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者的小故事——记钱钟书先生

大学者的小故事

——记钱钟书先生

20世纪80年代,外国朋友到中国来有三个愿望,一是登长城,二是游故宫,三是见见钱钟书。但是见钱钟书先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钱先生晚年闭门谢客,养病读书,辞掉许多社会职务,不出席任何会议,不仅外国人见他很难,就是天天在北京的中国人也很难见到他。而我却有机会三次访见他,实为荣幸。

钱先生以他的两部学术巨著《谈艺录》、《管锥编》以及长篇小说《围城》、短篇小说集《人、兽、鬼》、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奠定了他在中国当代文坛的地位,成为中外公认的大学者和大作家。称他为当代文坛的泰斗级人物,实不为过分。国内外对于钱先生的研究也已发展为一门专门的学问“钱学”,文化艺术出版社还不定期地出版着《钱钟书研究》丛刊。

alt

钱钟书(右)与邹士方于钱寓(1987年4月)

1987年4月27日我第一次去拜访钱钟书先生是贸然而去的,事先没有打电话,也没有联系。因为听说他恃才傲世,杜门谢客,不接受任何采访,如果事先打招呼,十有八九要被拒之门外。

那是一个暮春的下午,当我忐忑不安地叩响南沙沟钱先生寓所的门铃时,一个高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来了!”随之门被打开,一个在心目中已很熟悉却又陌生的钱先生出现在眼前: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一身驼色中式裤褂;眼镜片后机敏的双眸闪着探寻的目光,浅浅的笑意浮在唇边,一副乐观、大度、潇洒、睿智的样子。(这使我想起“适中”、“中庸”这两个词,脑子里闪出“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朱则太赤,敷粉则太白”这几句话。)

alt

钱钟书书札1

当我说明来意,老人不紧不慢地说:“今天不行,我这儿有外宾,明天下午吧。不要采访,咱们随便聊聊可以。”他的声音高昂,显得底气很足。没想到久已心仪的先生这么痛快地与我约定了时间,虽说不让采访,但总算有个长谈的机会了。

第二天下午我如约而至,这次开门的是钱老夫人杨绛先生,她皮肤很白,略显清瘦,表情平易,十分儒雅。也是浅浅的笑意浮在唇边,但说话的声音却较钱先生要低八度了。她把我让到客厅就去招呼钱先生。

钱先生微笑着从内室走出,山南海北地同我聊起来。问我是哪个学校毕业的,是学什么的,听说我是北京大学毕业的,就询问起北大的老教授情况,如:冯友兰、吴组缃、季羡林,等等,我一一作答。开始我还有点拘束,后来见他不拘形迹,谈笑风生,我也逐渐变得自然了。这时杨先生为我端上一杯茶,我连连道谢。

那天他同我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内容涉及文学艺术和人生、社会。钱先生谈锋甚健,出语机智幽默,对晚生后辈循循善诱,使我受益匪浅。但钱先生一再叮嘱我,不要宣传他,不要写他,谈话内容不可向外传播。钱先生如此信任我,令我激动不已。应我的要求,他还在我的纪念册上用毛笔题写了“好学深思 士方同志属题 钱钟书”。钱先生的签名是十分美妙的艺术品,他将三个字巧妙地合成一个字,你仔细看又能看出三个字。

在和煦的阳光下,观赏着客厅里的一副清人吴大澂的篆书对联,品味着杨绛先生烹制的香茗(这使我想到了她的《将饮茶》),我与先生相对而坐,相视而笑。

我们还在一起合了影。

回来后我将与先生的合影放大两张,一张贴在白纸上。

5月5日,我执两张照片赴先生寓上,仍是杨先生开的门。我拿出照片,说明一张送先生,一张请先生在照片衬纸上签个名。杨先生执照片入内室,一会儿出来将签名的一张交与我。

alt

钱钟书题赠邹士方1

这年10月我的美学著作《朱光潜宗白华论》在香港出版,1988年初我给钱先生邮去一册并附信请求指教。书寄出后,我想先生那么忙,大概不会给我什么回音。没想到3月却收到他的亲笔回信,用黑钢笔书写:


士方同志:

来函奉悉。我去年八月即患病,迄今尚未全愈,春节前再出院回家,遵医嘱谢客谢事。尊著早收到,未能及时答谢,歉歉!数月来函件书刊寄来者,债台高筑,尚无精力一一处理。乞谅我老病幸甚!草此

即致

敬礼!

钱钟书
三月六日

我对朱宗二先生著作,涉猎甚少,实恐无发言权也!奈何!


钱先生抱病复信,以礼相待,实事求是和谦逊的态度令我感动!在1988年11月23日钱先生与我又有过一次长谈,那也是一个下午,仍在钱先生寓中。

那天我叩门后,出来的仍是杨绛先生,她对我的突然造访似有挡驾之意:“钱先生病了,正吃中药呢。”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不想钱先生循声出来,一看是我,就善解人意地打破尴尬:“不是那么回事,请进!”

