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第四章 河东君过访半野堂及其前后之关系

(十四)

第三期

自崇祯十四年辛巳夏河东君与牧斋结褵于茸城起,至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绛云楼落成时止,将近三年,此期间之岁月,虽不可谓之甚短,但其间仅有两大事可纪:一为河东君之患病,一为绛云楼之建造。河东君之患病约历二年,则又占此期之时间五分之四也。兹请依次言之,并附述钱柳两人谈兵论政之志事。

钱柳结褵后三年间,虽曾一度出游,然为时不久,其余皆属在虞山家居之岁月也。牧斋于《有学集》卷七《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诗中尝自述之,前论钱柳结褵事,已引此诗一节,兹更续引其所述关于此三年者于下。

其诗云:

画楼丹嶂埓,书阁绛云编。小院优昙秘,闲庭玉蕊鲜。新妆花四照,昔梦柳三眠。笋迸茶山屋,鱼跳蟹舍椽。余霞三泖塔,落日九峰烟。

寅恪按:牧斋所述乃总论此三年者。今更就其作品及其他材料中,有关此时期之事迹论述之,略见当时柳钱两人婚后生活之一斑云尔。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燕誉堂秋夕》云:

雨过轩窗浴罢时,水天闲话少人知。凭栏密意星娥晓,出幌新妆月姊窥。斗草空阶蛩自语,采花团扇蝶相随。夜来一曲君应记,飒飒秋风起桂枝(自注:“非君起夜来。柳恽诗也”)。

寅恪按:《初学集》此题之前、《催妆词》之后,仅有一诗,其题为“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世俗相传观音诞辰为六月,田国戚之渡南海谒普陀,当在此际,其还朝向牧斋索诗,亦应在七月。牧斋诗题所为《秋夕》之“秋”,即指初秋而言。牧斋此诗当与《李义山诗集》中《楚宫》二首(第一首为七绝,第二首为七律)有关(《才调集》卷六选第二首七律,题作“水天闲话旧事”),盖“水天闲话少人知”及“出幌新妆月姊窥”等辞,固出玉溪诗第二首,而义山第一首“朝云暮雨长相接,犹自君王恨见稀”两句之意,实为牧斋诗旨所在。虽赋诗时间距茸城结褵之日,似逾一月,然诗中无牢骚感慨之语,故可视为蜜月中快心得意之作。至牧斋此诗七八两句及其自注,则第三章论河东君《梦江南词》第三首“端有夜来风”句,已详言之,自可不赘。但河东君之词,乃为卧子而作者,在牧斋方面言之,河东君此时甚不应记及文畅诗也。一笑!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云:

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追思贳酒论兵日,恰是凉风细雨前。埋没英雄芳草地,耗磨岁序夕阳天。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

寅恪按:此诗于第一章拙诗序中,已引其一部分,并略加考证。牧斋此诗首二句“东虏游魂三十年,老夫双鬓更皤然”之语,据瞿九思《万历武功录》卷一一《奴儿哈赤列传》略云:

奴儿哈赤故王台部也(参同书同卷《王台列传》),后叛走建州,带甲数千人,雄东边,遂为都指挥。始王台时,畏德,不敢与西北诸酋合。久之,卜寨那林起,常窥隙,略我人畜。给谏张希皋上书,以为奴儿哈赤旁近北虏恍忽大,声势相倚,恐卜寨那林孛罗一旦不可知(参同书同卷《卜寨那林孛罗列传》),东连西结,悉甲而至边,何以为备,是岁万历戊子也。

则自万历十六年戊子至天启元年辛酉,牧斋作浙江乡试程录中序文及策文第五问时,为三十三年,若不如此解释,则《燕誉堂话旧事诗》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上距万历十六年戊子,为五十三年,与情事不合矣。检此诗后即为“中秋日携内出游”之题,故知其作成,约在中元以后、中秋以前,“恰是凉风细雨”时候也。牧斋争宰相不得,获罪罢归,其政敌多以天启元年浙江乡试之钱千秋关节一案为借口。此案非本文范围,不须考述。但就牧斋诗旨论之,虽以国事为言,实则诗中所谓“庄周说剑篇”,即指其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当牧斋天启元年秋主试浙江,作此谈兵诸篇时,其凉风细雨之景物,亦与崇祯十四年秋夕在燕誉堂共河东君话及旧事,并简旧文时相似也。牧斋于此年三月闻阳羨再召之讯,已知不易再起东山,畴昔之雄心壮志,无复表现之机会,唯有独对闺阁中之梁红玉,发抒其感愤之意耳。然则此诗虽以“东虏游魂”为言,实是悲叹个人身世之作也。

又《有学集》卷四八《题费所中山中咏》古诗云:

近以学者摛词掞藻,春华满眼,所中独好谈握奇八阵兵农有用之学。山中咏古,上下千载得二十四人,可以观其志矣。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老归空门,都如幻梦。然每笑洪觉范论禅,辄唱言杜牧论兵,如珠走盘,知此老胸中,尚有事在。所中才志郁盘,方当不介而驰,三周华不注,何怪其言之娓娓也。昔人有言,治世读中庸,乱世读阴符。又云,治世读阴符,乱世读中庸。此两言者,东西易向,愿所中为筮而决之。

寅恪按:牧斋此文作于南都倾覆后,仍从事于复楚报韩活动之时,但文中“余少壮而好论兵,抵掌白山黑水间”之语,则指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中谈兵诸篇而言,故移录于此,以供读此诗者之参证。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云:

绿浪红阑不殢愁,参差高柳蔽城楼。莺花无恙三春侣,虾菜居然万里舟。照水蜻蜓依鬓影,窥帘蛱蝶上钗头。相看可似嫦娥好,白月分明浸碧流。

轻桡荡漾缓清愁,恰似明妆上翠楼。桂子香飘垂柳岸,芰荷风度采莲舟。招邀璧月成三影,摒当金尊坐两头。便合与君长泛宅,洞房兰室在中流。

河东君依韵奉和二首云:

秋水春衫憺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借轻云傍彩舟。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如此,愿逐鸱夷泛急流。

素瑟清尊迥不愁,舵楼云物似妆楼。夫君本自期安桨(自注:《有美诗》云,“迎汝双安桨”),贱妾宁辞学泛舟。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可怜明月将三五,度曲吹箫向碧流。

寅恪按:钱柳唱和所以次此“冬日泛舟”旧韵者,不仅人同地同,而两方此时心情愉畅,亦与崇祯十三年冬日正复相同也。河东君自茸城与牧斋结褵后,其所赋诗篇,今得见者,以此二律为首次,如第一首“月幌歌阑寻尘尾,风床书乱觅搔头”及第二首“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等,皆其婚后闺中生活之写实。第一首一联《神释堂诗话》深赏其佳妙,前已论及。第二首一联,则可与《才调集》卷五元稹《梦游春》诗“鹦鹉饥乱鸣,猲娃睡犹怒”之句相参证(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第三章论此诗条)。至第二首第二联及自注,似足表现河东君之雅量,几与今日王宝钏戏剧《大登殿》中代战公主相等,殊有异于其平日所为,颇觉奇特。或者此不过偶然一时心情愉畅之所致,未必为陈夫人地,而以桃叶桃根自居也。

又张山来潮所辑《虞初新志》卷五有徐仲光芳《柳夫人小传》,无甚史料价值,但其中述钱柳婚后互相唱和一节,则颇能写出当时实况,故附录于此。其文云:

柳既归宗伯,相得欢甚,题花咏柳,殆无虚日。每宗伯句就,遣鬟矜示柳。击钵之顷,蛮笺已至,风追电蹑,未尝肯地步让。或柳句先就,亦走鬟报赐。宗伯毕力尽气,经营惨淡,思压其上。比出相视,亦正得匹敌也。宗伯气骨苍峻,虬松百尺,柳未能到。柳幽艳秀发,如芙蓉秋水,自然娟媚,宗伯公时亦逊之。于时旗鼓各建,闺阁之间,隐若敌国云。

河东君自赋中秋日诗后,其事迹在崇祯十四年冬季之可考者,为偕牧斋出游京口一事。前论牧斋为《汉书》事与李孟芳书时,已略及此问题,兹更详考之于下。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偶逢客酒浇长至,且拨寒炉泥孟光。抚髻一灯还共照,飞蓬两鬓为谁伤。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

附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烛光。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寅恪按:牧斋诗结语云:“阳春欲复愁将尽,弱线分明验短长”,盖所以温慰河东君之愁病,情辞甚真挚。河东君报以“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之句,并非酬答之例语,而是由衷之实言。

考河东君本是体弱多病之人,检《陈忠裕全集》卷一五《陈李唱和集》载有卧子于崇祯六年癸酉秋季所赋二律,其题序云:

秋夕沉雨,偕燕又让木集杨姬馆中,是夜姬自言愁病殊甚。

及《耦耕堂存稿·诗》中载有孟阳于崇祯九年丙子夏季所赋、《六月鸳湖饮朱子暇夜归,与云娃惜别》七律,其第四、第五十二句云:

愁似横波远不知,病起尚怜妆黛浅。

并观《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十一通云:

二扇草上,病中不工,书不述怀,临风怅结。

第十三通云:

齐云胜游,兼之逸侣,崎岖之思,形之有日。奈近羸薪忧,褰涉为惮。

第十四通云:

昨以小疢,有虚雅寻。

第十八通云:

不意元旦呕血,遂尔岑岑至今,寒热日数十次。医者亦云,较旧沉重。恐濒死者无几,只增伤悼耳。

第二十五通云:

伏枕荒谬,殊无铨次。

第二十七通云:

余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

第二十八通云:

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示。山中最为丽瞩,除药铛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睹良规,便为情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

第二十九通云:

弟抱疴禾城,已缠月纪。及归山阁,几至弥留。

又据前引牧斋《次韵崇祯十四年辛巳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示河东君诗》云:“薄病轻寒禁酒天”及《有美诗》云“薄病如中酒”,可以证知河东君于崇祯六年及九年曾患病,至于十二、十三、十四等年之内,几无时不病,真可谓合“倾国倾城”与“多愁多病”为一人,倘非得适牧斋,则终将不救矣。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其一云:

懵腾心口自相攻,失笑禁啼梦呓中。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床头岁叙占枯树,镜里天涯问朔风。睡起船窗频徙倚,强瞪双眼数来鸿。

寅恪按:此诗第一联为主旨所在,上句用《三国志·蜀志》卷二《先主传》裴注引胡冲《吴历》“吾岂种菜者乎”之语,盖牧斋此时颇欲安内攘外,以知兵自许,河东君亦同有志于是,然皆无用武之地也。

其二云:

世事那堪祝网罗,流年无复感蹉跎。翻书懒看穷愁志,度曲谁传暇豫歌。背索偶逢聊复尔,侏儒相笑不争多。晤言好继东门什,深柳书堂在涧阿。

寅恪按:此诗第七句出诗陈风“东门之池,可以沤菅;彼美淑姬,可与晤言”,第八句用刘慎虚“深柳读书堂”之语(见《全唐诗》第四函刘慎虚《阙题》五律)。此两句皆指河东君而言。“柳”为河东君之寓姓,颇切,然毛诗《东门之池》小序云:“刺时也。疾其君之淫昏,而思贤女以配君子也。”若以此解,则河东君为贤女,崇祯帝为昏君,不仅抑扬过甚,且小序所谓“君子”乃目国君。牧斋用典绝不至拟人不于其人,其不取毛序迂远之说,自无疑义也。

其三云:

蹙蹙群乌啄野田,辽辽一雁唳江天。风光颇称将残岁,身世还如未泊船。懒养丹砂回鬓发,闲凭青镜记流年。百金那得封侯药,悔读蒙庄说剑篇。

寅恪按:此诗“悔读蒙庄说剑篇”与前引《燕誉堂秋夕话旧》诗之“共检庄周说剑篇”有关。前诗自指牧斋“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而言,此诗虽非即指此录,但其中有谈兵之部分,故可借为比拟。颇疑钱柳此次出游京口,实与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有关也。余见后论。

其四云:

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何当试手三千牍,已作平头六十人。枥下可能求骏骨,爨余谁与惜劳薪。闲披仙籍翻成笑,碧落犹夸侍帝晨。

寅恪按:此诗第七句之“仙籍”,依通常用典之例及此诗全部辞旨推之,应指登科记或缙绅录类似之书而言,但牧斋在京口舟中恐无因得见此种书录。鄙意钱柳之游京口,其动机实由共检天启元年浙江乡试程录之谈兵部分,有所感讳,遂取此录自随,同就天水南渡韩梁用兵遗迹,与平日所言兵事之文相证发。今观《初学集》卷九〇所载此录序文,即有牧斋所任翰林院编修之官衔,其全书之首,当更有此类职名。此诗“屈指先朝侍从臣,西清东观似前身”两句之意,当亦指此。《初学集》首载程松圆序云:“辛酉先生浙闱反命,相会于京师。时方在史局,分撰神庙实录,兼典制诰。”可取与相证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寅恪按:此诗专述河东君崇祯十三年庚辰冬过访牧斋于虞山半野堂,及次年辛巳春别去,独返云间,一段因缘。前引牧斋《病榻消寒杂咏》中《追忆庚辰半野堂文宴旧事》诗,与此诗之旨略同。“慢世风怀托远山”句,其出处遵王注已言之,即牧斋答河东君初赠诗“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眉间讶许同”之意。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句,则指河东君初赠诗“江左风流物论雄”之语而言。盖牧斋素以谢安自比,崇祯元年曾推阁臣,不仅未能如愿,转因此获罪罢归,实为其平生最大恨事。河东君初赠诗道破此点,焉得不“断将末契结朱颜”乎?

其六云:

项城师溃哭无衣,闻道松山尚被围。原野萧条邮骑少,庙堂镇静羽书稀。拥兵大将朱提在,免冑文臣白骨归。却喜京江波浪偃,蒜山北畔看斜晖。

寅恪按:“项城师溃哭无衣”句,第一章论钱遵王注牧斋诗时,已言及之。据《浙江通志》卷一四〇《选举志·举人表》天启元年辛酉科所取诸人姓名及《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四《三良诗》,知汪氏为牧斋门人,故闻其死难,尤悼惜之也。“闻道松山尚被围”事,则遵王以避清室忌讳之故,未着一字。检《明史》卷二四《庄烈帝纪》略云:“崇祯十四年七月壬寅洪承畴援锦州,驻师松山。十五年二月戊午大清兵克松山,洪承畴降。”牧斋赋此诗在十四年十一月,正是松山被围时也。

其七云:

舵楼尊酒指吴关,画角声飘江北还。月下旌旗看铁瓮,风前桴鼓忆金山。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云俯仰间(寅恪按:《初学集》卷四四《韩蕲王墓碑记》引此句,“残云”作“残山”,似较佳)。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

寅恪按:此诗乃钱柳此次出游京口之主旨。前论第四首谓两人既以韩梁自比,欲就南宋古战场,实地调查,以为他日时局变化之预备。后此将二十年牧斋赋《后秋兴之三》云:“还期共覆金山谱,桴鼓亲提慰我思。”(见《投笔集·上》及《有学集》卷一〇《红豆二集》)犹念念不忘此游也。此诗结语云“他日灵岩访碑版,麒麟高冢共跻扳”,意谓当访吊梁韩之墓。

观《京江感怀》诗后第二题为《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半塘在苏州,见前论《有美诗》“半塘春漠漠”句所述。由镇江返常熟当经苏州,韩梁墓在灵岩,钱柳虽过苏,而未至其地者,必因河东君素惮登陟,前论《与汪然明尺牍》第十三通及《戊寅草》《初秋》八首之三“人似许玄登望怯”句,已详言之。河东君平日既是如此,况今在病中耶?至《初学集》卷四四《韩蕲王墓碑记》云:

辛巳长至日余与河东君泊舟京江,指顾金焦二山,想见兀术穷蹙打话,蕲王夫人佩金凤甁传酒纵饮,桴鼓之声,殷殷江流,喷沸中遂赋诗云:余香坠粉英雄气,剩水残山俯仰间。相与感慨叹息久之。甲申二月观梅邓尉,还过灵岩山下,扫积叶,剔苍藓,肃拜酬酒而去。因摭采杨国遗事,记其本末如此。

则崇祯十七年甲申二月牧斋实曾游灵岩,不知此次河东君亦与同行否?考是时河东君久病已痊愈,跻扳高冢,当不甚困难,钱柳两人同游,殊可能也。

又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藏《顾云美自书诗稿》有《道中寄钱牧斋先生》七律云:

睹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

寅恪按:此诗前一题为“寒食过莒州”,后第一题为“闻警南还,沂水道中即事”。第二题为“广陵别万次谦”,题下自注云:“传闻翠华将南。”第四首为“送幼洪赴召”(寅恪按:《牧斋外集》卷一〇《吴君二洪五十序》云:“吴门吴给谏幼洪与其兄二洪奉母家居。”云美为苏州府长洲县人,钱序所称“吴门吴给谏幼洪”则是云美同里,故顾诗之幼洪,当即钱序之吴幼洪也),诗中有“六月驱车指帝京”及“钟山紫气寻常事,会有英贤佐圣明”,并自注云“幼洪师马素修先生,死北都之难”等语,故据诗题排列先后及诗中所言时事推之,知《寄牧斋》诗为崇祯十七年甲申春间所作。此诗堆砌宰相之典故,以比拟牧斋,殊觉无谓,但认牧斋可为宰相一点,则非仅弟子个人之私言,实是社会当时之舆论。观前引陈卧子《上牧斋先生书》即可证知,无取广征也。

兹更有应注意者,即此诗结语,亦言及韩梁金山故事,颇疑云美非独先已得见牧斋《京口舟中感怀》诗,且闻知其师与师母平日慷慨谈兵之志略。就诗而言,云美此篇并非佳作,但以旨意论之,则可称张老之善颂善祷。云美借此得以弥补《东山酬和集》未收其和章之缺憾欤?

其八云:

阳气看从至下回,错忧蚊响又成雷。乌鸢攫肉真堪笑,魑魅争光亦可哀。云物暖应生黍律,风心老不动葭灰。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

寅恪按:此诗七八两句云“香车玉笛经年约,为报西山早放梅”,牧斋所以作此结语者,因崇祯十四年十一月赋此诗时,河东君正在病中,虽将赴苏州养疴,自不能往游灵岩,甚愿次年春季可乘亲自至苏州迎其返常熟之便,共观梅邓尉。“早放”之语,亦寓希望河东君患病早愈之愿,与第五章论《高会堂集》,约许誉卿彩生至拂水山庄诗中“西山”之意不同,并暗用东坡诗“长与东风约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之典。苏诗与河东君《金明池·咏寒柳》词有关,牧斋用以牵涉河东君,而自居为“梅魂”也。详见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诗等节,兹不多及。

又《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三《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七结语云:“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是时河东君病渐痊,但尚未全愈,牧斋赋此二句,亦不过聊寄同游之希望,非河东君真能往游也。

抑更有可论者,旧题娄东梅村野史《鹿樵纪闻·上》“马阮始末”条略云:

阮大铖字圆海,桐城人(寅恪按:大铖字集之,圆海乃其号。怀宁人,非桐城籍。但《小腆纪传》卷六二《奸臣传·阮大铖传》云:“天启元年擢户科给事中,迁吏科,以忧归,居桐城。御史左光斗倘直有声,大铖以同里故,倚以自重。”盖因其居处,认为著籍桐城也。《列朝诗集·丁》卷一三《阮邵武自华》小传云:“怀宁人。”附其孙《阮尚书大铖传》云:“字集之。”牧斋与阮氏关系密切,故所记皆正确。假定《鹿樵纪闻》此节真出梅村之手者,然吴阮关系疏远,梅村所记,亦不及牧斋之翔实也)。天启初,由行人擢给事中。寻召为太常少卿。居数月,复乞归。崇祯元年起升光禄寺。大中子学濓上疏称大铖实杀其父。始坐阴行赞导,削夺配赎。钦定逆案,列名其中。大铖声气既广,虽罢废,门庭势焰,依然熏灼。久之,流寇逼皖,避居白门。时马士英亦在白门。大铖素好延揽,及见四方多事,益谈兵招纳游侠,冀以边才起用。

又《明史》卷三〇八《马士英传附阮大铖传》云:

崇祯元年起光禄卿。御史毛羽健劾其党邪,罢去。明年定逆案,请赎徒为民,终庄烈帝世,废斥十七年,郁郁不得志。流寇逼皖,大铖避居南京,颇招纳游侠,为谈兵说剑,觊以边才召。

盖明之季年内忧外患,岌岌不可终日,当时中朝急求安攘之人才,是以士大夫之获罪罢废者,欲乘机起复,往往“招纳游侠,谈兵说剑”,斯乃事势所使然,殊不足异。牧斋此际固与圆海为不同之党派,但其欲利用机会,以图进取,则无不同。河东君与牧斋之关系,所以能如此者,不仅由于“弹丝吹竹吟偏好”之故,实因复能“共检庄周说剑篇”所致。前者当日名媛如徐阿佛王纤郎辈,亦颇擅长,至后者则恐舍河东君外,不易别求他人。然则牧斋心中认其与河东君之因缘,兼有谢太傅东山丝竹及韩蕲王金山桴鼓之两美者,实非无故也。

兹先略论述牧斋谈兵说剑以求进用之心理并举动,后复就牧斋作品中,关涉河东君虽在病中,犹不忘天下安危之辞句,以证释之,今日读者或可借以窥见钱柳婚后二三年间生活之一方面欤?

