域,人们难以从全局去分析哪条便道通向目的地。再朝远处望去,只有漆黑和天空相接的线。当忽然被土坑或者土堆截断道路的时候,人们不得不下车四处寻找路线。
理智和情感总是在斗争,即使在路上。依据原来的经验,人们判定路基在右方。但行驶一段距离之后,越来越感觉到心虚。忽然出现的灯光,又令人们重拾信心。当人们沿着前面的车辙加速行驶的时候,灯光却又偏离人们,并且愈来愈远,于是,人们又重拾心虚。是继续朝前走,还是折回去?矛盾。
转机通常属于那些坚持到底的人,而人们虽然不准备坚持到底,但在即将放弃的时刻,转机就出现了。前面黑乎乎的土堆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下车过去一看,是路基!通向塞利巴比的路!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颠簸,汽车终于登上了沥青路。清晰的标线告诉人们,这是刚刚修建的沥青路。前方,星光在天地相交的线上浮动,随着距离的拉近,星光分离成两个、三个……对,那是目的地塞利巴比的灯光,其中还有一盏属于老阿莫多的通讯塔。
第二天中午,塞利巴比营地,一阵清凉的细风划过发梢,将人们引向营地后面。那里有一片生命和非生命的博弈战场。
被拆得几乎成了空壳的卡车,四脚朝天地卧在草丛里,就像一只死了很久的乌龟,只留给时间一个黑洞洞的壳。锈迹斑斑的钢铁在逐渐向雨季屈服,彩色的喷漆和四周的绿色是如此不搭边。大自然会告诉你,只要给它时间,她能将一切消化!
一对驴子对脚下的绿色毫无兴致,却跑到远处一小片草丛啃食。风告诉了人答案,因为在风里,夹杂的是微微的机油气味,它们正是从破旧的机械里散发出来的。废旧的轮胎从来不缺少,因为在这空旷的草原,人们行动基本是靠轮子转。这些黑色的橡胶异常难消解,它们散落在草丛里,而草,似乎在极力去淹没它们,为的就是让这一处的景色变得自然,自然到没有任何人工痕迹!
一个小水坑里,几只蝌蚪在里面加速生长,如果有两天晴天,这点水就会被烤干,所以,它们得加油。水坑边上的面包树,长势茁壮,已经结出大个的绿色果实,这果实竟然和叶子的平面形状相差无几,离远了,根本无法分辨出这树上还有果实。但这些果实看上去还不算成熟,否则它们就不用色彩掩盖了,而应该变换一种色彩来吸引动物,将它们从母体中解脱,然后去开辟自己的天地。
菜地已经被杂草吞没,穿行在绿草里的常客,是和玉米棒子一样粗细的老鼠。这贪婪的动物,在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有它们的身影。
在这片营地旁边,约300米的地方,有一座通信塔。布拉拉族的老阿莫多是被通信公司雇用看护通信塔的雇员。他们的几间茅草屋就在通信塔的下面,一台破旧的发电机每天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诉说着古老的布拉拉族故事,而塔尖则传递着现代文明的代码……
老阿莫多有一群孩子,其中一个尤为特别——白化病患儿。看她,白色柔细的头发下面,是一张孩童可爱的脸蛋,只是那稚嫩的脸上有很多地方已经被阳光灼成了红色。眼睛因为光线的刺激,只能眯成一条窄窄的缝隙,但清澈至底,这不免又让人燃起振奋的火焰。也许,她还没有感觉到她的不同之处,只是在享受和其他孩子一样的童年。虽然阳光会让她的皮肤发痒,甚至发痛,但是对于她来说,或许这就是生命的必然过程,而且将要伴随她的一生。
老阿莫多说,没有人会告诉她她的与众不同,这也是他能保证的。不过,他会跟每个外来的白人说——带走她吧,也许她属于你们那里!或许,当有一天她真的发现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时候,老阿莫多会指着天空告诉她——Mohammed,angel!那时,她肯定还会像今天一样,笑得那么迷人……
努瓦迪布之行
引言:对于惯食五谷杂粮的亚洲人来说,先天性的短肠子,连续几天不吃素,总有一种肥腻的感觉。绿色,勾起的不仅仅是食欲,还有距离胃只有一拳之隔心脏的思乡之情。据说,当胃充满食物的时候,它就距离心脏近了,会让心脏变得血流加快、圆润无比,自然就不再想家……
时间:2010年
地点:西非,毛里塔尼亚
对于首都,安全是首要前提,如果忽视,就会被施以忽视的报复。如同巴基斯坦,因安全问题果断放弃了海陆交通通达的港口城市卡拉奇,转而奔向内陆新城——伊斯兰堡;无独有偶,科特迪瓦从海港城市阿比让,迁都到内陆城市亚穆苏克罗;坦桑尼亚从海港城市达累斯萨拉姆,迁都到内陆城市多多马……内陆国玻利维亚,干脆将首都搬到海拔将近4000米的高原城市——拉巴斯,独享一份缺氧的清净。而具有得天独厚优势的“原首都”,即成为经济发达的中心。
格局,从系统的角度调试着国家首都的位置。一开始,人们向往大海,向往平原,向往自由,然而,世界政治经济,如同地层深处的岩浆,铄石流金、剧烈涌动,将地壳之上的首都推向一个个内陆、推向一个个高原,从煞费苦心优选的环境优越、交通通达的海港和平原之地,搬迁到易守难攻、地形险峻的内陆腹地。
对于毛里塔尼亚来说,幅员辽阔,地广人稀,经济落后,实在没有将首都搬迁到荒漠腹地的必要,便定都努瓦克肖特——一个距离南北邻国远近相当的地方。
如同中国的北京,努瓦克肖特履行着其政治和文化中心的职能,而作为整个国家经济中心的努瓦迪布,虽邻近西撒,却如同发动机的引擎,拖着整个国家追赶世界的脚步。
这一次,注定是一场“奢侈”的旅程,一头是政治中心,一头是经济中心,而连接它们的,是一条能够一睹原始海岸线的沿海公路。行驶在这条沿海公路上,幸福如同轮胎摩擦柏油路面产生的温度,匀速积累,缓慢加强,幸福到爆……
努瓦克肖特至努瓦迪布公路,简称“努努公路”,地位如同中国的“京沪高速”。这条二级公路的其中一段,由中国人承建。曾经聆听铿锵汉字发音的玄武岩,被黏稠的沥青油紧紧包裹、固定,平整、规则地沉睡在这些线路上。而今,虽然车来车往,却已物是人非。只有参加过这条道路修建工作的老建设者,才能依稀记起曾经的起止桩号,但在这条道路上奋斗的故事,却永远镌刻在他的大脑褶皱里。
老建设者说,每次经过这条路,总能听到夹杂在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轰鸣声中自己名字的频率。声音熟悉得像一首老歌,真实得如同有人在耳边倾诉。昔日“战友”的嗓音在时空隧道里回荡,画面在记忆里和现实中来回穿梭,拼凑着一幕幕热血沸腾的生产场景。
老建设者执意下车,他要用脚踩在路面上,认真地走上一段,像和一位老友告别的送行。这一次,他要用一颗从未有过的心去感受、去回忆。“这一辈子,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来到这里了。”老建设者环视四周——的确,比那个时候安静多了,一边是浪打沙滩的呜咽声,一边是风吹沙丘的嘶哑声。水声、风声,混杂在一起,将熟悉的频率打散、稀释,连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空气中……
……
多年前,一条重磅消息如同沙漠惊雷,吵醒了这片荒漠之地,继而让眉头紧锁的财政大臣精神抖擞。
起初,只是一则普通的招标公告。加拿大人要在与努努公路相交的内陆方向修建一条长达50公里的沥青路。这条拟建沥青路,光沥青面层就足足10厘米厚。这在半沙漠化的毛塔,闻所未闻。5厘米厚沥青面层是当地的“标配”,6厘米就能称得上“高端大气上档次”。这10厘米厚的二级公路,简直就是“狂拽酷炫吊炸天”!究竟要行走什么样的钢铁巨人?有人惊呼:除非那50公里的末端有金子,才配得上这条耗钱的“黑金路”!
不错!加拿大人就在这条拟建道路的末端,发现了巨大的金矿,还不止一个!
这条消息,如同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央,忽然听到清脆的泉水声,清脆悦耳,却又难以置信!
万万没想到!的确,行驶了一万公里路的司机没想到,砸了一万方石头的机操手也没有想到!
考察石料场的人回来后,兴奋、惋惜、惊讶刻满了不足400平方厘米的脸上。那条要修建的道路,正是多年前修建努努公路的便道,而那50公里末端附近,遗留着当年轧石场的痕迹。换句话说,努努公路的碎石含有黄金,那是一条黄金路!
而今,奔驰在这条黑色路面上,竟有一种金黄灿烂的感觉,可谓奢侈至极!