宾主落座后,钱先生解释说:“我很长时间开会都不去,不见客,你今天来是‘瓮中捉鳖’。”他大笑。我也笑,在笑声中我刚才那紧张的心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

alt

钱钟书高谈阔论 邹士方摄(1988年11月23日)

他继续缓缓地告诉我:“我今年初住院做了手术,后来吃西药杀菌,把肠子中的菌全杀了,肚子老泻,没法吃饭。现在吃中药。”他拿起一杯中药边喝边说:“一天两次。但是夜里尿频,要起来好几次,觉怎么睡?”“当然有些事还是推不掉,我现在还任社科院副院长,他们说外事活动需要我。”

说到兴奋处,先生开怀大笑,眼睛眯成一条线,一条腿架到另一条腿上,一只手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优哉游哉,潇洒极了!却并不让人感到放纵无度。

他谈了对另外一些名人的印象和看法,毫不隐晦自己的观点,十分直率,令人惊诧。特别谈到本家亲戚钱伟长,已经在京做了大官,却还要兼任外地大学的校长,钱先生很不以为然。他谈到历史学家黎澍先生,对黎先生十分推崇,他说,这几年老朋友、老同志故去的很多,他一般的追悼会都不参加,唯独参加了黎澍先生的追悼会。这一切使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敢说敢怒敢恨敢爱的钱先生。

先生又谈学术方面的问题,他对美学,特别是朱光潜、宗白华两位先生的美学贡献发表了一些独特的见解,他说,收到你的《朱光潜宗白华论》,有些想法,复信中不便谈,现在就权作答复吧。他的见解高屋建瓴,令我大开眼界。

也许是先生久未见客,心中郁闷,欲一吐为快,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小时。我拿出自己收藏的先生的著作《七缀集》,请他签名。他用墨笔在扉页上题写了:“士方同志览存钱钟书”,并加盖了名章。先生又翻开书后注释部分,在一页上改了两个英文字母,说:“两个字母印错了,意思就错了。”他严谨的作风令我钦佩,他惊人的记忆又令我惊异!

alt

钱钟书题赠邹士方2

他从书架上拿了一本精装的《谈艺录》(修订本,中华书局1946年9月初版,1984年9月第一版),说,这是新出的,之后用毛笔在扉页上书写了:“士芳同志览存 钱钟书奉”。先生意犹未尽,抽出一条宣纸,在上面书写了:“业精于勤荒于嬉 行成于思毁于随 韩退之语 士方同志属书”,又在后面钤了一朱一白两方印章“钱钟书印”和“默存”。他告诉我,这两印是他的朋友著名科学家戈革所刻。

他对我说:“韩愈的话还是有现实意义的,我们现在就习惯于‘随’。”

先生对我如此厚爱,使我受宠若惊,再一次深深感受到真正的大学者、大作家对青年学子从来都是虚怀若谷,热心提携的。

钱钟书先生的书法俊逸飞劲。他年轻时受到过郑孝胥的影响,笔意间古风嫣然。中年后研习王字,一笔洒脱的王字遂一直保持到晚年。钱先生还向傅雷推荐过字帖,自己痴迷于王羲之《十七帖》。

alt

钱钟书为邹士方题词后准备钤章 邹士方摄(1988年11月23日)

在先生谈话和钤章时我为他拍了六张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位十分可亲可近的长者。

临走时,先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暖意盈人地说:“今天你来了,我很高兴,谢谢你!”又嘱我:“今天我们不过随便聊聊,不要同别人谈这些内容。”我连连承诺。先生一直把我送出大门外,为此我感动了好几天。

第二天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表达了想写一篇关于他的印象记之类的东西介绍他。11月28日,先生回信,大怒说:“得信大吃一惊。我不愿也不需要任何‘介绍’。你如果想把我充篇幅,以后恕不接见,彼此也不必连(联)系了。”信封信笺全是用毛笔书写,在流利连属中有深婉的内容,整幅观之有幻象吐芒、沧海生波的气韵,仔细品味,似可品出那销愁纾愤、忧患漠漠的精神理念来。实为大家手笔,书法珍品。(可惜这件珍品却在1991年10月下旬被小人掠走,下落不明。)

我忙复信向先生告罪,说不再写他一个字。他与我的长谈内容也绝不为外人道也。这次我才真正了解到先生不让写他,不是像有些人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他是认真的。

1989年7月我收到一篇题为《祝钱钟书教授当选全国政协常委》的来稿,内容是写钱钟书先生在清华大学上学时的种种逸事。作者刘昌裔1937年清华大学文学院社会学系毕业,时为江苏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画家。我将此稿寄给先生并附信问此稿可否在我报副刊一用。不久收到他的复函,信封信笺仍用毛笔:


士方同志

奉来函并附件,敬悉一一。我因病多年来未出席政协会议,早应除名,而此番忽蒙升任政协常委,事先曾向来访同志坚辞未获。愈增惭悚,汗颜无地。不意刘君借题发挥,作之夸大的奖饰,使我受不了。且其中多“谣言”失实(如第3页,“他曾扬言”云),其余多已见报刊近“炒冷饭”,如郑朝宗先生文,《清华同学会刊》等。古语云:“学究可以捧死”,弟虽衰朽,尚想多活几年,受不了这种吹捧。兄素知弟癖性,倘蒙开恩,免其出头露面,感戴无既。原件奉缴,即颂暑安

弟钱钟书上
八月二日

于是遵先生之嘱,此稿只好不发。由此信中可以看到先生俏皮、幽默风趣的真性情。

1990年12月初,电视连续剧《围城》播出后不久,我又重读了小说《围城》,发现两处用语不合现时习惯,读者不好理解,遂于12月14日写信向先生求教:


钱先生:

久未问安,唯恐打扰清静,未敢趋府上拜望,先生一向可好?时在念中!……近因看电视剧《围城》,又将大著《围城》细读一过,甚觉电视剧不能充分反映大著的内涵,有的地方甚而失之于油滑,遗憾之至!

