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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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夏日南亭怀辛大│夜归鹿门山歌│春晓│过故人庄│宿建德江‖王维凝碧池‖王之涣凉州词│登鹳雀楼‖王昌龄从军行│出塞│闺怨│采莲曲│芙蓉楼送辛渐│送人归江夏│长信秋词‖高适塞下曲│蓟门行│哭单父梁九少府│塞上听吹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贺知章回乡偶书│咏柳

李白侠客行│行路难│将进酒│望天门山│望庐山瀑布│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月下独酌‖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春夜喜雨│登高│春望│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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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编 唐诗大观

唐诗最为可观之处,就在于如何从初唐气壮如牛的言志,演变成晚唐温柔婉约的抒情。所谓汉唐之气,以初唐最为丰沛,盛唐、中唐次第递减,至晚唐转为风月之情。

韦庄的《浣花集》与温庭筠在《花间集》里的词作,还有韩偓《香奁集》,是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先驱。

《香奁集》是一汪清水,一直流到《红楼梦》的那条灵河里。唐代诗人当中,初唐的刘庭芝,晚唐的韩偓,与《红楼梦》最具文化上、审美上的血脉关系。

引言

深研隋唐制度和唐代政治的陈寅恪,于唐诗、唐代文学也给世人留下了一部《元白诗笺证稿》。有道是:

以是欲了解元诗者,依论世知人之旨,固不可不研究微之之仕宦与婚姻问题。而欲明当日士大夫阶级之仕宦与婚姻问题,则不可不知南北朝以来,至唐高宗武则天时,所发生之统治与社会风气之变动。

那是什么样的社会风气之变动呢?寅恪先生指出:

重词赋而不重经学,尚才华而不尚礼法。以故唐代进士科,为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与倡伎文学殊有关联。观孙棨《北里志》,及韩偓《香奁集》,即其例证。

寅恪先生立足史家以治唐诗,无可厚非。更何况其间也不乏真知灼见。比如为元稹始乱终弃辩解:“舍弃寒女,而别婚高门,当日社会所公认之正当行为也。”相当的实事求是,并不屈就后世的道德观念,而是强调当时的社会风气如彼。再如以质疑朱彝尊的杨贵妃是处女入宫之说证明李唐“源于夷狄”而“闱门失礼”,亦即不拘礼法,无疑是独到见地,指出了李唐王朝不以汉族礼法为囿的历史事实。事实上,也正是李唐的这种特色,致使女性在唐朝的地位、声誉乃至轶闻之类,要比其他王朝耀眼亮丽得多。不仅有称帝的武则天,有千古传诵的杨贵妃,尚有令元稹倾倒的薛涛、让温庭筠折服的鱼玄机,还有《会真记》的崔莺莺,还有被孙棨写入《北里志》的一众风采各异的青楼歌妓。寅恪先生秉董狐之笔据实言之,能否让学问家如钱锺书者读懂,其实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寅恪先生何以要将唐代进士科比作“浮薄放荡之徒所归聚”?并且还以孙棨《北里志》、韩偓《香奁集》为例?韩偓诗作倘若去掉《香奁集》,成就至少减半。至于孙棨的《北里志》,更是唐朝的文史经典,足以令后世五代王仁裕的笔记小说《开元天宝遗事》犹如零星补遗,不仅研唐诗者必读,治唐史者也理当细阅。《北里志》的不同凡响在于,一举打破了《史记》、《汉书》以降只为男人写史、只写男人历史的帝王将相传统,为女性同时也为以女性为主角的世俗人生、日常细琐写照,在历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老实说,这样的女性传记文学,在中国历史上不是太多,而实在是太少太少。孙棨在《北里志》中理直气壮地声称:“比常闻蜀妓薛涛之才辩,必谓人过言,及睹北里二三子之徒,则薛涛远有惭德矣。”此言不虚。尽管早在唐初诗人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就已经浓笔渲染过长安城中的青楼景象,“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但真正将烟花女子的辛酸苦辣详加记述,却直到晚唐的《北里志》方才有案可稽。唐朝的繁荣昌盛之中,青楼是不可或缺的一景。一边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一边是“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衮衮诸公嫖妓嫖得意气风发,失意书生不过写一写歌妓生涯怎么就“浮薄放荡”了呢?难道女子一定要像《半生缘》里的女主角那样出将入相,才能入寅恪先生法眼么?事实上,寅恪先生后来也曾为“倚门婉栾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柳如是作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写作《柳如是别传》的寅恪先生与写作《元白诗笺证稿》的寅恪先生,似乎不太一样。当然,一以贯之的是寅恪先生的家国情怀:爱情必须与家国兴亡相关才算爱情,或如孟丽君,或如柳如是,否则就有浮薄放荡之嫌疑。寅恪先生曾经感叹过中国文化缺乏纯粹思辨,但从来没有感叹过鲜有中国士大夫由衷赞叹纯粹的不计功利、不较门第、不涉家国兴亡的爱情。由此观之,寅恪先生读不懂《红楼梦》一语,似可成立。此语出自王元化先生,当年私下聊及寅恪先生与《红楼梦》。

寅恪先生在《元白诗笺证稿》论说唐代科举如是:

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

且不说贞元以后的王朝政治如何苟安,重要的是晚唐的世风更重词赋,更尚才华,以致汉唐之气到了晚唐发生了由气及情的转折。不仅有孙棨著《北里志》,有元稹写《会真记》,有韩偓写《香奁集》,还出现了韦庄、温庭筠等以情入词的一批晚唐词人词作,最后汇成一部《花间集》传世。此乃晚唐不可磨灭的诗词成就。

倘若说,唐初诗坛,像刘希夷那样吟咏“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的诗人凤毛麟角,那么及至晚唐已然蔚为大观。而唐诗最为可观之处,就在于如何从初唐气壮如牛的言志,演变成晚唐温柔婉约的抒情。所谓汉唐之气,以初唐最为丰沛,盛唐、中唐次第递减,至晚唐转为风月之情。这一轨迹,很像北宋词风,由官气而风情,及至柳永蔚为大观,最后从周邦彦飘拂开去。从文学演变的次序上说,自然是唐诗宋词;但就审美价值而言,唐诗的成就其实逊于宋词。遗憾的是,史家只坐实历史细节,不考据审美价值。

一 初唐:每一个诗人,都是一部传奇

唐诗的初唐气象,与其说是气象在诗歌上,不如说是气象在诗人上。王杨卢骆,个性独具,一个比一个睥睨浊世。王勃才华惊世,一篇《滕王阁序》庶几与《离骚》遥遥相望。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诗作天然浑成,信手拈来一般随意:“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不知杨炯何出此言:“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

杨炯的《盂兰盆赋》逊色《滕王阁序》太多,首句“粤大周如意元年秋七月,圣神皇帝御洛城南门”便让人倒足胃口。更不用说“圣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玺,冕旒垂目,紞纩塞耳。前后正臣,左右直史,身为法度,声为宫徵,穆穆然南面以观矣”。就算有进言如“任贤相,淳风俗,远佞人,措刑狱,省游宴,披图箓,捐珠玑,宝菽粟”,然比之《滕王阁序》,仅一句“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便足以令杨炯无地自容。当时宰相张说的赞语“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既优于卢,亦不减王”,官场凑趣罢了,且不知到底是在赞赏杨炯呢,还是间接取悦武皇。及至送别杨炯上任盈川令时的赠言,才是老狐狸的真心话:“才勿骄吝,政无苛烦。”才华在身别太张狂,为政宜简从宽。

杨炯凭着那么一篇劳什子排名第二,已经非常荣幸。须知,骆宾王的《讨武曌檄》,才真正叫作“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对照杨炯的“圣神皇帝乃冠通天”,骆宾王可是毫不留情,愤然指斥“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顺便说一句,后来《红楼梦》里的《芙蓉女儿诔》中那句“高标见嫉”便出典于此。不过,比骆宾王檄文更为精彩的,当数被伐讨对象武则天。女皇帝读到骆子“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之句,感叹道:“宰相安得失此人。”仅此一叹,其气度就比骆子雍容开阔,更不用说会让杨炯、张相羞惭难当。看来,武则天确实应该称帝,且不说其他,仅对照这些个须眉官僚,就已然鹤立鸡群。

骆宾王的人品、才华均在杨炯之上。只是脑子比较“浆糊”一些。人家权争,与你何干?武则天“入门见嫉”,那徐敬业又算是哪门子真命天子?要你瞎起劲个什么?檄文固然是锋芒与才华俱佳,但骂到武则天头上,与骂到徐敬业头上,又有什么两样?还“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这天下跟你有什么关系了?当年争夺天下者哪个是高洁的?就算是李世民,也是经由玄武门之变,踏着血迹走向权力宝座。真是可惜了如此灼灼才华。一千多年之后,轮到曾国藩出兵讨逆时,却再也没有骆宾王那样的才子起草檄文了,只能自己动笔,匆匆写了篇十分平庸的《讨粤匪檄》以告天下。讲述庸俗的争夺天下,文采飞扬;真正的济世伟业,却了无文采可言。世事无常。

骆宾王的个性倒是与陈蕃颇为相近,“不汲汲于荣名,不戚戚于卑位”。其自画像乃是“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处幽不昧,居照斯晦。随隐显而动息,候昏明以进退。委性命兮幽元,任物理兮推迁。化腐木而含彩,集枯草而藏烟。不贪热而苟进,每和光而曲全”,还有“类君子之有道,入暗室而不欺”,或者“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等等。从这些诗句里,很可以看出其骨鲠高傲的品格。

其实,杨炯虽然作《盂兰盆赋》求官心切,但个性也有张扬不羁一面。诸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或者“风霜但自保,穷达任皇天”。并且,偶尔也会同情一下为战争所苦的女子,“边地遥无极,征人去不还。秋容凋翠羽,别泪损红颜。望断流星驿,心驰明月关。藁砧何处在,杨柳自堪攀”。杨炯其人虽不如骆宾王那么刚直,但至少比宋之问之流要像样得多了。

四杰之中,卢照邻的才华仅次于王勃。比起骨鲠的骆宾王和张扬的杨炯,卢照邻可能风疾在身的缘故,多了一重孤独感。感叹“闻有雍容地,千年无四邻”,又有自况似的“独舞依磐石,群飞动轻浪”,被杨炯誉为“人间才杰”,并非浪得虚名。一首《长安古意》,便足以傲视诸多唐初诗家: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著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与杨炯《盂兰盆赋》里皇家宫阙的金碧辉煌迥然有别的是,卢照邻笔下的长安“凤吐流苏”,并且于“碧树银台”、“梁家画阁”之间,还浓笔铺陈了男女之情,“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当然,也没落下青楼景观,“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弄得“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一派莺歌燕舞、醉生梦死之际,诗锋陡然一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然后再由青松折入结句,道出书生所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都市的热闹,书生的孤寂,一动一静之间,对照鲜明。既没有“圣神皇帝乃冠通天,佩玉玺,冕旒垂目,紞纩塞耳”的心境,亦了无“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的激情。书生的本色,无非就是“寂寂寥寥”。有此彻悟,南山桂花发不发都没什么要紧。倘若再向前迈一步,便是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壮阔了。

世人将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与骆宾王的《帝京篇》比肩而立。不以为然。《帝京篇》起笔便俗:“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通篇皆是臭男人的雄心豪气,仿佛京都里的女人全都死绝了一般。就算偶尔有个活着的,也是“红颜宿昔白头新,脱粟布衣轻故人”。骆子知道“黄金销铄素丝变,一贵一贱交情见”,难道就不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么?难怪会那么仇视武则天,看不惯女人做皇帝。倘若骆子能有卢子那种“年年岁岁一床书”的自得其乐,或许也就不会跟着人家为了争夺天下发神经了。

真正能够与《长安古意》比肩而立的,并且还要更高出一头的,应该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人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人生无常,青春倏忽。公子王孙也罢,蛾眉红颜也罢,都只是过眼烟云。古来歌舞地,黄昏鸟雀悲。刘希夷的目光,不要说杨炯,即便骆宾王,都远为不逮。非但不见帝王宫阙,就连都市繁华,都不入眼帘。“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后世《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葬花词》应该是由此生发出来的:“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难怪曹雪芹特地将刘庭芝列入贾宝玉的来历者流。若要说审美境界之高,环顾初唐诗丛,以此为最。

能够将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进一步廓开去,扩展为更为浩瀚的时空之初唐诗作,惟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恍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回响一般,在月夜里萦绕。空谷足音。更为空谷足音的是,张若虚竟然如同其名其诗一样地全然消逝在浩瀚的时空里。不仅诗作虚无缥缈若隐若现,即便其生卒年月也无从查考。比起唐初四杰有名有姓地见诸史籍书传,张若虚可谓无名无臭,仿佛一片云彩,从初唐上空悠悠然飘过。

初唐经典诗作的作者,几乎每一个都是一部传奇,结局令人唏嘘不已。王勃溺水而亡,卢照邻是自杀了结,骆宾王不知所终,陈子昂遭人陷害,刘希夷竟然因为诗作太过出色,被舅舅宋之问强取豪夺不成而虐杀。相形之下,杨炯的做官做死,非但不像是正常的,反而还显得不无喜剧。活得那么窝囊,还好意思“耻居王后”。

陈子昂也为官,但秉性耿直,见识独到。除了《登幽州台歌》传诵于世,尚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等诗作。其中有关邹衍那首,意味深长:

大运沦三代,天人罕有窥。

邹子何寥廓,漫说九瀛垂。

兴亡已千载,今也则无推。

邹衍乃先秦与老庄齐名的大学者,却遭历代儒生屏蔽。陈子昂赞誉“邹子何寥廓”,卓识过人。可见子昂虽然学富五车,却并非是个死读书读死书的书生,于经史子集颇有己见。但又偏偏就是这样的人物,容易为权贵所不容,最后死于非命。

初唐诗人尚有沈宋之称。宋之问不值一提。沈佺期有些同情怨妇的诗作,颇见怜悯之心。诸如“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那首《独不见》似更为沉郁: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

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

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

谁谓含愁独不见,更教明月照流黄!

