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跟爹爹回老家

十一 跟爹爹回老家

爹爹回上海的第二年春天,特意带我和苗子到南通老家度春节。

这是我初次乘轮船。春节旅客拥挤,爹爹只买到两张硬席卧铺票。从十六铺码头上船出了吴淞口以后,我看着宽阔的水面非常新鲜,又蹦又跳地高声叫:“大海!大海!我看见大海啦!”

可是爹爹告诉我:“这不是大海,这是长江。”

我听了有点失望,因为我经常梦见大海,我热爱大海,但一直还没有见到。

看了一会儿黄兮兮、平坦坦的江面,渐觉单调乏味,我就爬上铺,听爹爹给我们讲他童年在南通时的笑话。我笑了个够,笑累了,睡着了。

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还没睁开眼睛,就感到爹爹不断地亲吻我。原来昨夜我睡着以后,他让苗子睡在下铺,他一个人守着我们,整夜未眠地踱来踱去。他抚摸着我不断地亲吻,把我的小脸蛋亲得红红的,又亲我的小手小胳膊,一晚一早他亲了不知多少遍。

这一切都被“小调皮鬼”苗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了南通以后,我有天睡懒觉,不肯起床。苗子四顾无人,就大模大样学我爹爹的“法兰西式接吻”姿态,对准我的嘴巴亲了一下。我当即大叫起来,我爹闻声急步进屋内:“怎么啦?”

我极不高兴地告状:“苗子亲我嘴巴。”这下可好,爹爹当场拧住苗子的小耳朵,拉出去揍了一通屁股。

我听见爹爹厉声大吼教训他:“阿囡的小嘴巴,只有爹爹一个可以亲,别人一概都不准亲!臭苗子,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苗子哭叽叽地回答。可不,这次严重的教训够他记一辈子的。

坐落在环城南路长桥附近的西南营36号大院顿时热闹欢腾起来。“赵凤翱回家来了,还带着他的一儿一女!”大院内的二爷二奶、大姨奶、二姨奶、大姑、二姑小姑、表叔表婶堂伯……叫得我快分不清了,尤其我爹爹,从小离家,又经坐牢五年,他此行回乡更有别样心情,欢喜、惆怅、悲叹交集在一起。我爹一会儿笑一会儿抹泪。大人们叽叽喳喳满屋南通话,我和苗子二人只顾看热闹,还有就是往嘴里塞吃的。

赵丹回到上海第二年的春天,特意带着阿囡、苗子回南通的老家去过春节。

爷爷为了欢迎我们,在正厅前专门放了两个跟人一样高的大细瓷花瓶,装满了山东老家的特产:花生、红枣、核桃、杏仁……大桌上放满了南通特产:麻糕、脆饼,还有各色瓜果。苗子当天就吃得走不动路了。

年三十晚烧香点蜡好不热闹。给爷爷奶奶、爹爹、长辈们轮流磕头。红纸包压岁钱一包又一包,鞭炮齐鸣噼啪乱响,去邪迎春。屋内屋外一片喜洋洋,使我这头一回从城里到乡下过年的小丫头过得好开心啊!

我爷爷真像《水浒传》的梁山泊好汉,乐善好施,仗义疏财。他热心慈善事业,经常接济穷人,家里食客满堂。尤其这几天,远亲好友都前来看凤翱,一开饭前后院总是几大桌。我爹继承发扬光大爷爷的家风,长大后连我也受传染。

爹爹成天生活在他童年的回忆中,触景生情,无时不在向我们讲述他好玩的小故事。

爹爹指着正厅门口台阶上一把藤椅说:“爹地小时候得了场小儿麻痹症,两腿不能走路,你奶奶天天把我抱在这藤椅上坐着晒太阳,下身盖着一床被子。我整天躺在这里,用手抚摸着阳光,阳光也温暖地抚摸着我。有时天上出现变化多端的云彩,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鸟、龙、车、船,各式各样。我就编织各种小故事,自己扮演各种人物,你爹地演戏的想象力就是从这时开始培养的。感谢阳光,救了我的命;感谢云彩,丰富了我的想象。我又重新开始能走路了……”

爹地指着正厅又给我讲故事:“小时候,在这大厅我们还唱过戏,自己做门票,‘卖’给奶奶、姨奶奶,看我们表演京剧《空城计》。我演诸葛亮,你麻子叔叔演司马懿。”(我这次回家看到了他,一个满脸麻子又忠厚老实的乡下壮汉子,我简直想象不出他当时怎么会演戏的。)我爹说他独出心裁,半夜拉我麻子叔叔在城南张贴的广告上偷偷刮下金粉末,第二天把金粉末涂在麻子叔叔脸上。他自己就拿奶奶的鸭蛋粉,加上笔墨在脸上画眉、画眼。

好戏开锣,二人正演得兴高采烈的时候,爷爷黄包车铃响,突然回家。吓得他们赶快收场洗脸。爷爷回家时,麻子叔叔照例要沏茶端水,可麻坑里的金粉一下洗不掉,只好硬着头皮端茶进来。爷爷一看,马上明白了这些孩子们背后干的淘气事。虽没大骂一顿,却白了我爹一眼:“没出息!”