陈卧子先生《安雅堂稿》卷一四《上少宗伯牧斋先生》(原注:“壬午冬”)略云:

方今泰道始升,见龙贞翰,自当亟资肃乂,寅亮天业。既已东郊反风,岳牧交荐,而上需密云之畜,下有盘桓之心。使天下倾耳侧足以望太平者,目望羊而心朝饥,谁之故也。属闻囗躏渔阳,为谋叵测。征兵海内,驿骚万里,此志士奋袂勠力共奖之日。而贤士大夫尚从容矩步,心怀好爵,何异乡饮焚屋之下,争饼摧轮之侧?旁人为之战粟矣。阁下雄才峻望,薄海具瞻,叹深微管,舍我其谁?天下通人处子,怀奇抱道之士,下至一才一艺之流,风驰云会,莫不望阁下之出处,以为濯鳞振翼。天子一旦命阁下处端揆,秉大政,恐非一手足之烈也。阁下延揽幽遐,秉心无竞,求人才于阁下之门,如探玉于山、捜珠于泽,不患其寡也,特难于当时所急耳。当时所急,莫甚于将帅之才。子龙闻君之有相,犹天之有北斗也。故为相者,宜有温良蔼吉之士以扬治化,又宜有果敢雄武之才,以备不虞。阁下开东阁而待贤人,则子龙虽不肖,或可附于温良蔼吉之列,以备九九之数。至于果敢雄武之流,世不可谓无其人,不知阁下之所知者几辈也?

寅恪按:卧子与牧斋在文场情场,虽皆立于敌对地位,然观此书,其推重牧斋一至于此,取较宋辕文之贻书辱骂、器局狭隘者,殊有霄壤之别,或可与李问郎之雅量,参预牧斋南都绮席者,约略相似也(见第三章引王沄虞山《竹枝词》“双鬟捧出问郎来”句并注)。又观卧子此书,得以推知当日士大夫一般舆论,多期望牧斋之复起任宰相,及为相后,更有最急之新猷。此点为当日之公言,而非卧子一人之私议也。书中既作“□躏渔阳,为谋叵测”之语,则卧子之意,亦以为牧斋实有攘外之才,苟具此才,即可起用。此阮圆海所以“觊以边才召”也。故牧斋崇祯十四年、十五年、十六年诸诗文关涉论边事及求将帅两点者,颇为不少。今特标出之于下,以资参证。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莫厌将坛求解脱,清凉居士即瞿昙。

寅恪按:清凉居士即韩世忠,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杜韬武者,杜文焕之字。事迹见《明史》卷二三九《杜桐传附文焕传》,并可参《有学集》卷一六《杜韬武全集序》、同书卷二二《杜大将军七十寿序》及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卷三《送杜公韬武归浦口》诗等。牧斋此诗列于《小至日京口舟中》及《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两题之间,此际牧斋与河东君同访韩梁古战场,其用“清凉居士”之典,自无足异。所可注意者,牧斋甚思以文字与当时有将帅才及实握兵符者相联络,初尚限于武人之能文者,如杜氏,即是一例,后遂推及持有实权之军人,如郑芝龙之流,而不问是否能欣赏其诗文矣。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云:

画师画师汝何颇,再貌一人胡不可。猿公石公非所希,天津老人或是我。

寅恪按:范司马即范景文。《明史》卷二六五《范景文传》略云:

十年冬(寅恪按:坊印本及百衲本“十”均作“七”。王颂蔚《明史考证捃逸》亦未论及。兹据同书卷二六四《吕维祺传》及谈迁《国榷》卷三《部院表》下南京《兵部尚书》栏“丁丑吴桥范景文”条等改正)起南京右都御史,未几就拜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一年冬京师戒严,遣兵入卫。杨嗣昌夺情辅政,廷臣力争,多被降谪,景文倡同列合词论救。帝不悦。诘首谋,则自引罪,且以象论佥同为言。帝益怒,削籍为民。十五年秋用荐召拜刑部尚书。未上,改工部。

牧斋《题将相谈兵图》诗后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首句云“崇祯壬午八月望”,可知《题将相谈兵图》一诗乃梦章罢南京兵部尚书以后,起为北京刑部尚书,改工部不久以前所作,故仍称其为司马也。“蔡将军”,牧斋未著其名,检《范文忠公文集》卷五载《与蔡》一书,亦未著其名。但书中有“今登镇特借秉麾,海上共干城矣”之语,知其人为登州总兵,岂即此蔡将军耶?俟考。“天津老人”之出典,钱遵王注已引其出处,牧斋表面上虽故作谦逊之辞,以裴度目范,而以“天津老人”自命,实则暗寓己身能为晋公,可谓高自标置矣。晋公《中书即事》诗云:“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见《唐诗纪事》卷三三“裴度”条及《全唐诗》第五函“裴度”)牧斋此际虽欲建树平定淮蔡之功业,然有志不成,空兴“白首老翁徒种菜”之叹,颇可怜也。

又钱曾注本《有学集》卷八《长干塔光集》《鸡人》七律(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本此诗自注有所删改,故用遵王注本)云:

鸡人唱晓未曾停,仓卒衣冠散聚萤。执热汉臣方借箸,畏炎囗骑已扬舲(自注:“己酉五月一日召对。讲官奏曰,马畏热,必不渡江。余面叱之而退”)。刺闺痛惜飞章罢(自注:“余力请援扬,上深然之。已而抗疏请自出督兵,蒙温旨慰留而罢”)。讲殿空烦侧坐听。肠断覆杯池畔水,年年流恨绕新亭。

寅恪按:牧斋于启、祯之世,以将帅之才自命,当时亦颇以此推之。弘光固是孱主,但其不允牧斋督兵援扬,犹可称有知人之明,假若果如所请者,则河东君自当作葛嫩,而牧斋未必能为孙三也。一笑!至于梦章之以此图征题,足知其好谈兵、喜标榜。检吴伟业《绥寇纪略》卷五“黑水擒”条云:

范景文下士喜奇计,坐客多谈兵,顾临事无所用。

亦可窥见明末士大夫一般风气。阮圆海钱牧斋范梦章三人者,其人品本末虽各异,独平日喜谈兵,而临事无所用,则同为一丘之貉耳。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寄刘大将军》七律略云:

泰山石砺千行剑,清济流环万垒营。箧中亦有阴符在,悔挟陈编作老生。

寅恪按:刘大将军当为刘泽清。因《明史》卷二七三《高杰传附刘泽清传》略云:

刘泽清,曹县人。崇祯十三年八月降右都督,镇守山东,防海。泽清以生长山东,久镇东省非宜,请辞任。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

与牧斋诗中“泰山”“清济”一联,俱是山东地望者相合。又检《初学集》卷三一《刘大将军诗集序》略云:

曹南刘大将军喜为歌诗。幕中之士传写其诗,镂版以行于世,而请余序之。崇祯壬午七月序。

此序所言之籍贯及称谓皆与诗合,更以《明史·泽清本传》“泽清颇涉文艺,好吟咏,尝召客饮酒唱和”等语证之,则此刘大将军应是刘泽清无疑。

《寄刘大将军》诗前一题为《效欧阳詹玩月》诗。观诗后所附跋语,知为崇祯十五年壬午八月十五至十七日间之作。后一题为《驾鹅行》,乃闻此年九月下旬潜山战胜所赋,故牧斋作刘氏诗序,尚在寄刘氏诗之前。时间距离颇短,频为诗文,谀辞虚语,盈笺叠纸,何其不惮烦如此?诗末结语,牧斋欲以知兵起用之旨,溢于言表,其笼络武人之苦心,尤可窥见矣。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督师堂堂马伏波(自注:“督師贵阳马公”),花马刘亲斫阵多(自注:“刘帅廷佐”)。三年笛里无梅落,万国霜前有雁过。捷书到门才一瞥,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蒸。

同书卷二〇下《东山诗集》《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来报剿寇师期,喜而有作》云:

鹖冠将军来打门,尺书远自中都至。书来克日报师期,正是高秋誓旅时。先驱虎旅清江汉(自注:“左帅还兵扼九江”),厚集元戎出寿蕲(自注:“马公督花马诸军自寿州出蕲黄”)。伏波威灵天所付,花马军声鬼神怖。郢中石马频流汗,汉上浮桥敢偷渡(自注:“献贼作浮桥渡汉江,闻大兵至,一夜撤去”)。

同书卷八〇《答凤督马瑶草书》略云:

顷者虎旅先驱,元戎后继,贼遂撤浮桥,敛余众,待王师之至,为鼠伏兔脱之计,则固已气尽魄夺矣。吾谓今日之计,当委秦蜀之兵以制闯,使不得南,而我专力于献。九江之师扼于前,蕲黄之师捣于后。勿急近功,勿贪小胜。蹙之使自救,扰之使自溃。此万全之策,必胜之道也。腐儒衰晚,不能荷戈执殳,效帐下一卒之用。忧时念乱,轮囷结轖,耿耿然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今幸而弋获之,虽欲不倾倒输写,其可得乎?秋风萧条,行间劳苦,唯为社稷努力强饭自爱。

寅恪按:上列两诗一书,其作成时间,大约《驾鹅行》赋于崇祯十四年冬季,因《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云:

九月辛卯凤阳总兵黄得功刘良佐大败张献忠于潜山。

据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辛卯”为廿四日,牧斋居家得闻知此事,必在十月后矣。《中秋日得凤督马公书》一诗,乃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所作,此据诗题可以决定者。至《答马瑶草书》虽未著年月,然详绎书中辞旨,大抵与《中秋日得马公书》诗,殊相类似。书中复有“倾倒输写”之语,所谓“输写”当即指所赋之诗而言,书末“秋风萧条”一语,亦与诗题之节候相应。今综合诗及书两者参互证之,疑是同时所作。盖诗则专为“倾倒输写”,书则兼为金正希误杀黔兵解说(事见《明史》卷一七七《金声传》。黔兵纪律之恶劣可参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七“马士英奔浙”条),因此等解说之辞,不可杂入诗中也。检叶廷琯选录《徐元叹先生残稿》所附《马士英序》,末署“天启元年辛酉五月端阳前三日”。据此牧斋即使不在北京,或他处遇见瑶草,至少亦可从素所交好之徐氏作品中,得见马氏此序,马文颇佳,牧斋必能欣赏,故书中“挂一马瑶草于胸臆中,垂二十年矣”之语,非尽虚谀也。

《驾鹅行》中“花马刘亲斫阵多”之“花马刘”,依牧斋自注,乃指刘廷佐言,但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三“刘良佐”条略云:

刘良佐字明辅,大同左卫人。崇祯十四年曾破贼袁时中数万众,历官至总戎,素乘花马,故世号花马刘云。

是“花马刘”之为刘良佐,绝无可疑。牧斋何以称之为“刘廷佐”,岂由偶尔笔误,抑或刘氏之名前后改易,俟考。

夫牧斋此时欲以知兵起用,联络持有兵权之主帅如马瑶草者,固不足怪,但其特致殷勤于瑶草部将之刘明辅,则恐别有用心。检上引计氏书“刘良佐”条后有附注云:

先君子云,昔刘良佐未显时,居督抚朱大典部下,忽为所知,加以殊恩,屡以军功荐拔,遂至总戎,亦一遇也。

是刘良佐与朱大典有关,《明史》卷二七六《朱大典传》略云:

崇祯五年四月李九成孔有德围莱州,山东巡抚徐从治中炮死,擢大典右佥都御史代之。诏驻青州,调度兵食。七月,登莱巡抚谢琏复陷于贼,总督刘宇烈被逮,乃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大典督主客兵数万及关外劲旅四千八百余人合剿之,贼大败,围始解。贼窜归登州。国臣等筑长围守之,攻围既久,贼粮绝,恃水城可走,不降。六年二月中旬有德先遁,官军遂入大城,攻水城未下,游击刘良佐献轰城策。城崩,官军入,贼尽平。八年二月贼陷凤阳,诏大典总督漕运,兼巡抚庐凤淮扬四郡,移镇凤阳。六月命大典总督江北及河南湖广军务,仍镇凤阳,专办流贼。贼帅袁时中众数万,横颍亳间。大典率总兵刘良佐等击破之。

南沙三余氏《南明野史·上》云:

广昌伯刘良佐字明宇,故东抚朱大典之旧将,后督淮扬,再隶麾下,从护祖陵。御革左眼,再收永城,号花马刘者也。

据此,刘良佐实为朱大典在山东平定登莱一役,卓著战功之骁将。后来大典移驻凤阳,良佐之兵乃其主力。牧斋歌颂瑶草战功,专及明辅,事理所当然。

鄙意尚有可注意者,即《明史·朱大典传》中“罢总督及登莱巡抚,不设专任”一事,盖此点极与牧斋有关。前引牧斋《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一题,及诗中“东征倘用楼船策”句,及《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四,诗中自注云“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并《有学集》卷三二《卓去病先生墓志铭》载,崇祯末,中书沈廷扬特疏请牧斋开府东海,任援剿事,《明史》卷八六《河渠志》“海运”门及同书卷二七七《沈廷扬传》所载季明本末较详,而沈氏受命驻登州,领宁远饷务一点,尤与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有关。

又《鲒埼亭集外编》卷四《明沈公神道碑铭》述五梅海运之功甚详,而不及其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并其上书时任中书之职名亦不书,盖欲避免沈氏与牧斋之关系,但文中云:

大兵之下松山也,绕出洪承畴军后,围之急,十三镇援兵俱不得前,城中饷绝,道已断。思陵召公议之,公请行。自天津口出,经山海关左,达鸭绿江,半月抵松山,军中皆呼万岁。公还,松山竟以援绝而破。时论以为初被围时,若分十三镇之半,从公循海而东,前后夹援,或有济,而惜乎莫有见及之者。

据此可见,季明海运之策,与请任牧斋巡抚登莱两事,实有相互关系。谢山虽恶牧斋,欲讳其事,亦有不可得者(《嘉定县志》卷一九“文学”门《沈宏之传》云:“族弟崇明廷扬入中书,建海运策,疏出宏之手。丙戌廷扬死节,宏之殡之虎丘,志而铭之。”可供参考)。《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六“闻道松山尚被围”句,可证牧斋赋此诗前后,甚欲一试其平生谈兵说剑之抱负,觊觎登莱巡抚之专任,故于登州一役立有战功之刘良佐,尤所属望。不知明辅亦如鹤洲之能以武人而能诗,可欣赏此江左才人之篇什,更通解其欲任登莱巡抚之微旨欤?

至《驾鹅行》中“惊呼病妇笑欲噎”之句,牧斋于此忽涉及河东君,亦非无因,殆由瑶草早已得闻钱柳因缘之佳话。《东山酬和集》刊成于崇祯十五年春间,集中所收诸词人和章,为徐元叹诗最多(并可参《初学集》卷三二《徐元叹诗序》),以平日徐马文字关系推之,瑶草当已先得见《东山酬和集》也。牧斋特作此句,所以表示河东君实非寻常女子,乃一“闺阁心悬海宇棋”之人,可与杨国夫人等视齐观,并暗寓以韩蕲王自待之意,未识瑶草读之以为何如耶?

抑更有可论者,《绥寇纪略》卷五云:

淮抚朱大典以护陵故,多宿兵,亦屡有挫衄,独其将刘良佐骁果善战。

可知当日江淮区域凤阳主帅拥兵最多,其部将如“花马刘”辈,复以善战著称。吴氏之书虽指朱延之而言,但瑶草乃后来继任朱氏之人,部下骁将,多仍其旧,《南明野史》所言,即其明证,故牧斋之作,殊非偶然。至北京陷落,弘光南都之局,悉为马氏操持,盖由其掌握兵权所致。牧斋亦终以与马阮钩联,毁其晚节,固非一朝一夕之故,观此二诗一书,即可证知矣。

《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四《闽人陈遁鸿节过访。别去二十年矣》七律略云:

乱后情怀听夜雨,别来踪迹看残棋。凭君卷却梁溪集,共对檐花尽一卮(自注:“鸿节以李忠定公《梁溪集》相赠”)。

又《留鸿节》七律略云:

突兀相看执手时,依然旧雨忆前期。客中何物留君住,凭仗江梅玉雪枝。

同书同卷《郑大将军生日》七律云:

戟门瑞霭接青冥,海气营云拥将星。荷鼓光芒朝北斗,握奇壁垒镇南溟。扶桑晓日悬弧矢,析木长风送柝铃。荡寇灭奴须及早,伫看铜柱勒新铭。

同书卷三二《陈鸿节诗集叙》(寅恪按:同治修《福建通志》卷二一三《文苑传》有《陈遁传》,但其文全采自《初学集》,别无他材料也)略云:

陈遁字鸿节,闽之侯官人也。贷富人金为远游。抵陪京,过桃叶渡,遇曲中诸姬,揄长袂,脱薄装,酒阑促坐,目眙手握,以为果媚己也。命酒极宴,流连宿昔,槖中装尽矣,还寄食于僧院。故人黎博士赠百金,遣游锡山。途中遇何人,夜发箧盗其金亡去,益大困,卧病于江上李生家。亡友何季穆赏其诗,载归虞山(寅恪按:“李生”即李奕茂,字尔承,事迹可参《牧斋外集》卷二五《书李尔承诗后》。何允泓字季穆,常熟人,事迹可参《初学集》卷三《归田诗集·上》《哭何季穆》诗及同书卷五五《何季穆墓志铭》并吴伟业《梅村家藏稿》卷二七《何季穆文集序》等)。偕过余山中,赋诗饮酒相乐也。自后不复相闻,亦未知其存否。今年忽访余于虎丘,握手道故,喜剧而涕。问其年,长余二岁耳。出其诗,则卷帙日益富。曹能始为采入《十二代诗选》中矣。鸿节将行,余为略次其生平与出游之概,以叙其诗,且以为别。属其归也,以质诸能始。癸未中春十四日叙。

同书卷八八《请调用闽帅议》略云:

为今之计,拯溺救焚,权宜急切,唯有调用闽帅一着。愚以谓当世诸公,宜亟以江南急危情形,飞章入告,伏乞皇上立敕郑帅,移镇东南,专理御寇事宜。其将领士卒,一应安家衣甲器械船只行粮月粮,一照郑帅弟鸿逵赴登事例。新登抚赴登也,属郑帅造船于瓜洲。郑慨然曰:此王事也,万里不敢辞,况京江咫尺乎?已而语其弟鸿逵:奴警更急,我当亲督师渡江。其慷慨赴义、急病让(攘)夷如此。东南之要害不止一隅,既奉命移镇,则东南皆信地也。皖急可借以援皖,凤急可借以援凤,淮急可借以援淮。譬之弈棋,下一子于边角,而全局皆可以照应,则下子之胜着也。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残局矣,诚有意收拾,则满盘全局着子之当下者尚多,而恐当局者措手之未易也。姑先以救急一着言之。衰晚罪废,不当出位哆口轻谈天下事。警急旁午,吴中一日数惊。顷见南省台传议曰:上护陵寝,下顾身家。听斯言也,如寐睡中闻人聒耳大呼,不觉流汗惊寤,推袱被而起,庸敢进一得之愚,以备左右之采择。癸未三月朔日。

寅恪按:此郑大将军即郑成功之父郑芝龙,观议中“郑帅弟鸿逵”及“语其弟鸿逵”等句,是其确证。牧斋平生酬应之作甚多,未必悉数编入集中,以此等文字多不足道故也。至于寿芝龙一诗,所以特编入集中,疑别有理由,盖欲借是表现其知兵谋国之志事耳。“请调用闽帅议”末署“癸未三月朔日”,《郑大将军生日》前一题为《冯二丈犹龙(寅恪按:冯梦龙字犹龙,苏州府长洲县人)七十寿》诗,其结语云“莺花春日为君长”,冯氏寿诗前即有关陈氏二律,其《留鸿节》诗有“江梅玉雪”,表面叙述景物之语,并取牧斋所作《陈氏诗集序》末署“癸未中春十四日”一端,综合推证,可知上列三诗一文,皆崇祯十六年癸未二三月间在苏州所作,时日衔接,地点相同,互有关系者也。“请调用闽帅议”以弈棋为譬云“今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残局矣”,可与《鸿节过访》诗“别来踪迹看残棋”之句互证。陈遁既是闽人,突兀过访,牧斋为之赋两诗并为之作诗集序,时间复与作寿郑芝龙诗及《请调用闽帅议》相接近,当不偶然。牧斋此年仲春忽至虎丘,恐非仅因观梅之雅兴,疑其别有所为。今以资料缺乏,甚难考知。或者一由于欲借鸿节为媒介以笼络郑芝龙兄弟,二由于往晤李邦华于广陵,共谋王室。若此揣测不误,则牧斋虎丘之游寓,乃其取道苏州渡江至扬州之中途小住也。第二事俟后论之,兹暂不多及。

又检《黄漳浦集》,其中亦有关涉此时李邦华诸人欲借郑芝龙兵力以安内攘外之文字,详见后引,兹亦暂不论之。

复次,金氏《钱牧斋年谱》“崇祯十一年戊寅”条,据日本宫崎来城《郑成功年谱》载:“郑森执贽先生之门,先生字之曰大木。时年十五。”殊为疏舛。鄙意许浩基《郑延平年谱》“崇祯十七年甲,申公廿一岁。五月福王立于南京。芝龙遣兵入卫”条云:

台湾郑氏始末:福王立于南京,以明年为弘光元年。封芝龙南安伯,镇福建。鸿逵靖虏伯,充总兵官,守镇江。芝豹彩并充水师副将。芝龙遣兵卫南京。

又“事钱谦益为师”条云:

东南纪事:福王时入国子监,师礼钱谦益。行朝录:闻钱谦益之名,执贽为弟子。谦益字之曰大木(寅恪按:赐姓本末云:“初名森。弘光时入南京太学,闻钱谦益名,执贽为弟子。谦益字之曰大木。”亦同)。