经济拮据的毛塔人,当还在仰视外国的财富、期待别国的援助时,却不曾料到,其实自己就走在黄金路上,况且,一边还有景色宜人的原始海岸线,另一边还有蕴量丰富的金矿池,只是,有时“身在福中不知福”。
努努公路全长450公里,路况极好,交通顺畅,朝发午至,只半天时间就能抵达努瓦迪布。公路全程布置了三个关卡,持枪宪兵轮番检查。较大的加油站位于公路中点,集餐饮和商店于一身,为匆匆过客提供燃油、恢复体力、新陈代谢服务。
然而,早些年,这条路并不太平,据说有伊斯兰马格里布恐怖组织活动在这一带,曾经还绑架了几个欧洲人,所以,外国人都避免晚上在这条路上行车。
中午时分,抵达努瓦迪布。总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干净……干净到什么都没有……
如果你找新鲜空气,这里让你嘴咧牙呲;
如果你找蓝天白云,这里景色美奂绝伦;
如果你找海浪沙滩,这里靓到让你侧翻;
……
只是,你找不到八街九陌、十里长街的城市繁华;找不到鳞次栉比、壮丽宏伟的楼宇大厦;找不到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热闹人群。
能和中国找到联系点的,就是纬度和中国人。
努瓦迪布的纬度和中国福建相似,只是碧海、蓝天、白云的纯度更高。海边,沙漠和海洋不期而遇,却结合得完美无瑕。努瓦迪布的海平静如淑女,而沙漠却暴躁如烈汉。黄褐色的沙丘上,布满了被风抚出的微微细浪;蓝色的海与天相接,风也在它身上吹出了层层细浪,一个静一个动,一个深蓝,一个饱黄,对比鲜明。当海浪推向沙漠,沙浪也缓慢涌向海洋,在它们相交之处,博弈、平衡、忍让,如同一个个果实,挂在弯曲如枝的分界线上。
努瓦克肖特友谊港,以进口物资为主,而努瓦迪布港则主要出口铁矿石和鱼产品。相对努瓦克肖特,努瓦迪布经济环境好,所以,那里聚集着数目庞大的外国人。法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越南人、中国人……用肤色的纯度和脸庞的形状区分着彼此。仅仅中国人,这里就有2000人以上。
即使在贫瘠的沙漠,也阻挡不了勤劳的亚洲人。本来不宜栽培蔬菜瓜果的努瓦迪布,逐渐在被亚洲人改良。他们将土地挖深3米,将收集的牛羊粪便倾倒其中。3米厚的天然畜肥基层,发挥着强劲的肥力,让辣椒怒红,将茄子鼓圆,让西瓜结三茬,将豆角拽一尺。一时间,招蜂引蝶,鸟语花香。昔日不毛之地,却因为勤劳,而变得枝繁叶茂、果红菜绿。为了避开过量光照,人们又搭起大棚。里面更是四季常青,随吃随有,随吃随种,永不间断。不明白亚洲人对蔬菜偏爱的摩尔雇员,却做着地地道道中国农民的工作,施肥、浇水、除草,样样精通。
对于惯食五谷杂粮的亚洲人来说,先天性的短肠子,连续几天不吃素,总有一种肥腻的感觉。面对这久违的翠绿,勾起的不仅仅是食欲,还有距离胃只有一拳之隔心脏的思乡之情。吃饱了,不想家!医学是这样佐证的:当胃充满食物的时候,它就距离心脏近了,会让心脏变得血流加快、圆润无比,自然就心情舒畅,能起到暂时摆脱恋家之情的功效。
这绿色蔬菜,不仅受到久居此地中国人的欢迎,也受到刚从国内来的客人的喜爱,卖点就是:纯天然!无污染!无毒害!如能从青菜汤里发现两只绿色的虫子,那就再好不过了。大惊小怪无疑是在免费为店家宣传,带来的结果就是生意火爆、门庭若市。明眼人都能想到,这是纯天然、无污染、无毒害青菜的间接证据!
这里,绿色如同一剂调味剂,让食物更美味;更如同一针镇静剂,稳住一颗颗似箭的归心。
越过努瓦迪布,再朝北,就是西撒哈拉了。那里,摩洛哥和西撒人的武装冲突一直持续到1991年。而今,仍是一片争议之地。据说,在西撒和毛塔的边境线上,沉睡了无数的地雷,等待着“有缘人”将它们唤醒!而它们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唤醒它们的人永眠!臭名昭著的地雷,栖息在有冲突的两国边境线上,如同沉睡在用绳索结成的吊床上的恶魔,稍有风吹草动,就能将它们吵醒,继而荼毒生灵。在柬越边境、印巴边境、波黑边境,不知夺走多少人的腿、多少人的命。
居住在同一条海岸线,穿行于同一片沙漠,面朝着同一个大海,背后却并不一定都是春暖花开,也可能是天寒地冻……
第二天,刚出努瓦迪布,就遇到了一辆比这个国家更出名的火车。
如同一只满身污尘的超长马陆,这条号称世界上最长的米轨火车,从祖埃拉特缓缓驶来,风尘仆仆,蓬头垢面。3公里长的黑灰色敞篷车厢里,沉睡着一车顽强的黑褐色铁矿石,经过12小时、700公里的穿行,日晒,时而高温50℃炙烤,风吹,时而低温5℃“保鲜”,还是完好无损地抵达了努瓦迪布港,又经过海潮湿气的熏浸,最后依然逃不过高炉里的挫骨扬灰。1500℃的高温中,它们被制成铁坯,炼成精钢,加工成器皿、机械、武器……发散到世界各地,有的服务于人,有的加害于人……
基法之行
引言:高卢雄鸡漂洋过海、翻山越岭闯入非洲,为的绝不是将撒哈拉沙漠的沙子吞进沙囊研磨谷粒,而是想挠出点谷物,哪怕谷糠也行。然而,偌大一个非洲,富饶之地早已被瓜分殆尽。更令它气急败坏的是,在毛塔,它碰到了更牙碜的事。在西非殖民关键的1908年到1912年,法国征服毛塔耗时最长,搞得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直到1958年,最后一股抵抗力量才放下武器……
时间:2010年
地点:西非,毛里塔尼亚
西非阳光凶悍了N个世纪,将绿洲炙烤成荒漠,将殷富榨干为贫穷,让受不了烙铁般地面的猿猴直立行走,完成了最初的原始积累,然后从非洲大陆走向全球,如今人数已达70多亿人!
今天,能在这片干旱草原生存的,除了坚强如骆驼刺的植物和顽强如骆驼的动物以外,还有曾让来自地中海的殖民者焦头烂额的人。
基法位于毛里塔尼亚南部,是阿萨巴省的首府,距离出发地——努瓦克肖特——近660公里。在毛塔,经济是和绿色的浓度成正比的,这片草原,即使再干旱,其经济也要好过沙漠边陲的不毛之地。
天堂(Tintane)位于基法(Kiffa)附近。不过,人们沟通时,绝口不提天堂,否则就如“我在天堂的路上!”“我就要到天堂了!”更恐怖的说法是:“我在天堂,你快点来!”鉴于此忌,人们通常都说基法,或者基法方向,至少“基法”和“激发”谐音,寓意吉利。
因为名字,基法逐渐在中国人里出了名,因为它捎带脚将整个“天堂”纳入囊中,“天堂”成了“基法方向”了!概念的外延扩大了将近1倍,所指的视角亦从30°扩大到60°,想不出名都难!
名字的发音太重要了,因为它的频率能够通过耳膜流入脑海,在大脑千回百转的褶皱里,与善恶美丑的频率产生共振,表情和情绪可能在一瞬间陡转之下或春光灿烂!
适逢中国广州亚运会,这一路,关卡如同足球场上的“绿牌”。手持AK47的士兵俯身扫视车里,一见到中国人,嘴里蹦出生硬的中文——“希努瓦,广州”——后,对着司机竖起大拇指,然后在空中潇洒一划,头一点,放行!
老司机如同收到一张“绿牌”,将警惕的离合放松,踩下鼓励的油门,潇洒地留给岗哨一个梯形的越野车屁股。
体育中的竞技,让国与国之间旺盛的对抗力,巧妙地在竞技场上释放,避免了战争,促进了和平,引领了强身健体的理念,为头脑逐渐发达的人类加固了底层“支座”。体育不可缺,即使在这段600多公里的路上,也能成为“临时通行证”!
老司机一路墨镜罩脸,将车速控制在一个特定的“区间”。这个集各种感觉于一体的“区间”,只有在这里行驶一万公里以上的老司机才能驾驭。车速太快,高速加高温,容易爆胎;车速太慢,夜行路的危险可能让人们永远到不了目的地!
老司机的感觉更像一只章鱼,两只触角紧握方向盘,三只触角控制离合、油门和刹车,其余的触角分别感知温度、阳光、湿度……
干旱的草原紧紧攥住纤细的柏油路,在热气熏蒸下,黑色路面痛苦哀嚎、扭曲变形。路边广阔的平原上,七零八落散布的骆驼刺和面包树在剧烈颤抖!
即使没有任何运动量,中午刚到,人们肚子里的击鼓声如同连绵的闷雷,将沉睡的人惊醒。人们揉眼看表,午饭时间刚过。
然而,路旁骆驼刺形成的单薄树荫,不是被动物们占领,就是被其粪便标记,辗转地寻、反复地找,才如获至宝地觅得一处阳光斑驳的半阴凉地。
食物丰富,寓意吉祥——小葱、大葱、洋葱,茶鸡蛋、煎鸡蛋、煮鸡蛋,烤鱼、炸鱼、蒸鱼……纵是“匆匆过客”,也要“团团圆圆”,期待“年年有余”。
彼时,骄阳高悬,广袤的非洲大陆上,一群中国人,在几百万年前祖先曾经练习直立行走的土地上,以大地为桌,以草原为厅,以树枝为筷,菜品之丰盛,饭厅之粗犷,餐具之天然,完美地演绎着人对自然的适应。
饭毕,继续行路。
下午,在距离基法只有100公里左右的地方,一群光秃秃的山,如同非洲小顽童,掀开眼帘,闯入人们的胸怀。从平原而来的视线,首次近距离聚焦,不禁让人心头一颤。座座山丘如同荞麦馒头,在烈日的烘烤下,热气腾腾。山石发出特有的微红色,刺激着已经对土黄、沙黄和枯黄麻木的视网膜。这是当地特有的一种岩石,看上去,如同被烤红而软化的倔铁,含铁量绝对奇高!