从诗风上,此作开了后来边塞诗的浑厚之先声;从诗意上,此作比后世宋词“将军白发征夫泪”更为深切。

初唐诗人,杨炯填底,张若虚标高。然后是王勃、刘希夷双星并列。再是陈子昂,卢照邻,骆宾王,沈佺期。杨炯底下,才轮到宋之问算一个。至于李世民之类,就免了吧。那年头,好像是个男人都写诗。诗人实在太过泛滥,出类拔萃者寥寥。然唐诗大观,也就观在这寥寥者之间矣。

二 盛唐:一朵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倘若可以将初唐诗人诗作比作春寒料峭时节的梅花,那么盛唐诗人诗歌好比富丽堂皇的牡丹。盛唐的这朵牡丹要从张九龄讲起,而要讲这位相国,又不得不提唐明皇李隆基。李隆基者,乃李唐所有皇帝之中最有治国成就又最诗意盎然的一个。大凡为人处世,有头脑的未必有性情,而有性情的又未必有头脑。皇帝也同样如此。唐太宗有头脑,但了无性情可言。宋徽宗有性情,却没头脑。惟玄宗者,既有头脑,又有性情。故而,玄宗在位的开元天宝年间,最著名的贤臣有张九龄,最亮丽的诗星有李太白。每每有人向朝廷推荐人才,玄宗都会垂问道:“风度得如九龄否?”因为他知道什么样的人是股肱之臣,一如他知道李白写诗是天才,但从政太搞笑,所以欣赏过后,请出宫门。亦如他听到孟浩然向他诵读“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马上回应:“卿不求朕,朕岂弃卿?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李隆基写诗固然写不过孟浩然,但智商显然要比那位诗人高多了。开元盛世不是凭空而降的。张九龄遇到李隆基这样的君主,应该说是太幸运了。在山水与庙堂之间忸怩作态的孟浩然,得不到唐玄宗重用,也是理所当然的。李隆基争夺天下的本事固然不如李世民,但治理国家却远胜唐太宗。故而玄宗治理出一个李唐盛世,却转而差点失了李唐的天下。这其实跟李隆基谈不谈恋爱无关。大凡诗家过于兴旺,国家就会变得文弱。这种例子不只玄宗一朝,古今中外,不胜枚举。雅典曾是古希腊最有文化的城邦,结果被尚武的斯巴达给灭了。伏羲族是开创华夏文化的农耕民族,结果给游牧民族黄帝族给灭了。后来的姬周灭殷商、嬴政统一天下,几乎就是那场野蛮战胜文明的炎黄之战的重复。即便是开元天宝盛世的衰败,也前有李渊、李世民父子灭了隋炀帝的先例为镜,后有金兵攻陷赵宋东京的历史重演。

由此可见,当张九龄上奏:“穰苴出军,必诛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李隆基断然驳回:“卿岂以王夷甫识石勒,便臆断禄山难制耶?”绝非毫无来由。这要放在李世民,安禄山必死无疑。但李隆基不是李世民。打天下的李世民有铁石心肠,治天下的李隆基乃性情中人,一颗悲悯之心柔软得几近后来的南唐后主李重光。更何况张九龄又很不明智地例举孙武斩宫嫔的典故。就算李隆基不联想到杨贵妃头上,也会伤到他那颗面对女人时的柔软之心。好在张九龄毕竟是玄宗爱卿,不会惹出龙颜大怒。再说,当年玄宗赐死宋之问,是因为那厮已然劣迹斑斑,再加上皇权争夺中站错了队。然而这在安禄山,却只是犯了军法,其时并不至十恶不赦更不曾流露谋逆行迹,玄宗凭什么判其死刑?后世有人以唐玄宗拒绝处死安禄山来证明张九龄比唐玄宗高明,唐玄宗没有张九龄那么明察秋毫,是不能成立的。诛杀恶人,也得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才是。因此,唐玄宗说张九龄臆断并没有说错。

唐明皇最遭非议的,当然是与杨贵妃的那场爱情。就连白居易都在《长恨歌》中指责“汉皇重色思倾国”。真是的。白乐天也不想想,能够“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专情皇帝,能有几个?因为皇帝要满足情欲太容易了,不容易的是,皇帝能够与心上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白乐天一生阅女无数,却从来难曾有过山盟海誓的爱情经历,所以看到人家爱得死去活来,就断言人家“思倾国”了。殊不知,这恰好是李隆基其人的诗意所在。倘若要评出一个开元天宝年间最富诗意的人物,非李隆基莫属。因此,要解读盛唐诗歌的奥义秘辛,李隆基的诗意性情,乃是不可忽略的历史密码。路易十四式的皇帝,在中国历史上至少有三位。除了李后主,宋徽宗,应该就是李隆基了。且不论政治成就如何,若要说才情诗意,他们全都在路易十四之上。

在中国历史上,贤臣通常是幸逢了明主才得以成立。诸葛亮再能干,也得碰上刘备才能施展。故而张九龄言“夫人之所以为贵者,以其有信有礼;国之所以能强,亦云惟信与义”不知就里。王朝国家,得碰上明君才撞上好运,与信义无关。倘若唐明皇与刘阿斗一样,能有开元盛世么?就算李世民在李隆基的位置上,也未必能够治国昌盛如彼。张九龄的政治成就,与其说是识破安禄山,不如说是开凿大庾岭,修通梅关古道,从而使他的另一句名言“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有了点实际的意味。中国历史上的文官政治是颇有文明内涵的,只是中国文人为政都习惯于言义不言利,张九龄也未能免俗。但又因为如此重义轻利,才能得到后世儒生仰慕,也为同时代的杜甫盛赞如斯:“相国生南纪,金璞无留矿。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倘若张九龄言利不言义,杜甫会说“仙鹤下人间”么?

如此的言义习惯,构成了张九龄的诗歌特色,下意识地表白如何洁身自好。哪怕再是“白云愁不见,沧海飞无翼”,才要“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所以就有了《在郡秋怀》中的“宦成名不立,志存岁已驰。五十而无闻,古人深所疵。平生去外饰,直道如不羁。未得操割效,忽复寒暑移”。最后的结句,道破真谛:“兰艾若不分,安用馨香为。”一言以蔽之,操守比成就更为重要。可见,哪怕有本事出仕入相如张九龄者,在诗歌里也得优先强调道德操守。因此,张九龄的诗歌之美,美在高洁,以《望月怀远》最为经典: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美得一尘不染,美得十分矜持。但就诗歌而言,总觉得缺了什么。这样的缺失,得比较一下李白的狂野,方知缘由。先看张九龄的《湖口望庐山瀑布泉》:

万丈洪泉落,迢迢半紫氛。

奔飞下杂树,洒落出重云。

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好,现在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来了: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一者是“奔飞下杂树”,一者是“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者是“洒落出重云”,一者是“疑是银河落九天”。陇西少年虽然也向往宫阙楼台,但毕竟了无儒生的为官心态,所以能够在诗歌里心无旁骛,飞流直下。诗歌的审美境界,就是这么区分出来的。

这就要说到孟浩然的困境。仅以诗才而论,孟浩然并不逊于李白,当初曾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名动京城。但一碰到张九龄,窘态毕露。那首《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首鼠两端:

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

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可见,后来唐玄宗那句“何不云:‘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端的是明察秋毫,一针见血。诗人孟既然有“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那样的浩瀚,又何以躬身“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还要“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这首诗的前半部分与后半部分,仿佛两张面孔:一张大气磅礴,一张低声下气。所以唐玄宗会棒喝:你就不能把腰背挺挺直么?这么个没出息的,只能放归襄阳算了。但即便如此,人家也没有剥夺诗人孟继续进京赴考的权利。至于一再落第,怪不得皇帝,只能怪自己太不科举,根本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只好“徒有羡鱼情”了。话再说回来,这个孟浩然也太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了。按说,丞相也见了,皇帝也见了,应该明白自己不像是个做官坯子,理当知难而退,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进京赴考?官本位文化,果然荼毒。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盛赞孟诗:“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充满堆砌辞藻的快感,像泥水匠砌砖一般。且不说六根是否清净,至少可说孟诗老是被为官的欲望纠缠得苦。在丞相面前几近哀求,在皇帝面前语无伦次,即便闲适之作,也会写得魂不守舍。不信读一读这首《夏日南亭怀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诗人孟所谓的“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乃自欺而已。散发乘凉之际,都会“恨无知音赏”,哪里“自怡悦”了?有人还说孟诗“冲淡中有壮逸之气”,更加离谱。理当改为“神游时怀庙堂之冀”才是。所谓冲淡,非但不是孟诗特色,而且是孟诗的著相之处所在。诗人孟经常写出追求冲淡的诗作,初看淡泊,细读方知,著了冲淡之相。比如《夜归鹿门山歌》: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首被人称作有隐逸情怀的七言古诗,我相人相众生相三相俱在。最后“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亮出了底牌,恍如后世陆游的“寂寞开无主”。此处的情怀,像极了陆游的《卜算子·咏梅》。山水之间,孟浩然感受到的不是乐趣,而是寂寥。可见,苏轼评介孟诗“韵高而才短”,恰好说反了,应当是才高而气短。孟浩然的诗才,一点不短,起码在王维之上。倘若诗人孟不为及第出仕所苦,随手一挥,便天然浑成: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春晓》才短么?才高八斗。仅以诗才而论,孟浩然绝对一流。但孟诗的精彩并非在于冲淡,而是在于朴实,通常很不经意地就会写出杰作来: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这首《过故人庄》乃上乘佳作,宛如陶潜再世。亲切,自然,布衣芒鞋的感觉,也许拄杖,也许不拄杖。全诗不用典,淡辞藻,日常人生,家常人情。以“绿树”、“青山”勾勒景致,以“重阳日”、“就菊花”点明时节,以“面场圃”、“话桑麻”铺陈相聚。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作可说是孟诗之冠,足以与李白的《月下独酌》、崔颢的《黄鹤楼》比肩而立。孟浩然的诗才,可令苏轼仰止。诗人孟的窝囊是窝囊在气短: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这首《宿建德江》日暮移舟不算,还要“天低树”、“月近人”,渲染宿客新愁。不过仕途失意而已,至于如此悲悲切切么?即便没人话桑麻,独自一个看看明月也挺好。美,是无处不在的。崔颢那句“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说的是乡愁。乡愁之美,美在人情味。相反,官愁没有人情味,故而再愁也不美。

不管怎么说,孟诗的基本特色,恐怕还得数那句“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虚是虚了,空却不空。看上去混沌,实际上糊涂。相比之下,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却于苍茫中见出清晰。孤烟,落日,一直一圆,轮廓分明,虚实相间。

同样被称作山水田园诗人,王维活得可要比孟浩然明白多了。在庙堂里做官做得沉稳,在山水间徜徉,又徜徉得安静。那边厢是:“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这边厢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的诗才及不上孟浩然,但心绪的沉静,却与不无虚浮的诗人孟成鲜明对照。比起孟诗的“气蒸”、“波撼”,王维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能于云中看无见空。同样的投宿,在孟浩然是“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而在王维则是“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彼此皆傍水而息,一者投宿投得愁云惨雾,一者投宿投得朗朗有声。

庙堂有如城堡,进去的人有点头脑的都想着如何脱身,而在外面打转的人通常会迷失在那样的打转里。像杨炯那样死做官、做官死的,属于不入流的官宦。上乘的官宦,知道什么时候理当直言不讳,什么时候应该沉默,什么时候只能挺身而出,什么时候可以止步抽身。王维诗才略逊孟浩然一筹,但做官却进退有据,在李唐王朝的官场上如如不动。即便身陷安史之乱,最后照样全身而退。一首《凝碧池》,尽显王维的非凡定力:

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

生死关头,处变不惊。“伤心生野烟”,“叶落空宫里”,两句仅以“野烟”、“空宫”,便道出了事变故实,连同内心惨痛。以叶落自喻,于伤心之余深表无奈。倘若让李白处在同样的境地,或许会夸张;倘若将孟浩然置于如此关头,或许会失色。孟浩然羡慕的官场,一点不好玩哪。此刻再回首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方才得知此君直在哪里,圆在何方。孟浩然的寂寥,是牵挂着庙堂的寂寥;而王维的“孤烟直”、“落日圆”,才是历经沧桑之后的孤寂和落寞。所以王维能够看无见空,孟浩然只能气蒸波撼,无以见空入空。

倘若将王维的《凝碧池》与《息夫人》(参见拙文《王维像牛车走过》中的读解)对照着读,大致上可以读出王维一个完整的庙堂形象。但是,王维在山水田园间的自画像,必须补上诸多日常的人情味十足的五言诗、七言诗,才能得窥全貌,诸如“红豆生南国”,“每逢佳节倍思亲”,还有“下马饮君酒”、“渭城朝雨浥轻尘”等等。

孟浩然的上乘诗作是朴实,王维的脍炙人口往往在于隽永的亲切,淡淡的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或者“西出阳关无故人”,直入心扉。可见,王维善根颇深,晚年不要说退隐,即便是出家入寺,都不算突兀,而是水到渠成。

要准确评介诗人着实不易。王之涣身后有墓志铭如斯:“孝闻于家,义闻于友,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好像写得有声有色,但与诗人王之涣何干?王之涣才气横溢,并非异才,而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才。王之涣一生最令人瞩目的也并非孝义,而是与妙龄少女的一桩恩爱婚姻。明明是才闻于世,情闻于世,就不必强用孝义描画。与其说是贴金,不如说是抹黑。王之涣若要是九泉有知,没准会气得让白日不尽,让黄河倒流。

就诗歌形象而言,王之涣仿佛一个黄河少年。黄河有多汹涌,少年有多澎湃: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王之涣、王昌龄、高适、岑参四者之中,数王之涣才情最盛,仿佛初唐刘希夷的变奏。或者说刘希夷倘若不死而长大了的话,那么很可能就是王之涣这副模样的。不屑官场,遗世独立,走到哪里都鹤立鸡群。虽然也像后世北宋的小晏一样出自名门大家,但丝毫没有楼台高锁的自恋自闭,而是一派自信自尊的潇洒豁达: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什么叫作盛唐气象,这就是。汉唐文化以黄河为摇篮,以黄河为象征。黄河文化的特征就是气度恢宏。太阳落山,黄河入海,多么日常而又平常的景观,可以被写得如此回肠荡气又如此天然无饰。整个画面起伏流动,随落日而低伏,逐流水而远去,为了看得更远,在楼台上再度向上登高。前两句是大自然的转换、去远,后两句是人的目光的致远,人的心气的向上。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心胸开阔而又自处谦卑。倘若从气象上选辑唐诗,理当以此为首。

以七绝见长的王昌龄,在气象上略逊王之涣,特色是雄劲。尤其是被后人称作边塞诗的,全都豪气冲天。例举两首《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在王之涣是“黄河远上白云间”,在王昌龄是“青海长云暗雪山”、“大漠风尘日色昏”,在王之涣是“一片孤城万仞山”,在王昌龄是“孤城遥望玉门关”、“红旗半卷出辕门”。两者在气象上的差异,一目了然。再比较彼此最后的结句,更有意思。一者是“春风不度玉门关”,一者是“不破楼兰终不还”、“已报生擒吐谷浑”。在王之涣是孤傲而又无奈的决绝,在王昌龄是激昂而又必胜的自信。王之涣气度高远,王昌龄是气冲云霄,一者是明心见性的空旷,一者是壮志凌云的豪放。彼此之间的差异虽然微妙,但天才与人杰,有时也就相差这么一点点。

王昌龄最出色的边塞诗《出塞》,可算是巅峰之作,但就是抵达不了空旷: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胡马度了阴山又如何呢?真有实力,度不度阴山,胡马都在掌控中。更不用说非得要请出龙城飞将助阵造势。李广活着的时候,难封;死了之后,成神。雄劲的诗句背后,有时就是这么的搞笑。而豪放的局限,就是陷在豪放的情境之中。王昌龄有如边塞少年,单纯,可爱。

四位诗人当中,数王昌龄最可爱。一面信誓旦旦地“不教胡马度阴山”,一面又会在《闺怨》里体贴如是: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在《芙蓉楼送辛渐》里重友如彼: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还在《采莲曲》快乐如稚童: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

在《送人归江夏》仿佛突然长大了:

寒江绿水楚云深,莫道离忧迁远心。

晓夕双帆归鄂渚,愁将孤月梦中寻。

然后在《长信秋词》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倘若再加上李白,盛唐最有意趣又最富才情的诗人,就是这三位翩翩少年,陇西少年,黄河少年,边塞少年。当然不是少年在年龄上,而是少年在诗句诗行里。

在王昌龄的单纯面前,高适的边塞诗极为老辣。同样说到李广,不是教不教胡马度阴山,而是:“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即便在《塞下曲》中的壮怀激烈,也不全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自信满满,而是:

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

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

战争是残酷的,战场是凝重的。诗歌突出的并非是必胜的信心,而是生灵涂炭的惨烈。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我方士气高昂,敌方终至败北。虽然仍有自信,但也毕竟赢得不易,因此不是豪气,而是对战争本身的观感,占据着主要位置。于是有了战酣与战罢的重复迭唱。

倘若再将此句与《蓟门行》里的“一身既零丁,头鬓白纷纷”互相映照,那么高适边塞诗的特色就赫然可见了:苍凉而遒劲。当然,这还只是高适边塞诗的一个侧面。在庶几可看作高适代表作的《燕歌行》里,世人可以读出高适边塞诗的面面观。其中既有“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的断然出征,又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愤然不平。一边是“大漠穷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惨烈厮杀,一边是“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生离死别,最后才是那声沉重极了的感叹,“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不知是因为战争的悲惨从而看透了胜败的无趣,或者因为看透了胜败的无趣而感叹战争的悲惨,高适的边塞诗聚焦的始终是战争本身的残酷,而不是求胜的信心。上述七言诗如是,五言诗《蓟门行》亦如是:

黯黯长城外,日没更烟尘。

胡骑虽凭陵,汉兵不顾身。

古树满空塞,黄云愁杀人。

士兵们并非不尽力,已经奋不顾身了。但这战争依然暗无天日。相对于彼处“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的凝重,此地可是“古树满空塞”,从而“黄云愁杀人”。得胜的追击是寒冷的,失败的抵抗是绝望的。在高适边塞诗里,了无得意洋洋的豪放,更无血淋淋的效忠表示。有的全然是战争的残酷,战场的寒冷,战士的战死,以及在战争中丧失亲人的哀恸女子。

高适边塞诗的老辣,不仅老辣在只写战争不写胜败的透彻,而且更是老辣在深切悲悯战争给平民百姓带来的创伤和哀痛。这样的老辣,并非是人情世故上的如何深湛,而是因为诗人内心充满悲悯情怀的缘故。高适不仅在边塞诗里悲悯不已,即便是《哭单父梁九少府》那样的悼念亡友之作,都充溢着人情味浓浓的关怀:

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

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此处诗人之于亡友的哭悼,令人联想起其《燕歌行》中的“少妇城南欲断肠”。尽管一者是生老病死之死,一者是战场阵亡之魂,但其间的悲哀,却是一样的。倘若读懂了高适的如此悲悯,那么就会从这首《塞上听吹笛》中领略那纷纷落落满关山的梅花,是什么样的隐喻: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

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开在风雪中的梅花,仿佛女人的哀伤和泣诉,随风吹满关山。白雪红梅,血色黄昏,戍楼羌笛,即便月明也悲切。盛唐年间的边塞诗,并非只是雄壮而已。那透彻的凄凉,更令人瞩目,也更让人感慨。何况又是那么的含而不露,那么的哀而不怒。艺术的魅力,有时就在于含蕴。《塞下曲》中的“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是含蕴,《塞上听吹笛》里的“风吹一夜满关山”更是含蕴。同一种寒冷,两种不同的写法,又一样的魅力无穷。

由于高适的老辣,读其边塞诗必须细品。但岺参的诗情画意,却是一股脑儿地跃然纸上。尤其是那首著名的杰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散入珠帘湿罗幕,狐裘不暖锦衾薄。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著。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中军置酒饮归客,胡琴琵琶与羌笛。

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

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能够将一次辕门送别写得像一场旅游一般,恐怕惟岺参耳。那样的青春气息,确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里没有“青海阵云匝”,也没有“黄云愁杀人”,有的是毫无杀气可言的“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感觉像是王勃写完《滕王阁序》之后到此一游,于是又留下了这篇边塞诗章。若要说是雄壮,其实是美丽;若要说单纯,却又有些空灵。结句结得仿佛高僧参禅一般:“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岺参的边塞诗,好比在军营里栽了一盆牡丹。盛唐诗歌的总体形象,就是富丽堂皇的牡丹花。

其时,朝廷的大臣当中,虽然张九龄负有诗名,但要说人本身的诗意,远不及贺知章。张九龄只是与诗人有些交往而已,而贺知章却直接与诗人为伍,醉酒,厮混,放浪形骸得不行。那群酒友之中,有像云彩般飘忽的张若虚,有名震天下的李白,有沉稳的王维,亦有虚蹈的孟浩然,还有醉酒后龙飞凤舞的草书大家张旭。在李白尚未出道之时,是贺知章发现了那个来自陇西的天才,称作谪仙人。贺知章既在朝中当过太子的老师,又在京城混迹于文人学士,宫廷里乐,江湖上也乐。晚年告老还乡,快快活活地散发弄扁舟去了。一生诗意盎然。享年八十有六。传世之作是《回乡偶书》二首: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全然随手挥就,诗意是淡到不能再淡。仿佛活得太富诗意,写诗反倒随便将就了。因为诗意早已注入人生,挥洒在了醉醺醺的日子里。活得如此过瘾,故而字里行间只能是一派乐呵呵的心满意足。不是笑问,就是春风。还有一首《咏柳》,同样有春风吹拂。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剪刀之喻出于裁柳叶的缘故,非但了无杀气,反而将春风衬托得更加栩栩如生。事实上,贺知章潇潇洒洒的一生,庶几就是在春风中度过的。贺知章既是盛唐的人文象征,亦是盛唐诗歌气象的象征。开元天宝年间,是诗的黄金时代,是诗人的天堂乐园。贺知章以其人生、而不是其诗歌,写照了这个年代。

这个年代最负盛名的,当然是李白、杜甫。只是后世只知这两位诗名之盛,却不知他们生逢其时的幸运是如何个幸运。开元天宝盛世,盛在李唐王朝已然成型的科举制取代了早先的门阀制度,使学有所成的士子有了入仕的可能,从而使王朝政治有了活力。皇帝是世袭的,但官员却是选拔的。再加上李唐的科举制偏向士子的文学才华,使社会风气自然而然有了很强烈的人文倾向。李白也罢,杜甫也罢,都很容易交结到志同道合的诗友,其中更是不乏权高位重的朝廷大臣。开元天宝盛世的另外一根支柱,无疑是李隆基那样既有头脑又有性情的开明皇帝,极重诗才。而且,开元天宝之后的诸多继位皇帝,也都受此影响而看重文学,致使诗意风尚始终不曾衰减。此乃寅恪先生所言“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的涵义所在。故而李白、杜甫者,人生历程再坎坷,亦可说是时代宠儿也。天宝元年,李白进宫觐见,玄宗皇帝可是降辇步迎,此后还以七宝床赐食于前,亲手调羹。这是何等的礼遇?这要放到某某某,恐怕会把头都磕破了。但李白不需要如此惶恐。这不仅因为李白没有那样的奴性,而且也因为玄宗皇帝并非草莽霸主。

笔者在《无厘头李太白》一文中说过,李白是个很无厘头的诗人:“儒不儒,道不道,仙不仙,侠不侠;却又既向往庙堂,又浪迹江湖;既想做剑客,又好行隐逸,还要‘已将书剑许明时’,精力旺盛得不行。尽管事实上,除了写诗极有天赋,其他什么都不像。”笔者在那篇文章中没说的是,李白其实又是个幸运儿。从陇西那么偏僻的地方,到京城闯荡,一路上不是遇见诗友,就是碰上贵人。诗友中没有一个让李白尝过“高标见嫉”的苦头,达官贵人们又争相向皇帝推荐这位心高气傲的陇西少年。最后,在玉真公主和贺知章大人的力荐之下,终得觐见,并且获得极高礼遇,供奉翰林,伴随于皇帝左右。想想初唐当年,王勃也罢,刘希夷也罢,乃至张若虚、陈子昂,哪一个有过这样的幸运?而此后的李商隐、杜牧、韦庄、温庭筠,更是无缘如此幸遇。至于白居易、元稹、韩偓等等,都是靠自己本事一路做官做进朝廷里的。可以说,有唐年代,没有一个诗人像李白这样一步登天。

至于李白没有混迹朝廷的本事,那是另外一回事。这就好比在赌场上,拿了一手好牌,不会打,照样输得精光。李白不仅不会做官,而且还一身的野性。倘若换了杜甫有此幸遇,可能还会应付。来自奉儒守官世家的杜甫,至少知道如何为官;但李白却是天生的野生动物,根本不可能被驯服成家禽。事实上,玄宗皇帝也根本没有闲工夫将李白驯养在宫殿里。但这位皇帝的开明在于,一旦看出李白不是个做官的料子,就恭送出宫。这绝对不是怠慢,而是放生。

经过这么一个起伏,李白理当明白,自己应该选择什么样的人生。但他就是不明白,最后竟然会投到永王李璘幕下,卷入政治斗争,被判流放夜郎。此乃李白极其无厘头之处。倘若要问为什么?解答的密码,是在李白的诗歌里,《侠客行》: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槌,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白除了写诗的天赋,还有一个爱好是剑术,据说还在剑术上颇有造诣,段位仅次于唐朝首席剑客裴旻,自称是“十五好剑术”。《新唐书·文苑传》还曾说过,李白“喜纵横术,击剑,为任侠”。殊不知,李白一生所误,刚好就误在这剑术上。因为写诗是不需要去报效什么人的,但剑术在身,蠢蠢欲动。想干什么?《侠客行》里流露了心迹:渴望着信陵君那样的明主,让他有机会成为朱亥、侯嬴那样的英雄:“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由此也就可以读解,晚年何以误入政治歧途:误将永王当信陵。

李白年轻时,并非怀诗江湖,而是“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换句话说,写诗在李白只不过是爱好而已,成为侠客,才是他的人生理想,叫作“已将书剑许明时”。因此,李白会在玄宗狩猎之际,献上《大猎赋》。并非偶然巧合,而是下意识里的功业认领。李白内心深处希望玄宗将他看作朱亥、侯嬴那样的侠客,而不是诗仙。倘若玄宗能让他去暗中诛杀安禄山,李白的人生理想就实现了。可是,玄宗根本不知道李白是个剑术高明的侠客,就算知道也不会让李白去行刺,做那种在玄宗眼里的下三烂勾当。君臣之间,就是这么一个极其微妙的错位,最后导致了李白的错位人生。李白的出宫,在玄宗是放生,但在李白看来,却是不被重用。所以有了《行路难》的感慨,如斯: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此处“停杯投箸不能食”的原因绝对不是诗才得不到赏识,而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剑客的夙愿难以如偿。至于“多歧路,今安在”的自问自答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亦即坚信自己以后还有机会了却侠客心愿,此乃以后投奔永王的伏笔。

由此再反观李白进京之前的《蜀道难》,并非难在没有科举机会,而是难在找不到信陵君那样的明主,以致他只能“侧身西望长咨嗟”。由此再读解李白在离京和投奔永王之间写的《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一目了然。《将进酒》与《蜀道难》,同样的乐府歌行,同样的气势磅礴,雷阵雨一般劈头盖脸地泼将下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哪里是诗人之志,当然是侠客之豪气。皇帝那里碰了壁,依然“天生我材必有用”。不服气得很。倘若只是一个诗人,有那么一份殊遇殊荣,已然十分满足。哪来的怨气?无非是玄宗有眼无珠,不识李白有仗剑行侠之夙愿。但他又不敢、当然更是不好意思责怪皇帝,只能悻悻然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因此,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里显得焦灼不安,一会儿“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一会儿又“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矛盾得很,别扭得很。已经“身登青云梯”了,还要“且放白鹿青崖间”。太过折腾自己。

陇西少年的野性,释放到诗行里,便是任性。李白的乐府歌行,好看就好看在任性,好玩也好玩在任性。好看者,气势奔腾;好玩者,一厢情愿式的无厘头折腾。相比之下,李白献给玄宗的《大猎赋》,虽然洋洋洒洒,笔走龙蛇,但毕竟不是直抒胸臆。“白以为赋者古诗之流,辞欲壮丽,义归博达”,声气是洪亮的,意思是浮夸的。还不如献给玉真公主诗中的那句“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实在。因此,玄宗没当回事,也在情理之中。倘若李白索性将《蜀道难》让玄宗过目,没准就不需要他人举荐了。但即便是《蜀道难》,李白也不曾明言自己的志向究竟是什么。最好的方式是当场舞剑,但李白若有这种进身本事,那就不叫李白,而叫毛遂了。是的,李白根本没有自荐能力,只能靠他人举荐。李白自以为他是个朱亥、侯嬴那样的侠客,其实,骨子里就是个诗人,而已。

不过,李白一旦内心摆脱侠客与诗人的纠葛,旋即就能写出鬼斧神工的杰作。这类作品,以七绝为多,并且以吟咏大自然的最为上乘。比如《望天门山》:

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

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或者《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辞别之作,以此为最,《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

不过,李白最出色的诗作,写在酒与月色之间,即四首《月下独酌》,尤以第一首最为绝妙: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尽管诗中的孤独感并不彻底,但此时此刻却并不聚焦于功名的烦恼,而是试图从月色美酒之间,感触自己,观照自己。剑客也罢,诗名也罢,似乎被人、酒、月的相知相悦消解了。这与其说是孤独的,不如说是身心解放的,或者说是趋于自由的。李白一生为剑客所困,为英雄所困,为报效所困,为功名所困。惟有在这对影成三人之际才得以暂时地解困,从而无心插柳般地给世人留下了一首绝唱。假设让李白自己评说自己的诗作,他肯定不会把这首诗当回事。他可能会让人去读一下《侠客行》,或者吟诵他的乐府歌行《蜀道难》、《行路难》以及《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诸如此类抒发他人生大志的作品。尽管后人读李白读的都是诗,但李白自己看重的不是笔下的诗,而是手中的剑。就此而言,孟浩然不会舞剑,真是幸运。

杜甫虽然性格、诗风与李白迥然有别,但少年时代却也是神童一个,“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并且也像李白一样,好动而顽皮。李白有《少年行》如彼: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少年杜甫的模样如此: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差异在于,一个笑入酒肆,一个操练上树。后来入酒肆的那个得了浩荡的皇恩,而上树的那个虽然也得皇恩,但可怜得微不足道。杜甫也曾献赋,也得玄宗赏识,却只是排入集贤院待选行列而已。后来又被肃宗授官左拾遗,却又因同僚之故,触怒龙颜,遭贬。最搞笑的是,天宝六年,杜甫应玄宗招揽天下贤士的“通一艺者”之诏到长安赴试,结果被宰相李林甫玩了个“野无遗贤”的把戏,一个不取。

杜甫没有李白那样的侠客理想,但因家传的奉儒守官,造就了一副儒生人格,并且不是孔丘那么世故的,而是孟轲那么硬邦邦的,说要有志于“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李白的榜样是朱亥、侯嬴,杜甫的雄心是“窃比稷与契”,亦即帝尧的农官后稷和司徒阏伯。比起李白的以侠客自居,杜甫的攀比贤臣,自我要求更高,如愿以偿的难度也更大。要成为后稷或阏伯,前提是皇帝也得相应地具有帝尧的高尚。孔丘的理想也不过是梦见周公而已,孟轲出言气势不小,但也只是与君王言义不言利。说实话,能够遇上玄宗那样的明主,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了。开元天宝盛世,未必要比帝尧时代贫瘠嘛。倘若说李白的侠客梦不无夸张,那么杜甫的贤臣梦几近疯癫。

在诗歌写作上对自己要求高一点,那是艺术造诣的精益求精,没事;但在政治理想上对自己作出如此标高,不仅让皇帝为难,让同僚尴尬,也跟自己过不去。而且志向如此宏大,故而小官又是绝不肯将就的,“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结果,好不容易混了个左拾遗,还没拾多久呢,就出事了,被贬之后,从此更加颠沛流离。写于天宝十四年的那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只是字面上好看,实际上被这样的理想害得不浅。说杜甫是“傻瓜”,会惹很多杜粉愤怒,但若说杜甫“聪明”却实在不好意思。当年孟轲在君王面前滔滔不绝,是吓唬吓唬人家的,而且亦或是图个话语过瘾,从来没见其为民多做过什么事情。他是叫别人去如何如何,让别人去做别人做不到其实他自己也做不到的事情。不言利者,其实很明白说大话的乐趣,不是一本万利,而是一言万利,当然不是利别人,而是利他自己。后世的傻儒生不懂此中的奥妙,结果把自己的人生白白赔了进去。杜甫不过是那无数傻儒生当中的一个罢了。要不是杜甫写了些传世诗作,被教条葬送掉也就葬送掉了,不会有人在意,不会有人当回事。

贫困飘泊之际,杜甫嘶哑着嗓门唱出的悲怆,是《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据说历史上有不少读者被这首诗感动得涕泪悲泣,可本笔读了却哭笑不得。穷到这个地步,竟然还作稷契之言,还演孟轲之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既然如此,那又在意什么南村群童“公然抱茅入竹去”呢?几根茅草都如此,真有广厦能“大庇天下寒士”么?可能也正因为穷得叮当响,所以才会说那样的话。儒生的豪言壮语是难以当真的。杜诗的高调也不能当真。更何况又是那么的失态。王勃有说“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有志于稷契的杜工部,怎么就弄成了“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的一副狼狈相了呢?这可能是杜工部最失态的一篇歌行。不管被后人读成什么经典,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

同情他人是容易的,“三吏三别”写得掷地有声;但同情自己却是困难的,因为杜工部始终没有弄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始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倘若认定朝廷昏庸,官场腐败,那么索性自食其力,像陶潜那样种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倘若真有志于为官,并且是为民造福之官,那么不妨学学张九龄,铺条道路之类,也是回事。就算准备混迹官场,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也可以学学贺知章,快快乐乐地喝酒,不会为自己成不了稷或契而焦虑而揪心。可见,所谓理想,有时就是毒药。理想,理想,世上多少恶行假汝之名横行!