较合于事实。盖弘光立于南都,郑氏遣兵入卫,此时成功执贽于牧斋之门,极为可能。《行朝录》为黄宗羲所著,梨洲与牧斋关系密切,其言自是可信。至成功见牧斋时,年已二十一,尚未有字,殊不近情理,岂成功原有他字,而牧斋别易以“大木”之新字,或“大木”本为成功之字,传者误以为牧斋所取,如河东君之字“如是”,实在遇见牧斋之前,《牧斋遗事》亦以“如是”之字,乃牧斋所取者,同一谬误耶?俟考。

总而言之,牧斋在明北都倾覆以前,与芝龙实有联系。至于郑成功,其发生关系,则在南都弘光继立之后。南都既陷,牧斋与河东君志图光复,与海外往来之踪迹,颇可推寻,俟第五章述之,兹不论及。

牧斋于崇祯季年,联络当时握有兵权者之事实,略如上述,其急求起用,与知交往还,并恐政敌周延儒妨阻,表面伪作谦逊之辞,以退为进,迹象之见于诗文者,殊为不少。但本文专论述钱柳关系,此点非主旨所在,不宜多述。

噫!当牧斋世路纷扰经营之日,即河东君病榻呻吟痛苦之时,虽两人之心境不必尽同,而锦瑟年华,则同一虚度,今日追思,殊令人惋惜。然此三数年间,乃钱柳新婚后生活之一片段,故亦不可不稍涉及之也。

(十五)

《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三《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一略云:

北阙千官咸拜手,东除上宰独飏言(自注:“上待元辅以师臣之礼”)。朝罢开颜定相贺,年年虏退有殊恩。

寅恪按:牧斋赋长句八首,此首乃开宗明义第一章,辞旨专诋杨羡,故知此首乃此题八首全部主旨所在也。检《明史》卷三〇八《奸臣传·周延儒传》云:

帝尊礼延儒特重,尝于岁首日,东向揖之曰:朕以天下听先生。因遍及诸阁臣。

可与此诗印证。又检同书同传云:

十六年四月大清兵略山东,还至近畿,帝忧甚。大学士吴甡方奉命办流寇,延儒不得已自请视师。帝大喜,降手敕,奖以召虎裴度,赐章服白金交绮上驷,给金帛赏军。延儒驻通州,不敢战,唯与幕下客饮酒娱乐,而日腾章奏捷,帝辄赐玺书褒励。侦大清兵去,乃言敌退,请下兵部议将吏功罪。既归朝,缴敕谕,帝即令藏贮,以识勋劳。论功加太师,荫子中书舍人。赐银币蠎服。延儒辞太师,许之。

亦可与此诗相印证。但玉绳因清兵之退而特受宠赐,其事实在崇祯十六年四月丁卯,即廿八日,清兵引退之后(参《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牧斋当不能预知。岂牧斋后闻玉绳事败,补作此首?抑或原有此首,特改用“年年”二字以后概前耶?俟考。

其三略云:

空传陶侃登坛约,谁奉田畴问道书(自注:“淮抚史公唱义勤王,驰书相约”)。投笔儒生腾羽檄(自注:“无锡顾杲秀才传号忠檄”),辍耕野老奋耰锄。

寅恪按:《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者。戊寅(十二日)征诸镇入援。十七年二月丁亥(廿八日)诏天下勤王。三月甲午(初六日)征诸镇兵入援。乙巳(十七日)贼犯京师,京营兵溃。丙午(十八日)日晡,外城陷。是夕皇后周氏崩。丁未(十九日)昧爽,内城陷,帝崩于万寿山。

同书卷二七四《史可法传》略云:

十二年夏丁外艰去,服阕,起户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代朱大典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四月朔闻贼犯阙,誓师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都已陷(寅恪按:《小腆纪传》卷一〇《史可法传》略云:“十六年乃拜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十七年夏四月朔闻贼犯阙,乃与户部尚书高弘图等誓告天地,驰檄勤王。渡江抵浦口,闻北京已陷。”可并参阅)。

《史忠正公集》卷二《与云间诸绅书》略云:

天祸家国,逆闯横行。用勤圣忧,垂二十载。近者鸱张北向,犯阙无疑。法也闻之,五内震裂。夫西平许国,即怀内刃之思;太真忘躯,遂洒登舟之涕。法虽迂疏浅陋,未敢远附古人,而国难方殷,何敢或后。顷者誓师秣马,而坐乏军需。点金无术,徬徨中夜,泣下沾衣。伏见诸台台励捐糜之素志,负报国之孤忠,毁家佐(纾?)难,亦大义所不辞。倘邀慷慨之怀,下刍茭之赐,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侯忠节公集》卷八《与同邑士大夫书》(自注:“崇祯甲申”)云:

徐大司寇传史大司马公启,遍达吴郡。郡中及虞山诸老皆传讫矣。今以属某,某不敢隐,亦不敢迟。盖谊同元首,势迫然眉,当效子文之毁家,宁唯卜式之输半。某不揣虻负,敢竭区区。凡我同仇,各随愿力,乞填注枢启左方,以便报覆。

同书同卷《答史大司马书》(自注:“崇祯甲申”)略云:

地坼天崩,骨惊肠裂。端午闻变,恸哭辞家,孤舟半程,四鼓被劫。乃余生逢难之日,正义檄下颁之辰。伏枕诵之,长号欲绝。一息尚存,矢奉明命,激发义勇,泣劝委输,共纾率土之忱,以雪敷天之愤。前者从徐大司寇拜明公勤王之书,辄悉索敝赋以行,遂入盗手。然犹将毁家纾难,以为众先(寅恪按:此书可参旧钞《牧斋遗事》后所载《钱谦益答龚云起书》并龚氏上牧斋原书)。

同书卷三侯元瀞撰其父年谱下“崇祯十七年甲申”条略云:

三月中江南始闻李贼犯阙。未几,北来消息甚恶,府君终不忍信。至端午日闻变既真,乃始发声长恸,即夕辞家将赴南都,共图宗社大计。先是史忠清公(寅恪按:《小腆纪传》卷一〇《史可法传》云:“隆武时,赠可法太师,谥忠靖。我朝赐专谥曰忠正。”侯谱称可法谥为“忠清”,疑是“忠靖”之误也)为南大司马,草勤王檄,遗尺一于府君,约以助义。府君出其书檄遍吿乡里,且为约辞,读者感动。

盖道邻在牧斋赋此诗以前,早有勤王之预备及举动,后因奉旨中道折回。观《史氏遗集》中崇祯十二年丁外艰以前,淮抚任内诸家书,可以证知,兹不备引。颇疑崇祯十五年十一月清兵入塞,征诸镇入援,道邻唱义勤王,驰书约南中士大夫,牧斋遂于次年元旦感赋此诗。所以知者,十六年七月道邻始为南京兵部尚书(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故牧斋称之为淮抚,而不称之为大司马也。至史氏与云间诸绅书,不知何年所作,或即是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所言之“公启”,亦未可知。总之必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以前。侯氏与同邑士大夫书,亦当作于未确悉北京陷落之时,《答史大司马书》则在确悉北京陷落以后所作耳,此皆详玩书中辞旨推得之结论。《明史·史可法本传》所言道邻之勤王,乃其最后一次,与牧斋此诗无涉,恐读者淆混,因稍多引资料辩之如此。

又今检道邻遗文,不见约牧斋勤王之书,或因传写散佚,或因被忌删去,殊难决言,但寅恪则疑史氏未必有专函约牧斋。牧斋自注中史公之书,恐不过与侯氏书中所言之性质相类。此类公启牧斋当亦分得一纸,遂侈言专为彼而发,以自高其身价。若所推测不误,则牧斋此时欲乘机以知兵起用之心事,情见乎词,亦大可笑矣。

顾杲者,黄梨洲《思旧录》“顾杲”条云:

顾杲字子方,泾阳先生之孙。南都防乱揭,子方为首。阮大铖得志,以徐署丞疏,逮子方及余。时邹虎臣为掌院,与子方有姻连,故迟其驾帖。福王出走,遂已,后死难。

查继佐《国寿录》卷二《诸生顾杲传》云:

顾杲字子方,南直无锡诸生也。工书法,多为诗古文,与吴门杨廷枢同社。逆监魏忠贤时,周顺昌坐罪见收,杲为檄攻魏,致激众,五人死义阊门。崇祯中,又为号忠揭,指国事逗留,触时忌不悔。

《明诗综》卷七六“顾杲”条,附《静志居诗话》云:

崇祯戊寅南国诸生百四十人,具防乱公揭,请逐阉党阮大铖,子方实居其首。有云:“杲等读圣人之书,明讨贼之义。事出公论,言与愤俱,但知为国除奸,不惜以身贾祸。”大铖饮恨刺骨,而东林复社之仇,在必报矣。

寅恪按:子方乃东林党魁顾宪成之孙,其作攻魏檄、防乱揭及号忠檄等,尤足见其为人之激烈好名,斯固明季书生本色,不足异也。

又冒襄辑《同人集》卷四载范景文《与冒辟疆书》三通,其第一通略云:

不佞待罪留都,膺兹重寄,适当南北交讧,殚心竭虑,无能特效一筹,唯是侧席求贤,日冀匡时抱略之君子共为商榷,以济时艰。昨承枉重(踵?),正为止生倡义勤王,与渔仲即商遗(遣?)发。明晨报谒,以订久要,唯门下倾吐抱膝之筹,俾不佞借力高贤,救兹孔棘,真海内之光也。

寅恪按:质公之书当作于崇祯十年至十二年四月,范氏任南京兵部尚书时(见《国榷》卷首之三《部院表》上南京兵部《尚书栏》),或即辟疆于崇祯十二年初夏至金陵应乡试之际耶?(见《影梅庵忆语》“己卯夏,应试白门”之语)“渔仲”即刘履丁之字,俟后论之。

“止生”即茅元仪之字。《初学集》卷一七《移居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之五云:

一番下吏一勤王,抵死终然足不僵。落得奴酋也干笑,中华有此白痴郎。

质公书中所言,可与牧斋挽茅氏诗相证。此诗作于崇祯十三年庚辰,虽在道邻驰书约牧斋勤王之前,然亦可知江左南都诸书生名士如茅元仪顾杲辈,皆先后有“勤王”之议也。故特附记于此,以见当时风气之一斑耳。

其四云:

东略舟师岛屿纡,中朝可许握兵符。楼船捣穴真奇事,击楫中流亦壮夫。弓渡绿江驱濊貊,鞭投黑水驾天吴。剧怜韦相无才思,省壁愁看厓海图(自注:“沈中翰上疏请余开府登莱,以肄水师。疏甫入而奴至,事亦中格”)。

寅恪按:沈廷扬上疏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以水师攻清事,前已详引,兹不复述。至此诗结语所用韦执谊事,已见钱遵王注中,亦可不赘。但有可笑者,《牧斋遗事》略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翁有难色。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此条所记明南都倾覆,牧斋不从河东君之劝,以死殉国,俟后详言之,兹暂不论。唯牧斋怯于濯足拂水流泉,为河东君所笑一节,若非世人伪造以嘲牧斋者,则钱公与韦相同是一丘之貉,又何必斤斤较量才思之有无哉?夫河东君惮于登山,前已详述,而牧斋怯于涉水,更复如此,真可谓难夫难妇矣。一笑!

其五略云:

老熊当道踞津门,一旅师如万骑屯。矢贯猰貐成死狗,槛收牛鹿比孤豚(自注:“吴中流闻大冯君镇天津,殪酋子,禽一牛鹿。喜而志之”)。

寅恪按:《有学集》卷二八《明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巡抚天津、慈溪冯公墓志铭》略云:

公名元飏,字尔赓。以兵部尚书元飙为其弟。海内称两冯君。初莅津门,厉兵振旅,犄角诸镇,斩馘献兵过当。上大喜,赐金币,荫一子锦衣。

《南雷文定前集》卷五《巡抚天津右佥都御史留仙冯公神道碑铭》(原注:“甲午”)略云:

升天津兵备道,未几巡抚天津,兼理粮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十五年冬大兵复大入,公与诸镇犄角之。已又合宣大总督孙晋、督师范志元、山东巡抚王永吉之师,从密云趋墙于岭,邀其惰归。论功赐银币,荫一子锦衣卫。公讳元飏,字言仲,别号留仙(可参《初学集》卷五《留仙馆记》)。

《明史》卷二五七《冯元飙传附元飏传》云:

十四年迁天津兵备副使。十月擢右佥都御史,代李继贞巡抚天津,兼督辽饷。明年叙军功,荫一子锦衣卫。

寅恪按:牧斋此诗及自注所述崇祯十五年冬尔赓任津抚时,殪禽清酋一事,可与上引材料印证。但钱文“斩馘献兵过当”之“献”字,涵芬楼影印《有学集》所附校勘记未有校改。此时天津并无张献忠之兵,“献”字自不可通。疑是牧斋本作“虏兵”,后来避讳,以字形相近,遂改“虏”为“献”耳。至黄文之作“论功”及《明史》之作“叙军功”,皆含混言之,亦所以避清讳也。

其六略云:

庙廊题目片言中,准拟山林著此翁(自注:“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千树梅花书万卷,君看松下有清风。

寅恪按:前论《过钓台有感》七绝已及此诗,斯盖牧斋怨怼玉绳之不援引己身入相,遂作此矫饰恬退之语耳。检《牧斋尺牍·上》《答周彝仲书》(寅恪按:周彝仲事迹未详。徐暗公《钓璜堂集》卷一二有《挽周彝仲》七律,其首句云:“昔到苕溪访翠微。”然则彝仲与湖州有关也。又谈孺木迁《枣林杂俎·和集·丛赘》“虞山后辈”条云:“常熟杨子常彝初以太仓张采张溥谒钱牧斋,时同社薄其文。已采登第,溥又出宜兴周相国,牧斋反因之通相国。”又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文社之厄”条关于应社节,杜登春《社事本末》“娄东又有杨顾之学”节,同治修《苏州府志》卷一〇〇常熟县《杨彝传》及陈田《明诗纪事辛签》卷二二“杨彝”条等,皆可供参考,而顾书尤为简要。兹以子常亦是虞山籍以通宜兴之人,故附记于此)云:

兵垣回,得手教,知元老记存之深,知己推挽之切,而圣意坚不可回,至于三四驳阻。其难其慎,则不肖生来本末与晚节末路,终不可抆拭录用,主上固已知之深,见之确,而持之不遗余力矣。圣意即天意也,天可违乎?万一知己不谅天心,朝夕力请之元老,元老过听,而力请于圣上,以圣上之聪明天纵,始而厌,久而疑,以区区一人之进退,而开明良枘凿之端,则我之营进者,终成画饼,而所损于世道者,不可言矣。又或主上虚己之过,强而从元老之言,以衰残病废之身,附赘班行,点缀冷局。面目可憎,语言无味。此时引身求去,进不能有补于时艰,退不能自全其晚节。人何以处我,而我何以自处,不当深长计之乎?为不肖今日之计,断断乎当一意求退,不当复为仕进之局。为知己之深者,代为不肖之计,唯有仰体圣心,俯察微尚,从长商榷,俾得优游田里,管领山林,则余生没齿,受惠无穷矣。

寅恪按:此札可与《初学集》卷八〇崇祯十六年癸未四月《复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参证。此两书俟后论《谢辇下知己及二三及门》诗时,更述之,兹暂不多引。此札辞旨虽与两书类似,但是否同一时间所作,尚有问题。《复阳羡相公书》中“恭闻督师北伐,汛扫胡尘”等语,即指《明史》卷二四《庄烈帝纪》“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之事(寅恪按:“丁卯”即初四日。可参《明史》卷三〇八《奸臣传·周延儒传》)。《寄长安诸公书》题下自注“癸未四月”,故此两书当是牧斋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在扬州会晤李邦华时,交其转致者。至此札未载年月,不能确定为何时所作。但据《寄长安诸公书》中“顷者,一二门墙旧士,为元老之葭莩桃李者,相率贻书,连章累牍,盛道其殷勤推挽,郑重汲引,而天听弥高,转圜有待”等语,岂即指周彝仲寄牧斋之札而言耶?倘此假设不误,则此答周彝仲之札,尚在两书之前所作也。俟考。细绎此札,其最可注意者为“又或主上虚己之过,强而从元老之言,以衰残病废之身,附赘班行,点缀冷局”等语。盖牧斋当时甚愿玉绳援己入相,而玉绳竟不为之尽力。继闻崇祯帝之逾分奖饰,极有入相之可能。今忽得此札,传玉绳之言,谓虽曾尽心殚力,而思陵之意终不可回。牧斋据此乃知玉绳深忌己身之入相,仅欲处以帮闲冷局,聊借是勉应君上之旁求,并少顺群臣之推荐,遂不觉发怒,与玉绳绝交,而认之为死敌也。其经过之原委,请略述之。

《南雷文定后集》卷二《顾玉书墓志铭》略云:

乙丑(康熙廿四年)余泛吴舫,遂主周氏(寅恪按:“周氏”指周顺昌子茂兰)。于其座上见顾宗俊者,为玉书之子,流落可念,且以其父墓志铭为请。玉书名麟生,世为常熟人。父大章陕西副使,谥裕愍。宜兴者,裕愍之门人。其再相也,玉书入其幕中。起废蠲逋清狱薄赋四事,玉书颇与闻之。虞山故与宜兴涿鹿善,宜兴心欲起涿鹿(指冯铨),而众论不同,姑徐之以观其变。虞山遂致书宜兴云:“阁下含弘光大,至精识微。具司马公之诚一,寇莱公之刚断,而济之以王文正之安和,韩魏公之宏博。目今起废为朝政第一。至如涿鹿,余不具论,当年守涿之功,屹然为畿内保障,岂可一旦抹杀,尚浮沉启事乎?往见子丑之际,持局者过于矜愎,流为攲侧,一往不返,激成横流。此正今日之前车也。”玉书见而讶其翻逆案也,年少气盛,不顾利害,以其书泄之于外,举朝大哗。虞山闻而恨之,后十年玉书有家难,虞山不能忘情,几置之死,因徙居吴门。家世膏粱,骤承贫薄。玉书不以介意。婿赵延史周旦龄(等),皆诸生。旦龄即周忠介公孙也。

寅恪按:玉书所见牧斋致玉绳书,当是牧斋于崇祯十四年九月玉绳再相至北京以后,及得周彝仲书以前所作,其欲玉绳荐起冯振鹭,乃阴为己身再起之预备。盖牧斋与振鹭在当时虽为对立之党派,然若思陵能统一并用,则冯氏得起,己身亦可同进矣。兹姑不论其此时之用心如何,但其以《易经·坤彖》“含弘光大”之义为说,实亦牧斋于明末南都时所持之政见也。颇疑朱由崧之“一年天子小朝廷”(见《有学集》卷八《长干塔光诗集》《一年》七律)其以“弘光”为年号者,固出于此,而拟此“弘光”之号,即采自牧斋之意,殆欲以含弘光大,统一并用,标榜当时政策之故欤?

关于牧斋致玉绳此书,尚有可注意者二事。一为牧斋称誉玉绳,连举北宋宰相司马光寇准王旦韩琦四人以相比拟,足见牧斋用典适切,非俭腹者可及。然亦由其熟玩东都事略之故。牧斋于王称之书,曾有一段因缘,观《初学集》卷八五《书东都事略后》及《有学集》卷四六《跋东都事略》并同书卷三一《族孙嗣美合葬墓志铭》等可知也。二为前论《有美诗》谓黄梨洲虽与牧斋交谊笃挚,然时有讥刺之语,殊不可解,意者太冲于阉党有杀父之仇,其见解绝异于牧斋之“含弘光大”。牧斋殁后廿一年,梨洲游苏州,目睹旧朝党家之沦落,乃知实由受之追恨玉书泄其密书所致,因遂于畴昔夙好之人,不惜为不满之辞耶?

至玉绳之再相,颇由东林推动之故,此事今不能详述,亦不必详述,但旧籍中有关于周延儒再相,侯恂与有力焉一节,兹录于下,其正确之性质,尚待考实。唯以其与后论侯恂方域父子及左良玉事牵涉,故并附及之,以备参究。

文秉《烈皇小识》卷七“崇祯十年辛巳”条云:

召予告大学士周延儒于家。先是阁臣虽内外兼用,鲜有当圣意者。众推宜兴颇有机巧,或能仰副,而圣意亦及之。于是庶吉士张溥、礼部员外郎吴昌时为之经营,涿州冯铨、河南侯恂、桐城阮大铖(寅恪按:“桐城”当作“怀宁”。此误)等分任一股,每股银万金,共费六万两,始得再召。

寅恪按:张天如吴来之为策划玉绳再相之主要人物,各出一股,不待多论。冯振鹭侯若谷阮集之三人各分任一股,合张吴二股计之,共为五股。六股之数尚少一股,文氏独缺分任此股之主名,当有所讳。牧斋于此颇有嫌疑。然今考牧斋此时正为河东君之事,筹措经营,精疲力竭,若黄扉金屋同时并举,揆之虞山平日经济状况,恐未必有此能力也。俟考。

又梨洲所言顾氏家难事,今难考知,但《牧斋尺牍》中《与王兆吉》札五首之一(可参同书同卷《与湘灵》札中“仲恭非死于其弟,乃死于其兄”等语)有涉及此事之语,或与太冲所言有关。其文云:

仲恭家事,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不敢漫置一喙。年丈伟望硕德,乡评倚重,忍不出片言,断其曲直乎?景之丈为顾氏懿亲,得其立议,即玉书亦必信服,他可知也。为亡友又复饶舌,当不惜知己一笑耳。

寅恪按:王兆吉者,常熟王嘉定长子梦鼎之字,而梦鼐之兄也。王氏父子兄弟事迹见《初学集》卷五七《王府君墓志铭》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二五《王梦鼐传》等。景之者,常熟赵士春字。士春为明末常熟著称之人,事迹见《明史》卷二二九《赵用贤传附士春传》及《常昭合志稿》卷二五《赵士春传》等。仲恭者,常熟顾大韶之字,即玉书之叔也。

《初学集》卷二七《顾仲恭传》云:

顾大韶字仲恭,常熟人也。父云程,神庙时为南京太常寺卿。仲恭与其兄大章字伯钦,孪生子也,连袂出游,人不能辨其少长,有张伯皆仲皆之目。伯钦举进士,奉使休沐,颜面肤腴,衣冠骑从甚都。仲恭老于书生,头蓬不栉,衣垢不浣,口不择言,交不择人,潦倒折拉,悠悠忽忽,每引镜自诧曰:顾仲恭乃如许!

