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了,知府的私塾馆也放假了,学生也都回家过年了,陈瑸打好了行装,匆匆地往家里赶去。

一路上,陈瑸总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看,却又没发现什么异样。除了三三两两和自己一样匆匆赶路的行人,没有可疑的人,他便照例赶他的路。

过了熙熙攘攘的镇子,前面就到东湖村了,他家就在村子的东边。转了弯,他还是感觉有人跟着,于是放慢了脚步,心里琢磨,是谁跟着我呢?跟着我干吗?莫不是遇上歹徒了?难道有人要害我?可我没得罪谁呀,在雷州这个地方,自己除了读书就是教书,没得罪过一个人,没一个仇家,谁会要害我?不太可能。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贼,自己是被贼盯上了。陈瑸突然回过头一看,果然有个20多岁的小伙子跟着自己,盯着自己。那人一看见陈瑸回头,就马上弯下腰装作提鞋子,像什么事也没有。陈瑸停下脚步,想走过去问问那人为什么跟着自己,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是跟踪你呢?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没碍着谁呀。

走吧,各走各的,自己身上也就几千铜钱,真要抢就给人家呗。

还好,他一路上走走停停,一会儿快,一会儿慢,一会儿走小路,一会儿行大道,转弯抹角,仿佛是把那人甩了。快到家门口了,陈瑸再回回头,什么也没看见,一路走来什么意外也没发生,一切安好,人在,钱也在。

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陈瑸跟母亲请了安,然后抱着孙子这里逛逛,那里走走,享受着天伦之乐。

这时妻子秀珠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

“吃饭了,老爷。”秀珠摆好了碗筷,叫着陈瑸。

“再添副碗筷吧,秀珠。”陈瑸把孙子交给儿媳妇,跟妻子秀珠说道。

“还添副碗筷?”秀珠不解,瞪大眼睛问陈瑸。在这个家里有多少个人,除了还不满一岁的小孙子谁都清楚。陈家是个大家庭,上有老母,下有孙子,俩儿三女一儿媳,加自己两口子,满打满算,一家十一口,秀珠已经摆好了十副碗筷,怎么还要加副碗筷?难道小孙子也能上桌吃饭了?

“有客人吗?”秀珠问。

“添上吧,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陈瑸也不多解释,努努嘴,让秀珠去拿碗筷。

秀珠也不多问,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摆到了桌上。

陈瑸的大儿子陈居隆以为父亲请了客人来吃饭:“爹,有客人来?您是不是请了吴先生(陈瑸的恩师)来?”

“不是,谁都不是,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陈瑸咳了两声,对着自家的阁楼喊道,“下来吧,这位朋友,下来一起吃饭吧。”

一家人都傻了,盯着那阁楼,个个疑惑。

“谁?”陈居隆警觉起来,问道。

陈瑸没说话,看着阁楼,在等待上面的动静。

阁楼上没有任何反应,一点声音都没有。

“下来吧,别怕!我知道你躲在里面。放心,我不会抓你,也不会打你,更不会送你去官府,我想你也许太饿了,就跟我们一块吃个饭吧。粗茶淡饭,也没什么特别的招待你。”陈瑸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得就像在跟自己的家人说话。

阁楼里终于有了声响。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人从阁楼里爬了出来。

陈居隆眼快,上前一把揪住那人,吼道:“你是谁?你怎么躲在我们家阁楼上?”

“居隆,放开他!”陈瑸对老大摆摆手,喊道。

“爹,他……他是贼!肯定是贼!是来我们家偷东西的。”陈居隆说着就要揍那人。

“打!打死他!打死他!”陈瑸的小儿子陈居诚也冲过来揪住那人,挥拳就要劈下来。

“住手!都给我住手!谁也不准打他!”陈瑸命令道。

两个儿子都收了手,可老二还是不理解:“这人是贼!爹,他是来我们家偷东西的,不能放过他,要不送他去官府吧。”

“都听我说,谁也不能把他送官府,更不能打他。不错,他是贼,爹早就知道他是贼了,他跟踪我好久了。可我看这人本质不坏,要不是有什么难事过不去他也不会做贼,你把他送官府他这辈子就毁了。给他一个机会,原谅他吧,孩子们。”陈瑸劝儿子们不要为难这个贼。

“可是他……”居诚还想说什么,陈瑸摆了摆手,老二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来,饿了吧,一块吃饭。”陈瑸向那人招招手。