由此可见,当年杜甫与李白的相聚甚欢,有道是“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或许是两个疯子的同病相怜。一个要成为惊世骇俗的侠客,一个要成为万古流芳的贤臣;而写诗,其实只是他们的业余爱好而已。假如连这都弄不明白,那么他们两个的诗真是白读了。从历史上读书人有关李白、杜甫的定论定评来看,这种白读的可能是存在的。

所谓的“诗言志”,诗只是言志的工具,“志”才是诗人的目标。李白、杜甫两位诗歌天才,骨子里都以诗为矢,以志为的。因此,要读明白这两位的诗歌,理当从的、亦即他们的“志”读起。然后再及其矢,亦即他们的诗作本身。就其志而言,李白志在侠客,因此就算难以实现,也比较适合混迹江湖。但杜甫的情形截然不同,志在贤臣,惟有在庙堂里才可能兑现。因此,杜甫的颠沛流离显然要窘迫得多。换句话说,杜甫对庙堂的依赖,要远远超过李白。正是因为这样的依赖,才有了《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

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

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

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

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

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

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

也有了如此这般的欣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从这些诗作中,根本看不出他曾经有过稷契之志,不过一个非常依赖朝廷官府的普通老百姓而已。所谓儒生理想,其实是一种幻觉。实在的杜甫,是“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的杜甫,是颂扬官兵“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的杜甫。倘若说,孟浩然的朴实,是朴实在“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那么杜甫的朴实,便是朴实在这种小民视角。杜甫愤愤不平地有言:“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殊不知,正因无家可别才得知世道真相。杜甫虽然家小俱全,但长年的流离也让他体味到了一无所有般的落魄,或者说将他从稷契之志的云端,抛落到了几近“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的境地。正是这样的人生低处,才使杜甫写出了“三吏三别”。其中,最凄婉的当数《新婚别》,最悲切的当数《垂老别》,最深刻并且最具有自我感慨意味的,无疑是《无家别》。《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侧重于战乱世相的描述。倘若从“三吏三别”反观杜甫此前所写的《丽人行》、《兵车行》,那么与其说是其朴实的一以贯之,不如说那二行凸显了杜甫的孟轲式民本立场,并且还杂有女祸的传统之见,所谓“炙手可热势绝伦”,或者“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是也。这种民本立场的另外一个侧面,当然是忠君观念。尽管“三千宠爱在一身”不是被爱者的过失,而是爱者的痴迷,要责怪也该责怪皇帝才是,何以拿皇帝的所爱来说事呢?但儒生立场就在于皇帝是不能责怪的,要怪就怪皇帝周围的人,男的叫奸臣,女的叫妖精。马嵬兵变,他虽然不在现场,但其立场肯定会认同那些要求处死杨玉环的将士。国难当头,拿女人说事、拿女人抵罪,是儒生式的“光荣传统”。杜诗在《丽人行》、《兵车行》中的慷慨激昂,不过是这种传统中的一部分。可见,稷契之志虽然高耸入云,但说穿了不过就是这种以忠君为核心的民本立场。一方面痛心疾首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一方面又真心诚意于“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

杜甫的乐府歌行与李白的乐府歌行一样,都是煌煌言志之作。其间不乏佳句,可敬而不可爱。个人比较偏爱的是杜甫所擅长的五律七律。比如《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仿佛是很不经意地随笔一挥,便将一场春雨写得栩栩如生。“潜入夜”的“潜”字,用得极好,致使“润物细无声”水到渠成。“花重锦官城”的“重”字,也是绝妙,满城繁花皆随“重”字而出。并且,此处不言春雨,胜言春雨。

再如《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前面四句,字字珠玑。杜诗炼字造句的精湛,于此可见一斑。李白的诗才是不拘一格,杜甫的功力却是字斟句酌,无一字虚弱苍白,无一句草率夸张。如此的严谨也同样体现于其七律诗,比如《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此间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可谓绝联。对仗工整,平仄有致,画面清晰,水木清秋,无法想象还有更为出色的诗句能出其右。登高登楼之作能够写到这种境地,已然登峰造极。想来可以与此般配的七律,也就是崔颢的《登黄鹤楼》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这两首诗可谓七律双璧。那边厢,无边落木是树叶的飘零,故而萧萧;不尽长江是水的流动,故而滚滚。这边厢乃是光线明暗的美丽,光照下的河流和树木,谓之历历;遮着阳光的芳草和岛渚,谓之萋萋。前者结句道出诗人的潦倒,后者结句倾诉诗人的乡愁。彼此的潦倒与乡愁,又因各自的登高望远而放逐到大自然中去了,在草木流水中黯然消散,从而使悲伤和忧愁有如江水长流,又如草木生长,互相融为一体,在天地之间,徘徊徜徉。

据说,乡愁沉暮的崔颢终老在异乡,而空怀稷契之志的杜甫,在一条小船上去世,终年不到六十。不知他最终有没有真的“生逢尧舜君”?应该没有。后来封他左拾遗然后又贬谪他的那位肃宗皇帝,不要说尧舜,就连其父亲唐玄宗都远远及不上。但这不重要,能够被人记住的皇帝太少太少,但诸多杜诗绝唱,却会永永远远脍炙人口。倘若杜甫生前有知,就不必“致君尧舜上”了,专心写诗就行了。

三 中唐:元白主流,柳刘双璧,李贺最耀眼

以李白、杜甫为标记的盛唐气象过后,便是以元、白为主角的中唐诗风。当时的文坛领袖人物如韩愈,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值得一提的是,与韩愈相近的柳宗元,与元、白交好的刘禹锡。最为光彩夺目的,数李贺。

初唐诗人热衷政治,投身政治。盛唐诗人有志于政治,然熟谙政治且能够在庙堂里安身立命的却很少,可以屈指数出来的恐怕也就是王维、张九龄、贺知章而已。李白、杜甫、孟浩然都是有心无力,或者说是志大才疏,尽管他们对仕途抱有各各不同的幻想。及至中唐,诗人对政治的热情明显减弱。诗人们尽管依然看重仕途,也很想在庙堂里有一立足之地,但他们的抱负却从政治理想转向了文学主张,其中最为突出的是韩愈的“文以明道”以及相应的古文运动,更为突出的是白居易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以及相应的、与元稹共同提倡的新乐府运动。

有关韩退之的评介,当数以苏轼在《潮州韩文公庙碑》里的这几句话最为著名:“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这可能是苏轼比“大江东去”更为夸张的言辞,没有之一。韩退之倡言古文运动,固然纠正两晋以降那无文不骈的偏颇,但根本谈不上“文起八代之衰”。虽然汉末士子皆不以文章立身,而以政治事功著称于世,但也有诸葛亮的前、后《出师表》,彰显文思才情;魏晋南北朝有向秀《思旧赋》,陶潜《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桃花源记》,孔稚珪《北山移文》,王羲之《兰亭集序》;初唐有王勃《滕王阁序》,魏徵《谏太宗十思疏》,骆宾王《为徐敬业讨武曌檄》;乃至开元天宝年间,尚有李华《吊古战场文》,李白《与韩荆州书》。上述诸文,无论文意、文气、文笔、文采,皆为韩或者苏所不逮,何来八代之衰?韩可有李华如此悲悯么:“苍苍蒸民,谁无父母?提携捧负,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足如手。谁无夫妇?如宾如友。生也何恩,杀之何咎?”韩可有骆宾王的如此气概么:“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韩可有陶潜的如此境界么:“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苏可及李白的如此雄阔豪放么:“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苏可及王勃的如此文采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或者:“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王勃的一介书生也罢,李白的心雄万夫也罢,都是韩愈乃至苏轼远远及不上的气度。哪来的八代之衰!

有汉一代,散骈并行,司马迁《史记》文采,并不掩没司马相如的骈赋之绚丽。两晋以降,骈文过盛,以重古文纠之是有必要的,但并不存在前人皆衰、惟韩独大的景况。至于“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更是离谱。天下之溺,无关乎儒道失落。汉末儒道之盛,为历代王朝无出其右,结果留给后世的只是一个党锢悲剧而已。再说,韩倘若真的忠君,理当尊重唐宪宗的敬佛礼佛,而不是以儒道威慑之。宪宗之怒虽然事出有因,但最终也并没有将韩置于死地,事过之后,又依然将韩调回长安委以重任。君臣之间,孰明孰暗,一目了然。苏轼乱打个什么抱不平呢?

本笔曾在《妄人韩退之》中有说,儒史上先后有过董仲舒、韩退之、朱文公以及康南海四大妄人。其中,“韩退之在四大妄人当中是程度最轻的一个,虽然离谱,但危害不大。原因在于其智不高,其心也小。”韩的智商,不要说比之于嵇康、陶潜,或者李密、魏徵,即便比之于王维、贺知章,都要相差一大截。一千多年来,之所以被力捧,无非是捍卫儒道有功,诚如罗贯中编辑的《隋唐两朝志传》里杨慎所言:“韩愈佛骨一表,忠谅有余,功齐孟子而力倍。”其实,罗贯中在《三国演义》里的力灌孔孟教义之猛之烈,并不输给韩愈。相比之下,苏轼没头没脑的盛赞,乃不知就里之言,就像在“大江东去”中懵懂于史一样。杨慎才是个明白人,并且看出了韩的价值所在。

韩退之在《原道》、《师说》诸文中的思想,是不值一提的。儒生向来以偏见和夸张见长,韩的夸张前不及董仲舒,后不及朱文公,偏见倒是与孟轲有一拼,所以杨慎会说“功齐孟子而力倍”。孟只是把杨、墨归于禽兽之流,韩敢于朝着皇帝谤佛诋佛,愣头青得很。这并非韩真的勇夺三军之帅,而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知无畏。韩并非不怕死,在华山顶上曾经被险峻之高吓得失声痛哭,写了遗书等死,从而留下“退之投书”的笑柄。倘若说韩有不怕死的时候,那么就是在他与权力合为一体的当口,比如身负朝廷重命前往镇州平定兵变,勇气百倍。或者在潮州刺史任上,以父母官的身份写下《祭鳄鱼文》与鳄鱼对话,要鳄鱼服从管辖的大义凛然。当然,韩最不怕死的是,为了纵欲而服丹以致中毒身亡。

倘若从喜剧的角度观察韩退之,会发现这是个很好笑也很好玩的人物。要而言之,那是心性与头脑的纠葛,一方面是颇有人情味的心性,一方面是为儒家教义所苦的头脑。韩文较多源自头脑的自以为是,韩诗则兼具两者。

若从心性与头脑纠葛来讲解韩诗,后世有关韩诗的众说纷纭,便可一目了然。北宋沈括有言:“退之诗,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然终不是诗。”南宋张戒在《岁寒堂诗话》有说:“韩退之诗,爱憎相半。爱者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不爱者以为退之于诗本无所得。”清代刘熙载《艺概》则指出:“昌黎诗有正有奇,正者所谓‘约六经之旨而成文’,奇者即所谓‘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

上述众说,数刘熙载所言最有见地。韩诗确实可分两大类,一类是“约六经之旨而成文”,一类是“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前一类诸如《元和圣德诗》、《琴操十首》、《归彭城》、《驽骥》、《南山诗》等,后一类诸如《谢自然诗》、《秋怀诗十一首》、《暮行河堤上》、《盆池五首》、《游城南十六首》、《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等。韩诗大致上效仿老杜诗,所谓“爱者以为虽杜子美亦不及”,应该是韩的脑残粉之言。韩的诗才不知比杜甫差多少,那堂而皇之的《元和圣德诗》比之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有如干草之于青苖。刘熙载的分类是恰当的,但其概括却不够简约。事实上,两类韩诗,一类是言志诗,一类是抒怀诗。言志所言者,儒教儒道也;抒怀所怀者,心性情致也。而这两类韩诗,全都远远及不上杜甫。同样是对战争的感叹,杜甫的“三吏三别”岂是韩的《归彭城》一类的诗作能望其项背的?同样是心性的抒发或情致的寄托,韩诗的“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哪里及得上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同样写春雨,在韩不过是“廉纤晚雨不能晴,池岸草间蚯蚓鸣”,惟有杜甫才能够抵达“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高妙。可见,沈括说韩诗“终不是诗”虽然极言,但也不见得如何唐突。韩一会儿怕死怕得要命,一会儿又大义凛然得令人吃惊,既有上谏皇帝迎佛骨之举,又有服丹身亡之迹。好玩是很好玩,但要说有什么诗意,却实在是无从说起。本笔以为,诸多韩诗之中最具代表意味的,应该是遭贬之际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说是悲剧吧,却看不出有什么悲壮之意。倘若他认定那封朝奏是正义的,符合天道的,那就理当显示百折不回的勇气,而不是可怜兮兮的“九重天”、“路八千”、“家何在”、“马不前”。最好笑的是,遭贬之后,了无死谏的勇气,却要装模作样地嚷嚷准备一死:“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的儒生头脑、七情六欲、或者借刘熙载的说法叫作“六经之旨”、“感激怨怼”,全都在这首诗里表达得淋漓尽致。再借用一下韩诗来形容这首韩诗,真正叫作:“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本笔总结:韩子本无才,权作大雪飞。

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莫名成了古文运动的先驱,然后又莫名被后世一再称颂不已,以致被另一个文坛领袖夸张成了“文起八代之衰”甚至“勇夺三军之帅”。而古文运动的历程,又刚好就是从韩愈到苏轼。除了柳宗元之外,八大家散文,大都官气太重,心胸有限,空泛自恋,格局逼仄。就文章的审美品质而言,既比不上魏晋南北朝,又比不上初唐盛唐年间。且不说其他,仅以其气度论之,韩愈也罢苏轼也罢,皆远远及不上李华的“苍苍蒸民”或者李白的“心雄万夫”。倘若没有儒家意识形态之助,韩愈不过是在无文不骈的风气下、回归汉代古文写作的始作俑者而已。至于其文其诗是否超越前人,当然可以众说纷纭,但不应该水涨船高。因为作俑,就一定超越,是根本不成立的。

被后世士子认作与韩愈比肩而立的柳宗元,无论其性情其抱负其处世皆与韩子大相径庭。同样来自官宦家庭,柳宗元显然要比韩愈实在多了。不仅在庙堂的施展抱负实在,而且为人处世也实在,吟诗作文更实在,了无诸如投书、服丹之类的好笑言行,也不作大而无当的《原道》、《师说》之论。身世沉浮与屈子相近,故而《沧浪诗话》的作者严羽赞誉柳子:“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骚》学。”

有唐一代,官场失意者并不在少数,何以严羽偏偏独钟柳子?须知,杜牧有说李贺诗作“盖《骚》之苗裔”,而严羽却断言“惟柳子厚深得《骚》学”。两说似乎相背。细想之下,杜牧说李贺者,侧重其诗才;严羽说子厚者,偏重于气质。李贺诗才直追屈子,子厚品性恍如灵均。

柳宗元作为王叔文政治集团、后世称作“二王八司马”的要角,官场跌宕,在所难免。关键是如何面对?柳宗元没有韩退之那种装腔作势的要死要活,顾影自怜的唉声叹气,而是直面贬谪,如如不动,颇有士可贬而不可屈的气度。有《笼鹰词》为证: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