翻越群山之后,离基法也就几十公里远了,已经接近傍晚。算一下耗时,660公里,7个小时,扣除一段高低崎岖便道的影响,算是常去基法的人所公认的速度。
最后一道关卡,一辆白色的吉普车从对面疾驰而来,那是来接应的人。他们和哨卡的两个士兵略作沟通,旋即,士兵一挥手,几个约莫10岁的小孩,用全身的重量压在车挡的一端,车挡挑起,汽车长驱直入基法。
路过的基法机场,荒凉、荒芜,甚至像是被荒废。如果不是因为一片平整的水泥地引起人们的注意,恐怕就错过了这座机场。泛着沙黄颜色的水泥跑道,伪装在沙土之间,用红土砂砾筛出的碎石,泛着微弱的红晕,似乎羞于将自己呈现给众人。跑道一端,几栋低矮的平房,因为要履行一座航站楼的使命,在风中委屈得哭泣。
汽车四驱匀速经过一片沙地,爬上了一座沙丘。在这个地势制高点,人们可以俯瞰基法全城。
一片像盒子一样涂着浅绿色或白色的房子,懒散地躺在干旱的非洲草原上。虽然没有国内那种高楼耸立的冲击感,却有一种异国安逸情调的踏实感。
下坡后,一片空旷的沙地,成了基法的公共足球场。一群肤色各异、年龄不一的孩子,激烈地进行着“基法杯”争霸赛。
足球场的角落里,一群上了年纪的摩尔男人,盘腿坐在竹席上,围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呷哺着一小盅玻璃杯饮品,有滋有味,互相谦让,笑意盎然。
那是娜娜,一种毛塔特有的熬制饮品的名字,土语的发音就叫“娜娜”。虽然,“娜娜”一词让中国人无法和饮料联系在一起,但它的特质却如其名——绵甜、清爽、提神。
熬制娜娜的材料有水、茶叶、白糖和薄荷叶。薄荷叶中含有的薄荷油,能通过刺激中枢神经系统,促进汗腺分泌,从而起到发汗解热的作用。此外,薄荷油还能促进呼吸道腺体分泌,让人感觉到呼吸凉爽,进而浑身感觉清凉无比。
这种熬制的饮料,用糖量非常大,喝起来奇甜,但是用的茶叶都是一些碎末。这种碎末状的茶叶非常适合熬制娜娜,而中国的一些好茶叶却不适合。所以,在中国算不错的茶叶,当地人却看不上眼。熬制娜娜的碎末茶叶,其实也只是用来找平口,缓解一下薄荷的辛凉口感。
其实,娜娜不是商店销售的商品,至少,在这里的中国人,至今没有发现市面上有销售娜娜的罐装饮料。这可能也是它没有流传出去的原因吧,也可能这种饮品只有趁热喝才有味道,抑或娜娜根本就不是一种饮料,而是一种生活态度。
如同中国的茶艺,整个过程,不仅仅是为了喝茶,而是集文化、艺术、修养于一身。同样,在这里,娜娜也是一种特殊的“符号”,一种地域文化、人生态度、待客礼节。
娜娜一般都是当地人自己熬制,将原料放在小铁壶里,用木炭或者明火烧煮。使用的小壶极为精致,在一些工艺品店里经常能够见到,据说其中一些已经有一段历史了,足见娜娜也是有一段历史了。煮沸之后,用小铁壶将这黄褐色的液体浇在玻璃杯里。
这一系列程序是细活,同时也极为耗费时间。玻璃杯通常很小,倾倒的时候,小铁壶距离玻璃杯足足40厘米。当液体以自由落体的速度抵达玻璃杯,与玻璃撞击,立刻泛出白沫,如同溢出的啤酒沫。当娜娜接近小杯子的2/3时,白沫已经到达杯沿。
刚倒出来的娜娜灼热无比,不能马上饮用,而要在温度高达40℃的环境中让它凉下来,恐怕要等到来年雨季了。这时,就要再准备一只玻璃杯,然后两个小杯子来回倾倒,用人工的方式增大其与空气的接触面,同时用其自身的流动搅动气流,直到温度适宜饮用。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消耗的是宝贵的时间。其实,那一小玻璃杯的娜娜,头都不用仰,就可一口闷完。但是,当地人似乎有这种闲情逸致,竟对此乐此不疲。所以,去拜访当地人的时候,要等约莫一刻钟,仆人才会将娜娜端上来。这对于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显然格格不入。
在劳作之前,当地雇员喜欢喝娜娜。早上一觉醒来,宁愿不吃饭,也要熬上一壶娜娜,来唤醒体力。在一些会议或者接待的时候,主人要么亲自熬制,要么让仆人代劳,俨然已经成了一种招待礼仪。至于已在全球大行其道的咖啡,则并不太受土生土长的当地人钟情。
居住在基法附近的人,娜娜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如同白酒之于中国人、啤酒之于德国人。晚上,男人劳作归来,用熬制的娜娜驱赶疲惫。女人生火做饭,孩子嬉笑游戏。旁边散布着他们所有的家当。几间茅草屋,只有下雨的时候才躲进去,算是“不动产”;一群牛羊,算是他们所有的“能动产”;还有几张用树枝搭起来的床铺,不过他们一般都是席地而卧;几口用木头做成的盆和一个铁锅。虽然,生活如此简单,对都市而来的人看来,可能算得上是艰苦生活,但是他们似乎无欲无求、乐在其中。
当地雇员每到周五准时歇班,加钱也不愿意失去休息的时间,并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天不属于我,属于安拉……”如果雇用方因此与其解除劳动关系,他们倒也不当回事。这让一些外国公司倍感困扰。在一些外国公司看来:我雇用你们,发你们工资,就应当为我工作。但是,他们就拿出一套自己的逻辑:因为你需要我,所以我才来给你工作,而工资是你应该给我的。这两种论调都振振有词,各有依据,不相上下,反映的其实就是供求关系。
第二天,经过一天的颠簸,又回到了努瓦克肖特,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了。夕阳照着人们疲惫的身躯,映出长长的影子,似乎要将关节拉到脱臼。西方余晖殷红,夕阳渐渐逝去,无可挽回的一天又即将过去……
马里巴马科之行
引言:1324年,马里帝国的统治者Mansa Musa,带领着由8000人和100只骆驼组成的驼队,每人携带黄金6磅、每峰携带黄金300磅,浩浩荡荡、毕恭毕敬地远赴麦加朝觐,一路东行,令整个北非地区通货膨胀持续了一个世纪……
时间:2011年
地点:毛里塔尼亚→马里
出门左拐,一路向东,1500公里的另一端,就是马里首都——巴马科。
航班,可以从欧洲或中东的某个大城市,比如巴黎或迪拜,发散到非洲各地,络绎不绝。然而,在非洲内部国与国之间,有时却一票难求。这种“中心化”的航线格局,掩映着曾经的殖民版图。
一早,阳光还在醒盹儿,卷上厨师连夜打造、裹满山东豪气的葱油大饼,携上“食物加热神器”——微型煤气灶,塞上一箱曾在海上漂泊45天、与乌江榨菜形影不离的康师傅红烧牛肉方便面,带上将近1立方米的饮用水,砰、砰、砰、砰、砰地五声,关上越野车的车门和后备箱……这种因为满载才能发出的厚重音品,与人内心深处的安全感共振!
5个人,5只轮子,将门口的沙土麻溜儿地拨起一块烟幕。回头望去,大门侧柱上的金字,因为饱饮晚露,显得意气风发、清亮耀眼!这些印刷在混凝土柱上、却镌刻在人精神世界里的豪劲文字,如同毛细血管中的液体,渗透、滋养着曾经到这里常驻的每一个人。
毛里塔尼亚首都——努瓦克肖特,距离马里首都——巴马科,大概1500公里,计划两天到达。
汽车像离弦之箭,在睡眼惺忪的非洲平原上狂奔。
前方,地平线再也摁不住早已憋得满脸红涨的太阳。柔和的光线,如同油漆工的漆刷,将人眼底和心底的所有慵懒反复清扫,然后注入清凉和振奋。
中途,到达毛里塔尼亚边境的最后一个城市——阿尤恩——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准备留宿一晚。
饱受风沙蹂躏的阿尤恩破旧不堪,但起码也算一个类似中国市级城市的小城。人们在这条唯一的沥青道路两侧来回找了两遍,才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宾馆。
宾馆客房很少,但院子很大,几幢独栋二层小楼躲在院子一隅,如同广袤非洲大地散布的罕见城市一样。这种宽松的感觉,是你在寸土寸金的繁华大都市所不能体会到的。
黑摩尔雇员慢悠悠地将人们引到其中一栋灰白色的二层小楼前。有经验的人逐一检查各个关键点:空调制冷效果如何、马桶能否蓄水、窗纱是否破损、房门能否锁严、备用吊扇转动的噪声能否搅醒睡眠……左挑右选,反复对比……头脑风暴法……德尔菲法……SWOT……最终确定的两个房间还算差强人意。
将行李拾掇好之后,晚饭时间已到,然而,来自亚洲几十年的肠胃,实在不习惯西餐和非洲土特产的疯狂搭配,人们就在院子中心的圆形花园旁边支起了微型煤气灶。葱油大饼+红烧牛肉方便面+煮鸡蛋+乌江榨菜,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是人们这一路久违的美味。这种美味,能将一路颠簸而食的干燥面包屑卷入肠胃底层!面食之后,再来半碗热汤,销魂至极的肠胃发出雄浑厚重的饱嗝声,舒服!C'est bon!(非常棒!)
疑惑的宾馆工作人员,以一种猎奇的心理,远远呆立,瞠目结舌……但实在流不出口水!