我爹边说边比划笑得流出了眼泪。我也捧腹大笑,尤其是看着麻子叔叔那个傻样子。

爹爹拉着我和弟弟的小手走在西南营长堤边石头大街上,参观我爷爷开办的新新大戏院。那时已不演戏,而是放电影了。我大姑就在这影院做售票员。

我爹爹边看边给我们讲:“这是你爷爷专为我开的戏院,我从小爱看戏、演戏,爷爷请来过不少名角来这戏院演戏,有梅兰芳、欧阳予倩、程砚秋、杨小楼等。你爹不仅在台下看,还喜欢到后台去看这些演员是怎么扮装,怎么上场的。

“那时我和顾而已、朱今明、钱千里几位同学好友组成一帮,台上演什么,我们下来就学什么。怪极了,也没有人教,你今明叔叔从小就爱拿纸盒子‘嗒……’假装拍片子,大了果然当个大摄影师。你千里叔叔就是小跟包,跑来跑去,果然大了成了电影圈非常好的跑龙套。而已叔叔是崇敬中学校长的儿子,十足小开模样,大了不是演大肚佬,就是演坏蛋。

“你爹从小爱瞎发挥,戏里没有的自己也即兴表演活龙活观。我们曾演过一个戏——熊佛西的独幕剧《艺术家》。千里叔叔演讨债人,我演艺术家。为了逃债装暴病而死,一姓周同学反串女人,将我按倒,我干脆两腿直挺绷直起来,引得台下哄堂大笑。这样反复多次,演毕后你爷爷和校长夸我:可以和演文明戏滑稽戏的大演员汪优游媲美!”

我爹说那时不仅演文明戏,还学着变魔术。不仅南通市演红了,还跑到附近白浦镇去演。表演变扑克牌,箱子里大变活人,把观众震得一愣一愣的。一天一穿长袍的观众站起来大叫:“各位老乡呀!魔术是假的!”管理人听得气急拿起假手枪对准那个人:“妈的,谁说是假的,老子就打死他。”他把火药枪一开,“啪”,那个人应声倒下,自以为真的中枪弹了。“哈哈哈,假的不信也得信了!”

爹爹又带我们穿过濠河边,漫游南通市。清末曾有著名绅士张謇,在这里开创纺织业,提倡教育文化,把南通建成一个有名的城市。效仿苏杭式庭院楼阁,桃红夹柳绿,两道长堤,使南通享有“文化城”的美称。

路过我爹当年读过书的崇敬中学。我爹爹说:“上了中学,我们就正式组成了‘小小剧社’,由演文明戏正式改为演话剧。还是你郑君里伯伯和王莹阿姨他们来辅导的。

“我们还出了几期刊物叫《枫叶》。你爹在这上面还发表了一个小剧本呢!我看见一个小偷,偷了几块点心为了去给家中生着病几天没吃东西的母亲,被警察抓去痛打一顿。我就按这事例写了一剧本,取名《除夕》,同情这些苦难百姓。在戏最后我还写出这样的台词:‘等着吧!妈妈,总有一天天会亮的!’

“你爹我净演进步戏,国民党扬言要抓我。我当时特别高兴,自以为是革命者了。东躲西藏,最后终于逃到了上海。”

当走到残留城墙的河边时,我爹还未开口就自己笑了起来。我急问:“笑什么?”爹提起小时候恶作剧的事情来了:“我们小时候,一放学,天快黑时,和今明、而已、千里几个小淘气,把家里被单、大扫把等拿来披在身上,又做纸高帽戴上装鬼,把来往路人吓得直怪叫。都说‘闹鬼!闹鬼!’别人害怕的样子,逗得我们直笑!”

我一边笑,一边直说我爹“真讨厌”!

我爹他们这种恶作剧,到老大老大还不改。记得到1953年,我爹地他们到青艺排演话剧《屈原》。顾而已叔叔刚结婚,他与新夫人住在儿艺宿舍。新婚第二天今明叔叔一清早来看我爹。我爹与今明叔叔想得出来,一大早破门而入去掀而已叔叔新婚夫妇的被子,弄得人家新婚夫妇哭笑不得,我爹爹和今明叔叔二人躺沙发上捧腹大笑。他们的恶作剧就这样没轻没重的。

我最开心的是和爹爹、叔叔、堂叔、表叔、大姑等一大家子爬琅山玩。从几乎不见泥土的上海,一下子回归大自然,我简直成了“野姑娘”,爬山、骑马、登高,疯玩、傻玩,什么好玩就玩什么。大家全哄着我,在琅山拍了不少照片。尤其是平生第一次骑上马背,还雄赳赳照了一张相。在山顶上,我还跟着大人烧香拜佛,祈祷天公保佑我们全家,消灾息难,逢凶化吉。琅山的秀丽景色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在南通老家还交了一位小朋友,是我姨奶奶的亲孙女儿,比我小几岁,名叫“毛毛”。白净净、红扑扑的鸭蛋脸,一双大眼睛,靠我爷爷接济在南通上学,平时帮着干些家务活。我俩特有缘分,一有空我们就在一起玩。回到上海后我总想着她,后来在中学读语文课本,有一篇鲁迅先生写的《故乡》,读到描写回乡见到小朋友“闰土”的形象时,我一下子就联想到这“毛毛”,他们是多么的相似啊!后来在“文革”中她年纪轻轻的却跳河自杀了,至今想起来还是十分的难过和惋惜!

爹爹回南通,亲戚朋友们都很同情他的遭遇,争着给他说媒找对象,他都一一婉言谢绝了。

爹爹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啊!可是,又有谁能配得上我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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