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新疆蒙难
他们演剧圈有两大派之争:一派是体验派,另一派是表现派。两派还十分对立。我爹认为两派各有千秋,应该把两派的优点集中起来,再创造出一派中国自己的表演体系,即我爹后来一直追求和不断阐述的“赵氏体系”。
从苏联早已传进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我爹十分推崇。而且很想能去苏联亲自学习这体系。当时确实有少数人是通过新疆出境到苏联去学习的。我爹爹开始也打着先去新疆的主意,之后再找机会出境。
从新疆也传来一些消息,说新疆的统治者盛世才很开明,他实行亲苏、联共、民主、进步等六大政策,又听说大作家茅盾在那里主管文化。我爹心想肯定没问题,有茅盾在还怕什么!
一方面王为一通过邹韬奋开的书店内工作人员去与新疆联系,一方面又专门写信给茅盾,并收到了茅盾的回电。这电报表面上是欢迎他们去,可又有内容预示情况微妙。我爹他们这几个没心眼的人怎么能看得出呢?以为这下可好,可以平安无事投奔新疆。
我爹地妈咪带上苗子、朱今明夫妇、王为一夫妇,加上一年轻音乐家易烈(后死在新疆监狱中),他们还把徐韬和夫人从广州请来,因为徐韬叔叔擅长做演剧的组织者。一行十人直往新疆出发。
我爹爹听说的新疆太平景象全是假面目,实际上盛世才正要翻脸反苏反共了。周恩来知道我爹他们的行径后,马上责令阳翰笙前去阻挡,哪知这十人早出了嘉峪关。当时通讯条件已无法将这信息传到他们耳中。此一去凶多吉少,急煞了重庆这一方地下党的领导。
一行人先到了南疆喀什。这是当时喀什县县长、后来和我爹先后入狱出狱的陈方伯,亲自告诉我的。对盛世才的突变,他当时也没任何察觉。
陈方伯代表新疆官方热烈欢迎,并迎接我爹爹一行。他们先在喀什住了一星期,由县长陈方伯天天陪他们游玩。后来陈方伯告诉我说:“你爸当时同小孩一样,成天和新疆老百姓一起又唱又跳,无忧无虑!”我想我爹天性浪漫,喀什又是有着东方古代神话色彩的城市,异国情调,穆斯林建筑,高耸入云的白桦树,挂满葡萄的果架,地毯上摆着丰盛的西瓜、哈密瓜、葡萄干、杏干。美丽的新疆姑娘与小伙子,好客的老大爷、老大娘,热情的歌舞,动听的冬不拉、手鼓,还不把我这浪漫的爹爹迷住了。
玩了数天后,他们来到了迪化(现在的乌鲁木齐),盛世才还特别宴请了他们。
盛世才虽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但外表并不是青面獠牙,而是仪表堂堂、中等身材的武将。黑眉眼,浓胡须,长方脸,一身笔挺的军装,佩戴一把军刀,着一双带马刺长筒军靴。给人一个错觉,好像还是很文明开朗的样子。实际上他是一个诡计多端、极霸道极独裁的暴君。在他手下杀死的革命者、无辜的老百姓不计其数。
他夫人修长的个儿。着一身紧身蓝旗袍,外罩一件长袖毛衣,朴素得像个清教徒。平时装得十分关心妇女、儿童,一种外表和平行善的样子。他们靠这种假相来对人民实行独裁统治。
据陈方伯说,我爹自己告诉他,宴会这一天,我爹没给盛世才留个好印象。盛世才要与我爹干杯,我爹只喝了一点,并没干杯,不给盛世才面子,让盛世才下不来台,而盛世才是个典型记仇的小人。
我爹爹他们在迪化开创了话剧表演,辅导了新疆的文化。后来又组织了剧团,还将他们住的汉族俱乐部进行翻修,盖成了正式剧场。通过当时财政局局长周彬(即毛泽东的弟弟毛泽民)的帮助,在迪化远郊头河屯划了块地,拨了款准备成立影业公司。