一天的奔波,人们疲惫不堪;12小时的日照,大地饱受煎烤。西方,一路陪行的太阳,逐渐被地平线拽下,即使再憋红了脸,也无法挣脱重返中天。
天空虽然开始暗淡,地面的热量却不曾锐减。客房和院子里闷热如蒸,人们决定出去转转。
出门右转,靠近沥青路的沙土街道开始聚拢人气。一路下来,光线递减,而人却逐渐增多。大概因为白天太阳毒辣,当地人才昼伏夜行。
一个白摩尔小伙子见到中国人,异常激动。无奈语言不通,彼此只能用“国际通用惯例”沟通——握手、微笑、拍肩膀、竖大拇指、拥抱……
为了将无声电影升级为有声电影,有人忽然想起了“李小龙”,脱口而出——“Bruce Lee!”白摩尔小伙子听罢,立刻双目闪光,露出规则整齐的皓齿,“嗖”得撸起袖子,侧身马步,拉开了李小龙的经典架势,口中念叨:“我打啊!我doooo~啊哒~哒~哒~哒……”声音嘹亮,感情真挚,引人侧目。
看来,世界名人不仅是人效仿的榜样,还为互不相识的人搭起沟通的桥梁。虽然名人不认识我们,但我们会因为名人而互相认识,这可谓是“中心化”向“网络化”的完美升级案例。
白摩尔小伙子太过激动,又无比渴望,似乎能从这眼前的几个中国人身上学得武功秘籍,就一直追随人们到宾馆门口。
晚上,宾馆门口,大家聚到一起试着更深层次的沟通。有人手机上存储了一段毛塔国歌,于是就打开让白摩尔小伙子听。音乐响起,他立刻双脚一并,手朝脑门上一搁,目光肃穆,作威严的敬礼状。
不过,白摩尔小伙子的站姿和中国军人不同,中国军人立正之时,脚尖分开约60度,脚后跟靠拢并齐,而白摩尔小伙子在演示毛塔军人立正之时,则是脚尖和脚后跟都并在一起。敬礼也不一样,中国军人是手掌心朝下,而他演示的是手掌心朝前。不过,各国有各国的传统,无可厚非,审美观不同而已。
因为留恋有人表演的一段山寨版太极拳,直到深夜,白摩尔小伙子才在人们的哈欠——国际通用哑语——中,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
整夜,人们饱受突然罢工的空调和突然冲入的蚊虫之苦。有人试图用惊悚的鬼故事来“冰镇”闷热。
第二天早上7点多,人们收起疲倦,又踏上了征程。
这最后的几百公里道路两侧,发生了细微的变化。沙漠的土黄色含量越来越低,绿色的浓度越来越高,树木也从灌木丛变成挺拔的乔木。这一切,似乎在轻柔地提醒人们——即将到达一片不同于毛塔干旱的异国。
离开阿尤恩大概200公里,即到达毛塔和马里的交界地。汽车还没停下来,兜售各种土特产的孩子们就一拥而上,将汽车紧紧围住,极力促成一单跨国贸易。
海关办公室虽然简陋,但手续办理却非常利索,这让饱受毛塔政府低效折磨的人不禁眼前一亮。
经过边境,驱车长跑,途中经过两个收费站,一个位于刚入马里的边境地区,另一个是进入巴马科之前,收费标准均为500西非法郎,相当于人民币7元多。要知道,从边境线到巴马科,一路下来要500多公里,总计才大概15元。
第一个收费站,收费500西非法郎。人们手里最小面值的纸钞为2000西非法郎,而人工收费站正好也没有零钱,最小只有1000面值。为了赶时间,人们干脆要求放弃找零,权当小费。收费员倒是同意,但汽车刚出收费站,他忽然又叫嚷着冲了过来,拍打车窗,说是找到了零钱,然后将一个500西非法郎的双色钢镚塞进车里,还附加一句让人回味无穷的话——希望中国人多来马里投资,带动他们的经济。猛然间,马里在人们脑海中的形象整整扩大一圈。
在去往巴马科的路上,路边再也没有沙漠的影踪,遍地是绿葱葱的植被,树干高大,树冠如伞。来自大自然原汁原味的翠绿将集聚一年沙尘的眼球浸泡、清洗、染色。汽车上的5人,用10只眼睛尽情享用着饕餮、奢侈的绿色盛宴,用5张口猛吸沁人心脾的湿润气息。
轮下路况极好,画线标准、规矩,即使细微的弯道,路面也有提醒的转弯标志,这与标线磨耗殆尽的毛塔公路形成了鲜明对比。另外一个值得对比的地方就是沿路的哨卡,从努瓦克肖特到马里边境,一路下来,每到一个哨卡,就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索取路单,总共使用了20多张路单。其实路单上的信息无非就是乘车人员的法文信息,如姓名、护照号或身份证号和车牌号,还有公司的名字及法人代表的签字,相当于能够证明身份的通行证。但到马里之后,一张路单都没有发出去,只有沿线一两个大的哨卡检查一下文件是否齐全,一旦放行,那些只有一两个人的小哨卡就基本不拦。这种对比反映的不仅仅是安全形势的不同,同时也是文化的差异,即继承阿拉伯文化的毛塔人的谨慎,对比浸泡非洲热烈阳光的马里人的豪放。
傍晚时分,汽车开始接近巴马科。逐渐增多的芒果树和硕大的芒果在向人们展示着土壤肥沃的力量。不错,西非最大的河流——尼日尔河——正好流经巴马科。意为“大量血液”的“尼日尔河”,营养丰富,先是将沿岸土地“染红”,然后这些红土再滋养两岸的植物、动物和居民。
车轮下一路相随的沥青公路终于找到了与之相交的同伴,这通常是大城市的环线,汽车即将驶入巴马科!
在岔路口的地方,等待出售的芒果大红诱人。芒果摊前,嘴唇浸满果汁的小孩,咀嚼着金黄色的芒果肉,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汽车;裸露在路边和尼日尔河之间的红土沙砾与夕阳的霞光相映成辉,更显红光夺目;依路而建的民房越来越多,错落得掩映在芒果树林中;穿行如梭的摩托车,扭动灵活的身段,把汽车远远甩在身后。
为便于联络,人们在遍布西非的法国通信公司——Orange——的橘色店铺,购买了一张巴马科本地电话卡。
登记入住的宾馆,据说改自原来的中国大使馆。虽然宾馆设施陈旧,但装备还算齐全。电视虽然只能播放四五个频道,但毕竟还有一个中央四套;空调虽然噪声不断,但相比其制冷效果,还算可用;宽带虽然时断时续,但还算能满足沟通需要……
从外形来看,这边的芒果树呈两种形态:一种树干低矮,果大肉多;另一种树干高耸,果小肉满。宾馆院子的芒果树属于第二种形态,树干足足有四五层楼高,靠近地面的树干足足要三人才能合围。麻烦来了,因为果实高挂树顶,一旦成熟脱蒂,砸到地面还好,要是砸到车上、人的脑壳上,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从客房通向食堂的路上,搭起了廊道;纵有沙海行车经验的老司机,即使饱食芒果,也不会想到芒果的攻击……在得知一辆豪华轿车被自由落体的芒果砸出一个大坑后,立刻将汽车挪到院落空旷处。
事后人们总结,人造材料如汽车铁皮,一旦被砸凹,永远无法自行恢复;而天然材料如脑壳,一旦被(适当外力)砸到,不仅不凹,反而会凸,且一段时间后,自行恢复。这就是人造材料和天然材料的最大区别。未来哪一天,如果人工材料能具备“自修复”的能力,或许整个世界将天翻地覆……
加蓬之行
引言:北京首都国际机场T3航站楼,猩红色的粗壮圆柱和高大天棚隐约透出来的猩红色,与北京故宫的红遥相呼应。这座现代化的机场航站楼,隐喻着厚重而深情的北京文化,因为“红”的标签,让它区别于世界上其他大型航站楼——这是在北京,中国!
时间:2013年
地点:中国→加蓬
这年头,即使由钢筋混凝土筑成的城市,也在进化——朝着具有生命的感觉进化。一到冬天,城市就麻溜儿地穿上一身厚重的“毒棉花”。
穿行于橘黄色的雾霾中,人们呼吸着浓郁的味道,回家的时候摸错门,出门的时候走错道,在立交桥上拐错口……
即使目光再犀利的鹰隼,也饿晕在田间地头;而风驰电掣的野兔,则撞出豆腐一样的脑花……
棉絮一样的雾霾,掩埋了北国风光,一阵风过后,又在江南水乡恣意涂鸦……雾霾在极力平衡着它对南方和北方的“爱”。
想一睹蓝天和白云的纯度,除了Windows XP的经典桌面外,唯有逃出升天,劈开雾层霾层云层……
此刻,人们已经在距离地面10公里的平流层,吃着冰冷的航空西餐,从嚼到咽,2公里飞驰而过,闲暇之余,欣赏着像雾像霾又像云的滚滚浓烟。雾霾的浓度和经济发展程度之间,隐藏着一个神秘的换算系数……
此行目的地是加蓬。这个非洲小国,人均GDP竟是中国的两倍多。如果有人怀疑,也属情理之中,因为没有人将黑色和金黄色相提并论。即使东北的黑土地,也在春晚的小品中,绽开着艳丽的艺术之花。纯色的黑土地,强劲地供养着粗壮的秫秸,结出饱满的高粱籽粒,酿出醇厚的大曲,在逢年过节的祝福中,融进豪放奔流的血液中……
……
飞机上,一股倔强的睡意就像东北厚棉被,将人们蒙起来,让人对其中的温暖和隐秘欲罢不能。稍顷,鼾声四起,鼾声如雷。
忽然,一阵高频率的疯狂颠簸,生硬地将人从睡梦中拖了出来。铛……铛……,警报声将舱内静止的空气切割成无数碎片。飞机遭遇了强对流空气。
A4纸大小不到的屏幕上,深蓝色的模拟飞行图,非要将地球万物收入其中,撒哈拉沙漠的燥热空地,西伯利亚的寒冷旷地,安第斯山脉的冰天雪地,东非大草原的繁茂草地……人类,如同乘坐一列飞驰而过的列车,一扇扇车窗,因为减速玻璃,其中景象一览无余。一张张脸庞,承载着无数的不同——肤色、年龄、阅历、民族、希望……
第二天中午,当飞机在利伯维尔上空盘旋时,下面乌云滚滚。此时的加蓬,正值大雨季。飞机在机场进近净空的锥形面兜圈,在将飞行方向调整到跑道降落的方向后,开始俯冲,刺穿乌云。
这不经意的一圈,让人们得以鸟瞰整个利伯维尔。朝下望去,如同方盒形状的白铁皮房屋散落在丛林中,一直延伸到海边。在人类聚集区的另一边,就是无边无尽的绿葱葱森林。
据说,加蓬85%的国土面积覆盖着原始森林,境内有3万多头大象,是全世界大象最多的国家。加蓬林业资源异常丰富,木材储量在4亿立方米以上,且不乏名贵木材。其中,分布广泛的黑檀木,可以长高到40米,堪称植物界的“长颈鹿”。排名非洲第七位的石油资源,支撑着这个国家的GDP,而居世界之最的锰矿,则让钢铁焕发出超高的强度和耐磨性,影响着全世界机械设备的折旧率。资源如此优越的国家,人口却只有150万人,难怪人均GDP如此之高。
飞机轮胎高速冲击加蓬土地,产生的碰撞让飞机和人们内心颤抖不已。这剧烈的冲撞,几乎能让这异域文化和中国文化冲铸在一起。
由于是远机位,着陆后人们需要步行到航站楼。远远望去,白色的航站楼横陈在非洲大陆上,像一个安静的小男孩,用忧郁而包容的眼神注视着异乡来客。
总以为西非国家的制度如同撒哈拉沙漠的沙子一样松垮无形,然而,这次却碰到了由沙子黏合而成的规则沙砖。这入境手续的办理,俨然是非洲的佼佼者。总的来说,可归纳为一个字——严。按手印,十个指头一个都不能少;拿行李,机检+狗检+人检。
在一家西式格调的中国宾馆,皮肤白皙的温州小伙为人们办理了住宿手续,而当地雇员则负责将人们领到客房。
这里,唯一不缺的就是空间,即使是客房,也至少相当于北京宾馆的三个房间面积。能代表中国文化的红,在这旅途的终点,像是久候的挚友,热烈盛情。暗红色的木地板和暗红色的家具浑然一体,让中国人有一种归属感,也让当地人一睹异国情调。乳白色瓷砖的墙裙高达1.5米,上沿用白色的木条作为装饰线。暗黄色墙面与白色油漆顶棚交叉出标准的90度直角。
从猩红色的北京T3航站楼,到暗红色的“金星”宾馆,红始红终,竟毫无离愁的感觉,仿佛旅途就是一场梦。只是,这一天一夜横跨8个时区的旅程,已让人们全身覆满疲惫。
莲蓬头喷出的0.5兆帕的迷你水柱,如同大雨季的水线,将疲劳一层层从身上冲掉,流入下水道,清净,舒坦!
