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妻离子不散

十 妻离子不散

哪里再有亲人啊!什么期待盼望全消失了,几个孤儿寡母在好心朋友帮助下一同逃往兰州。当时共产党外围的地下工作者陈宪武,以中国旅行社总经理的身份接待了她们,把她们安置到中旅社兰州招待所。为了生存,我妈咪又重操旧业,加入国民党画家毛志义组织的兰州演剧社,在话剧《日出》中扮演陈白露。那几位年轻的“寡妇”在兰州先后改嫁了他人,只剩我妈咪带着小苗子。

一天妈咪演戏归来,看到招待所房间被抄了家,她万分恐慌。陈宪武从旁边屋子的阳台爬了过来,告诉我妈咪情况不妙,叫她赶紧离开兰州。孤儿寡母何处藏生?我妈咪恳求陈宪武将小苗子收养,可陈宪武无奈地说:“我连家也没成,怎能收养孩子?”幸好在兰州我妈咪经常去空军俱乐部跳舞,结识了位姓余的广东人,是飞行员,运输大队队长。在他精心策划下,我妈咪带着小苗子,坐着余队长亲自驾驶的飞机逃到了重庆。

在重庆,我妈咪与杜宣相遇。他是江西九江人,当时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真名桂苍凌。他中等个,长方脸,外表一般,可人很有才,能干。在老家已有结发妻子并已生二女,但由于搞地下工作,常年漂泊在外。两个孤苦零丁的人在他乡相遇,互怜互悯,产生了情感。尤其是我妈咪,在当时境遇,急需有人爱怜,很快他们就同居了,后来又迁移到昆明,我妈咪有了身孕。可能考虑到生活问题,我妈咪就把苗子送往昆明一所孤儿院寄养。

我爹爹在新疆牢狱中五年,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幸好局势突变,盛世才反动面目暴露,民愤极大。国民党为了掩盖他的罪恶,削弱了他在新疆的统治势力,并准备转换他的职务。正在此时,周恩来指示阳翰笙四处奔波,终于使我爹、王为一、徐韬、朱今明等四人宣布无罪释放(易烈早已在狱中病故)。

他们四人一出狱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他们的爱人啊!从新疆直奔重庆。重庆演艺界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而且向他们讲述当时以为他们已被枪毙,由金山主持大型追悼会的情况。个个又悲又喜,道不尽的久别之情,一张张朋友的面孔依然如故,却不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亲人。

小叶呢?小叶呢?她在哪儿?金山打岔,魏鹤龄装糊涂……小叶呢?她是死是活?我爹终日闷闷不乐,一个爱说爱笑的“阿丹”一下变成沉默寡言的傻子。几乎快疯的情况下,一个好心人告诉了我爹我妈咪的真实情况。如遭晴天霹雳,我爹一下子被击倒了。他痛苦,他呻吟,他大声对天狂叫:“老天啊!为什么不长眼,要这么折磨我这无罪的人啊!”

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小叶,争取最后一次机会。我爹按照从这位朋友那儿打听到的地址,给昆明妈咪处写了一封长信。我妈咪接到这从天而降的书信,是惊是喜,是悲是痛,我想那一定是人生极少能尝到的滋味。她和桂苍凌商量对此如何处置。桂苍凌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表示欢迎我爹来昆明,至于妈咪今后跟谁过,尊重我妈咪自己的选择。桂苍凌在此期间也暂时离开了昆明。

这样我妈咪给我爹回了信,表示欢迎我爹去昆明相见。爹地接信后即刻启程,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尽快飞到我妈咪的身边。到了昆明,爹地去见妈咪。这种场面是令人声泪俱下的。

我爹地告诉我:“我一见你妈咪,就恨不得一下拥抱她,她还是那么甜美,日夜思念的爱人啊!可你妈却这么矜持、冷静。我一看她已怀身孕,马上意识到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了。我心如刀割,五脏六腑被撕裂了一样。我忍不住双膝跪下,抱住你妈咪双腿,哭诉恳求她:‘把腹中孩子打掉,跟我回去吧……’可你妈咪绝望地回答我:‘一个家庭已被破坏了,我不能再破坏第二个家庭。’她劝我,还年轻,再娶一位,成立一个完美的家。这个破碎的家不可能再合拢了,更不可能完美了。”

我爹渐渐冷静下来,尊重我妈咪的选择。怨天,怨地,怨恨谁呢?恨只恨这五年的冤狱,恨这万恶的盛世才、日本鬼子、这动乱的年代。我爹很能理解我妈咪:“她受了不少苦,她也是无奈的!”

就这样他俩在昆明正式办了离婚手续,法律上我和苗子都归我爹爹抚养。

我爹地告别了妈咪,来到昆明孤儿院寻找我那可怜的小弟弟。我爹说,一进孤儿院,一帮又黑又脏淘气的小顽童正在院内打闹。孤儿院长问哪个是你儿子?我爹一时半会儿真认不出来。后来想起苗子生下来时左耳旁有一颗痣,我爹就一个个拎着他们耳朵看。“果然有一个又黑又脏浑身长满疥疮的小男孩,左耳旁有颗大黑痣。凭这颗痣才找到了你弟弟。”听到这里好不让人心酸啊!

我不像我爹、我弟弟他们那样都能原谅我妈咪,不!我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创伤,不仅是因我从来没得到过母爱。我妈咪也太狠心啦!为自己过好日子却把弟弟扔进孤儿院,没有人管,还长一身疥疮。尤其是对我爹爹,他这么帅、这么好,难道五年也等不了啦?为什么去嫁这个当时人们认为比我爹差得远的桂苍凌呢?我也恨桂苍凌,为什么要把我妈咪抢去呢?

这都是我幼时天真的想法,我的情感一直转不过弯来。新中国成立前夕,我妈从香港做地下工作转回了上海,她梳个少奶奶的发型,一身珠光宝气,着一件紧身旗袍到环龙路锡荣别墅3号来看我,我扭着头根本不看她,也不叫她。我妈咪死抱着我直哭:“阿囡!你不理解我……”

后来长大了,懂事了,我能理解我妈咪了,理智上我早已原谅她,但在感情上总也扭转不过来,和她的接触只是礼貌性的。直到1992年她去世后,这种怨恨才渐渐消失。但灵魂深处,隐隐约约总有一块疙瘩——一个永久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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