但好景不长,风云突变。盛世才翻脸大抓革命进步人士。茅盾察觉不妙,假借他老母去世,前往内地奔丧,全家逃离虎口。
当时暗探紧跟,茅盾无法把真实情况告诉我爹他们。我爹他们只一心搞艺术,哪有什么政治斗争的经验,还蒙在鼓里。直到盛世才公开逮捕杀害毛泽民,又将他好友杜重远诬陷为共产党抓入监狱,并逮捕一切与杜重远有关的人员及进步人士,我爹才恍然大悟。
我爹他们是茅盾和杜重远介绍来的。盛世才先逮捕了我爹和徐韬,又相继逮捕了朱今明、王为一和易烈。冤枉他们是共产党的托派。
盛世才企图以抓共产党托派的名义来诬陷残害进步人士。我爹说:“什么托派?我当时连个共产党员都不是。”后来释放了,才知道只有徐韬一人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我爹在监狱被上过各种酷刑,什么坐老虎凳、灌辣椒水等都尝过,还被打掉几颗好牙齿。我爹不愿详细说他受刑的情况。
后来我看电影《丽人行》中,有他在狱中被拷打、被烟头烫的镜头。我爹说:“这都是我在新疆监狱中亲身经历过的,所以才演得这么真实。”20世纪60年代拍《在烈火中永生》时我爹也说:“他们演员都到渣滓洞去体验监狱的生活,我不用体验。已有五年监狱生活还用得着去体验吗?一闭眼就是。”说得我心头直发酸。
我爹五年监狱生活熬过来了,弄得他一双眼迎风、迎光就流泪,我爹还开玩笑说:“也好,拍电影时水银灯一照两眼总流泪,镜头面前我两眼总是水汪汪的,更有魅力。”
是的,我爹的两眼永远是炯炯有神的,加上被“四人帮”关押的五年零三个月的监狱,我爹的两眼更练成一双火眼金睛了。可惜后来没拍上一部电影,否则影片上两眼更会闪闪发光了。
五年的牢狱,不是人过的。据王为一伯伯回忆说:“盛世才的监狱也是世界少有的,门口根本不用看门。犯人关进去如入迷魂阵一样,根本逃不出去,大多都死在里面,生还者只有少数。盛世才称它为‘模范监狱’,阴森,惨不忍睹!”
我爹他们五个人开始时被分别关押,彼此根本见不到面。后来才能在放风时互相看到。
我爹在狱中举目无亲,每月只盼我妈咪送去的一点生活用品和只言片语的小纸条。后来监狱传出我爹他们被盛世才枪毙的消息后,就再也见不到我妈咪送去的衣物与小纸条了。
二三年都杳无音信。
我爹在狱中就是想我的妈咪,据陈方伯说,我爹在狱中用纸条撕出一男一女互相拥抱的纸样,说明我爹是多么想我的妈咪啊!
我爹说与他同关一牢房的有位新疆老人,教他怎么圆梦。我爹说“灵极了”,凡重大问题就有托梦的。例如出狱前夕,我爹梦见有水,有船,还有一双鞋,不久果然出狱了。
五年苦牢坐下来,我爹不得不信命,不得不猜疑。出狱后他一直信命,经常在两张小纸条上写上“成”或“不成”,并团成两个小纸团,让我抓,抓着什么他就信。有时拿字典让我随便翻一页点个字,来解他心中的疑团。弄得我们一家弟弟妹妹无一不信的。信与不信,真是无法解释清楚。
我爹被捕后,更是苦煞了我的妈咪和那几位阿姨。四方求救,无依无靠,何以为生?重庆这方演艺界虽在报上联名抗议、声援,对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盛世才却不起作用。
直到妈咪亲耳听到国民党官员摄影师程万里口传“赵丹、王为一、徐韬、朱今明已在监狱中被盛世才枪毙”的噩耗后,才不得不背着沉重打击的包袱离开新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