第二天清晨,外面的歌声,不知何时悄悄钻入房间。那些附着拍手或跺脚的节拍,让人浮想联翩。刚刚驱散梦境的脑海中,浮现出帧帧画面——在非洲广袤的草原上,一群男男女女,身上和脸上抹着绚丽的颜料,代表着他们的图腾文化,载歌载舞,时而摇摆,时而跳跃,动作一致,激荡的灰尘飘浮在空中……
接下来,人们要去一座港口城市——让蒂尔港——进行考察,这座以洛佩斯角为天然屏障的多功能港口,却几乎与首都利伯维尔之间毫无道路相连,而乘船又太慢,只能依靠小型螺旋桨公交飞机。
下午3点半,在机场,短短的排队检票,竟消耗1个多小时。人们翻来覆去调整着站姿,并均衡分配着每个站姿的保持时间,以应对疲劳和不耐烦。好不容易领到登机牌,竟又苦等近半小时。在检票的过程中,仅仅4个人的小队伍又被无情地分成两个小分队,理由是飞机正好满载,得等下一班。同行说,不急,很快,这飞机没有点,坐满即飞,犹如国内县城里私人经营的大巴。
这种小飞机,不算布帘子后的飞行员,共31个座位,分两列,一列一排座,另一列两排座,总共10排,最后一个座位位于走道顶头。这让人忌讳的小飞机,不仅颠簸,而且失事概率极高。人们三缄其口,绝口不提安全之虞,仿佛天机不可泄露,一旦说破,可能不幸言中。
第一拨人到达让蒂尔港的时候,已是晚上5点半。这只有20分钟坐着的航程,还不能缓解已久站两个小时的疲劳。第二拨人抵达的时候,已近晚上8点。
落脚之地为当地人所建。一个院子,包裹着一栋两层小楼和一个水泥地小院。灰色的楼房墙面没有涂刷任何建筑涂料,而是由水泥砂浆直接甩成的毛面。窗户内壁上贴着蓝色的瓷砖,这些瓷砖朝墙面延伸,参差不齐,正好与窗户口形成一朵方形的蓝色花朵,看上去倒是独树一帜。从原理上理解,这样做也可防止雨水渗入房间。
走廊上部摆放着空调室外机,软管直接甩在走廊外侧花盆里,于是,空调冷凝下来的水,可以直接浇花。如此独具匠心的一撇,对通常接受不了雨水灌溉的盆栽植物,却是一大福利。
因为是大雨季,通往项目所在地的道路据说已被淹没,但无论如何,还是要闯一下,才能不虚此行。
刚一出让蒂尔港市区,就是一段高低不平、布满淤泥的红色烂土路。被压碎的淤泥不断聚拢、翻滚,然后又被压碎、聚拢。
汽车躲避着重型卡车形成的大而深的车辙沟,曲线开行在崎岖的大道上。经过一阵颠簸,驶入一段双表处公路,总算让全身颤抖的脂肪消停会儿。但不久,汽车又进入更烂的土路,直到最后,已经谈不上所谓的路。
最后,汽车进入一片草原和丛林的混合之地,这至少摆脱了湿滑的黏土。轮胎紧抓草皮,竟能奔驰起来。经验丰富的老司机,把握着冒险的尺度,从水沟边缘的冲刷痕迹,判断着有无暗沟,人们安全地横穿一汪汪水面。
当汽车试探着驶入一处大水沟时,老司机满以为可以勉强穿过,但不断下沉的汽车让司机猛地踩下了刹车。在水还没有进入排气口时,迅速倒车。所幸,汽车安全离开险境。老司机又另辟蹊径,绕过了这个大水沟。
一段沙地和草地行程之后,更大的一处水沟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去路,而水沟两边都是丛林,老司机再也没有办法绕行。
四周没有高大巍峨的巨树,全是次生代的丛林,弯弯曲曲,密密麻麻。据说,很久以前,这里也有两人搂不住、猴子爬不到顶的参天大树。后来,由于砍伐,忧郁了几个世纪的灌木丛,终于重见天日,形成了这些无人理睬的丛林。
路边的木质房子,很多已经腐朽如炭,但时而飘动的衣物,则宣示着有人尚在此地艰难生存。
人们谈起了关于环保的话题。有人说,这个国家异常重视环保,每申请一块用地,都需要经过严格的环评。一个环评报告要经过N个部门的论证,要走N道程序。任何一道程序有瑕疵,都将通不过环评。环评不通过,就代表你无法动用这块土地。又有人说,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在某国,那里要求——除了车辙印不能清除外,所有的痕迹都要消除——连塑料口袋都得捡走。否则,想离开都没门。万万没有想到,在非洲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国家,对环境保护却是如此重视。他们没有以森林覆盖率而自居,反而比那些绿色更少的国家还用心,让人佩服。
艳阳高照下,汽车沿着海滨大道平稳行驶,沿岸的楼房朴素却异常明亮干净。时而反射的光给建筑物带来绝美的装饰,比起国内繁华都市的高耸大楼,这明亮的自然装饰不仅轻快而且超凡脱俗。除了海滨大道外,这些建筑物和大海之间就只相隔一片柔软的海滩。蓝色的大海显得异常平静,它和阳光、椰树,共同构造出独有的海滨景观。
动态的车流在海滨大道上规则流动,不紧不慢,仿佛不想打搅旁边安静的大西洋。只要没有建筑物和构筑物的地面,青草就会挤占上去。青草的芳香直灌口鼻,海洋的辽阔尽收眼底,而耳朵却获得了久违的宁静。
宾馆后方,就是大海。椰树和木瓜树伸向海的方向,猴急地要投入海洋的怀抱,探索生命的起源。在有建筑物的地方,用岩石做成的边坡阻挡着日复一日海水的冲刷。而在没有建筑物的地方,这守护岸坡的树木根系就成了一道自然的防线。海浪不断侵蚀着树根守护的海岸,在几乎垂直的海岸上,树根裸露一半,但依然用另一半紧紧抓住沙地。一边是树根朝土地抓握,一边是树冠朝大海挣脱,这种博弈的结果,形成了海边独特的风景。
岸上时而冒出已经千疮百孔的原木。这些木头的头尾被电锯斩下,有的半埋在沙子里,有的几乎全部埋在沙子里,还有的刚刚从海里冲上来。树木的尸骸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海岸线上,或许是运输原木轮船的损耗,又或许是对岸岛上被砍伐的原木。它们生长的时候,固定在一个点上,年复一年,死后,却流落他乡……
塞内加尔之行
引言:如今,“小巴黎”的称号已经快泛滥成灾。仅仅在西非,就有科特迪瓦的阿比让,塞内加尔的达喀尔;而在东非,则有肯尼亚的内罗毕;在东南亚,有越南的西贡,柬埔寨的金边,巴黎在孕育着“小巴黎”,而“小巴黎”则为巴黎的神圣和浪漫“浓妆艳抹”……
时间:2010年8月
地点:西非,塞内加尔
向导基比不苟言笑,瘦长的身躯、黝黑的脸庞、粗短的卷发、洁白的牙齿,让他没有与当地人可供区分的特点。从毛里塔尼亚的努瓦克肖特出发的时候,基比拍打着胸脯,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人们,让他当向导绝对没错,他是塞内加尔人,非常熟悉去汤巴昆达的路。
与毛里塔尼亚仅有一河之隔的塞内加尔,经济发展更迅速,社会文化更开放。从毛塔去塞内加尔的行程,竟成了一种奢侈的期待和期待的奢侈。
当汽车从塞内加尔河的摆渡船驶出,卷起塞内加尔土地的尘土时,人们质疑道,一个久居毛塔、常年往返于达喀尔和努瓦克肖特的塞内加尔人,缘何对塞内加尔南部如此熟悉?基比依然用布满血丝的眼睛,认真地告诉人们:那是30年前,他尊敬的父亲曾经带着他走过那条小路。听罢,人们愕然,倘若在中国,30年的改革开放时间,足以沧海桑田、物换星移……
因为雨季导致部分道路泥泞不堪,在基比所指的大方向下,虽然绕行了一部分冤枉路,但总体还在人们的承受限度内,最终,顺利抵达目的地。
雨季虫子多,汽车行驶又快,抵达汤巴昆达的时候,人们不得不手工清理糊在车上的一层层飞虫尸体。
……
在塞内加尔南部,人们在一条被夹在丛林中的二级公路上驱车狂奔,路旁殷红的泥土包裹着一绺像被粗暴撕裂的黑色纸张一样的沥青路面。距离道路不足两米,突兀着茂密的丛林,树木长势茁壮,浓绿欲滴。红土和绿林视这条沥青路面如肉中之刺,不断侵蚀着沥青混凝土,妄想抹除这人工构筑物。
雨季的天空,阴郁无常,捉摸不定。在这丛林之中,时而雾气朦胧,时而倾盆大雨。雾浓的时候,寸步难行,雨倾的时候,车如龟速。
这是一片得益于冈比亚河灌溉和滋润的自然保护区,年均1000毫米以上的降雨量,将土地彻底浇透,饱含水分的土壤,在树荫的掩护下,对抗着长达7个月旱季的剧烈炙烤。在旱季,洁净的天空毫不吝啬阳光。于是,植物大肆光合作用,动植物种类繁多,生态极其平衡。