颇疑梨洲所云“家难”,即牧斋所谓“家事”,岂大章一房与大韶一房亲族竞争之事,亦如后来牧斋死后所谓“钱氏家难”者耶?详绎牧斋札语,其意实袒大韶一房,所云“自分寒灰枯木,不为此辈所齿录”,可见牧斋愤怒之甚。“此辈”当指与大韶一房为敌之亲支,即玉书一房,“为亡友又复饶舌”之“亡友”,即指仲恭而言,盖玉书一房,不听从牧斋之意,牧斋遂欲借王赵两人之力以压迫之也。牧斋与仲恭交谊本极笃挚,观其崇祯十七年甲申以前所作之《仲恭传》,于伯钦仲恭兄弟之间,似已有所轩轾,玉书之怨牧斋,恐非一朝一夕之故,其由来久矣。又牧斋札中称景之为顾氏“懿亲”,赵士春与顾麟生两人亲戚之关系,今不易知。梨洲所撰《顾玉书墓志铭》,载其诸婿中有“赵延史”之名,牧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二月作景之妻黄氏墓志铭,载黄氏所生二男中有“延先”之名(见《初学集》卷五九《翰林院编修赵君室黄孺人墓志铭》),延史延先名不尽同,未必是一人,然俱以“延”字命名,岂兄弟行辈耶?更俟详考。

玉绳既不能如牧斋之所求,牧斋忽得闻徐石麒传述思陵奖饰之语,取而与周彝仲书中所言相参较,亦明了阳羡之用心,于是失望怨怼之辞,形诸诗文者,连篇累牍,刺刺不休矣。

《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四“嘉禾司寇再承召对,下询幽仄,恭传天语,流闻吴中。恭赋今体十四韵,以识荣感”(寅恪按:“嘉禾司寇”指徐石麒,见《明史》卷二七五《本传》。传载石麒字宝摩,嘉兴人。光绪修《嘉兴府志》卷五《徐石麒传》同。钱肃《润南忠纪》“太宰徐公”条云:“徐石麒号虞求。”《明季南略》卷九“徐石麒主盟”条云:“字宝摩,号虞求,浙江嘉善人。”光绪重刻乾隆修《浙江通志》卷一六三《徐石麒传》云:“号虞求,嘉兴人。”又《陈忠裕全集》卷二九《虞求徐公行状》云:“公性纯孝,以父心虞公不及禄养,因自号虞求,以志永思。”尤可资考证)云:

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睿容纡便殿,清问及遗民。当宁吁嗟数,班行省记真。虚名劳物色,朴学愧天人(自注:“上曰,钱某博通今古,学冠天人。咨嗟询问者再”)。四达聪明主,三缄密勿臣。东除宜拱默,北乡共逡巡。日月诚难蔽,云雷本自屯。孤生心自幸,幽仄意空频。漫欲占连茹,何关叹积薪。丹心悬魏阙,白首谢平津。感遇无终古,酬恩有百身。尧年多甲子,禹甸少风尘。歌罢临青镜,萧然整角巾。

寅恪按:此诗列于《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后。又据《明史》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卷二崇祯十六年癸未《刑部·尚书栏》载:“石麒正月削职。”初视之,似牧斋得闻虞求召对之语,在崇祯十六年正月或四月以后。细绎之,此诗“夕烽缠斗极,昃食动严宸。帝赉旁求急,天章召对勤”,即指上引《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初六日)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之事。此时距十六年癸未元日几达两月之久。想当日徐氏召对之后,即秘密速报牧斋。观《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壬午除夕》七律略云:

蓬荜依然又岁除,如闻幽仄问樵渔。耗磨时序心仍在,管领山林计未疏。

可为牧斋在崇祯十五年岁除之际,已得虞求密报,即玉绳排阻信息之确证,故牧斋得以据之洞烛玉绳之奸诈,由是可以推知其答周彝仲札亦在得闻徐氏密报之后矣。其所以列此诗于十六年四月之后者,恐因不便泄露徐氏早有密报之事。是年四月钱徐两人或又会于扬州,流传转述,事后赋诗,庶可避免嫌疑,且借以见徐氏所为,有合于孔光不言温室树之义欤?

此题后第三题复为《挽西蜀尹西有长庚》二首,其第一首“万言书上黄扉寝”句下自注云:“西有为余上书蜀相,不蒙省答。”“蜀相”当指王应熊而言。

《明史》卷二五三《王应熊传》略云:

王应熊字非熊,巴县人。六年特旨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八年乞休去。延儒再相,患言者攻己,独念应熊刚很,可借以制之,力言于帝,十五年冬遣行人召应熊。明年六月,应熊未至,延儒已罢归。延儒被逮,不即赴,俟应熊至,始尾之行。一日帝顾中官曰:延儒何久不至?对曰:需王应熊先入耳。帝益疑之。九月应熊至,宿朝房。请入对,不许。请归田,许之,乃惭沮而返。

寅恪按:非熊本玉绳党,即使再任,当亦未能起用牧斋,可知牧斋在当时实负宰相之望,为朝野所推,故延儒尤忌之也。因并附记之,以供参考。

抑更有可论者。《初学集》卷七九卷末附《瞿稼轩跋语》云:

先生平生持论,一味主于和平,绝无攲帆侧舵之意。特忌者不知,必欲以伐异党同之见,尽力排挤,使之沉埋挫抑,槁项山林而后快。假使先生得乘时遘会,吐气伸眉,以虚公坦荡之怀,履平康正直之道,与天下扫荊棘,而还太和,雍熙之绩,岂不立奏。而无如天心未欲治平,人事转相挠阻,岁月云迈,白首空山,徒令其垂老门生,闭户诵读,共抱园桃之叹,此式耜于编纂之余,而窃不胜世道之感也。因并述之,以缀于后。崇祯癸未八月门人瞿式耜谨跋。

寅恪按:《初学集》为稼轩承牧斋之命编纂校刻者。今《初学集》目录之后,载稼轩后序,末署“崇祯癸未九月朔日”,此外别有跋语,即上所节录者也。此跋语附于卷七九之末,下一卷首载《上阳羡相公书》及《寄长安诸公书》,据是可以推知,牧斋当时实有意特列两书于次卷之首,所以见其在崇祯朝出处本末,与阳羡始合终离之关键。瞿氏跋语所言,牧斋平生持论“无攲帆侧舵之意”,即“含弘光大”之义,忌者必欲使之“槁项山林”,即“领袖山林”之旨,故稼轩之跋,与牧斋之诗,可以互相证发也。此《癸未元日杂题长句》第六首第七句“千树梅花书万卷”,亦是牧斋自道其当时之实况,赋此诗时,绛云楼虽未落成,但牧斋之家所藏书籍,早已甚富。兹不须广引,即取前论东都事略时,言及之《钱嗣美墓志铭》中“余家居访求遗书,残编落简,捐衣食无所恤”之语,可证知也。至“千树梅花”乃指拂水山庄之梅而言,前论《东山酬和集》卷一《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诗时已详言之,兹可不赘。唯牧斋举此以谢绝玉绳,亦更有其故。

《初学集》卷一五《丙舍诗集·上》《阳羡相公枉驾山居,即事赋呈》四首其一云:

阁老行春至,山翁上冢回。衰衣争聚看,棋局漫相陪。乐饮倾村酿,和羮折野梅。缘堤桃李树,一一为公开。

其二云:

黑头方壮盛,绿野正优游。月满孙弘阁,风轻傅说舟。鸱夷看后乘,戎马问前筹。侧席烦明主,东山自可求。

其三云:

堤柳眠风翠,楼花笑日红。秾华欺冷节,妖艳仗天工。舟楫浮春水,车茵爱晚风。暂时忧国泪,莫洒画桥东。

其四云:

若问东山事,将无畏简书。白衣悲命驾,红袖泣登车。甲第功谁奏,歌钟赏尚虚。安危有公在,一笑偃蓬庐。

寅恪按:此题前第一题为“清明河阳山上冢”,第二题为“寒食偕孟阳璧甫山行,饭破山寺”,此题第三首复有“秾华欺冷节”之句,可知崇祯十二年己卯清明寒食后不久之时,玉绳曾到拂水山庄,访问牧斋也。玉绳既亲见拂水山庄园林之胜境,则其“虞山正堪领袖山林”之语,尤为适切。《才调集》卷五元微之《刘阮妻》二首之二云:“千树桃花万年药,不如何事忆人间。”然则牧斋此时已拥有萼绿华之河东君,又何必不忘情于人间买菜求益之书哉!

第六首“君看松下有清风”句,即王摩诘《酬张少府》诗(见《王右丞集》卷七)云: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反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盖右丞此诗,正可道出牧斋答复玉绳所欲言也。

其七略云:

潘岳已从槐柳列,石生宁在马蹄间。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

寅恪按:“潘岳已从槐柳列”句,牧斋实兼采《晋书》卷五五《潘岳传》,安仁谄附贾谧事,与《李百药书》卷二二《卢文伟传》所载,两者合用,构成此句。且因“石生宁在马蹄间”句,同是晋人故实(除钱遵王注所引者外,并可参《世说新语》“政事”类“山公以器重朝望”条,刘注引虞预晋事),遂联想及之耳。遵王注引《北齐书·卢文伟传》云:

卢询祖好臧否人物。尝语人曰:我昨东方未明,过和氏门外,已见二陆两源森然与槐柳齐列。盖谓彦师仁惠与文宗那延也。

以释之,自是不误。唯《北齐书》本作“两源”,而此注作“两潘”,殊为可笑。恐是由于偶尔笔误,抑或版本目录专家疏于乙部校雠之学所致耶?俟考。“邓尉梅花侵夜发,香车明日向西山”一联,前于论《京口舟中感怀》诗时已及之。邓尉山在苏州府治之西南,故称之为“西山”,但此不过希望河东君病愈出游之意。其实此时河东君正在病中,非真能往游苏州也。

又此诗七八两句之意,实暗用《晋书》卷七九《谢安传》中“安虽放情丘壑,然每游赏,必以妓女从”及“征西大将军桓温请为司马。将发新亭,朝士咸送。中丞高崧戏之曰:卿屡违朝旨,高卧东山。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等语。牧斋诗之“西山”即《谢安传》之“东山”也,但牧斋赋此诗时,正怨望朝旨之不至,则与谢安石大相违异耳。一笑!

复次,董小宛与冒辟疆之因缘,为世人所习知乐道者,但与本文无涉,自不应旁及。唯其中有关崇祯十五年冬河东君偕牧斋至苏州一事,则不可不略辨之,以明了河东君当日患病之情状也。冒襄辑《同人集》卷三载张明弼所撰《冒姬董小宛传》云:

维时不唯一代龙门,实风流教主也。素期许辟疆甚远,而又爱姬之俊识。闻之,特至半塘,令柳姬与姬为伴,亲为规划,债家意满。时又有大帅以千金为姬与辟疆寿,而刘大行复佐之。公三日遂得了一切,集远近与姬饯别于虎疁。买舟,以手书并盈尺之券,送姬至如皋。又移书与门生张祠部为之落籍。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略云:

亡妾董氏,原名白,字小宛,复字青莲。籍秦淮,徙吴门。阳月过润州,时闽中刘大行自都门来,与陈大将军及同盟刘刺史饮舟中,适奴子自姬处来,云姬归不脱去时衣,此时尚方空在体,谓余不速往图之,彼甘冻死。刘大行指余曰,辟疆夙称风义,固如是负一女子耶?余云,黄衫押衙,非君平仙客所能自为。刺史举杯奋袂曰,若以千金恣我出入,即于今日往。陈大将军立贷数百金,大行以参数筋助之(寅恪按,《同人集》卷四所录陈梁则梁与冒辟疆书,其中一札有“才渔仲来,刻下试精神,作收弃儿文,兼试渔仲之参。”等语,可与此参证)。讵谓刺史至吴门,不善调停,众哗决裂,逸去吴江。余复还里,不及讯。姬孤身维谷,难以收拾。虞山宗伯闻之,亲至半塘,纳姬舟中。上至荐绅,下及市井,纤悉大小,三日为之区划立尽,索券盈尺。楼船张宴,与姬饯于虎疁,旋买舟送至吾皋。至月之望,薄暮侍家君饮于拙存堂,忽传姬抵河干。接宗伯书,娓娓洒洒,始悉其状。且即驰书贵门生张祠部立为落籍。吴门后有细琐,则周仪部终之(寅恪按,《同人集》卷六《影梅庵悼亡题咏·周吴昉士章》《悼董宛君》七律八首之三末句云:“早知愁思应难扫,悔却当年月下媒。”颇疑周仪部即指此人,俟考),而南中则李总宪旧为礼垣者与力焉。越十月,愿始毕。然往返葛藤,则万斛心血所灌注而成也。

周亮工辑《尺牍新钞》卷五钱谦益《与冒辟疆书》云:

双成得脱尘网,仍是青鸟窗前物也。渔仲放手作古押衙,仆何敢贪天功。他时汤饼筵前,幸不以生客见拒,何如?嘉贶种种,敢不拜命。花露海错,错列优昙阁中。焚香酌酒,亦岁晚一段清福也。

综合上列材料观之,牧斋实于崇祯十五年冬季往游苏州,但河东君并未偕往。据前引《壬午除夕》诗,其结语云“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之语,则是年冬季河东君尚在常熟家居病中,可以推知。且辟疆亦未言河东君偕往,尤足为牧斋独至半塘之旁证。亮工殆以河东君与小宛既为同类,而柳钱并是风流好事之人,遂加以想象,造作两人同至半塘,以完成董冒因缘之佳话耶?余详后论“河东君适牧斋后患病”条。至牧斋此次之至苏州,当别有原因,非专为双成脱籍事也。前引《庄烈帝本纪》“壬申清兵入塞,京师戒严。诏举堪督师大将者。戊寅征诸镇入援”之事。牧斋此时于诸镇勤王入卫者,颇致殷勤,如前论其与史道邻之关系,即是一例。检《初学集》《壬午除夕》前一题为《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二首。时有郎官欲上书请余开府东海,任捣剿之事,故次首及之》诗,前已论及。兹更推绎此题二首排列之先后,疑其为崇祯十五年冬季在苏州所作。盖程氏乃响应诏书北上勤王入卫者,牧斋特为赋诗送行,恐亦欲其为己身尽力之故。然则牧斋是年冬季之至苏州,其主旨实在求以知兵起用。奔走经营,乃至如此。“一代龙门,风流教主”,固非虚誉。但若察其内容,转觉可笑可怜矣。

复次,董冒因缘关涉之人颇多,兹仅就前已述及之刘渔仲言之,其人与黄石斋最为密切。其事迹兹不必详述,姑择录所见有关材料于下。

屈大均《皇明四朝成仁录》卷七《嘉兴起义诸臣传·刘履丁传》云:

刘履丁字渔仲,漳州人,大学士黄道周高弟。聪明绝人,字画篆刻皆极其妙。博物好古,诗深□,自成一家。崇祯间以贡为郁林州知州。见天下方乱,致书友人曰:“孔贼犯天津,一月而弒两藩。吾辈不知死所矣。”因研究诸家兵法。至是与徐石麒等起义。敌至,为雠所刺,并杀其子以降(寅恪按,谈迁《枣林杂俎·仁集》“屠象美”条谓:“闽人刘履丁以善陈《洪范》,通北兵。惧泄,夜走胥山沈氏墓,追获之。”与屈氏所言迥异。特记于此,以俟考定)。

《初学集》卷五三《漳浦刘府君合葬墓志铭》略云:

漳浦刘履丁以诸生应辟召,擢郁林州知州。将归葬其父母,而谒铭于旧史氏,曰,履丁之先世,自光固徙莆田。元末有尉漳浦者,而家焉。先母黄氏,其父郡守公,理学巨儒,与从伯父国征介征同乡举。丁闻之石斋黄夫子,唯夫子之言,质而不华,可以信于后,愿有述也。余曰,子之夫子吾挚友也。古之为文者,必有所征。余之知履丁,以其师。知履丁之父母,以其子。可谓有征矣。

寅恪按:光绪修《漳州府志》卷一八《选举》卷三“荐辟”门云:

刘履丁崇祯十一年辟郁林知州。

程松圆《耦耕堂存稿·诗·下》载《口占送刘渔仲之郁林任》七绝云:

蒹葭杨柳送双旌,五岭宜人独桂城。今日逢迎满天地,不须君到自题名。

此诗为松圆于崇祯十一年在杭州所作,可与上引诸材料互证。余详后论黄石斋《与郑芝龙》第二书。其他如牧斋石斋著述并冒辟疆《同人集》所录范质公陈则梁张公亮诸人书札中,皆有关涉刘氏之文字,今不备及。但有一事略可注意者,即渔仲与人参之关系。盖吾国古代本草中之人参,当为今之党参,即前述王介甫不肯服用之紫团参。后起外来之东北参甚为世所珍重,遂专攘昔时人参之旧称,而以上党郡之名属之土货。

又谈孺木《枣林杂俎》中“荣植”类“人参”条(可参阮葵生《茶余客话》卷二〇“人参”条并梁章钜《浪迹丛谈》卷八“人参”“高丽参”及“参价”条等)云:

辽阳东二百余里,山深林密,不见天日,产人参,采者以夏五月入,裹三日粮,搜之最难,或径迷毙人。万历中辽东李都督如松尝馈某侍郎一本,重十六斤,形似小儿。海盐姚叔祥记。

同书和集“丛赘”类“荐侑”条云:

崇祯末士大夫苞苴辄千百金,苦于赍重,专用黄金美珠人参异币,时都门严逻,而径窦愈广。

刘舆父《五石瓠》“相公开三市”条云:

董心葵卖金卖珠卖人参于京师,各张一铺,人人知之。周宜兴安得不败。

同书“人参榼”条云:

周宜兴之再出也,从淮舟行,概不与人宴会,送席者亦却弗受。有一州郡官以人参为肴,设于小榼,赂左右,俾呈相公一见之,宜兴偶收参而麾其榼。于是沿途弁绅,密侦其例,遂有以参二斤为一器者,自是舟中之参积若山阜矣。

可知人参在明季非仅限于药物之性质,亦可视为货币之代用品矣。渔仲于明季由北京至南方,挟此后起外来之奇货以当多金,岂为行侠救贫耶?抑或求利自济耶?寅恪非中医,且无王夫人“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之感叹(见《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故于人参之功效,不敢妄置一辞。但就此区区药物,其名实之移转,价格之升降言,亦可以通知古今世变矣。至若《有学集》卷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中有“小尽日灵岩长老送参”诗(寅恪按,“灵岩长老”指熊开元。见《小腆纪年》卷一二等),则遗民逸老眷恋不忘故国故交,同情分卫之举,与渔仲之好事行侠者,更应区别论之也。

抑更有可附论者,前引《同人集》卷四陈则梁《与冒辟疆书》,其中涉及刘渔仲之人参事,复检余怀《板桥杂记·下》“轶事”门云:

岁丙子(崇祯九年)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雉皋冒辟疆,盟于眉楼,则梁作盟文甚奇。末云牲盟不如臂盟,臂盟不如心盟(寅恪按,此条可参《同人集》卷五《五子同盟》诗)。

同书同卷云:

陈则梁人奇,文奇,举体皆奇。尝致书眉楼,劝其早脱风尘,速寻道伴,言词切至。眉楼遂择主而事。诚以惊弓之鸟,遽为透网之鳞也。扫眉才子,慧业文人,时节因缘,不得不为延津之合矣。

寅恪按,冒陈张刘吕诸人为同盟死友,刘为冒出卖人参,以成情耦(可参《板桥杂记》后跋引吴园次绮《吊董少君诗序》云:“当时才子,竞着黄衫。合世清流,为牵红绣。”并加解释云:“时钱虞山作于节度,刘渔仲为古押衙”)。并分赠陈以寻盟好。然则人参之功用有如是者,亦李时珍所不及知,而王安石真可谓“拗相公”矣。横波接受则梁之忠告,送嫁芝麓。不但借此得脱浙江伧父之困辱(见《板桥杂记·中》“顾媚”条),又可免陈畹芬卞云装等之遭遇。则梁可谓眉楼之侠客,而兼功臣矣。至方望溪所记黄石斋与顾横波之逸事一则(见《方望溪先生全集》卷九《石斋黄公逸事》),颇疑其或与刘履丁间接有关,未能详考,姑记于此。

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绿窗旧谱姜芽字,绮阁新评玉蕊花(自注:“山矾二株,河东君所扳赏,订其名为玉蕊。余为之记”)。晓镜十眉传蜀女,晚帘双燕入卢家(寅恪按,此句遵王无注,偶检《全唐诗》第四函刘方平《新春》五律云,“双燕入卢家”及“更浣越溪纱”。牧斋诗辞旨当出此)。江南尚喜无征舰,院落烧灯听鼓挝。

寅恪按:此首为此题最后一首,乃专为河东君而作者,即白乐天《新乐府·大序》所谓“卒章显其志”之旨也,故特全录之。首两句书河东君此时正在病中,三四两句乃雷河东君之艺术赏玩。前论《东山酬和集》卷一河东君次韵牧斋《上元夜小饮沈璧甫斋中》诗“玉蕊禁春如我瘦”句,引牧斋《玉蕊轩记》。此记末署:“崇祯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牧翁记。”是年十二月大尽,则距次年元日赋此诗时,仅隔一日,故知此句乃写当时实况。不知玉蕊轩有无题额,倘有之,当为河东君所书,此第三句所以著“柳家新样元和脚”之旨也。五六两句,自是以文君莫愁比河东君,固甚适切。至七八两句,乃言此时江南尚可苟延旦夕,最能写出当日士大夫偷安之一般心理。由今思之,甚可慨叹也。