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

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

此乃柳宗元的自画像。没有“家何在”、“马不前”之类的怨怼之辞,全然是“飞严霜”、“捎平冈”、“翦荆棘”、“腾苍茫”的雄劲。

柳宗元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其散文擅以小见大,洞幽烛微。就文章而言,唐宋八大家以苏轼的《赤壁赋》为最;然就文章所呈现的气质或者人格的峻峭而言,首推柳子厚。《永州八记》于小丘小潭小城之间,引出一番含蓄隽永的遐思:

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及是,愈以为诚有。又怪其不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劳而无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则其果无乎?或曰: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或曰:其气之灵,不为伟人,而独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景不大、话也不大,但寓意却既不小亦不浅。似乎是同样的以文明道,但在韩退之想明的是连自己都弄不清楚的儒道,而在柳宗元所明的却是朴素而坚实的为人处世之道。因此,柳子会在《天说》中直截了当地反驳韩的天之说:“子而信子之义以游其内,生而死尔,乌置存亡得丧于果蓏、痈痔、草木耶!”这与其说是理念的有异,不如说是为人处世的泾渭分明。

相对于韩退之的“浮云柳絮无根蒂”,柳宗元是“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倘若硬要说两者皆儒,那么韩退之者儒,董仲舒之儒也;子厚者儒,陈蕃、杜密之儒也。严羽说柳子深得《骚》学是说到点子上的,但倘若以汉末党锢士子相类,可能更为确切。

也惟有从这样的气度上,才能够领略柳诗的精彩。尤其是《早梅》里的“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更不用说那首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诗为心声。正如韩退之无法在诗作中掩饰自己一样,柳宗元在诗作中也无法不流露自己内心深处的孤傲。这已经不能用官场失意可以解说了,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品质。或者说,正是这种品质,注定了柳子不可能在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庙堂里春风得意。同时,也证明了柳宗元不可能像韩退之那么荒唐、那么搞笑。后世将韩捧得天高,非但不能证明韩伟大,反而证明了后世的士子士风一代比一代更为堕落。儒家四妄的高耸入云,都是士子和世人的堕落标记。

杜牧说李贺诗作乃“《骚》之苗裔”,从诗风上说是成立的。倘若要从诗意上说,显然不及说柳宗元“深得《骚》学”更为确切。李贺的牢骚只是仕途失意而已,并非像柳子厚那样卷入庙堂政治的遭贬。柳子的孤傲颇有汉末士子的耿介,而李贺的傲气里却下意识地含有“唐诸王孙李长吉”的家世标榜,尽管其家道早已中落得不成模样,仅一县令之子,全家长守昌谷度日。

李贺的耀眼,是耀眼在其不世出的才华上。同样的牢骚满腹,在李白是《将进酒》里那样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在李贺却是《致酒行》这般的曲尽其妙: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全篇诗意,跌宕起伏,一断,“家人折断门前柳”;一闻,“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一白,“雄鸡一声天下白”。先以杯酒诉说穷愁潦倒,接着借典主父不归抒发不得朝廷重用的郁闷;然后再以马周的无人识得至终得垂青,反衬自己如何的有志难酬;最后以迷魂不招说出一句惊天动地的负气话来:“雄鸡一声天下白。”说完之后,幽幽然地长叹:“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古往今来,把牢骚发得如此漂亮的,大概除了屈原就数李贺了。虽然就牢骚本身而言,李贺的郁郁不得志,不要说比之于屈原,即便比之于柳宗元,也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真可谓是,诗才的光芒掩去了牢骚的大小。正如骆宾王为一场无谓的宣战写了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檄文,李贺为一己小小的失意写了一首足以让李白搁笔的《致酒行》。

李贺诗才虽然没有惊到李白,却着实吓着了韩愈、皇甫湜。这里指的是,李贺的《高轩过》:

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少年天才,信笔由缰,处处皆神来之笔,中唐诗才,无出其右。李贺另一首名作《雁门太守行》亦如是: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此作像极了当年的王昌龄,且不似昌龄,胜似昌龄,要说单纯,更为单纯;要说青春,更为青春。即便是激情也更胜一筹,字字铿锵。李贺诗才如斯,令中唐诸多诗家失色。不说其他,远比韩愈更有诗才的韦应物,便难望李贺项背。韦应物有得意之作《西塞山》:

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

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

景象不可谓不壮观,遣词造句不可谓不考究,“势从”、“直入”、“岚横”、“地束”,皆见匠心。然李贺只消一联“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便令韦诗之景之词黯然。《西塞山》过于实描,整首诗被塞得满满的,了无想象空间。而李贺仅以“衰兰”、“咸阳道”便已将景物赫然点出,接着茫茫然一句“天若有情天亦老”,将实景一下子拓了开去,从而拓出了无边无际的空灵感。天才与凡夫间的差异,于此一目了然。按说,韦应物的《滁州西涧》,算得是出色的了: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但怎抵得过李贺的《出城寄权璩、杨敬之》:

草暖云昏万里春,宫花拂面送行人。

自言汉剑当飞去,何事还车载病身?

一者将春天写得幽深孤空,一者将春天写得暖昏交集,更以宫花、人面对应于剑飞、还车,外加病身,层次丰富,情愫迭变。韦诗此处精致是精致了,但格局却逼仄得很。李贺此作看上去忧郁,却气宇轩昂。毕竟宗室王孙,再穷愁潦倒,贵族气度不减。相比之下,当年“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的轻浮子弟,即便学好了,长进了,视野依然有限,能够写出“野渡无人舟自横”已经算是超常发挥了。但这样的诗句,在李贺可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般地随意挥洒,并且还可以找出与“野渡无人舟自横”对称的妙句,“空山凝云颓不流”,与之匹配。此句出自李贺的另一首名作《李凭箜篌引》:

吴丝蜀桐张高秋,空山凝云颓不流。

江娥啼竹素女愁,李凭中国弹箜篌。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

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

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

太瑰丽了!如此才华,有唐一代,惟有王勃、刘希夷、李白、李商隐四子可及。

中唐诗家之中,不乏才华横溢,与韦应物《滁州西涧》不相上下的,尚有张继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此处“夜半钟声到客船”似乎要比“野渡无人舟自横”更加空灵一些,但就是比不上“空山凝云颓不流”那么的极致。三者之间,“野渡无人”是实见,“夜半钟声”掺有了想象,而“空山凝云”全然凌空虚蹈。才力的高下,有时就在于耳闻目睹之间,或之外。

李贺诗才的如此标高,让中唐其他诗人几乎无法写诗,所谓“郊寒岛瘦”,可能就是这种窘况的写照。“郊寒”的本意是指孟郊诗作大都关注民间疾苦,但倘若看作孟郊诗才平平之喻,也不算离谱。诸如《寒地百姓吟》之类的疾苦诗,大致上重复了杜甫的“三吏三别”,当然不及杜甫那么自然流畅。孟郊的传世之作是《游子吟》,因为家常,朴实人情。“密密缝”对“迟迟归”,细腻隽永。但《结爱》一诗中的“心心复心心”,却显然是出自《木兰辞》的“唧唧复唧唧”,无多创意。贾岛以“推敲”著称,其诗作也因为过于推敲而弄得刻意雕琢。仅仅“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一联,便“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也未免太没出息。贾岛的性喜孤独并不假,但诗中的孤影总是显得不无做作。“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敲”字固然比“推”字好,但“鸟宿”与“僧敲”互为对照,安静是有的,孤独却无从说起。既然是题人家的幽居之作,需要突出的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孤独。“郊寒岛瘦”两人,其人生都比其诗作更有诗意。倘若两人都不写诗,只让人生诗意盎然,倒也不失为精彩。诗的诗意,应当是像水一般流出来的,而不是煞费苦心地推敲出来的。

中唐最为传世的诗人是白居易、元稹。两人的成功在于另辟蹊径,在乐府诗上动足脑筋,开辟了新乐府的新路向,特色是浅白通俗。世称元白新乐府运动。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阐说道:“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又说可以诗“补察时政”,以歌“泄导人情”。在《新乐府序》里,白居易又对诗歌写作提出具体要求诸如“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其事核而实”、“其体顺而肆”等等。寅恪先生《元白诗笺证稿》曾如此解读道:“元白二公俱推崇少陵之诗,则新乐府之体,实为摹拟杜公乐府之作品,自可无疑也。”这是成立的。元白新乐府诗确实是杜甫《丽人行》、《兵车行》等等乐府歌行的发扬光大,而且其宗旨也相类。杜甫有忠君观念,白居易亦在《新乐府序》中明确声明:诗歌“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也”。

新乐府运动影响不小,可以列出的诗人名单,除了元白两位,中唐尚有李绅、张籍、王建,晚唐亦有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然而,就诗作本身的影响而言,无疑首推白居易的《琵琶行》、《卖炭翁》、《秦中吟》之类,元稹的《田家词》、《织妇词》之类。与白居易的《长恨歌》相应,元稹有《连昌宫词》。白居易与元稹的诗友关系之深厚,远远超过李白与杜甫。白居易曾在《与元九书》有言如斯:“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杜甫只是没完没了地思念李白而已,但这在白居易与元稹,是相戒、相勉、相慰、相娱的亲密无间。

元白的成就当然在于各自的新乐府名作,但他们的诗才却可见诸各自的律绝。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此作虽然比不得杜甫《登高》、崔颢《黄鹤楼》,但也已颇具功力,将西湖写得玲珑剔透,诗心晶莹。与白居易的如此状景功夫相应,元稹的过人之处在于诉情。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是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三首之二。首联是一腔悲切,扑面而来。颔联、颈联转入日常细节,睹物思人且见婢思旧。尾联乃一声长叹,将悲情散发开去,引出一句千古绝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倘若说白乐天是位趣人,那么元微之则是个情种。此悲之切,后世宋词之中能够与此相类者,恐怕也就是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了。或者说,在“贫贱夫妻百事哀”之后,正好可以跟上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

大凡姓名会含有性格或者命运的信息。白乐天的“乐天”可以从其组诗《对酒》五首中窥见,元微之的“微之”可以从其另一组悼念亡妻的《离思》五首中领略。先看白乐天的《对酒》五首之二:

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

随富随贫且欢乐,不开口笑是痴人。

白乐天早年也颇有耿直性子,在庙堂里口无遮拦。当年的贬谪江州,便是秉性直言之祸。但他确实很乐天,或者说很想得开,从而悟出人间是非,不过是蜗牛角上的小事一桩,人生在世犹如石击火光闪过。当然,乐天如此通达之际,好友微之却正在苦苦思念中打转如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爱得深切,说得决绝。元白二人,乐天一生阅女无数,却从来难曾像元微之爱过痛过。相反,元微之一生三段爱情,每一段都以悲剧告终。乐天在女人堆里不过图个欢乐而已,微之却在爱情面前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第一次爱情因为门第缘故,忍痛割爱。后世对此颇有始乱终弃的非议。应该说,非议没错,但微之的选择也有其选择的合理性,虽然不合情,但合理。所谓合理,是合当时的风气之理。因为当时要进身庙堂,婚姻是绕不过去的一个门槛。元微之选择了京城高官韦夏卿爱女,此前白乐天也同样娶京兆尹杨虞卿之妹为妻。但这并非是元微之负心之举,此后尚有《莺莺传》为证。可叹的只是,后人不知悲剧之痛,擅将劳燕分飞改作奉旨成婚。《西厢记》在立意上完全曲解了《莺莺传》。当然,此乃后话,略过不表。

元微之的第三段情洒落在著名才女薛涛身上。从大家闺秀到风尘女子的身世已然令人唏嘘,但薛涛的才华更令人惊叹。当年曾因《谒巫山庙》一诗令中书令韦皋拍案叫绝,又曾因《十离诗》软化过韦皋打发她的心肠。这是《谒巫山庙》: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此作即便让白乐天读了,也会震撼不已。不仅惊其诗才而且叹其一语中的:王朝世界里的权男莫不如是。

这是《十离诗》之六,《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先是一番晶莹的明珠形象,然后是一声哀婉的娇嗔,人家不过有点小小的过失,就被你断然遗弃。那韦皋读了怎能不柔肠百转?更不用说,前面之四《鹦鹉离笼》已经认错在先: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元稹遇上如此才情并茂之女,情不自禁是当然的。尽管对方已是人到中年,但那样的风韵,举世罕见。这场姐弟恋最后虽然以天各一方收场,但也留下了永世长存的印记。一者是薛涛热恋元微之时写下的《池上双鸟》:

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一者是彼此分离后薛涛的思念之作,《春望词》四首: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此作宛如一个异常美丽的句号,缀入在繁星点点的夜空里。在竞相言志的唐诗丛中,此作犹如一声哀叹,化作一道流星,闪亮划过。在这样的才情面前,元稹显得很轻很轻,连《莺莺传》也轻浅。可能正是这样的轻浅,使微之的《连昌宫词》让人读来感觉平淡无奇。

即便是白乐天的《长恨歌》,都过于旁观了。“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仅止于容貌罢了,“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更是将李隆基的专情给写反了。“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用笔相当冷酷,“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突出的竟然是李隆基的窝囊,而不是被太子幕后主持的兵变所威逼的愤怒和无奈。“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依然聚焦于容貌而不是气质,白乐天似乎除了女人的容颜,就不知道还有其他吸引多情男子如李隆基者之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算是写出了海誓山盟之语,但结语“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却与其说是怜悯,不如说是幸灾乐祸。一曲《长恨歌》流畅得像一道山坡上的溪流,世人只知水流得畅快,而不知这其实是一个不知爱情为何物的诗人写了一出爱情悲剧。

《琵琶行》里的江州司马总算有了遭贬的切肤之痛,所以会有“青衫湿”之语。但白乐天“湿”过之后,很快就在西湖边擦干泪水,寻欢作乐去了:“尽风光之赏,极游泛之娱。美景良辰,赏心乐事。”晚年更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小奴捶我足,小婢捶我背”,快乐得不行。如此乐不可支,令人想起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玩吧,使劲玩吧,少年时玩,老年时更加玩,只要老爷快乐就行。至于白乐天那首《卖炭翁》,可能是快乐之余的良心发现所致: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

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

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夜来城外一尺雪,晓驾炭车辗冰辙。

牛困人饥日已高,市南门外泥中歇。

翩翩两骑来是谁?黄衣使者白衫儿。

手把文书口称敕,回车叱牛牵向北。

一车炭,千余斤,宫使驱将惜不得。

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直。

杜甫的“三吏三别”,总算香火有继。更有元微之唱和般的《织妇词》推波助澜:

织妇何太忙,蚕经三卧行欲老。

蚕神女圣早成丝,今年丝税抽征早。

早征非是官人恶,去岁官家事戎索。

征人战苦束刀疮,主将勋高换罗幕。

缫丝织帛犹努力,变缉撩机苦难织。

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

檐前袅袅游丝上,上有蜘蛛巧来往。

羡他虫豸解缘天,能向虚空织罗网。

元稹尚有《田家词》相侪,但写得比较粗糙,不及描述织妇从容有致。不过,无论是白乐天的《卖炭翁》,还是元微之的《织妇词》,虽然于底层劳苦大众一掬同情之泪,但毕竟只是旁观而已,并非切肤之痛。用现代话语形容,仅止于政治正确,很难说是肺腑之言。诗言者,心声也,而心声只能是个人的,不可能是群体的。将心声系于群体,都有作秀嫌疑。政治人物通常是抱抱儿童以示关爱,古代诗人便是煞有介事于弱势群体。说得彻底点就是,开心的时候是“美景良辰,赏心乐事”,不开心的时候就唱一曲“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至于元微之,有工夫吟诵“织妇何太忙”,还不如认认真真给苦苦思念他的情人写封回信来得实在。情,有真有假,有深有浅。思念亡妻之情,无疑是既真且深。但写织妇田家之忙之苦,或者写卖炭翁之寒,其情究竟有多真有多深,也只有天知地知、元微之或者白乐天自己知了。杜甫的乐府诗,因为有稷契之志填底,即便偶尔有些夸张,但骨子里的真诚,一目了然。乐天、微之的新乐府,虽然力求真切,却越读越觉得虚假。不仅情感的真挚可以存疑,即便是对历史的叙述也让人疑窦丛生。唐玄宗遭遇的马嵬兵变,真的有如《长恨歌》说得那么简单么?杨玉环真是安史之乱的罪魁祸首么?乐天乐天,苍天真的有那么快乐么?