然而,即使物种再繁多,也经不起猎枪子弹的穿透力。于是,在1926年设立狩猎保护区后,仅仅不到30年的时间,1953年又成立了动物保护区。
路旁的标识牌,标示着这里的大型或珍希动物——狮子、犀牛、大象。标识牌一方面提醒着人们缓慢驾驶,避免与动物冲撞;另一方面,则提醒人们,小心被大型动物攻击。
也许是雨季湿漉的原因,动物都躲藏了起来。一路上,除了惊飞几只珍珠鸡外,竟没见到任何其他动物。
人们是早上9点从宾馆出发的,如今已经接近中午,雾散雨来,汽车走走停停,快快慢慢,不知不觉,直到一张提醒人们的指示牌映入眼帘——前方为几内亚比绍,人们这才恍悟——再朝前走就是非法越境了。司机急打方向盘,汽车掉头,加速往回行驶。
中午,在一座小桥附近的当地烤羊店,等待半小时后,人们拎起用牛皮纸包裹的切碎的烤羊肉和剁碎的洋葱,钻进车里,大快朵颐。
羊肉,性温,柔嫩,是绝佳的食品。牛,常有疯牛病,猪,则常有猪瘟,而羊,则极少有瘟疫,一如既往地养育着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游牧民族。
烤羊,算是当地最为常见的美食。看起来卫生条件堪忧的烤羊摊,却聚拢着一帮骨灰级的食客,小孩垂涎三尺,大人眼神似火。纯天然、无任何添加剂的现宰羊肉,用炭火炙烤,撒入些许的孜然和盐巴,羊肉的腻软和洋葱的爽脆结合、中和,在舌头的初次搅拌和胃的二次搅拌下,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油腻。只是,韧劲十足的羊肉纤维塞在牙缝中,将伴随整个旅程,直到努瓦克肖特还能再次咀嚼!
下午,人们又在这条“撕条纸”公路上来回考察。搁在毛塔,这样的公路,无非修整一下路肩,根本用不着罩面。而从这里,就足以看到塞内加尔比毛塔的“发达”程度。
驶出自然保护区后,标线划分规范的法标二级公路,秉承着欧洲人的严谨。每隔一段距离设置的临时停车区,成了搭便车者的理想蹲守地。他们频繁地向疾行的汽车招手,而事实证明,成功率非常高。
基比推荐汤巴昆达的NIJI宾馆作为一行人的歇脚点。椐其介绍,这算得上是镇上安保较好的宾馆了,配套比较齐全。
NIJI宾馆客房是栋三层小楼,楼下的院子就是用餐之地,又像是一个独立的餐馆,一部分餐桌在帆布帐篷之下,一部分餐桌露天摆放。院子中央的游泳池,是大多数宾馆的标配,虽然极少使用,但却能衬托出一种情调。
这个时节客人不多,只有两三桌欧洲人在低声交谈,缓慢咀嚼,并间或发出刀叉切割盘子的刺耳声。
雨季的夜晚,有风的地方,就会显得凉爽,四周昆虫求偶的歌唱不绝于耳。人们在游泳池旁边选了一个露天餐桌。
服务生先给人们端上塞内加尔特产的花生。花生虽然很小,但含油量却不小,吃起来味道极香。烤鱼、鸡腿,浇上调料——洋葱和番茄酱的混合物,味道竟也不错。
可能因为民族和风俗迥异的缘故,在这种当地人的卧榻之所,人们能闻出浓烈的异味,让人心里无比膈应。据说,当地人也会觉得中国人身上有一股怪味,也不太愿意相挨太近。不过,人类会调整身体的机能,有目的地忽略周围长期存在的“不舒适”。如同油漆工对刺鼻化工颜料的无视。这种对气味钝化的本能,维护着人们对环境的“适应”。而香水,则因这种气味的落差,将人们之间气味的沟壑填平,达到一种大家普遍接受和喜欢的统一味道。
夜间,滂沱的大雨声也没能将人们吵醒,而猛烈的暴风,却将损坏的客房门一点点推开,以至于早上,让人们感觉阵阵后怕。
第二天早上,就着骆驼奶,人们将法式面包塞入口中,匆忙上路。
下午,汽车行驶在达喀尔海滨大道上,大西洋近在咫尺。
从地图上来看,达喀尔伸入大西洋,在非洲大陆最西部。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得其在殖民时代就成为法属西非首府。水深港阔的达喀尔港,不仅装卸和中转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集装箱与散货,而且兼具渔港功能,每年捕捞数万吨的金枪鱼和沙丁鱼。
人们隐隐约约看到海中一个类似山丘的凸起物,那就是奴隶岛,又叫戈雷岛。据说是当年贩卖奴隶时的一个重要集结点。坟墓一样的囚室,如今已经成为那段黑暗历史的博物馆,填满了黑奴们的血泪史。
海边,三五成群的当地人在跑步、踢球。几百年前,他们的祖先从这里出发,以为是去往一个理想国度,怀揣着父母妻儿的期待,扬帆起航。一尊黑色的女性石刻雕像,深情地望着大西洋,像母亲在盼望自己的孩子从海面上出现;又像妇人在期待自己的丈夫能满载而归。而在大洋彼岸,则可能散落着孩子和丈夫的遗骸!甚至有的还未曾到达彼岸,就已经葬身鱼腹。
如同一幅油画,海天一线分,蔚蓝出深蓝。罪恶的黑奴贸易就是发生在这海风和煦的画面里。而事实上,大部分的黑奴都是阿拉伯人和黑人作为“中间商”,然后贩卖给欧洲人的。
在一座海滨丘陵上,矗立着一座名为“非洲复兴”的青铜雕像,52米高的雕塑雄壮无比。丈夫一手拉着妻子,一边肩负起孩子,孩子伸手指向远方的天空。这座2010年完工、耗资2500万美元的雕塑,向世人展示着非洲人走向复兴的精神面貌。雕塑四周,20多个非洲国家的旗帜迎风飘扬,发出鼓掌一般的声音,仿佛雕塑表达的愿景,已成事实。
晚上,人们决定寻找一家中餐馆来缓解一下胃部的“痉挛”。耗时2个小时,在人们即将放弃的时候,忽然在拐角处出现盏盏大红灯笼,热烈的红光照进空荡荡的心和胃,暖心暖胃。这是一家重庆人经营的中国餐馆,红色灯笼,红色辣椒,红色记忆。于是,中国的筷子夹起中国的菜,填入中国人的胃,让中国心踏实无比。
饭饱之后,已经是夜里12点多,疲惫开始聚集在脑门,唆使着眼皮互殴。在中餐馆伙计的指引下,几经周折,人们找到一家宾馆。客房价位中等,但条件却不太满意,连洗浴用品都不具备。人们已疲倦至极,只要有一张床,就能将倦意摊铺在上面。毕竟明日还有720多公里的归程,更何况离凌晨也没有几个小时了,再找下去,就失去了“休息”的意义。无须再做平衡,只需平躺休息,毕竟,这是在塞内加尔。
第二天,人们8点收拾妥当,驱车去中餐馆,一碗简单的挂面,也让人们吃得满头大汗,对,这是在塞内加尔……
尼日尔尼亚美之行
引言:每年的这个时节,空气犹如一团棉花,饱蘸着尼日尔河的淡水,在空中作画,在地上涂鸦,在尼亚美市的空气中沸反盈天,偶尔,阵风袭来,拧紧棉团般的云朵,水汽聚合,雨滴骤至。这干旱的国度,燥热的沙漠,每到此时,竟惆怅多情,涕零如雨,让久居此地的人,也临窗观雨,惊沧海桑田,叹时光流逝……五千年前风吹草低见牛羊,如今却飞沙走石隐驼峰……
时间:2014年
地点:中西非,尼日尔
中转机场是亚的斯亚贝巴国际机场,与世界上其他航站楼一样,喷覆H级防火涂料的钢桁架结构,铁管枝丫,纵横交错。只是这座航站楼的顶棚,似乎比任何其他航站楼更嫌弃光照。戴在航站楼二层的“大檐帽”,帽檐压低,一双疲惫却目光如炬的眼睛藏匿其中,搜寻着非洲大地的一草一木。航站楼顶棚的聚氨酯采光板,像是裤筒上的微小补丁,占据着可以忽略的面积。因为采光不足,大楼内光线微弱,一盏盏白炽吊灯均匀地列队悬挂,抵抗着闯入的黑暗。
在这光线斑驳、钢铁结构的候机厅里,黄肤黑发的中国人人头攒动,中国元素的厚重如同中国人的数量,将一碗原本纯色黑米粥稀释成玉米芝麻粥——让搭配更合适,才能营养更丰富——融合,才能构建共赢格局……
这座机场,算是直通中国、有为数不多航班的几个非洲机场之一。中文服务柜台,像一个身着红色旗袍的东方女性,孑然而立在大跨度的钢铁苍穹下,用色彩和柔情融化黯然销魂和行色匆匆。柜台的棚子,是用暗红色圆柱撑开的仿古斗拱结构,下面垒着一摞中文版的《环球时报》。免税区的几家以中国商品为主的店铺,楷书、隶书、宋体,用方正而曼妙的体形,招揽一波波以中国人为主的顾客前来消费。屈指可数的中国商品,从暗红色皮肤的埃塞人嘴里,蹦出一串串货币单位为比尔的价格。