《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四》之《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诒书辇下知己及二三及门,谢绝中朝寝阁启事,慨然书怀,因成长句四首》云:

诗见下。

寅恪按:兹请先论此诗题,然后分别再论此四律。前于述《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及关于陈鸿节诗,已略言牧斋于崇祯十六年四月至扬州会晤李邦华事。《有学集》卷三四《明都察院左都御史赠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保吏部尚书谥忠文李公神道碑》略云:

吉水李公讳邦华,字孟暗,懋明其别号也。先帝(指思宗)御极,起工部右侍郎,改兵部,协理京营戎政,进本部尚书。在事一年,用中旨罢归。己卯特简起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踰年丁父忧。壬午服除,起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未几拜北掌院左都御史。抵湖口,得后命。便宜发饷遏宁南侯左良玉溃兵。上闻之,大喜,益专意委信公。甲申三月十八日贼破外城,移宿吉安馆文信公祠下。诘朝内城陷,持束帛系信公坐楣,投缳而绝,三月十九日辰时也。四月公之丧至自北京。十一月二十四日葬仁寿乡鳌山钓鱼台之谕茔。公既葬,长世泣而言曰,隧道之碑铭有与吾祖游,而载史笔者谁乎?谋于诸父,渡江来请者至再。癸未北上,要语广陵僧舍,艰危执手,潸然流涕。嘱曰,左宁南名将也。东南有警,兄当与共事,我有成言于彼矣。箧中出宁南牍授余曰,所以识也。入都,复邮书曰,天下事不可为矣。东南根本地,兄当努力。宁南必不负我,勿失此人也。偷生假年,移日视息。生我知我,辜负良友,伤心尅骨,有余痛焉。彷徨执笔,老泪渍纸,而不忍终辞者,以为比及未死,放只字于青简,庶可以有辞于枯竹朽骨也(又《检牧斋尺牍·上》有《与李懋明》札一通。绎其内容,知为崇祯十二年四月李邦华起为南京兵部尚书时所作。附记于此,以供参考)。

牧斋此文作于何年,虽未能确定,但文中有“长世渡江来请”,及“偷生假年,移日视息”等语,则当是明南都倾覆,牧斋随例北行,至次岁,即顺治三年丙戌秋间南还家居以后所作。其述左良玉与李邦华及己身之关系一节,盖欲借是以湔洗其与马阮交结之事实,并表明其中立不倚之政见耶?牧斋颇认此次与懋明之会晤,为其一生志业所关。故于垂死之时赋诗,犹忆及此事。《有学集》卷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八云:

忠躯义感国恩赊,板荡凭将赤手遮。星散诸侯屯渤海,飙回子弟走长沙。神愁玉玺归新室,天哭铜人别汉家(原注:“一云,共和六载仍周室,章武三年亦汉家”)。迟暮自怜长塌翼,垂杨古道数昏鸦(自注:“记癸未岁与群公谋王室事”)。

自注云“群公”,则懋明之外,尚有他人。《侯忠节公年谱》“崇祯十五年壬午”条云:

九月改浙江嘉湖道备兵参政。

十六年“癸未”条略云:

正月之官嘉兴,夏五月吏部上计,举府君大廉卓,而府君是时亦既病矣。天方大旱,府君步而祷焉。未几疮痏发于足跗,委顿者两月余。又一日方视案牍,忽呕血数十口,累日乃止。投牒请于当事者三,终不许。府君方卧病时,徐太宰,以司寇事被放归里,陶陶永夕,差以为快,九月诏使逮问周宜兴。

寅恪按:虞求虽于崇祯十六年正月削职,其归至嘉兴之月日,今不易考。但据侯谱,知其十六年五月以后,九月以前,必已返家。由是言之,虞求十六年正月削职后,由京南归,于四月中途过扬州时,与牧斋会晤,颇有可能。若果如是,则虞求亦是与牧斋共谋王室群公中之一人也。

又此事亦间接涉及侯恂方域父子,兹略论之于下。侯方域《壮悔堂文集》卷三《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寅恪按:“司徒公”乃朝宗称其父恂之官号,“宁南侯”则指左良玉而书也)云:

乡土丧乱,已无宁宇。阖门百口,将寄白下。喘息未苏,风鹤频警。相传谓将军驻节江州,且扬帆而前。老夫以为不然,即陪京卿大夫亦共信之,而无如市井仓皇,讹以滋讹,几于三人成虎。夫江州三楚要害,麾下汛防之冲也。郧襄不戒,贼势鸱张,时有未利,或需左次以骄之。储威夙饱,殚图收复,在将军必有确画。过此一步,便非分壤。冒嫌涉疑,义何居焉?若云部曲就粮,非出本愿,则尤不可。朝廷所以重将军者,以能节制经纬,危不异于安也。荆土千里,自可具食,岂谓小饥,动至同诸军士仓皇耶?甚则无识之人,料麾下自率前驱,伴送室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生平审处,岂后嫖姚?或者以垂省在堂,此自纲纪,奉移内郡。何必双旌,聿来相宅?况陪京高皇帝弓剑所藏,禁地肃清。将军疆场师武,未取进止,讵宜展觐?语云,流言止于智者。若将军今日之事,其为流言,又不待智者而决之矣。唯是老夫与将军义则故人,情实一家。每闻将军奏凯献捷,报效朝廷,则喜动颜色,倾耳而听,引席而前,唯恐其言之尽也。或功高而不见谅,道路之口发为无稽,则辄掩耳而走,避席而去,蹙乎其不愿闻也。顷者浪语最堪骇异,虽知其妄,必以相告。将军十年建竖,中外倚赖,所当矜重,以副人望。

此书后附杨廷枢跋语云:

癸未侯子居金陵,宁南侯兵抵江州,旦夕且至。熊司马知其为司徒公旧部,请侯子往说之。侯子固陈不可,乃即署中为书以付司马,驰致之宁南。后一夜侯子晤友人云,议者且唱内应之说。遂以书抵议者而行。侯子祸虽不始此,然自此深矣。宁南旋得书而止。余尝见其回司徒公禀帖,卑谨一如平时,乃知宁南感恩,原不欲负朝廷者,驾驭失宜,以致不终,深可叹也。偶过侯子舟中,观此书,感而识之。乙酉三月杨廷枢记。

同书卷五《宁南侯传》略云:

朝廷以司徒公代丁启睿督师,良玉大喜。未几有媒孽之者,司徒公遂得罪,以吕大器代。良玉愠曰,朝廷若早用司徒公,良玉敢不尽死。今又罪司徒公,而以吕公代,是疑我,而欲图之也。自此意益离。遂往来江楚,为自坚计。尽取诸盐船之在江者,而掠其财,贼帅惠登相等皆附之,军益强。又尝称军饥,欲道南京就食,移兵九江。兵部尚书熊明遇大恐,请于司徒公,以书谕之而止。朝廷不得已,更欲为调和计,封良玉为宁南侯,而以子梦庚为总兵官,良玉卒不为用。

同书卷三《癸未去金陵日与阮光禄书》(寅恪按:“阮光禄”指阮大铖)云:

仆窃闻君子处己,不欲自恕,而苛责他人以非其道。今执事之于仆,乃有不然者,愿为执事陈之。执事仆之父行也,神宗之末,与大人同朝,相得甚欢。其后乃有欲终事执事,而不能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大人削官归,仆时方少,每侍,未尝不念执事之才,而嗟惜者弥日。及仆稍长,知读书,求友金陵。将戒途,而大人送之曰,金陵有御史成公勇者,虽于我为后进,常心重之。汝至,当以为师。又有老友方公孔炤,汝当持刺拜于床下,语不及执事。及至金陵,则成公已得罪去,仅见方公,而其子以智者,仆之夙交也,以此晨夕过从。执事与方公同为父行,理当谒,然而不敢者,执事当自追忆其故,不必仆言之也。今执事乃责仆与方公厚,而与执事薄。噫!亦过矣。忽一日有王将军过仆甚恭,每一至,必邀仆为诗歌,既得之,必喜而为仆贳酒奏伎,招游舫,携山屐,殷殷积旬不倦,仆初不解,既而疑,以问将军。将军乃屏人以告仆曰,是皆阮光禄所愿纳交于君者也。光禄方为诸君所诟,愿更以道之君之友陈君定生吴君次尾,庶稍湔乎?仆敛容谢之曰,光禄身为贵卿,又不少佳宾客足自娱,安用此二三书生为哉?仆道之两君,必重为两君所绝。若仆独私从光禄游,又窃恐无益光禄。辱相款八日,意良厚,然不得不绝矣。凡此皆仆平心称量,自以为未甚太过,而执事顾含怒不已,仆诚无所逃罪矣。昨夜方寝,而杨令君文骢叩门过仆曰,左将军兵且来,都人汹汹。阮光禄飏言于清议堂云,子与有旧,且应之于内。子盍行乎?仆乃知执事不独见怒,而且恨之,欲置之族灭而后快也。仆与左诚有旧,亦已奉熊尚书之教,驰书止之。其心事尚不可知,若其犯顺,则贼也,仆诚应之于内,亦贼也。士君子稍知礼义,何至甘心作贼?万一有焉,此必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若昔日乾儿义孙之徒,计无复之,容出于此,而仆岂其人耶?何执事文织之深也!仆今已遭乱无家,扁舟短棹,措此身甚易。独惜执事忮机一动,长伏草莽则已,万一复得志,必至杀尽天下士,以酧其宿所不快,则是使天下士终不复至执事之门,而后世操简书以议执事者,不能如仆之词微而义婉也。

同书卷六《壮悔堂记》略云:

余向为堂,读书其中,名之曰杂庸。或曰,昔司马相如卖酒成都市,身自涤器,与庸保杂作,子何为其然?余曰,以余目之所寓,皆庸也。子亦庸也。余不能不举足出此堂,又不能使此堂卒无如子者,安往而不与庸杂,又岂必酒垆耶?呜呼!君子之自处也谦,而其接物也恭,所以蓄德也。况余少遭党禁,又历戎马间,而乃傲睨若是。然则坎壈而几杀其身,夫岂为不幸哉?忽一日念及,怃然久之,乃知余生平之可悔者多矣,不独名此堂也。急别构一室居之,名曰壮悔。古者三十为壮,余是时已三十五矣。

同书首载《年谱》略云:

崇祯十六年癸未公二十六岁,司徒公解任,避兵扬州。左良玉军襄阳,以粮尽,移驻九江,欲趋南京。南本兵乞公为司徒书,驰谕止之。阮大铖以蜚语中公,公避于宜兴,有与光禄书。以不即救汴,逮司徒公系狱。

顺治八年辛卯公三十四岁,奉司徒公居南园。当事欲案治公,以及于司徒公者。有司趋应省试,方解。

顺治九年壬辰公三十五岁,司徒公居南园。治壮悔堂,作文记之,访陈定生于宜兴。

《国榷》卷九八略云:

壬午崇祯十五年闰十一月总督保定侯恂免。

同书卷九九略云:

癸未崇祯十六年二月庚辰平贼将军左良玉避贼东下,沿江纵掠。土寇叛兵俱冒左兵攻剽,南都大震。壬午左良玉泊池州清溪口,副总兵王允成称以二千人勤王,纵掠青阳南陵繁昌。沿江骚动,薄于芜湖,竞传其兵叛。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知良玉为尚书候恂旧部。恂次子方域适在金陵,代为尚书书。良玉得书,禀答卑谨,一如平昔。七月议处郑三俊,逮张国维侯恂,以秉枢不职,弃开封不守也。

徐鼒《小腆纪传》卷六四《逆臣·一》《左良玉传》略云:

释侯恂于狱,以兵部侍郎代丁启睿督师。恂未至军,而良玉已溃于朱仙镇矣,开封陷。帝怒,罢恂官,而不能罪良玉也。十二月二十四日抵武昌,至正月中启行,艨艟蔽江而下。当是时,降将叛卒假左军号,恣剽掠。蔪州守将王允成为乱首,破建德,掠池阳。去芜湖四十里,泊舟三山荻港,漕艘盐舶尽夺以载兵,声言将寄帑南京。士民一夕数徙,商旅不行。南兵部尚书熊明遇不知所计,适都御史在家被召,道出湖口,闻变,乃倚舟草檄告良玉曰,贵镇宜即日严戢兵丁,疏通江路,捩舵回船,刻期还镇。缺饷事情,候本部院到皖设法措处,勿过安庆一步,以实流言。良玉得檄心折。邦华飞书告安庆巡抚,发九江库银十五万,补六月粮。军心大定,南都解严。邦华具威仪入其营。良玉红袜首,靴袴,握刀插矢,俯立船头。邦华辞,乃用师弟子礼见。临别,誓以余生效顶踵。

寅恪按:侯恂与左良玉其关系密切,远胜于李邦华。当崇祯十六年正月中良玉拥兵东下,南都士大夫皆欲止之。朝宗适在金陵,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使方域为其父作书与良玉,亦情势所必致,殊不足异。后来良玉之众屯驻九江而不至南京者,实懋明筹拨银十五万两之力。侯氏之书,岂能一动昆山之心乎?朝宗自言得杨龙友传述阮集之谓已欲为左氏内应之语,因促其出走避祸。《年谱》载崇祯十六年“司徒公解任避兵扬州”及“公访陈定生于宜兴”等语,假定崇祯十六年正月至四月侯恂果已在扬州,则方域何以不至扬州,而至宜兴?考《明史》卷二七三《左良玉传》云:

九月开封以河决而亡。帝怒恂,罢其官。

参以朝宗代其父致昆山书所谓“乡土丧乱,已无宁宇。阖门百口,将寄白下”及“相传谓将军驻节江州,且扬帆而前”等语,则朝宗作书之时,若谷尚未至南京。但朝宗避祸出走之日,即使若谷未至扬州,何以不留扬州以待其父,而径至宜兴定生家耶?如若谷于崇祯十六年春间及夏初果在扬州,似亦应列入与牧斋共谋王室群公之中。今载籍未详,不敢决言也。细绎朝宗之文,颇疑非其当日之原稿,致有疏误。据邵青门述朝宗刻其文集事(见钱仪吉《碑传集》卷一三六邵长蘅撰《侯方域传》及《清史列传》卷七〇《文苑传·侯方域传》)云:

末年游吴下,将刻集,集中文未脱稿者,一夕补缀立就,人益奇之。

今观《壮悔堂集》载朝宗代其父致昆山书题作《为司徒公与宁南侯书》。考《明实录·怀宗实录》卷一七云:

崇祯十七年三月癸巳封辽东总兵官左都督吴三桂平西伯,平贼将军总兵左都督左良玉宁南伯,蓟镇总兵左都督唐通定西伯,凤庐总兵左都督黄得功靖南伯,各给敕印。

《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云:

崇祯十七年三月癸巳封总兵官吴三桂左良玉唐通黄得功俱为伯。

同书卷二三《左良玉传》略云:

崇祯十七年正月(寅恪按,“正月”当为“三月”之误,王氏《明史考证捃逸》未之及)诏封良玉为宁南伯。福王立,晋良玉为侯。

故朝宗作此书时,良玉尚未封伯更何侯之有?此亦足为此书乃朝宗后来所补缀之一证,并足征邵氏之言为可信也。兹有可附论者二事。一为朝宗作《壮悔堂记》时,其年三十五岁,即顺治九年壬辰,前一年朝宗欲保全其父,勉应乡试,仅中副榜,实出于不得已。“壮悔堂”之命名,盖取义于此。后来竟有人赋“两朝应举侯公子,地下何颜见李香”之句以讥之,殊不知建州入关,未中乡试,年方少壮之士子,苟不应科举,又不逃于方外,则为抗拒新政权之表示,必难免于罪戾也。至“庸杂堂”之命名,朝宗所言亦非其最初真意。殆本以司马长卿自拟,而以李香君之流比卓文君也。二为自《桃花扇传奇》盛行以来,杨龙友遂为世人所鄙视。今据朝宗自述之文,则为阮圆海游说者,乃王将军。传阮氏诬构之言,促其出走避祸者,为杨龙友。戏剧流行,是非颠倒,亟应加以纠正也。寅恪近有听演《桃花扇》戏剧七律一首,附录于此。

听演桂剧改编《桃花扇》剧中香君沉江而死,与孔氏原本异,亦与京剧改本不同也。

兴亡旧事又重陈,北里南朝恨未申。桂苑旧传天上曲,桃花新写扇头春。是非谁定千秋史,哀乐终伤百岁身。铁锁长江东注水,年年流泪送香尘。

若黄石斋者,则是时已被赦复官,自京乞假归里(见《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崇祯十五年八月乙丑释黄道周于戍所复其官”条,同书二五五《黄道周传》及庄起俦编《漳浦黄先生年谱》“崇祯十五十六年”条,并《黄漳浦集》卷四二“壬午八月荷殳入楚,病卧西林,适逢环命,以清修力学见褒,揽笔潸然,聊悉寤言”。二十有八章及同书卷四三《郡中结夏有作》二章),亦在远道预谋之列。又若曾化龙熊明遇诸人,当复参预其事。

至曾化龙则《初学集》卷一六《丙舍诗集》有《送曾霖寰使君左迁还里》二首,当是崇祯十三年春间,霖寰去江南按察使时所作,于此足征牧斋本与曾氏交好。检同治重刊乾隆修《泉州府志》卷四四《曾化龙传》略云:

曾化龙字大云,号霖寰,晋江人。江南副使,备兵常镇。寻擢其省按察使,迁江西,丁外艰归。

未言其有何左迁之事,与牧斋诗不合。但据谈迁《国榷》卷九七略云:

辛巳崇祯十四年四月乙卯通政司使徐石麒,以前镇江知府印司奇讦奏推官雷起剑及前巡抚应天张国维,兵道曾化龙事,久不结,命即勘。

可见霖寰实有被讦之案,不知何故久悬未决。虞求与霖寰有气类之好,故请速勘也。方志所据材料不尽翔实,特标出之如此。余可参后引《泉州府志》曾氏传所论熊明遇与牧斋共谋王室事并详后论黄石斋与张鲵渊书,兹俱不先及。又刘宗周亦当时清望,与牧斋俱为温体仁之政敌,是有为扬州共谋王室群公中一人之可能,但蕺山于崇祯十五年以吏部左侍郎奉诏至北京,是年五月二十日始达扬(见《明史》卷二二五《刘宗周传》及姚名达撰《刘宗周年谱》等),时日过晚,恐不可能。姑附记之,更俟详考。由是言之,牧斋所谓“群公”,虽难一一考知,然其出语必非虚构,可以无疑也。《黄漳浦集》卷一六《与郑将军书》第一通云:

方今□(奴?)寇渐合,辇毂洊惊,四方援兵度不能四五万,皆逡巡西道,思度河北,出紫荆,潜诣都下,无敢溯清德从景沧直上者。朝廷思间道之奇,以霖寰翁节制登莱,与大将军共济。呼余皇,出旅顺,捣沈阳,此搏熊取子之智,用之必效。然悬师万里,远袭人国,载马上车,踔泥出岸,岂得如三国时谋氿沓渚之事乎?以仆料敌,用师不过强万,四□(奴?)持重(寅恪按:牧斋投笔上《金陵秋兴次草堂韵》八首之五“死虏千秋悔入关”句下自注云:“伪四王子遗言戒勿入关。东人至今传之。”盖明人往往以“四王子”称清太宗皇太极,其实皇太极乃太祖努尔哈齐第八子。见《清史稿》卷二《太宗本纪》卷一),不敢远出。其牵制宁远,守辽沈者,必不尽撤而西。唯诸台吉跳荡,及巢孔二三叛将,知我虚实者,相率鼓拊,攘取饵耳。诚得南兵万余,与兖济之师,犄角直出,挫其前锐,则真保香阿(东隅?)之策也。

其第二通云:

适刘舍亲有南都书至,称南中之望麾下,犹楚人之望叶公也。黎总戎六月南来,述在镇情形,已大不测。计天下男子,赤心青胆,一意奉朝廷者,独麾下耳。而又以盛名厚力,袭服一世,俯视左良玉辈,犹腐鼠枯蝉,直以笤帚泛除之,不烦遗镞也。李大司马方今伟人,所号召豪杰立应,拟与南都诸绅,击牛酾酒,以俟麾下。麾下但呼帐中健儿一二千人,坐镇京口,遣青雀小艇,飞入马当,云大将军督水师朝夕西上,彼辈望风陨角耳。天下事势,固有力省而功倍者,如楼船出登莱,节长力缓,虽有三千,不当五百之用。今得一千渡彭蠡,可当十万之师,且令塞上斩□□取通侯(寅恪按:此句所讳阙之二字,疑是“贼奴”。盖用《世说新语》“尤悔”类“王大将军起事”条及《晋书》卷六九《周传》“今年杀诸贼奴,取金印如斗大”之语,与下文“取金印如斗”之句相应也),如登高山,犹烦拾级。若从江中扬航,取左师犹掇之也。且又以是取金印如斗,不烦劳师燕然之外,而使不肖无拉胁折胫之苦,虽削蓝为舆劲弓,改笔锋为锐剡,犹当为之,况负英杰之名,受朝宁隆眷,为天下之所利赖者乎?月初闻有三十余艘弄兵潢池,借樯橹之灵,已朝夕溃散。此沙虫区区,直以麾下诸篙即制之,不烦神力。至如为天下救苍生,护京陵,取叛帅头作劝杯,非大将军亲行不可。仆亦桑梓也,宁不为桑梓根本虑?顾神京之患,有急于桑梓者,当舍大图细,不独为副云雷之望,直取侯封,压服天下,为吾乡盛事而已也。黎总戎以李司马书必为麾下面陈情势,唯麾下悉心图之。临楮神注。

