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台
访媚香楼遗址
古柳迷烟,荒苔掩石,徘徊重认红桥。锦壁珠帘,空怜野草萧萧。萤飞鬼唱黄昏后,想当时、灯火笙箫。剩年年,细雨香泥,燕子寻巢。青山几点胭脂血,做千秋凄怨,一曲娇娆。家国飘零,泪痕都化寒潮。美人纨扇归何处,任桃花、开遍江皋。更伤心,朔雪胡尘,尚话前朝。
此词作于沈祖棻先生求学于南京中央大学之时。她的老师,正是一代词曲大家吴梅。作者的才华深受老师吴梅赏识,二人及其他同学时有唱和,堪称学林雅事。这次“媚香楼唱和”,除沈祖棻外,参与的还有吴梅、唐圭璋、陈家庆等人,而沈祖棻之作在其中别具特色,令人激赏。
首先,就整体而言,此词通体浑成。大凡怀古登览之作,往往需今昔对照,故寻常作手安排章法,多以分段处理:或上片吊古,下片伤今;或上片感今,下片怀古。以客观视角览古,以主观视角察今。此法虽易成篇,终不免割裂;更由于古今有别,若作手一味描摹,易致使上下片词风悬殊,弊病会更加明显。而此词所采用的章法,是将古今人我,打成一片。若平庸作手为之,或臃肿重赘,或胡拼乱凑,而作者能下笔有次第、无痕迹,让时空与视角在不同的点反复跳跃。开篇“古柳迷烟,荒苔掩石,徘徊重认红桥”,前二句写荒凉之景,起笔便扣住了“遗址”这一主题,而“徘徊重认红桥”则由今及古,并将视角由客观转移到主观。其中“徘徊”二字,看似平凡,却不仅让作者自我亮相,还起着重要的过渡作用。依照正常人的心理轨迹,见到如此荒凉破败之景象,一时间必然很难将其和当年的美丽繁华联系在一起,巨大的反差,只能逐渐由震惊到失落再到默默接受,而“徘徊”这样一个占据较长时间跨度,又能表示踌躇不定、怅然若失之状态的词语,最能贴合这一心理轨迹。故“徘徊”二字,让时空和视角的转换显得自然不突兀。作者的创作功力,正是在这样的细节中得以体现。其后“锦壁珠帘,空怜野草萧萧”也是同样的笔法。前四字自然承“徘徊重认红桥”而来,时空仍在古,视角却已暗暗由主观转至客观,而“空怜”二字,又让时空和视角跳动起来,从古至今,由客观转向主观。第三韵“萤飞鬼唱黄昏后,想当时、灯火笙箫”也是一样的笔法,故无需赘述。其实细看下来,前三句所写之景,都没有什么奇异之处,甚至有些单调,但作者通过时空与视角的不断变迁,将全词的意脉盘活,让人丝毫感觉不到厌烦,避免了重复或拼凑的毛病。而在上片最后一句,当这种跳动的“点书写”达到极致之时,作者就要开始收住,以“线书写”贯穿古今,故“剩年年,细雨香泥,燕子寻巢”一句中,“年年”作为一个周期性的、能够贯穿时间的词语被使用,而“燕子”也作为一个能够贯穿古今的意象(如前人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等)登场亮相。此外,“燕子”这个意象也切合金陵之地,用得可谓恰当。
此词第二个值得欣赏之处是过片。过片对于一首词来说极其重要,如果过片失败,那么整首词十有八九要失败。而此首词写好过片的秘诀,在于制造反差。“青山几点胭脂血,做千秋凄怨,一曲娇娆”,这样的句子,其实无需做确切的解释,赏其神理即可,因为这样的句子是真正的诗家之笔。“青山”是美丽而象征着生机的,而“血”则是一个有着伤害和毁灭气息的意象,作者修饰为“胭脂血”,造就了一种冷艳的色彩。“青山几点胭脂血”,这样的意象组合,会让人被这种一句之间巨大的意象反差所吸引、所震撼,而这种反差也给了读者可以玩赏想象的空间,因此无需去求一个确切的解释。一句诗词有多少韵味,就取决于给读者制造了多少可以由他自己的想象来填补的空间,从这个角度来讲,这种能让人忘记解释的句子,才是真正的好句子(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全篇写得让人不知所云)。接下来的“千秋凄怨,一曲娇娆”,也暂时无需追究是何人的凄怨,是怎样的娇娆,只需体会由“千秋”与“一曲”所带来的时间落差,以及“凄怨”与“娇娆”所带来的情感落差即可。事实上,作者之所以敢于如此下笔,是因为其词作有本事(《桃花扇传奇》故事)在,而词作下片正是要从上片一般性的怀古伤今,转入本事。如果平铺直叙,说自己由媚香楼想到李香君当年如何如何,则索然无味。作者这样运笔,并非只是为了炫人耳目。她在开头给人如此强烈的震撼,而不明确言及本事,但在后文中又有所呼应,整首词也就变得波澜起伏。这样的过片,不仅单句出彩,还照顾到了全篇,实在不可多得。
前面说到,词的下片由一般性的伤今怀古,转入具体的本事书写。这里就显示出了此词第三个值得欣赏之处,即词句上修饰点染的功夫。词需要叙事,但绝对不能像写小说那样,完整地把事件记录下来,或直接进行引用,不然词味尽失。词忌质实。其叙事也必须是隐约的、片段的,除去要在章法上波澜起伏,在字句上也要修饰点染,用只言片语,便能让人明白所言何事,但又不明言之,与全词形成统一。“美人纨扇归何处,任桃花、开遍江皋”,曾经居住在此地的秦淮名妓已经不知所终,只有桃花如当年那样盛开在江畔。通过中国古代诗词中常见的表现物是人非的失落与留存落差的手法,制造了供读者驰骋想象的空间,此中定有所寄托,却又不可指实。于是,仅通过纨扇、桃花两个意象,作者便把整个《桃花扇》故事意象化、诗词化,既密切地关联了《桃花扇》故事,又与全词的意象群契合,给人以美的享受。
由此可见,作者在当时已经具备了深厚的创作功底。虽然还没能够完全将前人之语锻炼熔裁,铸成自家面貌,但考虑到作者当时是一位尚在大学就读的学生,对这点无需苛责。这种年轻时就已修炼而成的深厚的创作功底,对作者日后成为一代名家,有着不可或缺的帮助。
/周明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