再过3个小时,飞机将载着一群来自东非和亚洲的乘客,从东非屋脊进入非洲心脏——尼日尔。
强烈的光照,让翻滚的云丛犹如抽搐痉挛的野兽,此起彼伏蠕动的老鼠肌,赤裸地暴露于人们的视野之中。从云层漏下来的斑驳光线按摩着浑圆的机背,而在机腹,散布于地面的非洲特有的铁皮瓦房,捡拾起掉在地上的光线,摔打在飞机腹部。
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飞机速度从1000公里/小时降到300公里/小时,缓慢而沉重地降落在空旷而孤独的尼亚美国际机场的沥青跑道上。
这一年,尼日尔北部的沙漠照样扭动着焦黄的躯体,垂死挣扎;这一年,尼日尔河面的水宽历年最窄,窄到两岸的村民可以涉水过河,四处搁浅的渔船暴晒于烈日之下,龟裂的木缝交错成织;这一年,尼日尔的人类发展指数排在世界倒数第一。这是非洲心脏最脆弱的一年,仿佛为这个星球心力交瘁,而后心力衰竭;这一年,距离5000年前的风吹草浪又远了一年……
单层的土黄色航站楼,固执地站在跑道一端,像一栋古董,散发着历史的味道,用颤巍巍的身姿,倔强地撑起一座航站楼的使命——飞机起降服务,旅客悲送欢迎……
在这集高科技和自动化的飞机起降系统中,冥顽不化的老旧航站楼,淹没在蜂窝信号中,纹丝不动,吞吐着越来越多的旅客流,直到狼吞虎咽也满足不了起降服务,机场管理局才开始筹划一座新双层航站楼……
从机舱走出的乘客,在远机位的登机车上,迅速从科技之巅垂直滑向科技之谷。
然而,这座修建于20世纪,出自法国设计师之手的老旧航站楼,却意外地符合现在流行的低碳文化。由扁平的六角形盒子组成的顶棚,是其设计玄妙之处。这些顺风向的六角形盒子,在迎风面敞开口子,让空气顺堂而过。不断顺堂而过的风,将航站楼里的热量迅速带走,为航站楼降温,巧妙地省掉了通风设备。这个原本由于资金紧张而“捉襟见肘”的设计,在跨越了几十年工业文明发展之后,到现在,反而成了返璞归真的设计典范。只是,仅有一层的航站楼,对出入境旅客流无法做到高效分流,也无法对国内和国际航班的旅客分别管理,因此,不得已而有了远机位设置,让来客第一时间暴露于阳光之下,让归客满头大汗得钻入机舱,优越的舒适感在降低,非洲的体验感在上升。
不同于其他非洲国家,入境尼日尔,需要接种有效期为两年的ACYW135流脑疫苗,否则将被强制注射接种并处以罚款。罚款倒是其次,只是强制接种不免让担心当地医疗条件的外国人心有余悸。幸好此次准备充足,在黄皮书流畅翻页的细风中,顺风顺水。
接客的汽车暴晒于无荫的停车场上良久,大马力空调已经累得气喘如牛,却只吹出略带凉意和泥土味的粗风。
这样的傍晚,在热闹非凡的大都市,将会是堵车的景象。同样在这欠发达的地方,堵车的傍晚也在折磨着一颗颗似箭般的归心。转了1/3的地球,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堵,沸腾的空气中,充斥着刹车和鸣笛的噪声。小汽车改装的卡车,卡车改装的牛车,牛车改装的人力车,像破败的棉絮和烂布,充塞在尼亚美的进城大路上。这一刻,所有的车都平等了。
这个时节是尼亚美少有的雨季。仅次于尼罗河和刚果河的非洲第三大长河——尼日尔河,发源于几内亚,缓慢地将非洲9个国家串联,可以让一条运气好的鱼周游西非。这条希腊人命名的河流,虽然流经尼日尔,却只划过尼日尔南部的一角。然而,尼日尔河眷顾的这片有限的湿润土地,却是疟疾丛生。
略微讲究的人,是绝不会让一小汪死水出现在卧榻附近。本来缺水的国家,却对这一小汪死水充满恐惧。仿佛死水镜面能摄人魂魄,夺人性命。潮湿的空气中流传着“因小失大”的故事,“小”到这一小汪死水,“大”到要人命。只因一小汪死水,携带疟原虫的蚊子得以恣意繁殖,传播扩散。蚊子飞入居室,一不留神,针扎入肤后,便疯狂发烧,及时救助倒也无碍,只是在这落后的医疗条件下,只能靠人体去感觉。而事实上,多数被误诊为感冒发烧,粗心和失误让疟原虫有足够的时间随着血液流入大脑,造成脑虐,继而昏睡不醒——多少人,因此失去性命。至今,疟疾在疟疾药的帮助下,被催生和选择出无数的变种,让人防不胜防。对于出国的人,吞下两粒疟疾预防药,只是心理安慰罢了。只是,这种心理安慰有时却又助长了盲目自信和过度乐观。
这个国家的财富,几乎都集中在尼日尔河里和附近的泥土里。有水的地方,自然都不会太差。有水才有植物,才有依植物而生的动物,于是才有供养人的水和食物。然而,尼日尔河上游大坝的修建,让上游的人获得了电力,还能蓄水养殖,引水灌溉。但让处于下游的尼日尔,却可能苦不堪言。旱季的时候,水位下降到最低,仅有数十米宽的河面,连瘦长的渔舟都几乎搁浅。由非发行、世行、阿拉伯基金等金融机构计划在坎大吉修建一座大坝,论证了10年。在他们的设计中,起初为鱼留足了洄游通道,却因为某种鱼的游力薄弱,无法洄游,遂将设计否决。一轮又一轮的设计,被比大坝还高的环保意识一次次挡住……
在首都尼亚美,尼日尔河穿市而过,如同海河之于天津,黄浦江之于上海,泰晤士河之于伦敦,塞纳河之于巴黎,它将尼亚美也一分为二,又用两座桥将它们紧紧箍在一起。一座是20世纪美国人援建的尼日尔一桥,也叫肯尼迪大桥;另一座是2010年由中铁十四局援建的尼日尔二桥,也叫中尼友谊大桥。两座大桥,在非洲心脏遥遥相望。两个在时区上颠倒的国家,相隔一个地球,却在这里不期而遇,一个为了纪念当年的总统而建桥,一个为了纪念两国的友谊而建桥。
有人说,这个国家,除了尼日尔河以及尼日尔河里穿梭的鱼外,能有什么?然而,上帝是公平的。就在人们为尼日尔鸣不平的时候,就在尼日尔被联合国宣布为人类发展指数倒数第一的前几年,暗流涌动的尼日尔沙漠里,一串“噗”的声音后,从金黄的沙漠里,喷涌出柱柱黑金。紧接着,欧洲的石油公司蜂拥而至,中石油也在尼亚美建立大本营……尼日尔政府也开始编织结实的口袋,以便能够装下沉甸甸的金条……一切都在等待着逆袭。这片贫瘠了很久的沙漠国家,不再计算它距离风吹草浪又一年的沮丧,而在计算它距离金山银库又一步的喜悦……眼瞅着自己也要重蹈沙特阿拉伯的致富之路,最终也会穷的只剩下钱……
就在尼日尔即将成为瞩目的非洲新星之际,国际油价却打起了盹,开始萧条起来。于是各大石油公司开始放慢了勘探和开采的节奏。这炽热的沙漠,温度渐高,石油热度却在降低。刚缝好的政府财政口袋,却被一阵疾风携沙而入,没有梦想的金条,依然是金黄色的沙粒。
在尼亚美驻地的几天里,小雨绵绵,潮湿黏稠。湿度可以降噪,是因为雨声能将杂乱的声音遮掩起来,只让人耳接收频率单一的声音。于是,在这个季节,因为有节奏的声音逐渐被忽略,尼亚美市就多了一份宁静。这种雨声构建的静,让人能酣睡如初。尤其是傍晚的时候,驻地门前湿漉的红土沙路上,因为沾染水汽,红色浓重;门口的水泥地上,总能聚集起一群放学而归的孩童;远处3条土道汇聚而成的转盘路上,羊群总是在圆心附近停顿。牧羊人甩开长鞭,搅动傍晚的静谧,鞭挞声震得小树的雨珠稀疏滚落,砸在顽童头上,开出水花,绽放笑脸,而羊群,却习以为常。只是在宰牲节的时候,在同样的地点,炙烤着一扇扇嗞嗞冒油的羊排……
在尼亚美附近的国家森林公园,几只从东非“进口”的长颈鹿,啃食着低矮的灌木丛。它们起初质疑四周的灌木丛,然后一点点的质疑自己的脖子……
科特迪瓦之行
引言:在西非,石料如同海浪一般,分布此起彼伏;又如同海底一样,在地下深浅不一。在毛里塔尼亚,沙海无边,烂石如珍;在刚果(布),草木苍翠,石山难觅;在赤道几内亚,聚蚊成雷,山石遍野;在加蓬,一碧千里,山躲石藏;在冈比亚,沙石绝迹,邻国进口;在塞内加尔,红土厚覆,顽石深埋……而在象牙海岸——科特迪瓦,红土漫山遍野,石山星罗棋布,曾几何时,科特迪瓦是“冷战”时期最繁盛的西非热带国家之一……石料,似乎与经济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换算系数……
时间:2015年