同书同卷《与张鲵渊书》略云:

登莱天末,为鹅为鹳,水泽所嬉,王正尚未渡江,诚得一疏,留为江淮阨塞之用,免至纷飞,为精卫之填木石。曾霖翁心手可资,亦远镇登莱,谁当溯长河以开青兖之路者?清源蕃徒藉藉,啸聚南安不轨。闻已渐入仙游。凡此蛇虺,只得贤守令销萌于先,整顿于后,可次第爬梳之耳。顷晤黎总戎延庆者,云出老祖台门下,持李茂翁书(寅恪按:“茂翁”即懋明),云欲借祖台力,劝郑将军自疏入援。此不过欲借高敖曹名字吓小儿耳。威鳞岂敢离渊,以仆度左师奔败之余,为诸闯所轻,必不能遂取安庆,亦不敢扬帆东下。南都名贤所聚,熊坛老诸公提挈于内,刘良佐诸将匡襄于外,借漕捐资,尚支岁月,吹篪假啸,或改鸮音,神烈精灵,鼓吹风鹤,岂可令鼻眼异常,睹京华之动静乎?黎兄欲仆作书,亦已达一函去。去腊有劝自疏入援书,已先茂翁献其媸拙。今茂翁又云尔,乃知措大不异人意。三吴重地,留都关系甚巨。茂老未到任,想未知诸贤擘画。又不知郑糸岳得尚驻脚不?四海蜩螗,密勿渊深,兴言辍餐,唯有陨涕。

综合上引三书观之,其称李邦华为大司马,又谓“三吴重地,留都关系甚巨。茂老未到任,想未知诸贤擘画”。今检《明史》卷二六五《李邦华传》略云:

崇祯元年四月起工部右侍郎总督河道,寻改兵部,协理戎政。十二年四月起南京兵部尚书,以父忧去。十五年冬起故官,掌南京都察院事。俄代刘宗周为左都御史。都城被兵,即日请督东南援兵入卫,力疾上道。明年三月抵九江,左良玉溃兵数十万,声言饷乏,欲寄帑于南京。艨艟蔽江东下,留都士民一夕数徙,文武大吏相顾愕眙。邦华乃停舟草檄告良玉,责以大义,用便宜发九江库银十五万饷之,一军遂安。

又《明史》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卷二《左都御史栏》:“崇祯十五年壬午刘宗周八月任,十二月削职,李邦华十二月任。”则知石斋作书时尚未知李懋明代刘蕺山任左都御史之职,故仍以南京兵部尚书之故官称之。否则当如牧斋于崇祯十六年四月赋诗称懋明为总宪公也(诗见后引)。《石斋与飞黄书》第二通云:“适刘舍亲有南都书至。”此刘姓之人,当即前述董冒因缘有关之漳浦刘渔仲履丁也。石斋与渔仲情谊笃挚,今《黄漳浦集》中诗文涉及渔仲者不少。其为师弟关系,如前引《初学集》卷五三《漳浦刘府君合葬墓志铭》及《四朝成仁录》卷七《刘履丁传》,可以证明。其有亲戚关系,则《黄漳浦集》卷一七《与刘渔公书》云:“抑将姻娅之好,不及友朋。”亦足为证。但究属何种亲戚关系,殊不易知。据《黄漳浦集》卷四二《刘渔仲使至携家有寄》十二章,其二云:

不得补官去,为谁嫁娶来。柴扉赊故里,荔薜费新栽。世道团风叶,乡心湿雨灰。因无分宅法,空寄陇头梅。

其十云:

作客耽江表,全身爱首丘。所思非一辙,此道远难谋。填海疑通路,移山未度舟。秦淮佳丽处,不耐老登楼。

其十二云:

如此将归好,江干吾有家。一船供宝眷,半榻上烟霞。遣女迎新妇,呼儿接舅爷。山中分鸟掌,白鹿为推车。

颇疑崇祯十五年冬季渔仲由江南遗使携家至闽,石斋因而寄诗,其致飞黄书所谓“刘舍亲有南都书至”者,即指此时此事而言。绎“遣女迎新妇,呼儿接舅爷”一联之意,石斋殆谓遣其女迎其嫂,呼其儿接其外舅耶?若果如是,则渔仲之女嫁石斋之子,石斋与渔仲为儿女亲家也。俟考。牧斋“请调用闽帅议”中,颇以福建方面之不同意为虑,石斋乃闽中缙绅之魁首,观其书中以神京大桑梓细为言,鲵渊又为当日守土之长吏,石斋致书告以本省苟得贤守令,即可臻治安之效,不必特烦郑芝龙之兵镇压。由是言之,钱李黄诸公实用三方敦促,以期郑氏出兵保卫南都江左也。兹有可注意者,一为李邦华与郑芝龙之关系。邦华于崇祯元年以兵部侍郎协理戎政,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一一“郑芝龙击刘香老”条云:

初,芝龙为海盗,天启七年犯闽中铜山中左等处,崇祯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龙降于巡抚熊文灿,授以游击。

当崇祯元年招降芝龙者,虽为福建巡抚熊文灿,但邦华为京师兵部主持人之一,福建地方奏授芝龙以游击,邦华应亦预闻其事。夫兵部为统辖全国军事之机构,此机构之主持人对于全国之武职,实有上官属吏之关系,故郑氏乃李氏之旧属,若李氏谦,不以官事行之,则可借用科举制度座主门生之礼相对待,前述懋明与昆山“以师弟子礼见”,即是其例。由此言之,懋明遣书飞黄,实非偶然也。或更有其他原因,俟考。一为牧斋与石斋之关系。钱黄两人本为旧好,常通音问,自不待言。检《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驾鹅行》之后,《送程九屏领兵入卫》之前,有《黄长公七十寿歌,石斋詹事之兄》(寅恪按:石斋长兄名士珍,见《黄漳浦集》卷二五《赠考青原公墓碑》)一题,末云:

七十长筵列孙子,弟劝兄酬数千里。共祝皇恩无尽期,漳海西连五溪水。

故疑牧斋此诗为石斋于崇祯十五年冬复官之后,尚未归里之时所作。牧斋之赋此诗,或是出于石斋之请,而交刘渔仲转致者。盖渔仲是时实在苏州,与牧斋会晤。前论冒董因缘时,已及之矣。据此可知牧斋此际正与石斋音问密切,当有共谋王室之文字,今未得见,殊可惜也。一为牧斋与登莱巡抚之关系。牧斋之欲任登府,前已详论。沈季明虽曾疏请任牧斋以此职,用舟师攻满洲,但牧斋手无寸铁,何能办是。其欲借助于郑氏水师之力,事理甚明。《石斋与郑将军书》第一通云:“朝廷思间道之奇,以霖寰翁节制登莱,与大将军共济。呼余皇,出旅顺,捣沈阳,此搏熊取子之智,用之必效。”又《与张鲵渊书》云:“曾霖翁心手可资,亦远镇登莱,谁当溯长河以开青兖之路者。”此“霖寰翁”及“曾霖翁”即曾化龙。检同治重刊乾隆修《泉州府志》卷四四略云:

曾化龙字大云,号霖寰,晋江人。万历戊午己未联捷进士,授临川知县,直指谢文锦以治行第一荐。时权珰用事,密嘱化龙往谒,即授铨谏。笑置之,外补宁国府同知,迁南户部员外,改兵部。丁内艰,起补北兵部车驾司郎中,督学粤东。竣事,摄海道。平刘香之乱,上功第一。移广西参议,士民勒石纪绩。擢江南副使,备兵常镇。寻擢其省按察使,有曾铁面之称。丁外艰归,以宿望,即家起佥都御史,巡抚登莱。时地方残破,奉旨蠲征三年,而兵频呼庚癸。化龙练兵措饷,请蠲请恤,疏凡三十二上,备载《抚登疏草》中。会闯贼变作,胶密土寇逢起,遂破高密,化龙亟移镇胶州。胶围解,而高密城复。以疾归,抵家,病日剧,庚寅六月朔卒,年六十三。所著有《作求堂集》。

《国榷》卷九四略云:

乙亥崇祯八年四月丁亥总督两广熊文灿奏福建游击郑芝龙合广兵击刘香于田尾远洋。香势蹙,自焚溺。

(十六)

《明季北略》卷一一“郑芝龙击刘香老”条略云:

崇祯六年海盗刘香老犯长乐。甲戌四月,又寇海丰。乙亥四月芝龙合粤兵击刘香老于四尾远洋(寅恪按:“四”字疑当依《国榷》作“田”。俟考)。香势蹙,自焚溺死。

寅恪按:大云与芝龙同里,熊文灿督粤,令其摄海道,领粤兵共郑飞黄之闽兵合击刘香。平香之役,粤省上状,霖寰功居第一。后来之巡抚登莱,亦是同其前任之曾樱俱与郑氏兄弟关系密切之故(可参后论“牧斋贺孙朝让得子诗”条),当日明廷如此措施,自有理由,而牧斋之不得任登莱巡抚,乃势所必然者也。

至仲含与郑氏之关系,可参《明史》卷二七六《曾樱传》,其文略云:

曾樱字仲含,峡江人,崇祯元年以右参政分守漳南。母忧归,服阕,起故官,分守兴泉二郡。进按察使,分巡福宁。先是,红夷寇兴泉,樱请巡抚邹维琏用副总兵郑芝龙为军锋,果奏捷。及刘香寇广东,总督熊文灿欲得芝龙为援,维琏等以香与芝龙有旧,疑不遣。樱以百口保芝龙,遂讨灭香,芝龙感樱甚。十年冬,帝信东厂言,以樱行贿欲擢官,命械赴京。御史叶初春尝为樱属吏,知其廉,于他疏微白之。有诏诘问,因具言樱贤,然不知贿所从至。诏至闽,巡抚沈犹龙、巡按张肯堂阅厂檄有奸人黄四臣名,芝龙前白曰:四臣我所遣。我感樱恩,恐迁去,令从都下讯之,四臣乃妄言,致有此事。犹龙肯堂以入告,力白冤,芝龙亦具疏请罪。削芝龙都督衔,而令樱以故官巡视海道。寻以衡永多寇,改樱湖广按察使,分守湖南。樱乃调芝龙剿贼,贼多降,一方遂安。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东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代徐人龙巡抚其地。明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郎,乞假归。

据此可知仲含霖寰之成事及牧斋之企图。但郑氏与二曾真正交谊密切,与牧斋之仅以文字酬应者,大有不同。假使牧斋果得任登莱巡抚,恐亦不得如二曾之能指挥郑氏之水军也。

一为南都与全局之关系。盖当时长江以北受困于李张及建州,已成糜烂之势。江左士大夫颇欲保全南方,以留都南京为中心,聚兵力借图偏安之局。观石斋《与郑将军书》第二通云:“李大司马方今伟人,所号召豪杰立应,拟与南都诸绅击牛酾酒,以俟麾下”及《与张鲵渊书》云:“南都名贤所聚,熊坛老诸公提挈于内,刘良佐诸将匡襄于外。借漕捐资,尚支岁月”等语,是其明证。熊坛老即熊明遇,《明史》卷二五七《熊明遇传》略云:

熊明遇字良孺,进贤人,崇祯元年起兵部右侍郎。明年进左,迁南京刑部尚书,四年召拜兵部尚书,五年以故官致仕。久之,用荐起南京兵部尚书。

并参以上论侯方域代其父恂作书致左良玉,阻其拥兵至南京事,所引诸史料,足见崇祯十六年春间至初夏,熊氏亦在南京遥为牧斋共谋王室群公之一人也。

一为关于左良玉之为人,石斋致郑飞黄书中所论,与牧斋撰《李邦华神道碑》中所言,颇不相同。盖石斋深知良玉之为人不可信赖,故欲借郑氏军力以防制之也。夫左氏固不可信赖,郑氏亦略相似。石斋当日或亦有所感觉,但此时所以取郑而舍左者,其关键实在左氏军糈不能自筹,动以索饷要挟官吏,残害人民。前述其拥兵东下,欲寄帑南京之事,可为一例,不必多论。至若郑氏所统之兵,军饷既能自给,故纪律亦较严肃,此点尤为当时所罕见,非他军所可企及也。

《明季北略》卷一一“郑芝龙击刘香老”条略云:

初,芝龙为海盗,崇祯元年五月招之。九月芝龙降于巡抚熊文灿,授以游击,十三年八月加芝龙总兵。芝龙既俘刘香,海氛颇息。因以海利交通朝贵,浸以大显。

芝龙幼习海,知海情,凡海盗皆故盟,或出门下。自就抚后,海船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一船例入三千金,岁入年万计,芝龙以此富敌国。自筑城于安平海梢,直通卧内,可泊船径达海。其守城兵自给饷,不取于官。旗帜鲜明,戈甲坚利。凡贼遁入海者,檄付芝龙,取之如寄。

同书同卷《郑芝龙小传》略云:

海盗有十寨,寨各有主。飞黄之主有疾,疾且痼,九主为之宰牲疗祭。飞黄乃泣求其主:“明日祭后必会饮,乞众力为我放一洋,获之有无多寡,皆我之命,烦缓颊恳之。”主如其言,众各欣然。劫四艘,货物皆自暹逻来者,每艘约二十余万。九主重信义,尽畀飞黄,飞黄之富逾十寨矣。海中以富为尊,其主亦就殂,飞黄遂为十主中之一。时则通家耗,辇金还家。置苏杭细软,两京大内宝玩,兴贩琉球朝鲜真腊占城三佛齐等国,兼掠犯东粤潮惠广肇福游汀闽台绍等处,此天启初年事也。刘香既没,余皆跪拜投降,海上从此太平,往来各国皆飞黄旗号,沧海大洋如内地矣。抚按又为报功,因升漳潮两府副总兵。后至崇祯末年百计营求,欲得福闽全省正总兵,赍银十万至京师,大小司马手长胆怯,不敢也。至十七年三月,此银为流贼所得。

《小腆纪年》卷一三“顺治三年十一月丁已明郑芝龙降于我大清”条略云:

王师进逼安平镇,芝龙军容烜赫,炮声震天地。其子成功谏曰:闽粤之地,不比北方,得任意驰驱。若凭险设伏,收人心以固其本,兴贩各港,以足其饷,选将练兵,号召不难矣。芝龙拂袖起。成功出告鸿逵,逵壮之,入语芝龙曰:兄尚带甲数十万,舳舻塞海,粮饷充足,辅其君以号召天下,豪杰自当响应,何委身于人?

据上引史料观之,郑氏父子之兴起,非仅由武力,而经济方面,即当时中国与外洋通商贸易之关系有以致之。明南都倾覆,延平一系犹能继续朱氏之残余,几达四十年之久,绝非偶然。自飞黄大木父子之后,闽海东南之地,至今三百余年,虽累经人事之迁易,然实以一隅系全国之轻重。治史之君子,溯源追始,究世变之所由,不可不于此点注意及之也。兹不避枝蔓之嫌,稍详论述之,以俟通人之教正。

至石斋《致张鲵渊书》所谓黎总戎延庆者,当是芝龙部下之将领。张鲵渊者,当日福建巡抚张肯堂之号(见黄宗羲《思旧录》“张肯堂”条),其事迹详见《明史》卷二七六《张肯堂传》。唯《明史传》书字不书号,今同治修《福建通志》卷一二九《张肯堂传》载其字鲵渊,实则鲵渊乃其号,非其字也。熊明遇《明史本传》及《明诗综》卷五九《熊氏小传》皆言其字子良,光绪修《江西通志》卷一三八及《小腆纪传》卷五七《遗臣》卷二《熊氏传》,则谓其字良孺,微有不同。但《陈忠裕全集》卷一八《白云草·赠熊坛石大司马》五言排律,附考证,引《明史·熊明遇本传》以实之。又谈迁《北游录·纪闻类·上》“熊明遇”条云:“进贤故大司马熊坛石隐山中。”故知石斋所谓“坛老”,即明遇。《明史》诸传例仅书字,而不书号,实则名与字尚有相互关系,可以推寻。至于别号,则与其名之关系颇难揣测。如此节中所论黄李张熊诸人,苟仅就《明史》证之,殊不能得其联系。此亦读史者不可不知也。

牧斋《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诗题中,所谓“辇下知己”者,当指郑三俊范景文冯元飙龚鼎孶等而言。此题第四首自注云“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可以为证。《明史》卷二五四《郑三俊传》云:“郑三俊字用章,池州建德人。”故称“建德公”。同书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吏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郑三俊八月任”,十六年癸未“三俊五月免”,故云“冢宰”。范质公与牧斋之关系见前论《题将相谈兵图,为范司马蔡将军作》诗。《明史》一二二《七卿年表》《工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范景文十月任”。十六年癸未景文仍任原职。十七年甲申二月入阁,三月殉难。至牧斋与冯元飏元飙兄弟关系尤密,见前论《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五,及《有学集》卷二八《慈溪冯公墓志铭》所述,牧斋因张汉儒告讦,被逮北行,时尔赓任苏松兵备参议,特加营护事。

《明史》卷二五七《冯元飙传》略云:

十五年六月召拜兵部右侍郎,转左。元飙多智数,尚权谲,与兄元飏并好结纳,一时翕然称二冯。然故与冯铨通普谊,初在言路,诋周延儒。及为侍郎,延儒方再相,元飙因与善。延儒欲以振饥为铨功,复其冠带,惮众议,元飙令引吴甡入阁助之。既而甡背延儒议。熊开元欲尽发延儒罪,元飙沮止之,开元以是获重谴。兵部尚书陈新甲弃市,元飙署部事。一日帝召诸大臣游西苑,赐宴明德殿,因论兵事良久。帝曰:大司马缺久,无逾卿者。元飙以多病辞,乃用张国维。十六年五月国维下狱,遂以元飙为尚书。至八月,以病剧乞休,帝慰留之,请益坚,乃允其去。将归,荐李邦华史可法自代,帝不用。用兵科都给事中张缙彦,都城遂不守。

及同书《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

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冯元飙五月任,十一月告病。张缙彦十月任(寅恪按:谈迁《国榷·部院表·下·》《兵部尚书栏》:“崇祯癸未慈溪冯元飙五月任,十月罢。□□张缙彦十月任。”与《明史》略异。岂元飙久病,十月尚虚留原缺,缙彦代任职务,至十一月元飙始正式开去原缺,而缙彦遂真除本兵耶?俟考)。

可知牧斋与冯铨周延儒诸人之复杂关系,尔弢实有牵涉。牧斋所指“辇下知己”,尔弢应为其中一人,自无疑义也。

又龚鼎孶《定山堂集》载其门人孝感严正矩所撰《大宗伯龚端毅公传》略云:

莅蕲七载,抚按交章类荐,举卓异,行取陛见。上注视嘉悦,拜兵科给事中。居兵垣十阅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于人才士气,尤为谆谆致意云。于司寇徐公石麒之去国,特疏请留,极论言官章公正宸惠公世扬,宪臣刘公宗周、金公光宸等皆当赐还。因及钱公谦益、杨公廷麟、忤珰同难之方公震孺,俱不宜终老岩穴。

寅恪按:芝麓时任兵科给事中,请起用自命知兵之牧斋,则不仅能尽本身之职责,亦可称牧斋知己之一矣。至作《芝麓传》之严正矩,其人与顾横波三十九岁生日,金陵市隐园中林堂盛会有关。《板桥杂记·中》“丽品”门“顾媚”条纪其事略云:

岁丁酉尚书挈夫人重游金陵,寓市隐园中林堂(寅恪按:园在南京武定桥油坊巷。见嘉庆修《江宁府志》卷九“古迹”门,并可参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关于“市隐园”条)。值夫人生辰(寅恪按:横波生辰为十一月三日。此年三十九岁。详孟森《心史丛刊二集》《横波夫人考》),张灯开宴,请召宾客数十百辈,命老梨园郭长春等演剧,酒客丁继之张燕筑及二王郎(原注:“中翰王式之,水部王桓之”)串王母瑶池宴。夫人垂珠帘召旧日同居南曲呼姊妹行者与宴,李六(大?)娘十娘王节娘皆在焉(寅恪按:三人事迹见余书中“丽品”门及同卷“珠市名妓附见”条,并同书下“轶事”门)。时尚书门人楚严某,赴浙监司任,逗留居樽下,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坐者皆离席伏。夫人欣然为罄三爵,尚书意甚得也,余与吴园次邓孝威作长歌纪其事。嗣后还京师,以病死,尚书有《白门柳传奇》行于世(可参《定山堂诗集》附“诗余”卷一)。

寅恪按:澹心所言芝麓门人赴浙江监司任之“楚严某”,今检严氏所作《芝麓传》云:

丙子分校楚闱,总裁为娄东吴骏公宋九青,两先生称文坛名宿,与公气谊甚合,藻鉴相同,所拔皆奇俊,得士周寿明等七人,中甲科者五,不肖矩与焉。

及光绪修《孝感县志》卷一四《严正矩传》略云:

严正矩字方公,号絜庵。癸未成进士,未仕。国初授嘉禾司理,以贤能升杭州守,代摄学政,寻简饬兵备温处。

故澹心所指,即絜庵无疑。兹以余氏所述涉及善持君事,颇饶趣味,因附记于此。

依上引诸资料,最可注意者,牧斋此诗作于崇祯十六年四月,其时正欲以知兵起用,故目当日管领铨曹并此时前后主持戎政之人,皆为知己,斯又势所必然。今日思之,甚为可笑。

至牧斋京华旧友,可称知己者,恐尚不止此数人,仍当详检史籍也。诗题中“二三及门”者,当指张国维等。检商务重印本《浙江通志》卷一四〇“选举”门《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张国维,东阳人,壬戌会魁。”及《明史》卷一一二《七卿年表》《兵部尚书栏》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张国维九月任”。十六年癸未“国维五月免”。故牧斋所指“二三及门”,玉笥必是其中最重要之人。若熊汝霖,则《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熊汝霖,余姚人,辛未进士。”是雨殷之为牧斋门人,固不待言。《明史》卷二七六,《浙江通志》卷一六三、乾隆修《绍兴府志》卷五六、光绪修《余姚县志》卷二三、温睿临《南疆绎史》卷二二及《小腆纪传》卷四〇《熊汝霖传》,并黄宗羲《南雷文定前集》卷九《移史馆熊公雨殷行状》等,所载雨殷历官年月,皆颇笼统,唯《国榷》卷九九“崇祯十六年癸未二月壬申(初八日)”载:

户科右给事中熊汝霖谪福建按察司照磨。

官职时间最为明确。牧斋赋诗在是年四月,当已知雨殷谪闽之事,故诗题所指“二三及门”中,熊氏似不能在内。至夏夑《明通鉴》卷八九“崇祯十六年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载:

谪给事中熊汝霖为福建按察使照磨。

则不过因记述之便利,始终其事言之耳,未必别有依据。盖熊氏既奉严旨谪外,恐不能在都迁延过久也。

更检《浙江通志·举人表》载:“天启元年辛酉科,王道焜,杭州人。”《明史》卷七六《朱大典传附王道焜传》,《浙江通志》卷一六三及光绪修《杭州府志》卷一三〇《王道焜传》等所载年月殊为含混,唯《南疆绎史》卷一七《王道焜传》(参《小腆纪传》卷四九《王道焜传》)略云:

王道焜字少平,仁和人,天启辛酉举于乡。庄烈帝破格求材,尽征天下廉能吏,临轩亲试,不次用。抚按以道焜名上,铨曹谓郡丞例不与选,授兵部职方主事。道焜不平,抗疏言。寻得温旨,许候考。会都城陷,微服南归。

据此则少平似有为牧斋所谓“二三及门”中一人之可能。然王氏之入京,究在十六年四月以前,或以后,未能考知,故不敢确定也。其余牧斋浙闱所取之士,此时在北京者,或尚有他人,更俟详考。

以上论诗题已竟,兹续论此四律于下。

其一略云:

青镜霜毛叹白纷,东华尘土懒知闻。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

寅恪按:此首乃谢绝中朝寝阁启事之总述。“绝交莫笑嵇康懒,即是先生誓墓文”乃指《初学集》卷八〇《寄长安诸公书》,此书题下署“癸未四月”,可知牧斋当时手交此书与懋明带至北京者。揆之牧斋此时热中之心理,言不由衷,竟至是耶?