要说中唐的快乐诗人,其实并非白乐天,而是刘梦得。不管是梦中得到的快乐、还是天性禀赋的快乐,刘禹锡的诗歌,很少发悲切声作悲切状。同样的遭贬过后,柳宗元是“独钓寒江雪”,刘禹锡却在《再游玄都观》呵呵一笑: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说起来,梦得也是乐天挚友。彼此性格似乎是同样的开朗,但乐天的快乐通常是快乐在欲望的得以满足,而梦得的快乐却往往快乐在性情的得以陶冶。比如这首《堤上行》之二: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

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

刚刚桃情竹怨过后,旋即便是流水明月,开朗豁达。哪怕事涉爱情,也宛如三月春光的明媚,比如这首《竹枝词》其一: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把世间男女情爱写得如此明媚者,有唐一代,惟刘梦得耳。同样是旁观,白乐天的《长恨歌》写得庸常俗气,而刘梦得这首《竹枝词》却天然清丽。诗风的明媚,源自心胸的畅亮。在坎坷的遭际面前,柳宗元作不平之鸣,刘禹锡却不过戏谑而已,如《百舌吟》,或《聚蚊谣》。

倘若说,柳宗元有嵇康之气度,那么刘禹锡乃阮籍之苗裔。事实上,刘禹锡确实仿效阮籍《咏怀》写有《学阮公体》三首,此处摘选之二:

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

出门有远道,平野多层阴。


灭没驰绝塞,振迅拂华林。

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

比之柳宗元《笼鹰词》的峻峭,刘禹锡此作呈现的是豁达。不管是“朔风悲”,或是“秋霜动”,依然是“有远道”,依然要“拂华林”。此乃梦得“信道不从时”、“忧国不谋身”之谓也。明镜无尘。一如其《陋室铭》所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也正是因为梦得心胸有如无尘之镜,故而能够了悟“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人间沧桑,能够看破“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历史无常。

倘若说中唐诗人以元白为主流,那么必须补充的是,以柳刘为双璧。白是乐天派,元是情种身。柳以寒江蓑笠之绝,遗世独立;刘以陋室德馨之悟,笑傲庙堂。

四 晚唐:明星辈出,并非余响

一部唐诗,晚唐并非余响,而是明星辈出。前有杜牧,后有温庭筠、李商隐、韩偓,韦庄殿后,算是收官。一个比一个亮丽。

与李商隐齐名的杜牧,官宦世家,自称:“北阙南山是故乡,两枝仙桂一时芳。”两枝仙桂可能是暗喻其宰相祖父和二十六岁中了进士的杜牧本人。无奈寺院僧人不知杜牧何方神仙,弄得杜子极其扫兴,悻悻然题诗如斯:“休公都不知名姓,始觉禅门气味长。”狂傲得很。杜子仕途,无多坎坷,因此笔下也没什么沧桑感。一生诗赋,两大主题:一是感慨江山,一是唏嘘女人。别看杜子下笔狂傲,骨子里却是无知填底。既不懂天下兴亡之奥义,又茫然于女人之辛酸。

杜子最有名的感叹兴亡之作,无疑是《阿房宫赋》。此赋居高临下,文采飞扬,端的是将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其实,不过是抨击“秦爱纷奢”的政治正确文章。按照杜子的观点,秦皇是因为纷奢才导致了如此下场:“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最后,得出结论如斯:“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有道是: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秦亡的原因,纷奢只占很小的比重。倘若能够假设秦皇只要不纷奢就可以千秋万代,那也太搞笑了。所谓纷奢者,用今人今语言之,腐败也。若要考察秦亡原因,制度造成的独裁比纷奢更重要。更为深层的原因,当然是支撑秦制和暴政的商鞅军国主义以及韩非、李斯的权术帝王术。当然,非要杜子明白这类道理,不免有苛求之嫌。想要指出的只是,杜子的“不暇自哀”之说,是相对肤浅的。就算此说意在劝谏当朝皇帝,也是站不住脚的。

晚唐的政治危机主要在于王室相残、宦官弄权。顺宗猝死,宪宗遇害,都与此有关。这类权斗,通常为王朝政治在所难免,与当朝风气的纷奢与否,关系不大。但诗人也罢,后世的清流也罢,都喜欢做道德文章,将王朝衰败归结于道德风尚如何败坏。一如后世陈寅恪先生认为唐朝重文才的科举之盛,“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而这,刚好就是杜子在《感怀诗》中所说的:“至于贞元末,风流恣绮靡。”杜子《感怀诗》从唐初说起,总结唐朝政治的经验教训所在,其大致见解,与《阿房宫赋》如出一辙。这类赋,这类感怀,说得好听点是伤史忧时,说得难听点就是说说风凉话而已。这就好比看着邻家败落,然后幽幽然地告诉世人,这都是这家人自找的,怨不得别人。

一般说来,大凡王朝盛世都会因为繁华而导致所谓的纷奢,或者说风流绮靡。这与其说是政治败象,不如说是经济文化兴盛的标记所在。唐朝有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气象,西方有古罗马的繁花似锦,又有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城邦景观,现代西方更是有十八世纪的巴黎、二十世纪的纽约。这都不是耻辱的象征,而是光荣和梦想的历史地标。政治理当在政治层面上谈论,而不能动辄归结为道德因素。在道德层面上考究政治乃中国儒家哲学的历史文化盲点。杜子未能免俗。再说了,杜子在谴责绮靡的同时,自己也活得绮靡得很。

盛唐诗家杜甫虽然也持同样的政治正确立场,但从来不把政治和女人混为一谈。杜子的俗气在于,就是喜欢在谈论政治的时候,掺入女人元素:或者是遐想式的,或者是评议式的,甚至更甚状的。《赤壁》属于第一类遐想: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凭吊三国赤壁,竟然以深锁二乔作结。真不知杜子遐想历史遐想到哪里去了。更让人不以为然的是,从这首凭吊历史的诗作中,看不出诗人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史论史见。同为晚唐诗家,皮日休的《汴河怀古》之二,就有自己的见解在其中: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

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不管世人是否认同,皮日休不以成败论隋炀帝,并且肯定其开通大运河之功,史见史识颇有不随波逐流的卓尔不群气度。杜子一身官气,老三老四地指点江山,非但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见识,而且动辄就从江山转到女人身上。《泊秦淮》当属第二类: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要说到亡国的责任,就算皇帝不承担,也轮不到商女来担当,那么众多的大臣士子更不用说军官武夫,养着干吗的呀?真是无耻得可以。当然,更无耻的是后世众多的权男传诵者,仿佛亡国都是女人的过错,跟权力男人毫无关系。世人从这首诗里学会了在国家存亡关头如何取笑女人的本事,从而养成把亡国罪责推诿给女人的恶习。红颜祸国,商女不知亡国恨,云云。就像粗鄙的村夫在外面吃了瘪,回家使劲揍老婆。权男杜子在这首诗中的嘴脸,与村夫的粗鄙,半斤八两。杜子的《过华清宫绝句》,似乎属于第三类: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这首七绝表面上是讽喻玄宗贵妃的纷奢,下意识里却是对深藏于绣成堆里的那位贵妃娘娘的遐想,一如其《赤壁》诗之于铜雀台深锁二乔的窥探。杜子诗才不低,通常将这样的欲念隐藏得很深。但是,只消琢磨一下这首《叹花》,便可知杜子的欲念之重,绝对不下于大大咧咧的白乐天。

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前两句猛泻花尚未开时不曾摘花的气急败坏,后两句是面对人家生米已成熟饭的恨恨不已。花已狼藉,后悔已晚,遗憾无益。倘若说前两句是欲望没能满足的愤恨,那么后两句全然转为面对狼藉之花的冷酷。“绿叶成阴子满枝”的潜台词是,昔日豆蔻,已然报废。在僧人面前狂傲不已,在女人面前了无温情。谓予不信,不妨读读他跟张祜的召妓酬唱。杜子吟道:

骰子逡巡裹手拈,无因得见玉纤纤。

张祜回道:

但须报道金钗落,仿佛还应露指尖。

从表面上看,似乎都很斯文,但骨子里却都很不堪。不是不堪在动手动脚上,而是不堪在根本不把女人当人、只当作玩物的臭男人脾性上。“玉纤纤”,“露指尖”,浓重的肉欲,溢于言表。杜牧大官人面对女性,只有欲念,了无柔肠。

一般的文人艳诗艳词,通常是诗男词男情不自禁地流露与所爱在一起的享受或者温馨。但杜子从来不做这类蠢事,从来不向世人表露跟女人在一起的真实感受,而是将笔端聚焦于自己没有得到的女人。不知李商隐是否看出了杜子的这种品性,所以会赠诗如此

刻意伤春复伤别,人间惟有杜司勋。

“刻意伤春复伤别”,可谓杜子女人诗的绝妙概括。无论是《张好好诗》、《杜秋娘诗》,还是《叹花》,乃至《赤壁》之中的“铜雀春深锁二乔”,甚至《过华清宫绝句》里的“一骑红尘妃子笑”,皆如是。那两句诗看上去好像没什么,但只要一读出声,就连诵读者的音调、表情,都会变得不堪起来。

《张好好诗》、《杜秋娘诗》皆诉诸五古长歌。这两位女子都是杜子想要而不得的美人,虽然生活中与杜子的间距略有远近,但在情感上与杜子的相隔,相差无几。锁在铜雀台中的二乔是很虚幻的,但这两位却是杜子的平生所遇。仿佛离杜子很近,唾手可得,其实却离杜子很远,当杜子能够接近她们的时候,都已然徐娘,并且落魄潦倒得不成模样。因此,杜子一方面为自己没能得到天仙般的美人而嫉恨,一方面又乐得以旁观者的冷漠,向她们施以居高临下的同情,亦即《杜秋娘诗》中所言: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

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贻。

相比之下,杜子之于张好好的情感似乎略多一些,“洒尽满襟泪,短歌聊一书。”但骨子里都一样,聊自贻,聊一书,没什么区别。世人有说,无聊才读书,这在杜子却是无聊才作女人诗。仔细对比这两首女人诗,实在看不出杜子有多少情感寄寓其中。杜子的女人诗当中,惟有《叹花》比较浓烈,但不是挚爱,而是得不到的恨恨不已,就像得不到美玉之类的宝物一般。这个来自官宦世家的晚唐官宦,骨子里不过是个食色动物罢了,其女人诗充满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冷漠。

可能也是因为那样的冷漠,故而对僧人、寺院,毫无感觉,乃至轻蔑。看看这首《江南春绝句》: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寺院与酒家,没什么两样。酒家尚有酒旗迎风飘拂,寺院却被烟雨全然掩没。在这种轻慢面前,那个谏迎佛骨的韩愈反倒显得可爱起来。韩子太傻,杜子太浮,用上海话说,太老卵。傻人可爱,浮人可憎。

当然了,杜子的诗才是必须肯定的。只要杜诗不涉及政治或者女人或者政治加女人,就会变得好看起来。比如这首著名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很好看。仿佛是王维写的一般。不过,王维笔下的景色再空灵也充满人情味。即便是“空山不见人”,也会是“但闻人语响”。这可能是杜子诗作所不具备的。白云生处的人家,在诗中只是景物性的点缀而已,并非是对人的关切。李商隐又有《赠司勋杜十三员外》:“杜牧司勋字牧之,清秋一首《杜秋诗》。”这无疑是对杜诗的绝妙评说,妙在“清秋”一辞。清秋者,冷冽也。

另一位与李商隐齐名的晚唐文人温庭筠,与杜大官人正好相反,虽然祖上也有过宰相之泽,但生性不喜仕途经济,蔑视权贵,放浪江湖。曾以“玉条脱”对皇帝的“金步摇”,也不把宰相朋友令狐绹放在眼里,一味地由着性子搞笑。结果,才高见嫉,终身潦倒,最后竟然“流落而死”。温飞卿的官阶高不过杜牧之,但其才华却远在杜大官人之上。仅《送人归东》那一联“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就足以让杜牧望而却步。要说历史凭吊之作,飞卿一首《苏武庙》,写得要见识有见识,要人情味有人情味。

苏武魂销汉使前,古祠高树两茫然。

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首联写尽苏武与汉家的音讯不通,生死相隔。颔联写绝塞外苍茫,颈联倒写去返两遭的物是人非。尾联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归来只见帝陵,不见帝面,寒冷的秋水有如无情的时光。这份才情,杜大官人岂能望其项背?

世人皆知温飞卿乃《花间集》首席,鲜知飞卿诗才同样了得,并且是律绝俱佳。这是让北宋欧阳修爱不释手的《商山早行》:

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

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一联,写绝了寒冷的清晨行旅。既有月色,又有人迹,踏霜过桥的宁静,被晨鸡鸣叫所破、所导引。相比之下,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显得太过刻意雕琢。才华是天生的,再怎么个推敲也推敲不出来。

飞卿的七绝,堪比李白、王昌龄,而且是一样的信手拈来,随意挥洒。对比王昌龄的《闺怨》,飞卿这首《瑶瑟怨》毫不逊色: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这曲闺怨全然诉诸幽幽然的景色,不着痕迹,却将想要表达的全都表达了。因为梦不成,所以“碧天如水夜云轻”。雁声似乎是虚拟的,夜里看不见,但月光却是实在的。“月自明”既是月光的皎洁,又暗喻着思念者的心知肚明。如此高超的笔法,比之王昌龄,无疑要胜出一大筹。那么比之李白呢?李白有《望庐山瀑布》的气势,飞卿有《咸阳值雨》的绝妙:

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

还似洞庭春水色,晓云将入岳阳天。

对比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飞卿乃是“咸阳桥上雨如悬”;李白有“飞流直下三千尺”,飞卿有“万点空濛隔钓船”;李白昂首“疑是银河落九天”,飞卿企足“晓云将入岳阳天”。联想一下,后人的“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不知是否由此启迪?