那人扑通一下跪倒在陈瑸的脚下:“老爷,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来人正是一直跟踪在陈瑸后面的那个年轻男人。见陈瑸如此待他,他终于说出了缘由:原来,他早就盯上了陈瑸,看到陈瑸背的包袱很沉,以为里面装的全是银圆,就准备在路上抢劫。可一路上人多,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再加上陈瑸已经有所察觉,时不时往后看,路上根本就下不了手,他就只好跟陈瑸到了东湖村。进村之后,他悄悄地从陈家的后门溜进屋里,爬到了陈瑸家的阁楼上,准备等到陈瑸一家熟睡之后再下手行窃。没想到他刚刚躲进阁楼就被陈瑸发现了,再也藏不住了,只好走出来。现在陈瑸居然不抓他,不打他,也不交官府,还请他吃饭,小偷既诚惶诚恐,又感动不已,一脸的惭愧难当、无地自容,不知说些什么。

陈瑸把他扶起来,拉他坐上饭桌,问了他家里的一些情况,诚心诚意地教导了小偷一番:千万不能做小偷,人穷志不能短,要获得财富必须靠自己诚实的劳动。不然哪天落到官府手里,人得被打个半死,还要吃牢饭,年纪轻轻的一辈子就毁了,多不值!如此这般说了一番,陈瑸又打开自己的包袱,那里面一共有4000枚铜钱,是他做先生半个学期的工钱,陈瑸从那堆铜钱里分出一半来,送给小偷。

“拿着吧,林伯,不要再到外面偷鸡摸狗了,这种昧良心的事做不得。拿着这些钱回去做点小本生意,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吧。”陈瑸把钱递给那个叫林伯的小偷。

林伯怎么也不敢接这个钱,虽然他做梦都想弄到钱,可真有人把钱送到他手上他又不敢接了。自己行窃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还是深有体会的,做贼的最怕被抓,被抓了不是卸胳膊就是砍腿,甚至被活活打死,要不就被送进官府关进大牢,没一个有好下场。现在他却碰到一个这样的人,不抓他,不打他,不骂他,也不送他去官府,反而请他吃饭,还给他这么多钱叫他回去做生意,这是什么人呀?

菩萨!只有菩萨才会这样呀!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里只觉得是在做梦。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看,一切都是真的,主人的手里捧着一堆铜钱还在他眼前晃动。

他不敢接,打死都不敢接。

“拿着吧,我不想看到你再偷。要自食其力总得有个成本,拿了这些钱好好去做些小本生意,永远别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了。”陈瑸干脆把钱塞到林伯的口袋里。

林伯再次跪下,发誓一定好好做人,来世再来报答他的恩人。

林伯从陈家出来,就在镇子旁边的破庙里住下了,买了几件杀猪砍肉的行头,干起了杀猪卖肉的行当。他原本就是杀猪的,只是自己没有本钱,家徒四壁,加上老母亲病了,没办法,才出来做起了小偷。现在遇到了恩人,有了本钱,他发誓一定好好干,自食其力过日子。

林伯是知道感恩的,每天杀了猪开称之前他定要割上一块猪肝、一块最好的前腿肉,一斤两斤不等,也不说,悄悄挂在恩人家门口,然后再去做他的生意。

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陈家的门口天天莫名其妙地挂着一份新鲜的猪肝和猪肉,孩子们都特别奇怪。

“肉,怎么会有肉?”儿媳妇开门见到肉颇感奇怪。

陈瑸当然知道这猪肝和瘦肉是谁送的,虽然林伯从来没有惊动过他们家任何一个人,但这种事情除了林伯还会有谁?送一两天也就算了,天天送陈瑸就受不了了。原本就是希望林伯改邪归正,自食其力过日子,卖肉本来赚头就不大,每天还要往他这里送一份,陈瑸有些过意不去。到第四天,陈瑸就跑到镇上跟林伯说:“别这样了,林伯!你的心意我领了,可你天天送肉过来就有违我的本意了。你的生意本来就不好做,还刚刚开始,我天天吃你的肉怎么心安?”

陈瑸突然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些可笑,忙改口说:“怎么是吃你的肉?是你的猪肉。”

林伯说:“就一点小意思,我能开个小肉铺全是您的恩典,我不能忘记恩人啊。我送一点猪肉算得了什么?应该的,应该的。”

陈瑸说:“什么应该?什么都不应该!吃你的猪肉就得付钱,你要再这样我就跟你急了。你一个小肉摊能赚多少钱?每天还要送肉给我,你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再说我们家能天天吃肉吗?你给我听好,明天不准再送了!别让我再来第二次!”

林伯不敢再送了,恩人生气了就不好了。

一晃春节过了。

这一年的春天,鲜嫩的树叶在枝头舒展,鲜花开满了山坡。陈瑸又准备去私塾当先生了,可这时突然官府来了官差,通知陈瑸立即赶往京城吏部领旨。陈瑸知道自己教书先生是当到头了,那年甲戌会试中的进士,在家候补都快五年了,孙子都出生了,现在总算有了眉目,为朝廷、为国家效力的时候到了。他立即收拾好行装,匆匆赶往京城。

这一年,陈瑸44岁,被朝廷任命为福建古田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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