其二略云:

三眠柳解支憔悴,九锡花能破寂寥。信是子公多气力,帝城无梦莫相招。

寅恪按:关于此首所用典故,钱遵王注中已详者,不须多赘。唯有可注意者,即“三眠柳”“九锡花”两句,此联实指河东君而言。遵王虽引陶谷《清异录》中罗虬《九锡文》以释下句,但于上句则不着一语,因“柳”字太明显,故避去不注耳。第七、第八两句,自是用《汉书》卷六六《陈万年传·附子咸传》中所云:

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予书曰:“即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死不恨。”(颜师古注曰:子公汤之字)

遵王注已言之矣。但牧斋《杜工部集笺注》卷一五《秋兴》八首之四《闻道长安似弈棋》一律笺云:

曰平居有所思,殆欲以沧江遗老,奋袖屈指,覆定百年举棋之局,非徒悲伤晼晚,如昔人愿得入帝城而已。

检牧翁《读杜寄庐小笺》及《读杜二笺》,俱无此语。据季振宜《钱蒙叟杜工部集笺注序》云:

一日指杜诗数帙,泣谓予日:此我牧翁笺注杜诗也。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极年八十,书始成。

夫牧斋之读杜诗,年四五十即随笔记录,则崇祯七年九月以前,读杜笺中,既未用《汉书》陈咸之成语,可知季氏所刻《蒙叟笺注》中所用陈咸之言,乃牧斋于崇祯七年秋后加入者。《初学集》卷八〇《复阳羡相公书》云:

两年频奉翰教,裁候阙然,屏废日久。生平耻为陈子康。愿蒙子公力,得入帝城,此阁下之所知也。

据此,岂加入之时,即崇祯十六年癸未作此书及赋《吉水公总宪诣阙》诗之际耶?若此揣测不误,未免以退为进。明言不欲“入帝城”,而实甚愿“蒙子公力”也。措辞固甚妙,用心则殊可笑矣。

其三略云:

仕路揶揄诚有鬼,相门洒扫岂无人。云皴北岭山如黛,月浸西湖水似银。东阁故人金谷友,肯将心迹信沉沦。

寅恪按:此首之旨与第二首相同,皆言不欲入帝城之意。所不同之点,前者之辞,以保有“支憔悴”“破寂寥”之河东君为言,而后者则以管领“北岭”“西湖”之拂水山庄为说耳。刘本沛《虞书》“虞山”条云:“虞山即吴之乌目山也,在县治西北一里。”及“尚湖”条云:“尚湖即今西湖,在县治西南四里。”又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三“水道”门“尚湖”条云:

尚湖在常熟县西南四里,长十五里,广九里,亦曰西湖。卢镇《琴川志》:旧经曰,上湖昔人以虞山横列于北,亦称照山湖,而相沿多称尚湖。

牧斋之拂水山庄实据虞山尚湖之胜境。周玉绳亦尝亲至其地。前论《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时,已言及之。此《癸未元日诗》第六首第二句自注云:“阳羡公语所知曰,虞山正堪领袖山林耳。”牧翁于周氏此语,深恶痛恨,至死不忘,属笔遣辞,多及此意,“东阁故人金谷友”句,实用两出处,而指一类之人。遵王引《西京杂记》卷二“公孙弘起家徒步,为丞相”条,以释“东阁故人”之语,甚是,但于“金谷友”则缺而不注。检《晋书》卷五五《潘岳传》略云:

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与崇辄望尘而拜。秀诬岳及石崇欧阳建谋奉淮南王允、齐王冏为乱,诛之。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后至,崇谓之曰:安仁,卿亦复尔耶?岳曰:可谓白首同所归。岳金谷诗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乃成其谶(寅恪按:《晋书》卷三三《石苞传附子崇传》云:“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

可与前引牧斋《癸未元日诗》八首之七“潘岳已从槐柳列”及此首“相门洒扫岂无人”句相参证,皆谓周玉绳幕客顾玉书麟生及谋主吴来之昌时辈。关于顾氏泄漏牧斋请玉绳起用冯铨事,前已述及,但玉书非甚有名之文士,至若吴来之,则是当日词人,其本末颇与安仁类似。牧斋作诗之际,周吴俱尚未败,乃以“白首同所归”为言,可谓预言竟中者矣。

其四云:

虚堂长日对空枰,择帅流闻及外兵(自注:“上命精择大帅,冢宰建德公以衰晚姓名列上”)。玉帐更番饶节钺,金瓯断送几书生。骊山旧匣埋荒草,谯国新书废短檠。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

寅恪按:此首乃牧斋自谓己身知兵,堪任大帅,而崇祯帝弃置不用,转用周玉绳,所以致其怨望之意,故此首实为此题之全部主旨也。诗中典故遵王已注释者可不复述,兹唯就诗中旨意,略证释之。

《明史》卷二四《庄烈帝本纪》略云:

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壬申大清兵分道入塞,京师戒严,命勋臣分守九门。诏举堪督师大将者。闰月癸卯下诏罪己,求直言。壬寅大清兵南下畿南,郡邑多不守。十二月大清兵趋曹濮,山东州县相继下。十六年夏四月丁卯周延儒自请督师,许之。

同书卷二七六《熊汝霖传》云:

尝召对。言:将不任战,敌南北往返,谨随其后,如厮隶之于贵官,负弩前驱,望尘莫及,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帝深然之。已言有司察举者不得滥举边才,监司察处者不得遽躐巡抚。庶封疆重任,不为匪人借途。

检夏夑《明通鉴》卷八九“崇祯十六年夏四月辛卯大清兵北归”条,述雨殷召对之语,于周延儒自请督师之后,特加“因言”二字,盖谓熊氏所称“何名为将?何名为督师”之语,乃指玉绳而发,颇合当日情势。然则雨殷所奏,疑即阴为排周起钱之地,牧斋赋诗之前,或亦远道与谋,未可知也。

又“金瓯断送几书生”句之“几书生”,自是指温体仁周延儒言,长卿以翰林起家,玉绳以状头出身,俱跻位首辅,其为“书生”,固不待言,但牧斋诗中之“书生”,实偏重玉绳,盖用吴均《续齐谐记》所述阳羡许彦于绥安山行,遇一书生,求寄鹅笼中之事。遵王《有学集诗注》卷一《鹅笼曲》四首之一,已详引之矣,其余他诗,如此诗前一题《金陵客座逢水榭故姬感叹而作》四首,每首皆有“鹅笼”二字,及同书卷一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自注云“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等,亦用此典。推其所以累用此典者,实有原因,盖牧斋深恶玉绳,故于明人所通称之“阳羡”二字,亦避而不用,特取“鹅笼”二字以目之,怨毒之于人,可畏也已。“骊山”“谯国”一联之典故,遵王注已解释,不须重论。牧斋以“知兵”自许,此联之旨即前论《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七律,“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意也。“多谢群公慎推举,莫令人笑李元平”二句,表面观之,虽似自谦之语,实则以李元平指周延儒,读者幸勿误解也。

综合言之,牧斋所谓此次与群公共谋王室之事,乃勾结在朝在野之徒党,排周延儒,而自以知兵为借口,欲取而代之之阴谋。牧斋应有自知之明,揣其本人,于李元平所差无几,故欲联络当日领兵诸将帅为之效用,尤注意郑芝龙之实力。此点虽极可笑,但亦是彼时之情势所致,读者不可因轻笑牧斋之故,而忽视此明季史事中重要之关键也。前言当“白首老人”世路驰驱之日,正“红颜小妇”病榻呻吟之时(《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之一云:“白首老人徒种菜,红颜小妇尚飘蓬”)。河东君适牧斋后,不久即患病,其病始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冬之际,至十六年癸未秋冬之间方吿痊愈,凡越三甲子之时日,经过情事之可考见于牧斋诗文中者,依次移写,而论释之于下。但上已引者,仅列题目及有关数语,又上虽未引,因其题目有关,则止录题目,读者可取原集参之也。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小至日京口舟中》云:

病色依然镜里霜,眉间旋喜发新黄。

河东君和诗云: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

寅恪按:“小至”为冬至前一日(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载,崇祯十四年辛巳十一月十九日冬至。虽未必与当时所用之历切合,然所差亦不甚大也),检《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有《中秋日携内出游,次冬日泛舟韵》二首,并附河东君和作,两人诗中未见河东君患病痕迹,则自小至日上溯至中秋日,共越三月,而中秋时,尚未发病,故依河东君“累月”之语推之,知其病开始于九十月间也。牧斋诗“病色依然镜里霜”之句,乃面有病容,呈霜白色之意。至河东君“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则早与潘安仁二毛之叹,但此时其年仅二十四,纵有白发,当亦甚少,盖自形其憔悴之态耳。且顺治十三年丙申河东君年三十九时,牧斋赋茸城惜别诗,有“徐娘发未宣”句(见钱曾《有学集诗注》卷七。余详下论),岂有年四十发尚未斑白,而年二十四,鬓反有霜乎?此为诗人夸辞趁韵之言明矣。牧斋“发新黄”之语,用《花间集》卷五张泌《浣溪沙》词十首之四“依约残眉理旧黄”句,故河东君和诗以“废丹黄”答之。此处“丹黄”二字,乃指妇女装饰用品,非指文士校点用品,因恐读者误会,故并及之。

抑更有可论者,前言牧斋不多作词,今观牧斋“发新黄”之语,既出《花间集》《有学集》卷三《庚寅夏五集·留题湖舫》七律二首之二“杜鹃春恨夕阳知”句,亦用秦少游淮海词《踏莎行·郴州旅舍》词“杜鹃声里斜阳暮”之语(可参上论),则知牧斋于诗余一道,未尝不研治,其为博学通才,益可证明矣。

又靳荣藩《吴诗集览》卷四上《永和宫》词“巫阳莫救仓舒恨,金锁凋残玉筋红”,其释“玉箸”固当,但其解“金锁凋残”,则无着落,颇疑梅村“金锁凋残”四字,即从张泌“依约残眉理旧黄”句而来,盖谓双眉愁锁,不加描画也。梅村易“黄”为“金”,与“玉”相配,尤为工切。斯为一时之臆说,未必能得骏公真意,姑记于此,以俟更考。

兹复有一事附论于此,偶检近日影印归庄手写诗稿辛巳稿中载《感事寄二受翁》二首之二“病闻妙道加餐稳,乡入温柔娱老宜”句下自注云:

娄东受老方卧病,虞山受老初纳河东君。

《明史》卷二八八《张溥传》略云:

张溥字天如,太仓人,与同里张采共学齐名,号娄东二张。采字受先,知临川,移疾归。

故玄恭所谓“二受翁”,一即太仓张受先,一即常熟钱受之也。至恒轩赋此题之时日,亦有可考者,此题前《日食》七古一首,其诗云:

十月朔日昼如晦,青天无云欲见沬。仰望中天知日食,日食之余如月胐。

眉端有批语云:

丙子秋七月朔,日食,丁丑正朔食,是年十二月朔又食,并今为四(寅恪按:谈迁《国榷》卷九五载,崇祯九年丙子七月癸卯朔,日食。十年丁丑正月辛丑朔,日食。同年十二月乙未朔,日食。十四年辛巳十月癸卯朔,丙午日食。与归氏批语除十四年十月“癸卯”作“丙午”外,其余全同。《明史》卷二三《庄烈帝纪》崇祯九年秋七月不书日食,十年春正月辛丑朔日有食之,同年十二月不书日食。同书卷二四同纪十四年十月癸卯朔,日有食之。夏夑《明通鉴·庄烈帝纪》所书日食,及陈鹤《明纪》中其孙克家所补崇祯元年以后之记载,皆与《明史》同。夫《明史·庄烈帝纪本》多遗漏,其缺书日食,原不足异。夏陈之书,依据《明史》,亦可不论。所可怪者,孺木与玄恭同为崇祯时人,独于崇祯十四年十月癸卯朔之日食,书作“丙午”,竟相差三日之久,殊不合理。故谈氏之书,虽称详确,然读者亦不可不慎也)。

玄恭此题后第二题为《十月四日复就医娄东,夜雨宿舟中》,依是推计,可知《寄二受翁》诗乃作于崇祯十四年十月初一日至初四日之间也。今据恒轩作诗时日,附录于此,以备参证。又恒轩手稿此题第一首眉端有“存前首”三字,第二首眉端有朱笔“丿”之删去符号,然则恒轩本意不欲存第二首者,岂以此首涉及河东君之故耶?复检恒轩此稿辛巳年所作《虎丘即事》诗“拍肩思断袖,游目更褰裳”一联,旁有朱笔批云:“此等不雅,且不韵”,颇似师长语气。更取国光社影印东涧手校李商隐诗中牧斋笔迹对勘,颇有类似之处,或疑《寄二受翁》诗第二首眉端朱笔符号,即出之牧斋之手。夫牧斋保有卢家莫愁,乃黄梨洲所谓“牧老生平极得意事”(见范锴《华笑庼杂笔》卷一“黄梨洲批钱诗残本茸城惜别诗”条)。故此端不仅不应隐讳,且更宜借他人诗词作扩大之宣传,安有使其门生删去此首之理?据是推论,此删去之符号,果东涧所加者,实因玄恭诗语,亦嫌“不雅不韵”所致,非由涉及河东君也。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三《寄榆林杜韬武总戎》云:

诗略,结语前已论。

同书同卷《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八首(寅恪按:此题第七首前已移录,第八首结语亦征引论及。兹更录第五首,与此题后诸诗,迄于崇祯十四年《辛巳除夕》共五题,综合论之于下。所以如是分并者,盖欲发河东君适牧斋后,曾一度留苏养疴未发之覆也)。

其五云:

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缘情词赋推团扇,慢世风怀托远山。恋别烛花浑未灺,宵来红泪正斓斑。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四绝句》云:

诗略。

《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其一云:

千林晃耀失藏鸦,萦席回帘拥钿车。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熏炉昵枕梁王赋,蜡烛裁书学士家。却笑词人多白战,腰间十韵手频叉。

其二云:

方璧玄珪密又纤,霜娥月姊斗清严。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铺作瑶台妆色界,结成玉箸照冰檐。高山岁晚偏头白,只许青松露一尖。

《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兼简李大孟芳。二君与余皆壬午》诗云:

诗略。

《辛巳除夕》云:

风吹漏滴共萧然,画尽寒灰拥被眠。昵枕熏香如昨日,小窗宿火又新年。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

寅恪按: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谓惠香与苏禾两地有关,又论《河东君与汪然明尺牍》第二十五通时,亦言及河东君曾在嘉兴养病事,今细绎钱柳两人《小至日京口舟中》之诗、牧斋《冬至后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五首及《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并《次韵戈三庄乐六十自寿》诗及《辛巳除夕》诗等,始恍然知河东君此次患病出游京口,因病转剧,遂留居苏州养病,而牧斋独自归常熟度岁也。

《京江舟中感怀》第五首,其为河东君而作,固不待言。初读之,见第七第八连句,乃用杜牧之诗“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卷四《赠别》二首之二)及晏叔原词“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见晏几道小山词《蝶恋花》)之典。“夜寒”二字与冬至后气候切合,深服此老使事之精当,但不解何以此时忽有离别之感。后取《半塘雪中戏成,次东坡韵》诗及《辛巳除夕》诗,并次年壬午春间,与惠香有关诸诗,参合证之,方悟牧斋《京江舟中感怀》诗第五首,实因河东君不随同归家度岁,独留苏养疴,牧斋遂赋此首惜别也。此首全部皆佳妙,读者自能得知。兹所欲指出者,即“人情物论总相关,何似西陵松柏间”两句。此言当时舆论共推己身应做宰相,如河东君半野堂初赠诗所谓“江左风流物论雄”之意,但仍不及西陵松柏下之同心人也。“敢倚前期论白首,断将末契结朱颜”一联,上句用潘安仁金谷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之典(见《晋书》卷五五《潘岳传》),下句用陆士衡叹逝赋“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之典(见《文选》卷一六)。牧斋之意以为己身长于河东君三十六岁,自当先死,不敢有“白首同归”之望,但欲以死后未竟之志业,托之于河东君也。岂料后来牧斋为黄毓祺之案所牵累,河东君虽欲从死,然竟俱得生,而不能从死(见《有学集》卷一《秋槐诗集》《和东坡西台诗韵六首序》)。迨牧斋逝后三十四日,河东君卒自杀相殉(见钱孺贻《河东君殉家难事实》)。然则牧斋诗语,亦终成预谶矣。奇哉!悲哉!