地点:西非,科特迪瓦
飞机,用噪声裹藏着高科技,如同用粗糙的棒子面饺子皮包裹着多汁肉馅,从北京抛到埃塞俄比亚高原,弹射后,稳稳地落在科特迪瓦港口城市——阿比让。这丰满浑圆的水饺,在集云巅之精华后,携异国之灵气,终于被送入这片丰饶而又饥饿的土地。
彼时的阿比让港,如同巨型肉丸,点缀在纤细浮动的海岸线上;内陆的公路、铁路,如同劲道柔韧的长寿面,泼撒在辽阔的丘陵密林里。于是,多年的高汤,浇出一碗滚烫的清汤肉丸面,填塞进幽谷空荡的非洲巨胃中,即使略微清淡,也能为这片土地提供逐渐焕发生机的养分。
丛林,细雨,薄雾,潮湿,是这个国家在这个季节的关键词。
无时无刻不想兴风作浪的非洲热气弥漫在空气中,与潮气混合、胶着、纠缠,经历着博弈、平衡,正循环后,反循环。这混合不均的气流,时热时凉,从人们发丝间穿行,时而聚汗成珠,时而又让细汗随风蒸发。都市的感觉,就如同一位乐观、充满活力的天津大姐,在滚烫、冒着细烟的鏊子上摊开一张薄薄的煎饼果子皮。经过这种逐渐摊薄又慢慢凝固的过程后,镌刻出一幅非洲经济发展的浮雕画。
一条黝黑结实的高速公路,流畅地将经济首都——阿比让和政治首都——亚穆苏克罗拴在一起。分离式路基的双向四车道高速公路,如同人体的动脉和静脉,港口物资有节律地输送到首都,而从首都空载的卡车则疾驰向繁忙的港口。
秉承设计超前的分离式路基,政府只略微增加部分前期投资,将路基一次性做成六车道的宽度,则好处多多。
首先,高速公路的贯通,除了会刺激经济的发展外,还会吸引居民在道路周边建房置业,而随着经济的发展和人口的增加,道路势必要增加车道,如果以后外扩,就会加大征拆成本,而分离式路基的设计则提前将土地圈在了来往车道之间,未来扩建车道几乎不涉及征拆;其次,相距两车道宽度之远的来去车流,可以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也间接地节省了现期防护结构的投资;最后,在现阶段的四车道施工过程中,可以将车道之间的空置区域作为临时便道,从而减少对红线外自然环境的破坏。
即使在经济欠发达的非洲,得益于先进的设计理念,让四车道扩展为六车道变得易如反掌。
这种设计理念的基础,究其原因,其中之一就在于道路周围丰富的筑路沙石料。
因为石料丰富,可以随用随取,就无须在建设期集中机械设备将沙石料一次性集中起来,进而可以腾出资金去做其他投资。
这是后来者的福利。只要善于学习,举手之间就可以摘到文明的成果。然而,上帝是公平的,“顺手摘果”固然比“亲手种植”更“事半功倍”,但不可能“异曲同工”,这漫长的文明“种植”过程,内容丰富、时间缓慢,却能收获比果实更重要的智慧和精神。
在“种植”文明的过程中,比起单纯甚至单调的文明果实,更能锻炼执政者和人民。满腹沧桑的历史之旅,坎坷难行的发展之路,造就的是民族的“反脆弱性”。这种越挫越勇的“反脆弱性”,能让国家和民族在砥砺前行的过程中,变得勇敢、坚强、乐观。
无数国家、无数历史经验告诉人们,没有工业化这强硬的一环,看似免费的午餐,信手拈来,却可能贻害无穷。
茂密丛林中的曲径坑洼积水,披星斩棘的人们蹒跚而行,挥汗如雨间,“巍峨”的蚁山让人驻足惊叹。
一人多高的蚁山,在蚂蚁看来是绝对的威武壮观,背后需要无数只蚂蚁艰辛堆载多年,而在蚁山形成的过程中,却没有被恣意破坏,可见当地人对自然之物的爱恋之感和敬畏之情。
这种爱恋和敬畏,其实是对自然资源的包容和开放,万物都是环境的一环,都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关联,没有你死我活,只有互利共赢。
这蚁山立于树荫之下,藏于顽石之后,凭高而建,越堆越高。在雨季躲过水淹,在旱季藏于荫下。不止于此,它还唤来藤蔓植物,乔装打扮,找来含羞草点缀在周围,宣泄情绪。
高低不平、层峦叠嶂的蚁山,代表的是蚂蚁不畏险阻、迎难而上的情商。可以想象,彼时,蚂蚁大军浩瀚如海,肩扛手提,携土而上,一次次努力,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又另辟蹊径,从不曾停息……
人类的一部分,比如艺术家,也不喜欢规则和对称。规则和对称,是工业化的简单和容易,而不规则和不对称,则是充满崎岖、遍布坎坷的发展之路,代表着的是凝结汗水和心血的复杂与困难——用汗和血浇灌的文明之果,过程艰难缓慢,果实却甘之如饴。
为了修建一条高速公路,法国人遍寻石料,掘地10米,深挖坚石。无意成湖的巨坑,也已成为一处小型人工湖。安静的水面之下,埋藏着当年碎石机咀嚼石块的咯嘣声,大型自卸车的喘息声,施工人员的吆喝声。这清新平和、深藏茂林的人工湖,犹如历经沧桑、遍尝悲欢的隐士,此刻,不动声色地目睹人世酸甜苦辣、七情六欲。
如今,工程人早已积累了搜寻石料的经验。
只看地表植被,就能作出基本的判断,即使不能十拿九稳,也能做到十之八九。
凡是具有开采价值的石料,覆土一般不足2米。这样深度的土壤,无力供养根系发达的大树,只能让低矮的灌木丛生。
即使石料藏匿地下,而反映在地表的观察经验,就是——树木的高低与石料的深浅成反比。倘若树木有高有低,则代表地下石层可能被风化得参差不齐。
接下来,就是判断石料的材质。只要寻到一两块残石,敲击听音,断面观纹,即可判断出究竟是花岗岩,还是石灰岩,抑或是玄武岩。
看来,任何的深藏不露,终究会在敏锐的观察中展现出另一种端倪。
安徽人经营的华安东方宾馆,遍布西非多个国家,将远道而来的中国人聚在一起。
在这栋由红墙金字、灯笼高挂装饰的四层小楼里,中国人、中国味道和中国话充盈其中。无数在国内分布五湖四海、素不相识的人,却在这里萍水相逢,上演一场异国邂逅的同胞情谊。
多才多艺的当地雇员,在宾馆工作多年,饱受中国文化的熏陶,逐渐学会了中国歌曲和中国舞蹈。每逢中国节日之时,他们就身着中国服饰,演绎着身在祖国的异国情调,为这栋混凝土楼房稀释着冰冷忧郁,填补着欢歌笑语。
傍晚,略微拥堵的进城大道上,汽车成串,鸣笛如蚊,一曲表现现代都市轮廓的夜曲悄然播放。乐符跳动的科特迪瓦民族音乐在车里游荡,节律动感紧凑,将阻塞的情绪揉成纤纤细绳,在音乐中随风舞动。这异国的情调、陌生的语言,却能荡起共振的频率。
远处的CBD大楼,故意将细节隐藏在细雾之中,将神秘留给外来人。这些突兀而巍峨的办公大楼,如同大地饱餐后一记忍了很久的饱嗝,舒长悠缓,又如同繁华都市里久堵在路上的轻声叹息。
枝丫的路灯和绿树隔路相望,一边提供光明,一边供应氧气;一边展示工业的人工制造,一边表现自然的亲和包容,既有博弈的平衡,也有互不相让的针锋相对。
埃布里耶潟湖与几内亚湾近在咫尺,却咸淡相隔。仿佛这是上帝为科特迪瓦人有意留下的一扇门,只要把门推开,也只有把门推开,才能门庭若市,经济腾飞。
20世纪50年代,科特迪瓦人终于切穿沙嘴,开凿了超过3公里长的弗里迪运河。从此,万吨巨轮顺河而下,风平浪静的泄湖成为天然的停靠良港。于是,这条运河遂成为科特迪瓦经济发展的脐带。
在运河的入海口,藤蔓植物在乱石堆里顽强反抗,企图收回失地,平复这些人工构筑物的“叛乱”。
柔软的藤蔓植物的进攻,看似无力,却一代代坚持不懈;看似微弱,却经年久月,一如既往。
防波用的三棱体稳立在海边,与波浪战斗,与时间抗争,又被绿色缓慢腐蚀,终有一天,在大自然绿色的胃液中,被不断生长的植物消化。于是,那时港口将迎来下一轮热火朝天的建设。
人和自然,在互相的磨合和斗争中获得平衡与成长,人改造自然而功勋卓著,而自然也锻炼了人,为下一轮改造磨炼必需的品质。
城市边缘的郊区,低矮、灰色的民房,与同样低垂、暗色的乌云相映成画。多年来,无数城市如同文明之果,结在天时、地利、人和之处,又因为过度集中,开始向郊区蔓延。代表城市巨擘的乐符在人类大地上此起彼伏,时聚时散,时高时低,但不变的是,人和自然的依存,以及相互促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