飞卿另一首七绝《过分水岭》,似从刘禹锡的《竹枝词》中化出,将刘诗的末句“道是无晴却有晴”,翻写成飞卿的首句,“溪水无情似有情”。结果,别有洞天:

溪水无情似有情,入山三日得同行。

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相对于刘禹锡《竹枝词》中的一派明朗,飞卿是一派纯真,犹如赤子与溪水相伴、相行、相友、相别,最后是依依不舍的一夜潺湲之声。赤子,溪水,童趣盎然,友情余音袅袅。这样的绝句,不要说杜牧,即便是王昌龄,即便是李白,也未必写得出来。实在是太纯净了。什么叫作复返婴儿?这就是。晚唐七绝,以此为冠。

不要说晚唐诸多诗家词家,即便是整个有唐一代的诗人之中,心地纯净如温庭筠者,恐怕很难数出第二个来。正因为这样的纯净,温庭筠将先前由歌妓演唱的词曲词牌,写出了空前的人文境界。倘若说诗为心声自诗三百的风诗始,那么词乃情物,无疑是由温庭筠开启的。因为心地纯净,故而飞卿之词将恋情写得极其美丽。这是著名的《梦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说是闺怨也罢,相思也罢,全篇不着一字,仅以“独倚”、“肠断”示之。全部的思念,聚焦于“过尽千帆皆不是”,莫大的失望,转而变成了“斜晖脉脉水悠悠”。夕阳的余晖,脉脉含情;无尽的思念,如水悠悠。短短几句之间,情思深长,景色浩渺。

飞卿还有将浩渺与日常相交织的本事,比如这首《更漏子》:

柳丝长,春雨细,花外漏声迢递。惊塞雁,起城乌,画屏金鹧鸪。

香雾薄,透重幕,惆怅谢家池阁。红烛背,绣帘垂,梦长君不知。

起笔相当细腻,柳丝、春雨,一者长,一者细,细长的情思,跃然纸上。经漏声过渡,至塞雁,景象变得浩阔起来,并且又暗中以昭君故事作背景铺垫。如此浩瀚,颇有难以回收之虞。不料,飞卿笔锋轻轻一转,“画屏金鹧鸪”,转入闺房。经薄雾、重幕,悄悄潜入闺室,然后再是红烛、绣帘,至入梦。梦见所爱,醒来又幽幽地问所爱,你知不知道梦见你了?哇,几乎是一部小说的内容。后世柳三变的词风,显然受此影响。温词虽然缠绵,却并非愁云惨雾,常常会有明亮轻快的画面,如这首《菩萨蛮 》: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处也有梳妆,但并不断肠,而是懒起,而是花面交相映,快乐得不行。“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日常的新婚燕尔,被写得栩栩如生,阳光明媚。但这首《更漏子》却是相思得苦,感觉像是有宋李清照南渡之后的晚唐预演: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不再浩瀚了。全然是画堂秋思,聚焦于眉翠、鬓云、寒枕。雨打树叶,一叶叶,一声声,在空空荡荡的石阶上雨滴到天明。真可谓凄凄惨惨戚戚呵。

有唐一流诗人不少,但同时又是上乘词家的不多,庶几就是温飞卿一个。李白、白居易都填过词,却皆填不到这个份上。词乃情物,李白、白居易二位都于情茫然,故而很难以情入词。李白所填之词,状物写景,并不差。比如《忆秦娥》: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或者《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从诗的角度看,无疑好看。但词乃情物,这两首词缺的刚好就是情。但不要以为《长恨歌》作者白乐天就懂情了,几乎与谪仙人同为情盲。看看这首《花非花》: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好吧,找出白乐天最像样的言情词作,《长相思》:

深画眉,浅画眉,蝉鬓鬅鬙云满衣。阳台行雨回。

巫山高,巫山低,暮雨潇潇郎不归。空房独守时。

不是云,便是雨,还有就是巫山高,巫山低。与其说是言情,不如说是泄欲。当然,比薛蟠斯文一些。

这是乐天的另一首《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通俗是很通俗,只是流得太过分,太俗气,几近俚语村言。稻田里插秧的农妇还可以唱得更加清新:天上水,地上流,小两口打架不记仇。

由此反观温飞卿,方知此才难得,太难得。若就唐诗而言,飞卿当是与义山比肩而立的晚唐两大家。若就填词而言,飞卿无疑一代开山宗师。若就心地纯净而言,整个有唐诗人当中,无出其右。顺便说一句,正是如此一尘不染的心地,飞卿才会婉拒鱼玄机的求爱。因为有此心地者不会想到人家所爱的,就是他那颗晶莹的心,反而会因为自己的年龄、相貌或者位卑、贫困等等而自惭形秽。再想顺便说一句,倘若飞卿处在元稹的位置,就不会有始乱终弃发生,哪怕冒着忤逆世道的风险,飞卿照样会义无反顾。至于薛涛,相遇相爱的倘若是飞卿,那么终生有托。当然了,倘若鱼玄机遇上元稹,可能也会圆满收场。所以说,世事无常,命运诡谲。

有唐诗家的几座巅峰,初唐有王勃、刘希夷双峰并峙,张若虚遗世独立;盛唐当然首推李白;中唐标高,李贺也;晚唐便是温、李两家,交相辉映。倘若要说诗言志的话,那么杜工部可以算一个。但要说诗为心声,杜工部却过度有头脑。为理想所苦者,脑筋很憔悴。但真要说有没有头脑,杜工部又不能算很有头脑者。倒是不怀稷契之志的李商隐,头脑清醒得很。一旦入诗,又不为理想所纠缠,全然发乎于心,止于心。诗为心声,飞卿如是,义山亦如是。

义山诗作,世人首推《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首联足以令人一下子神色黯然。颔联既迷蒙,又凄婉。颈联泪洒沧海月明时,烟起蓝田暖日间。尾联蓦然一个反诘,追忆因为惘然而显得更加痛切难忘。如此凄迷,已然绝唱。殊不知,义山尚有更为精湛更加缠绵的千古绝响《无题》,如是: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倘若说,《锦瑟》出入于追忆和梦思,那么,这首《无题》则是将情丝全然系于生死之间,有道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任何海誓山盟,在这样的决绝面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此情之深之切,即便说义山是个情种,都像是低估了他的深情。

不妨比较一下元稹悼念亡妻的《遣悲怀》三首之中最出色的那一首: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这里摘录义山同样思悼旧情的《燕台诗四首》。相对于“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义山劈面而来的《春》是:“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与元稹的直白不同,义山的“若初曙”,“闻残语”,含蕴得恍如起自青萍之末。彼此同样言及衣物,元稹是“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义山是“衣带无情有宽窄,春烟自碧秋霜白”。元稹笔下的衣裳、针线都是摊开眼前的物件,而义山笔下的衣带,却与身相连、与心相系、与情相关到了密切不可分的地步,故而后世柳永会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之句。彼此同涉旧人旧伴,元稹是相当日常的“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义山是直指灵魂的“蜀魂寂寞有伴未?几夜瘴花开木棉”。元稹最后将悼亡之情推向常识常情,“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义山却将相思从日常情爱中提起又放落,“欲织相思花寄远,终日相思却相怨”。相思到相怨的地步,致使寄远的相思更为源远流长。那要相思到什么程度呢?义山在末首《冬》有言:“冻壁霜华交隐起,芳根中断香心死。”蜡炬成灰,春蚕到死。

情无高低优劣之分,然诗有深浅幽白之别。元稹也罢,义山也罢,与其所爱都同样的一往情深。但元稹的悲怀日常而浅白,义山的情诗沉潜而幽深。不同的风格,源自不同的个性,不同的禀赋。微之如云,义山,是山。

与飞卿一样,义山也是律绝俱佳。比之于飞卿,义山更擅七律,如《锦瑟》、《无题》二首绝唱,冠绝唐诗。义山七绝不少,且也时有佳作,足与飞卿媲美。比如这首著名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夫妻深情往往是相当日常的,但同样是日常,元稹仅止于铺陈,惟义山洞幽烛微。巴山夜雨在诗中的迭出,前者是当下的,后者是未来的,希冀中的,从而显得相当隽永。义山的含蓄,通常具有这样的感染力,能引人入胜,或者深思,或者遐想。

但是,义山有时也会直抒胸臆,比如这首《梦泽》:

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

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

全诗聚焦于对宫女的深切同情,笔锋犀利,直斥楚王。这与杜大官人的“商女不知亡国恨”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怀。杜牧将国家兴亡归咎于商女无知,义山则毫不含糊地谴责君王的昏庸,怜惜宫女的凄苦和无奈。

从义山诗作的字里行间,可以看出义山其人的个性:倘若以汉末党锢诸君类比的话,那么义山好比李膺;倘若将义山置入《红楼梦》里大观园女儿世界的话,那么义山是探春那样的人物。义山的这种个性在于,清醒,坚定,正直,自尊。清醒者,“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坚定者,“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正直者,有如“管乐有才终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自尊者,则有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义山一生,仕途坎坷。并非义山运气如何不佳,而是义山不会钻营也不愿钻营。义山本与令狐家族有交情,却娶了李德裕派的骨干王茂元的女儿,并且还夫妻感情甚笃,根本不考虑这桩婚姻对自己的政治前途有何利弊。义山的从仕,并非只是为了做官,而是有明确的政治抱负:痛恨宦官弄权,颇有陈蕃、李膺之志。义山的政治志向不是像杜工部那类凌空虚蹈的稷契贤臣理想,而是实实在在的兴利除弊,诚如其《有感二首》中所言:“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此乃如曹孟德当年在京城里威慑群小之志也。义山不是一个只知读死书、死忠君的傻儒生,凡事皆有自己的主见,并且还质疑过孔孟之道,曰:“孔氏于道德仁义外有何物?”有这样的质疑,才会有《咸阳》一诗所不经意地流露的史识:

咸阳宫阙郁嵯峨,六国楼台艳绮罗。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

天帝醉者,意喻命运使之然也,而并非杜牧所言“不暇自哀”也。其中,以秦国的“郁嵯峨”对峙六国的“艳绮罗”也可谓意味深长,一者贫穷而峥嵘,一者富庶而安逸。义山虽然未必意识到,秦败六国不过是重复了周室灭殷商的老皇历而已,但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西秦和六国之间的差异。

义山最为难得的是,还颇有灵性。曾经在王屋山学道,并且有过陶潜式的“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义山似乎并没有留下许多求道问仙的诗句,但这首《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却颇有空灵的意趣:

共受征南不次恩,报恩惟是有忘言。

岩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只见猿。

在《锦瑟》中,义山曾有“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处则是“报恩惟是有忘言”。这种惘然、忘言的恍惚感,与其说是一种朦胧,不如说是一种深度。因为思考一旦深到不能再深的时候,才是惘然的,忘言的。重情的义山是个非常有头脑的诗人,同时又具有一般诗人很少具备的灵性。或许正是这样的灵性,使义山之情显得如山一般的凝重,使义山于政治于历史的见识卓然超群。倘若义山置身东汉末年,当是曹操的知音,或周瑜的挚友。无奈晚唐的政治,哪有那般人物?义山只能屈居人家的屋檐底下,或者小幕僚,或者小公务员。有必要指出的是,义山的情爱诗与义山的政治诗、怀古诗、咏史诗是分得很清楚的。世人不必在义山的诸多无题诗中穿凿附会什么政治奥义。义山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已然畅言了自己的政治见解,世人不需要再到他的无题诗里去胡乱搜寻了。借用其一百韵中的结句,可说是:“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义山、飞卿两位,义山是个清醒而又重情的诗人,飞卿是个潇洒而性情的诗人。义山有抱负又有政治头脑,不屈从、不阿谀。飞卿根本不把朝廷、庙堂当回事,爱怎么搞笑就怎么搞笑,然一旦主持国子监试,就会公道得让权贵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两位在仕途上的失意,是必然的,性格使之然也。这两位都是顶尖的文学大家。义山的律绝皆美,都有绝唱绝响,成为唐诗的标高。飞卿在律绝中,以性情写景状物,以性情怀古悲史,可称晚唐与义山并列的大诗家;飞卿同时又是一代词宗,在一曲曲小令中写绝情思情爱,思得凄迷,爱得婉约;其思其爱又皆阳光明媚,了无阴柔之气。倘若说义山有如肖邦,那么飞卿无疑是莫扎特。肖邦的《夜曲》好比义山的无题诗。反过来说,义山的有题诗就像是肖邦的叙事曲,比如悼念亡妻的《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说是叙事,实乃倾诉,只是诉说得十分幽然,仿佛只有一处有涉家常细节,“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却是无限心事,无数岁月。惟有读过了这样的诉说,方才能够领略《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里的寥寥数语: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义山生前感叹“无家与寄衣”,身后却不知后世何人与说诗。喜欢李义山者,熙熙然也;明白李义山者,寥寥然。温飞卿的遭际也一样。生前有好友送飞卿被贬谪方城赴任,竟然将鹦鹉比附飞卿:“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飞卿者,鹰鸷也。飞卿好友当用《离骚》语辞喻之“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方才合乎飞卿其人。义山无题,飞卿诗词,身后遭际与他们生前一样,难以见容与浊世浊地浊士浊物。但愿世人能在聆听莫扎特时想到温飞卿,在倾听肖邦时想到李义山。如斯,足矣。

晚唐诗至温、李二大家,尚未唱绝。义山有姨侄韩偓,少时便才惊四座。义山特此赠诗: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尽管义山此处的“雏凤清于老凤声”只是意指韩偓诗才胜过其父韩瞻,但有趣的是,无论是其人还是其诗,韩偓都仿佛其姨夫李商隐的续篇。韩偓在政治上与李商隐一样清醒,坚定,行事冷静,极有自尊,无所畏惧,并且又同样地痛恨宦官。平定叛乱,韩偓助昭宗复位有大功,却并不居功自傲。朱全忠专权骄横,诸臣皆畏,一个个起身站立以示恭敬。惟独韩偓端坐,如如不动,且口称“侍宴无辄立”拒绝起立。及至朱全忠弑昭宗立哀帝,矫诏韩偓回京复职,韩偓不加理睬,远走他乡,自赣入闽。及至朱全忠篡唐自立改国号,韩偓索性隐居南安,躬耕葵山脚下,自称“玉山樵人”。结果,当年李商隐欲学陶潜的“渴然有农夫望岁之志”,终由韩偓实现了。这姨夫、姨侄俩的个性,惊人地相像。

很奇怪寅恪先生何以对韩偓的《香奁集》那么微词,韩偓的人品也罢,个性也罢,理当是寅恪先生所钦佩的人物。寅恪先生晚年的壁立千仞,与韩偓暮岁的躬耕南安,何其相似?即便是韩偓的《香奁集》,与寅恪先生的“著书惟剩颂红妆”亦可谓异曲同工。《香奁集》是女性之颂,《柳如是别传》是颂赞女性。区别仅在于寅恪先生于柳如是颂赞之中掺入了家国情怀,而《香奁集》是纯粹的情爱礼赞。难道说,商女非得知道了亡国恨才是美丽的?不涉亡国不亡国的商女难道就不美丽了?