读大著发现有几个地方似应更改一下,现分述如下,恐是吹毛求疵,请先生海涵。

书中有许多处“明天”,似应改为“第二天”为妥。因为所谓“明天”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上讲的,而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再说“明天”,总觉得不顺当。计有:……(P107正15行中的后天似应改为“第三天”)

另外P205正7行“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多少糟”似不通,改为“多糟”为好。

P224倒4行“跟他情商,请他代孙小姐的课”,“情商”两字费解,改为“商量”为好。

以上拙见,不知当否,使中盼先生指示。

专此 即颂

大安

晚 士方拜上

(我看的《围城》版本为“1980年10月北京第一版,1989年9月北京第六次印刷”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几天后先生回信说:


士方同志

久未通问,得来书,甚感细心明眼勘订拙著。“明天”用法屡见于古典白话小说,尚有来历;“情商”亦系旧日文白通用语。拙著成于四十余年前,当时语习,多与今不同,不必改从现行者。但尊意之厚,已铭心矣。电视剧煞费编导诸同志苦心大力,拙著叨光而已,乃承齿及,愧汗之至。草复即叩

冬安

钱钟书上 十六日

alt

钱钟书书札2

此信改用钢笔,字迹虽还那么雅致,但略显颤抖,显然先生身体大不如从前。先生身体不佳,仍坚持亲笔复信于我,对于我的无知和冒犯不仅不怪,反而细心教诲,解答疑难。如此宽广胸怀,实为罕见!看来“愧汗之至”的应该是我!那时读信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说。

12月21日,我又致信先生,说:“您不以我无知而责怪,又多所鼓励,令人感动”,“近观《围城》,发现凡‘佣人’皆印作‘用人’,有十几处之多……不知是书上印错,还是另有解释?以我之愚鲁,万望先生恕罪,予以指点为盼。《围城》虽为先生之‘宁馨儿’,但作为读者的我们,亦十分珍爱,故才又一次干扰先生清静。”

但以后未收到先生对此信的回示,恐怕是先生身体欠安吧!

1991年拙稿《沈从文夫人》在《香港文学》杂志上发表,但该刊依其常例不赠样刊,我突然忆起钱先生担任该刊顾问,遂写信向他求助。不久收到他6月22日的复函,用圆珠笔:


士方同志:

来函奉悉,《香港文学》创办时,承请我为“顾问”,我生平谢绝此等荣誉,故婉辞之。后得知该刊物乃我方统战出版物,于香港收回不无小补,被有关者“动以大义”,庶破例勉强应命。见该刊内容殊不足观,每一期寄来,由欲观者随意取去。手边一册不存,亦不知持走者为何人。无堪塞沈夫人及君之求,歉甚!敝躯仍多疾苦;本月北京医院体检,尚未知结果也。

君调任“研究”,必较前稍多阅览之暇,亦可喜也。

草复即问

暑安

钱钟书上 二十二日

我真为因如此小事烦冗钱老而愧恨不已,“敝躯仍多疾苦”,钱老却在这种情况下不忘复我一信,他是真把我当成“忘年交”的朋友啊!如此真诚,真世上罕见!1991年我已由报社调研究部门工作,钱老不忘在信中写上如此温馨而鼓励的话语:“必较前稍多阅览之暇,亦可喜也。”知我爱(护)我者,钱老也!

此信字里行间浸透着他一贯的孤傲和自信,读来韵味无穷。

钱先生这样一位享有世界声誉的大师,只要他认为你是真正的朋友,就会对你推心置腹,肝胆相照,打破任何长幼尊卑的戒律,全然不顾世俗的白眼,口无遮拦,向你倾诉衷肠,把一颗赤诚的心和一个赤裸裸的灵魂捧到你面前,激动着你,感染着你,净化着你!先生是一个最不易接近却又是最易交往的性情中人。

自钱先生寄我最后一封信至今已近二十年过去了,钱先生也已仙逝十年,我亦年过花甲。当我回忆这些往事,捧读先生的手泽时,还深深地为先生那渊博的知识、高深的学问、鲜活的思想、直率的言辞、大度的胸怀、谦逊的品格而感动。“做有文化的实在而聪敏的君子”,这是钱先生在一篇短文中讲到的,先生本人就是这么一位谦谦君子。“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此为先生写照乎?

先生生前不让我写他,现在我忍不住还是写了他!好在我谈及先生的成就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我想,先生地下有知,当不会怪罪于我吧!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