为此,特意查看了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发现竟然对《香奁集》持寅恪先生完全相同看法:

这部诗集中所收都是描写女色和男女偷期密约的艳情诗,风格是继承李商隐的,但创作方法没有李商隐的朦胧隐晦。这一集诗被视为唐诗中最下流的,它在后世产生了许多不良影响。明清两代的色情诗人,都喜欢做这种诗,可以清代王次回的《疑云集》、《疑雨集》为代表。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有诗为证”,也都是这一派的诗,例如清末的《花月痕》,民国初年鸳鸯蝴蝶派小说《玉梨魂》和《雪鸿泪史》,都是。

施先生与寅恪先生都是本笔一向所尊重的前辈,但在韩偓《香奁集》的看法上,本笔无法苟同。似乎是为了替韩偓稍作辩解,施先生又说:

但是,也有人以为韩偓是个正人君子,不是温飞卿那样的轻佻才子。《香奁集》中的诗,表面上看虽然赋咏的是男女私情,但骨子里却是暗写他和昭宗的君臣际遇。正如李商隐有些艳情诗是暗写他和令狐绹的关系。这样一讲,《香奁集》就成为一部有政治比兴的诗史了。清代末年,有一位满族诗人震钧写了一部《〈香奁集〉发微》,就运用这个观点给集中所有的诗作了笺释。

本笔看了施先生接下去所引证的震钧论述,虽然自成一说,但骨子里是以政治寓意穿凿言情诗的传统套路。前人用这种套路穿凿屈原《离骚》,又用这种套路穿凿李商隐的无题诗,震钧则继续以这种套路穿凿韩偓的《香奁集》。施先生的评说,本笔只认同一句话,即《香奁集》“风格是继承李商隐的,但创作方法没有李商隐的朦胧隐晦”。

本笔绝不认同韩偓《香奁集》是下流的,一如绝不认同温飞卿是轻佻才子。要说下流,樊川居士在诗中流露出来的对商女的鄙视、对可望而不可即的诸多美人的欲念,才真正叫作下流。

本笔认为,《香奁集》虽然没有李商隐的无题诗那么含蓄,但也并非香艳得如同《西厢记》里的张生莺莺幽会那般袒露无遗。施先生与寅恪先生那么下结论,不由让人怀疑他们是否认真仔细读过《香奁集》。因为韩偓笔下的所谓香艳诗,并非聚焦于男女幽会,而是注重刻画聚合离散的心境和情愫,更多的篇什乃是一曲曲的女性颂赞,犹如法国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仕女画。与寅恪先生“著书惟剩颂红妆”相类,《香奁集》也是韩偓对晚唐政治彻底绝望之后,隐居福建南安胸臆之作。或许因为如此,导致后人附会出什么政治寓意。事实上,应该是当政治抱负无以施展之后,韩偓打开了内心深处的另一扇门:对世间情爱的体味以及对女性的爱怜和赞美。随意例举一首《咏手》,便可知这样的礼赞,是多么的可爱,多么的雅致。

腕白肤红玉笋芽,调琴抽线露尖斜。

背人细撚垂胭鬓,向镜轻匀衬脸霞。

怅望昔逢褰绣幔,依稀曾见托金车。

后园笑向同行道,摘得蘼芜又折花。

玉笋牙般的少女手,调琴抽线,撚鬓匀脸。有怅望,有憧憬,但骨子里依然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摘芜折花之际笑得无拘无束。真正是清水芙蓉,天然无饰。有如贝多芬那曲晨曦般清纯的钢琴小品《致爱丽丝》。

从李商隐的言情诗里,人们可以读出诗人情感生活的些许折射,尤其是致意爱妻、或者悼念亡妻的诗作。但从韩偓《香奁集》里,直言情爱的篇什并不很多,大都是女性的日常人生,女性的绰约风姿,女性的美丽神态,诸如《咏浴》、《咏手》、《松髻》、《妒媒》、《昼寝》、《忍笑》、《春昼》、《闺怨》、《闺情》、《秋千》等等。其中,有《咏浴》如是:

再整鱼犀拢翠簪,解衣先觉冷森森。

教移兰烛频羞影,自试香汤更怕深。

初似洗花难抑按,终忧沃雪不胜任。

岂知侍女帘帷外,剩取君王几饼金。

活画一幅深宫娇娘的浴照,令人想起安格尔的古典主义浴女画面。当然,安格尔《土耳其浴室》里女裸体的圆润线条展示的是世俗风情,而这幅深宫女浴图描绘的是宫中娇娘的婀娜羞涩。与白乐天写女性仅止于容貌截然不同,韩偓《香奁集》更注重的是,于女性诸多情愫意绪的洞幽烛微。比如《闻雨》:

香侵蔽膝夜寒轻,闻雨伤春梦不成。

罗帐四垂红烛背,玉钗敲著枕函声。

深闺里的温香暖玉,为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所透,以致闺中女子感觉到了夜寒。全诗不涉一字孤寂,而是不动声色通过闻雨的细节,并且透过“梦不成”一语,悄然写出深闺中的孤寂。同样的笔法,亦见诸《绕廊》:

浓烟隔帘香漏泄,斜灯映竹光参差。

绕廊倚柱堪惆怅,细雨轻寒花落时。

也是细雨轻寒,只是不在闺中,而在廊下。那细雨不是闻听的,而是愁看的。比起《闻雨》里的“梦不成”,此处是“堪惆怅”。皆是幽幽怨怨的美丽。此情此景无疑是个人的,当下的,转瞬即逝的,由于诗人细腻优雅的笔触,而被停格为一个个美丽的永恒。

《香奁集》里令人瞩目的《五更》,算是比较明确的言情之作:

往年曾约郁金床,半夜潜身入洞房。

怀里不知金钿落,暗中惟觉绣鞋香。

此时欲别魂俱断,自后相逢眼更狂。

光景旋消惆怅在,一生赢得是凄凉。

这可以说是张生与莺莺的偷情,也可以说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幽会。若硬要说这样的诗香艳,那也不过是后主的“教君恣意怜”罢了。与其说是艳情,不如说是男女之间的天经地义。用李商隐的说法,就是“相见时难别亦难”。其实,无论是韩偓这样的情诗,还是后主那样的艳词,皆为男女之间相亲相爱之如歌的行板。从世俗层面上说,是人之常情;从情感层面上说,是人世间永恒的性爱主题;从艺术层面上说,是缠绵悱恻的情爱之花。就像这首七律,首联、颔联是相爱细节,颈联、尾联是离别后的惆怅和凄凉。何来浮薄之有?非常惊讶这一千多年的诗词审美观念之庸俗,也非常惊讶那么庸俗的审美观念竟然连陈寅恪、施蛰存先生都未能幸免。须知,就算这两位先生没看过雷诺阿的绘画,但也不会不知道波提切利《维纳斯的诞生》吧?倘若连《维纳斯的诞生》都可以接受的话,那么何以非要认定《香奁集》浮薄放荡呢?《维纳斯的诞生》里的女神是美丽的,何以《香奁集》里的女子就是浮薄放荡的呢?

倘若要细细品味《香奁集》,足以一部论著。本笔曾在《明日池塘说韩偓》一文中略有概说,并且特意指出,《红楼梦》开篇中“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之叙述风格,很明显是受了韩偓《香奁集》自序中“柳巷青楼,未尝糠秕;金闺绣户,始预风流”笔法的影响。

归隐后的韩偓,已然一介躬耕南安的布衣,体味世间人情爱情以及离合悲苦是可能的,若是非要说苦苦思恋已经被弑的君王,那也太被《离骚》被屈原了。韩偓彼时的心境,比较准确的解读,应该是与南渡后的李清照相像,“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颇类于易安的“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只消仔细阅读《香奁集》就可以发现,字里行间充满这样的凄楚。《香奁集》一面颂赞着女性的美丽,一面抒发着隐逸者于浊世的无奈。这部诗集几乎就是《红楼梦》的先声,或者说《红楼梦》的基本要素,即女性颂赞和人世悲凉,在这部诗集里都已经先行具备在那里了。就此而言,陈寅恪先生和施蛰存先生之于《香奁集》的误读或误判,实际上无意中标出了他们之于《红楼梦》的距离,不说遥远,至少是陌生的,可能是茫然的。世人只知《西厢记》、《牡丹亭》是《红楼梦》的先声,殊不知,曹雪芹真正的知己,恰好是韩偓这样的晚唐诗家。

韩偓是继李商隐之后的又一晚唐诗歌大家,《翰林集》与李商隐的咏怀诗相当,《香奁集》有类于李商隐的无题诗或言情诗。诗为心声,韩偓有与李商隐一样坦荡如砥的心胸,有道是:

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

临轩一盏悲春酒,明日池塘是绿阴。

词乃情物,《香奁集》虽然不是填词,但已经颇具词的品质。这是《香奁集》独具的审美内涵,可能连韩偓自己都不曾想到,不怎么填词,却在《香奁集》中触及了词的特质。

此前没怎么读过施蛰存先生的《唐诗百话》,仅因评说韩偓而翻查了一下,令人扼腕。不意间,又发现,施先生将韩偓的《翰林集》与韦庄的《浣花集》并列,说:

这一集中所收都是他平日抒情、咏怀、唱和、记事的诗,诗格清丽,与韦庄的《浣花集》相似。

韦词约有几十首,近人刘毓盘辑作《浣花词》,当与韩偓的《香奁集》相类,而与韩偓的《翰林集》有别。

晚唐词家,世称温、韦。其实,除了温飞卿、韦端己之外,韩偓可以算半个。这并非意指韩偓是半个词人,而是说其《香奁集》的以诗入词。诗为心声,词乃情物。《香奁集》以诗的形式,写出颇具情物品质的词意。比较韦庄的《浣花词》与韩偓的《香奁集》,可以发现两者惊人地相似,虽然两者形式有异,一者是词,一者是诗。与《香奁集》里的《五更》相对应,《浣花词》里有《浣溪沙》如斯: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韦庄的另一首《浣溪沙》,有类于《香奁集》里的《绕廊》:

惆怅梦余山月斜,孤灯照壁背窗纱,小楼高阁谢娘家。

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

倘若说,《香奁集》以诗入词,那么韦庄的填词却填得像诗言志般坚如磐石。在《香奁集》里,女子的孤寂是暗示出来的,但韦庄的《浣溪沙》却直笔笔一句“孤灯照壁背窗纱”。《香奁集》极尽词的柔婉,而《浣花词》却充满着诗的硬朗。比如这首《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且不说起首“人人尽说”、“游人只合”直不隆通,也不说结尾“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斩钉截铁,即便是“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那样的笔调,也了无温婉可言。不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的断言,“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己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是否缘此而得出的。亦即,由于韦庄把词句写得硬邦邦的,于是就显得“骨秀”了。本笔丝毫没有唐突观堂前辈的意思,只是觉得硬将飞卿、端己之词分出“句秀”、“骨秀”,好像不太靠谱。倘若“句秀”、“骨秀”不成立,那么李重光的所谓“神秀”,也就无从说起来。

事实上,硬要按照王国维的划分,后主在宫中的情词远比飞卿“句秀”多了。飞卿填词再“梳洗迟”、再“梦长君不知”,也比不得后主的 “一晌偎人颤”那么缠绵悱恻。同样道理,韦庄的情词总是从大处着笔,不像韩偓《香奁集》那样,擅长洞幽烛微。因此,用“句秀”、“骨秀”之类的区分,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实际上是不着边际,不着情感的边际。王国维于词乃情物,完全茫然。不知情何物,焉知词之秀?

韦庄的填词虽然颇知词乃情物,但男人家的胸臆居多,女儿家的心思甚少,从而使其填词往往具有诗为心声的特征。比较一下韦庄的《归国遥》: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

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幕绣帏鸳被,旧欢如梦里。

与其另一首《菩萨蛮》: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

心声的硬朗远多于情物的柔婉。《归国遥》里“几年花下醉”,顿成“旧欢如梦里”,从而“泪珠难远寄”。《菩萨蛮》里是从“醉入花丛宿”的放浪形骸,到“白头誓不归”的决绝。韦庄并非不知情为何物,而是颇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硬气,从而被王国维误认作骨秀。

不过,真要说骨秀,韦庄的《秦妇吟》倒是确实有此气度。

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

东西南北路人绝,绿杨悄悄香尘灭。

路旁忽见如花人,独向绿杨阴下歇。

凤侧鸾欹鬓脚斜,红攒黛敛眉心折。

借问女郎何处来?含颦欲语声先咽。

回头敛袂谢行人,丧乱漂沦何堪说!

三年陷贼留秦地,依稀记得秦中事。

君能为妾解金鞍,妾亦与君停玉趾。

接下去是一篇长长的倾诉,详细述说了黄巢作乱所导致的极其惨烈的荒凉景象:

长安寂寂今何有?废市荒街麦苗秀。

采樵斫尽杏园花,修寨诛残御沟柳。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

含元殿上狐兔行,花萼楼前荆棘满。

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

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这首叙事诗虽然借妇人之口诉说末世图景,但笔力相当雄健。世人将此作与《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相提并论,誉之为“乐府三绝”,是成立的。比起杜甫的“三吏三别”,韦庄的《秦妇吟》更加具有史诗意味。不仅气象开阔恢宏,而且描述细致,各种人物的各种遭际,栩栩如生,历历在目。并且,从序诗到妇吟,一气呵成。逼真的叙述描绘,既具叙事的写实魅力,又是历史的宝贵见证。有趣的是,后世的官府士子因为当年京城长安“天街踏尽公卿骨”的空前蒙尘而不愿多提此诗,而草莽又出于引黄巢为同道的缘故,拒绝正视如何肆意作乱以致生灵涂炭的历史真相。于是,文学参考资料上会津津乐道《孔雀东南飞》、《木兰辞》甚至杜甫的“三吏三别”,却不会将《秦妇吟》选入。

若要说元、白首倡的新乐府运动至晚唐有何成就,那么就是韦庄的《秦妇吟》了。此作呈现的全然是充满人本色彩的悲悯情怀,了无政治正确的作秀意味。人本与民本,截然有异。杜甫继承的是孟轲开创的民本理想,而非人本情怀。民本把人看作黎民百姓,对应于朝廷官府。人本把人看作一个一个的,当下的,而非群体的或者被群体的。人本以人的尊严为核心,民本以为民伸张作宗旨。

杜甫的“三吏三别”是民本的,《孔雀东南飞》是人本的。因此,《秦妇吟》之于《孔雀东南飞》的承继,是人本的主旨,而不是民本的立场。民本者,通常具有政治正确的特征,从而容易流于作秀。新乐府运动虽说颇有诗系民间、情系民间的意思,但也有不少作秀之作。中唐有李绅者,《悯农》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一旦官袍加身,立马奢侈挥霍。晚唐有杜荀鹤者,又是《乱后逢村叟》,又是《山中寡妇》,有道是: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并且还曾在《投长沙裴侍郎》一诗中作峥峥之言:“男子受恩须有地,平生不受等闲恩。”及至真的被带到朱全忠面前,马上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得不行,龙模龙样的诗人,结果变成了一条毛毛虫,最后向那个草头王献上谄媚诗如斯:

同是乾坤事不同,雨丝飞洒日轮中。

若教阴朗长相似,争表梁王造化功。

作政治正确之秀的诗人士子,一般都品行堪虞。古今中外,鲜有例外。因此,韦庄人本歌吟在中、晚唐新乐府诸多持民本立场的诗家之中,无疑鹤立鸡群,即便元、白,都相差一截。元白成就,仅止于唐诗,而韦庄《秦妇吟》,却与汉乐府、南北朝乐府的两大名作鼎足而立。同样是避典拒拗的用语浅白,白乐天的乐府歌行格局有限,历史观察也皮相而已,比不得《秦妇吟》之于晚唐历史的洞察。更不用说韦庄的既非庙堂、也不江湖的人本立场,既直面朝廷的昏庸、官府的无能,又坦言草寇的暴虐、同情无辜百姓的悲惨境遇:

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

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

《秦妇吟》的结尾处,诗人之无奈之悲愤,赫然可见。由此再回首韦庄的《浣花词》,便可知何以写得那么的硬朗。个性使之然也。

韦庄与杜甫一样,也是个有兼济之志的儒生,“平生志业匡尧舜”。与杜甫不同的是,韦庄并非空言理想,而具有实际的政治操作能力。无论是出使西川,还是襄助王建,韦庄皆有建树。在唐末年间的动荡时局之中,士子能够不移志、不苟且,已经相当不易,更何况能够有所建树。由此可见,王国维所说韦庄骨秀,其实是韦庄那种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品格。这也是韦庄词作《浣花词》何以写得那么硬朗的原因所在。韩偓能够在《香奁集》里柔婉,因为已然退隐,“明日池塘”者,水性也,故而可以将诗写得宛如词作般的温润如玉。但韦庄却始终置身政治风云,只能以天行健的方式保持热情,保持火一样的向上,所以词作比较阳刚。此处再作例举,其六首《清平乐》的其一、其六:

春愁南陌,故国音书隔。细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画帘金额。

尽日相望王孙,尘满衣上泪痕。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


绿杨春雨,金线飘千缕。花折香枝黄鹂语,玉勒雕鞍何处。

碧窗望断燕鸿,翠帘睡眼溟濛,宝瑟谁家弹罢?含悲斜倚屏风。

且不说其他,仅看这二首《清平乐》的结尾,便可见出韦庄的以柔致刚风格。“谁向桥边吹笛,驻马西望销魂”,“宝瑟谁家弹罢?含悲斜倚屏风。”驻马西望,含悲斜倚。何其刚硬?仿佛不是在诉说儿女情长,而是在讲述将士出征。

本笔将韦庄的《秦妇吟》看作晚唐诗歌的一个句号,同时又将韦庄的《浣花词》与温庭筠在《花间集》里的词作、还有韩偓《香奁集》认作南唐二主和冯延巳的先驱。三者之间,韩偓的《香奁集》最具审美价值,因为是后世文学经典《红楼梦》最直接的先声。温、韦是互相媲美的,温词美在纯净的性情,韦词美在火性的品格。《香奁集》是一汪清水,一直流到《红楼梦》的那条灵河里。晚唐诗词,如此落幕。

二〇一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完稿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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