《贺泉州孙太守得子》诗在《冬至京江舟中感怀》诗后,《半塘雪中戏成》诗前,依排列次序言,似当作于牧斋此游未归常熟以前,但《半塘雪诗》乃牧斋极意经营之作,欲与东坡半山竞胜者,恐非一时所能完就,更须加以修改。岂此和苏两律之写定,实在归常熟得闻孙氏生子以后,遂致如此排列耶?俟考。孙太守即常熟孙林之子朝让,牧斋与孙氏父子兄弟为乡里交好。《初学集》卷五六《诰封中大夫广东按察司按察使孙君墓志铭》略云:

孙氏世居中州,胜国时,千一公官平江路录事司主事,遂家常熟。府君讳林,字子乔,与其弟讳森,字子桑,羁贯成童,爽朗玉立。子桑与君之伯子恭甫,相继举于乡。又十年,少子光甫亦举进士。君既辱与先人游,而余与子桑同举,交在纪群之间。恭甫既第,光甫始见知于余。君之丧,光甫自泉来奔。君卒于崇祯十年四月,享年七十有四。娶陈氏,赠淑人。子三人,朝肃广东布政司右布政,朝谐国子生,朝让福建泉州府知府。今余离告讦之祸,幽于请室,而光甫之乞铭也哀,故不辞而为之铭。

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二五《孙朝肃传附弟朝让传》略云:

朝让字光甫,一号木芝,登崇祯四年进士,历官刑部郎,出知泉州府。内艰服阕,再补泉州。升建南兵巡副使,旋晋按察使,转江西布政使,不赴。年方逾艾,林居终老,年九十而终。

故知牧斋赋贺孙太守得子诗,乃在光甫再任泉州知府之时。《常昭合志稿》谓“内艰服阕,再补泉州”,但据《初学集·孙林墓志铭》,子乔卒于崇祯十年四月,光甫请铭在牧斋以张汉儒告讦被逮至北京,即崇祯十年闰四月廿五日入狱,次年五月廿五日出狱之间(参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可证光甫第一次实因丁父忧解任,《常昭合志稿》传文中之“内艰”,恐是“外艰”之误也。

寅恪初视牧斋此贺得子诗,以为寻常酬应之作,但揆以牧斋此际公私交迫、忙碌至极之情况,岂肯费如许时间及心思,作此通常酬应之举?故疑其别有作用。检《有学集》卷五《绛云余烬集·下》,即钱曾注本《敬他老人集·上》《伏波弄璋歌》六首,及《牧斋外集》卷一原删诗《越吟憔悴》中《伏波弄璋歌》二首(原注:“即《敬他老人集》中删余”),始知牧斋当时甚欲利用马进宝之兵力,以复明室,故不惮烦为此谄语。孙氏父子兄弟本是牧斋同里旧交,固与马氏不同,然中年得子,亦为常事,何乃远道寄贺,谀词累牍,一至如是耶?意者此际牧斋颇思借资郑芝龙鸿逵兄弟水军,以达其楼船征东之策。前论沈廷扬上书请任牧斋为登莱巡抚事及牧斋《调用闽帅议》时,已言及之。考谈孺木《国榷》卷九七载:“崇祯十四年辛巳二月辛酉曾樱为副都御史,巡抚登莱。”同书卷九八载:“崇祯十五年壬午十月丁巳曾樱为南京工部右侍郎。”《明史》卷二七六《曾樱传》云:“明年迁南京工部右侍郎。”及吴廷夑《明督抚年表》卷六《明季增置巡抚栏》载:

巡抚登莱地方赞理军务。

十四年,徐人龙。

曾樱,《明史本传》:迁山东右布政使,分守登莱。十四年春擢右副都御史,巡抚其地。《山东志》:“代徐人龙。”

十五年,曾樱,万历丙辰进士题名:“曾樱,江西峡江民籍。”

曾化龙,《山中闻见录》:“十五年十一月以曾化龙巡抚登莱。”

十六年,曾化龙,《山东志》:“晋江进士,代曾樱。”万历己未进士题名:“曾化龙,福建晋江军籍。”

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末赋诗贺孙朝让有子之时,恐已揣知仲含未必能甚久其位,己身倘能继任,则郑氏兄弟之兵力,必须争取。孙氏与郑氏兄弟之关系如何,今难详考,但既为泉州知府,则应有借以交通之可能。岂知受之所觊觎之官,乃为与郑氏兄弟同里之曾霖寰所得。霖寰与郑氏关系自较牧斋直接,牧斋于此亦可谓不自量者欤?由是言之,牧斋平生赋诗,其中颇多为己身政治服务之作,读者不察其隐秘,往往以集中滥杂酬应之作相讥诮,亦未免过于肤浅,转为牧斋所笑矣。

关于《半塘雪诗》颇有可论者,检《牧斋外集》卷五《薛行屋诗序》略云:

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形神俱肖少陵复生者,在宋唯子瞻。

牧斋此序,本为敷衍薛所蕴而作,酬应之文,殊不足道,但牧斋赋诗,宗尚少陵,于杜诗著有专书,此文引介甫谓子瞻雪诗有少陵气象之语,可见受之于子瞻雪诗尤所用心。牧斋雪诗之工妙,固不敢谓胜于介甫,然必不逊于子由,可以断言也。至牧斋诗中诸问题,兹不能详论,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与河东君出游京口,归途至苏州,何以有此戏作雪诗一题?细绎诗后第二题为《辛巳除夕》七律,其结语云:“凄断鳏鱼浑不寐,梦魂那得到君边。”并参以《雪诗》第一首第二句“萦席回帘拥钿车”及第一联“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之指河东君等句,然后豁然通解牧斋半塘雪诗,实与惠香有关。因惠香寓苏州(此点可参前引牧斋《永遇乐·十七夜》:“隔船窗,暗笑低颦,一缕歌喉如发”及“生公石上,周遭云树,遮掩一分残阙”,并《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效欧阳詹玩月》诗“谁家玩月无歌版,若个中秋不举觞。虎山桥浸水精域,生公石上琉璃场。酒旗正临天驷动,歌扇恰倚月魄凉”等句),河东君或又曾在其嘉兴之寓所养疴,此寓所恐即是吴来之昌时鸳湖别业,所谓勺园者(见前论牧斋《冬日嘉兴舟中戏示惠香》诗)。此次京江之游病势已剧,似可依前例留居惠香苏寓疗疾也。是时惠香究寓苏州何处?是否在半塘?抑或在他处?今未能确悉。假使牧斋适在半塘途中遇雪,因而乘兴赋诗,则殊不成问题。若不然者,则河东君留苏州养疴之寓所,必与半塘有关。但惠香斯际是否寓半塘,又无以考知,此点尚须详检。

(十七)

兹复有一事可以注意者,即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拙政园”条(参嘉庆《一统志》卷七八《苏州府》卷二“津梁”门“临顿桥”条及《吴诗集览》卷七上《咏拙政园山茶花》并引。又阮葵生《茶余客话》卷八“拙政园”条及吴槎客骞《尖阳丛笔》卷一“徐夫人灿”条,所记颇详,足资考证。至张霞房《红兰逸乘》“咫述”类“拙政园在齐门内迎春坊”条云:“吴三桂婿王长安别业也,吴败,为海盐陈相国之遴得。”则所述名园之易主,先后颠倒,殊为舛误也)云:

海宁相陈之遴荐吴梅村祭酒至京,盖将虚左以待。比至,海宁已败,尽室迁谪塞外。梅村作拙政园山茶歌,感慨惋惜,盖有不能明言之隐。拙政园在娄齐二门之间,地名北街。嘉靖中御史王献臣因大宏寺遗址营别墅,以自托于潘岳拙者之为政也,文衡山图记以志其胜。后其子以樗蒲一掷,偿里中徐氏。国初海宁得之,复加修葺,烜赫一时。中有宝珠山茶三四株,交枝连理,巨丽鲜妍。海宁贬谪,而此园籍没入官,顺治末年为驻防将军寓居。康熙初又为吴三桂婿王永宁所有,益复崇高雕镂,备极华侈。滇黔作逆,永宁惧而先死,其园入官。内有斑竹厅一座,即三桂女起居处也。康熙十七年改为苏松道署,道台祖道立葺而新之,缺裁,散为民居,有王皋闻顾璧斗两富室分售焉,其后总戎严公伟亦居于此。今属蒋氏,西首易叶程二氏矣。

及同治修《苏州府志》卷四六“第宅园林”门“长洲县·拙政园”条“康熙十八年改苏常新署”句下原注云:

徐乾学记云,始虞山钱宗伯谦益尝构曲房其中,以娱所嬖河东君,而海宁相公继之,门施行马。海宁得祸,入官(吴槎客骞《尖阳丛笔》卷一“拙政园”条略云:“柳蘼芜亦尝寓此,曲房乃其所构。陈其年诗云:堆来马粪齐妆阁。其荒凉又可想见矣。”可供参证)。

寅恪按:健庵生于崇祯四年,与钱柳为同时人,所言当非虚构。但牧斋于顺治四五两年,因黄毓祺案,曾居拙政园(见第五章所论),颇疑原一所言,乃指崇祯时事与后来黄案无关。若所推测者不误,则当是指十四年末、十五年初而言。盖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六月适牧斋后,迄于明南都倾覆,唯此短时间曾居吴苑养疴也。姑记于此,更俟详考。或谓十四年末、十五年初,河东君居苏州养疴之地,乃是张异度世伟之泌园,即旧时陈唯寅之渌水园,盖异度及其子绥子奕,皆与牧斋交谊甚笃,故河东君可因牧斋之故,暂借其地养疴。但此说尚未发现证据,姑录之,以俟详考(可参《初学集》卷五四《张异度墓志铭》及《有学集》卷五《假我堂文宴诗》等)。

又《梅村家藏稿》卷三《诗前集·三·圆圆曲》云:

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

自是以西施比畹芬,与此曲下文: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

及“为君别唱吴宫曲”等语,皆用同一典故。“浣花里”者,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薛涛传》云:

涛字洪度,成都乐妓也。性辨惠,调翰墨。居浣花里,种菖蒲满门,傍即东北走长安道也。

可知梅村所用乃薛涛故事。靳荣藩《吴诗集览》卷七上引宋人刘诜《题罗稚川小景》诗“江村颇类浣花里”以释此句,殊不知刘诗此句下接以“人品兼似陶渊明”之语,足证刘诗之“浣花里”实指杜少陵,始可与陶渊明并举,梅村赋诗,岂得取杜陶以比畹芬,致贻拟人不于其伦之讥耶?盖靳氏漫检《佩文韵府》作注,并未深究骏公用意之所在也。至于“横塘”与“越来溪”有关,而“越来溪”与越王勾践及西施间接有关(见嘉庆《一统志》卷七《苏州府》卷一“山川”门“横塘”及“越来溪”等条),故又与“馆娃宫”“响屧廊”“吴宫”等语互相联系,不待详论。由是言之,颇疑梅村意中“浣花里”即指“临顿里”。叶圣野《赠姜如斯》诗云:“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见下引)或者当崇祯中河东君早与卞云装陈畹芬等居于临顿里,迨崇祯十四年复在云装处,即拙政园养疴欤?牧斋赋诗往往以河东君比西施,此点恐由河东君早在崇祯十四年以前即与畹芬云装同寓临顿里之故。若所推测不误,则一代名姝,此短时间内,群集于此里,洵可称嘉话。惜尚难详确证明,甚愿当世及后来之通人有以赐教。

寅恪追忆旧朝光绪己亥之岁旅居南昌,随先君夜访书肆,购得尚存牧斋序文之《梅村集》,是后遂习诵《圆圆曲》,已历六十余载之久,犹未敢自信能通解其旨趣,可知读书之难若此。际今以废疾之颓龄,既如仲公之健忘,而欲效务观之老学,日暮途远,将何所成?可伤也已!

又鄙意河东君所以留苏养疴,不偕牧斋归家度岁,当更有其他理由。《考后汉书·列传》卷八三《梁鸿传》略云:

梁鸿字伯鸾,扶风平陵人也。疾且困,告主人曰:昔延陵季子葬子于嬴博之间,不归乡里。慎勿令我子持丧归去。及卒,伯通等为求葬地于吴要离冢傍。咸曰:要离烈士,而伯鸾清高,可令相近。

河东君者,以美人而兼烈女,企慕宋代之梁红玉,观其扶病出游京口,访吊安国夫人之古战场一事,可以证知。韩梁墓在苏州灵岩山,河东君当时自料其必死,死而葬于苏州,即陆放翁“死当穿冢伴要离”及“死有要离与卜邻”之意也(见《剑南诗稿》卷七《月下醉题》及卷二七《书叹》)。

复次,《白氏长庆集》卷一二“真娘墓”条(自注:墓在虎丘寺)云:

真娘墓,虎丘道。不识真娘镜中面,唯见真娘墓头草。霜摧桃李风折莲,真娘死时犹少年。脂肤荑手不牢固,世间尤物难留连。难留连,易销歇。塞北花,江南雪。

《吴地记》云:

虎丘山有贞娘墓,吴国之佳丽也,行客才子,多题诗墓上。

范锴《华笑庼杂笔》本顾云美《河东君传》末署:

甲辰七月七日书于真娘墓下。

据此,云美之意殆拘执地方名胜古迹,以为河东君愿死葬苏州之故,仅由于欲与唐之贞娘相比并,则犹未尽窥见河东君平生壮志之所在也。

尤有可注意者,即顾公夑《消夏闲记·选存》“柳如是”条云:

甲辰七月七日东海徐宾为葬于贞娘墓下(寅恪按:徐宾事迹见《松江府志》卷五六《徐冕传附长子宾传》及张应昌《国朝诗铎》卷首《名氏爵里著作目》)。

夫河东君葬于常熟牧斋墓西数十步秋水阁之后(详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康熙三年甲辰”条后附载),至今犹在,不解公夑何以有此语?岂徐宾曾有此议,未成事实,公夑遂误认为真事耶?若徐氏果有此议者,则其意亦与云美相似矣。

抑更有可论者,即关于《半塘雪》诗两首之内容是也。牧斋为文赋诗,韩杜之外,兼崇欧苏,《半塘雪》诗一题,既是和苏,自必与《东坡诗集》有密切关系。牧斋平生虽习读苏诗,然拈题咏物,仍当以分类之本为便。寅恪昔年笺证白香山新乐府,以为《七德舞》一篇,乃用吴兢《贞观政要》为骨干,其理由已详证释之矣。东坡之诗,今古流传,版本甚多,牧斋富有藏书,所见旧本,自必不少。检钱遵王《述古堂书目》卷二“诗集”类载《东坡集王梅溪注二十卷》(参瞿凤起君编《虞山钱遵王藏书目录汇编》卷七《集部·诗集》类)《天禄琳琅书目》卷六元版《集部》载:

增刊校正王状元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宋苏轼著,王十朋集注,刘会孟批点,二十五卷。元柯九思藏本,明项元汴、本朝季振宜俱经收藏。

近年涵芬楼影印之宋务本堂刊本,即同此分类之本。但天禄琳琅本,既经季沧苇收藏,季氏之书与钱遵王牧斋直接间接相涉,则牧斋赋《半塘雪》诗,曾取用此本,颇有可能。《绛云楼书目》中未载此书,牧斋殆以其为坊贾编撰,殊有脱误,弃不收录耶?牧斋固是博闻强记之人,但赋《半塘雪》诗时,究以分类之本较为省力。吾国类书之多,与此甚有关系,兹以轶出范围,可置不论。此题两首,虽同为咏雪之诗,然细绎之,其主旨所在,实有分别,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兹请依次略论之。

《半塘雪诗》前首第二句“萦席回帘拥钿车”出谢惠连《雪赋》“未萦盈于帷席”。又“萦”字与后引《次韵晏殊壬午元日雪》诗第五句“试妆破晓萦香粉”之“萦”字有关,“钿车”又与后引《再次晏韵》诗第二句“油壁车应想玉珂”之“油壁车”及后引《献岁书怀》第一首第一句“香车帘阁思葱茏”之“香车”相涉。第一联“匝地杨枝联玉树,漫天柳絮搅琪花”,“杨柳”为河东君之姓,下句可参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七“雨雪”类《癸丑春分后雪》诗“却作漫天柳絮飞”及《有学集》卷一〇《红豆诗二集》《后秋兴》八首之二“漫天离恨搅杨花”,其指河东君而言,辞语明显,实此首之主旨也。

第二联“熏炉昵枕梁王赋,蜡烛裁书学士家”,上句钱遵王注已引《文选》卷一三谢惠连《雪赋》:“愿低帷以昵枕,念解佩而褫绅”,可不赘释,下句似用宋祁《修唐书事》。魏泰《东轩笔录》卷一一云:

嘉祐中禁林诸公,皆入两府。是时包孝肃公拯为三司使,宋景公祁守益州。二公风力名次,最著人望,而不见用。京师谚语曰:拨队为参政,成群作副枢,亏他包省主,闷杀宋尚书。明年包亦为枢密副使,而宋以翰林学士承旨召。景文道长安,以诗寄梁丞相,略曰:梁王赋罢相如至,宣室釐残贾谊归。盖谓差除两府,足方被召也。

同书卷一五云:

宋子京博学能文章,天资蕴藉,好游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带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盥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

盖牧斋平生自负修史之才,又曾分撰《神宗实录》,并著有《太祖实录辨证》五卷(详见《初学集》首程嘉穟序及同书卷一〇一至卷一〇五《太祖实录辨证》并葛万里编《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天启元年辛酉”条及“五年乙丑”条等),其以宋景文修唐书为比,颇为适合。

又宋诗“梁王赋罢相如至”亦于牧斋有所启发。所以有此推测者,一因上句用谢惠连《雪赋》“低帷昵枕”之典。此赋首有:

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梁王不悦,游于兔园。乃置旨酒,命宾友,召邹生,延枚叟,相如末至,居客之右。俄而微霰零,密雪下,王乃歌北风于卫诗,咏南山于周雅,授简于司马大夫曰:抽子秘思,骋子妍辞,侔色揣称,为寡人赋之。

二因魏氏引景文诗有“梁王赋罢相如至”之句,与雪事间接相关。三因牧斋此首七八两句,用欧阳永叔咏雪故事,而欧宋同是学士,又同为修唐书之人(除《宋史》欧宋两人本传外,可参涵芬楼百衲本《新唐书》卷一《高祖纪》及卷七六《后妃传》等所署欧宋官衔)。四因宋子京在当时负宰相之望,而未入两府,与牧斋身世遭遇相类。五因景文修唐书时垂帘燃烛,媵婢夹侍,河东君亦文亦史,为共同修书最适当之女学士。《初学集》卷首载《萧士玮读牧翁集》七则之五云:

钱牧老语余言:每诗文成,举以示柳夫人,当得意处,夫人辄凝睇注视,赏咏终日。其于寸心得失之际,铢两不失毫发。余尝以李易安同赵德甫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则举杯大笑,或至茶覆怀中,不得饮而起。每思闺阁之内,安得有此快友,而夫人文心慧目,妙有识鉴似此,易安犹当让出一头地。唯朝云谓子瞻一肚皮不合时宜,此语真为知己。然则公与柳夫人,故当相视而笑也。

可以为证。虞山受老(此归恒轩恭上其师之尊号。今从之,盖所以见即在当日,老而不死之老,已不胜其多矣)拈笔时据此五因,遂不觉连想糅合构成此联下句“燃烛裁书学士家”之辞欤?

或谓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四“妇女”类《赵成伯家有丽人,仆忝乡人,不肯开樽,徒吟春雪美句,次韵一笑》诗:“试问高吟三十韵,何如低唱两三杯”句下自注云:

世言检死秀才,衣带上有雪诗三十韵。又云,陶谷学士买得党太尉家妓(寅恪按:党太尉即党进,事迹见《宋史》卷二六〇本传),遇雪,陶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有此?但能于红绡暖帐中,浅斟低唱,吃羊羔儿酒。陶嘿然惭其言。

据此,则牧斋所谓学士,指陶谷,或即东坡,但寅恪以陶苏典故中俱无“燃烛裁书”之事,此说未必有当也。

第七句“却笑词人多白战”出《六一居士外集·雪》七古题下自注:

时在颖州作,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字,皆请勿用。

并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七“雨雪”类《聚星堂雪序》云:

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

其诗云:

(上略)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

及同书同卷《江上值雪,效欧阳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次子由韵》云:

诗略。

第八句“腰间十韵手频叉”,“十韵”之出处,恐是指《六一居士集》卷一三《对雪十韵》诗,至“腰间”一语,或即用上引东坡诗“试问高吟三十韵”句自注中“世言检死秀才,衣带上有雪诗三十韵”之典也。俟考。

《半塘雪诗》后首第一句“方璧玄珪密又纤”当出《文选》卷一三谢惠连《雪赋》,“既因方而为珪,亦遇圆而成璧”,但牧斋诗语殊难通解,岂由《尚书·禹贡》有“禹锡玄圭,吿厥成功”及此首第七句“高山岁晚偏头白”,用刘禹锡诗“雪里高山头白早”语,因而牵混,误“圆”为“玄”,并仿《文选》卷一六江文通《别赋》“心折骨惊”之例,造成此句耶?揆以牧斋平日记忆力之强,似不应健忘如此,颇疑此首第一联“从教镜里看增粉,不分空中拟撒盐”,表面用闺阁典故及东坡《癸丑春分后雪》诗“不分东君专节物”句(见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卷七“雨雪”类),实际指己身与周延儒之关系,故下句暗用《尚书·伪古文·说命·下》“若作和羮,尔唯盐梅”之语,意谓从教玉绳作相,而己身不分入阁也,当赋诗之时,心情激动,遂致成此难解之句欤?此首第七句及第八句“只许青松露一尖”,用《论语·子罕》篇“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语,盖以己身与阳羡相对照,意旨亦明显矣。

关于戈庄乐事迹,可参《初学集》卷四三《保砚斋记》及同书卷八二《庄乐居士命工采画阿弥陀佛偈》等,并前论牧斋致李孟芳札,欲绝卖《汉书》与毛子晋事,及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三二“画家”门云:

戈汕字庄乐,画法钩染细密,虽巨幅长卷,石纹松针,了了可辨。尝造蝶几,长短方圆,唯意所裁。叠则无多,张则满室。自二三客至数十,皆可用。亦善吟。

并郏兰坡抡逵《虞山画志》卷二云:

戈汕字庄乐,能诗,善篆籀。

等条。总之,戈氏此时当留居常熟,故牧斋赋诗亦在崇祯十四年冬季,出游归家度岁之时也。

又《辛巳除夕》诗,前已据其七八两句,谓牧斋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还家度岁。此诗第一联“昵枕熏香如昨夜,小窗宿火又新年”,乃追忆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之事,上句指《辛巳元日》诗“茗碗熏炉殢曲房”之句。第二联“愁心爆竹难将去,永夕缸花只自圆”,下句指《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饮沈璧甫斋中》柳诗“银缸当夕为君圆”,钱诗“烛花如月向人圆”。至此诗第二句“画尽寒灰拥被眠”,亦指辛巳上元夜钱诗“微雪疏帘炉火前”句。总而言之,《辛巳除夕》诗为今昔对比之作。景物不殊,人事顿异,牧斋拈笔时,其离合悲欢之感,可以想见矣。

兹移录《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崇祯十五年壬午元日至清明牧斋所作诗于下,盖以释证牧斋此时期内由常熟至苏州迎河东君返家,并略述与惠香一段故事也。

《壬午元日雨雪,读晏元献公壬午岁元日雪诗,次韵》云:

九天冻雨合银河,一夜飞霙照玉珂。飏絮柳催幡胜早,薄花梅入剪刀多。寒威尽扫黄巾垒,杀气平填黑水波。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

《次前韵》云:

玉尘侵夜断星河,油璧车应想玉珂。历乱梅魂辞树早,迷离柳眼着花多。试妆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一曲幽兰正相俪,熏炉明烛奈君何。

《献岁书怀》二首,其一云:

香车帘阁思葱笼,旋喜新年乐事同。兰叶俏将回淑气,柳条刚欲泛春风。对题酒瓮拈重碧,嘱累花幡护小红。几树官梅禁冷蕊,待君佳句发芳丛。

其二云:

香残漏永梦依稀,网户疏窗待汝归。四壁图书谁料理,满庭兰蕙欲芳菲。梅花曲里催游骑,杨柳风前试夹衣。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

寅恪按:上列四诗,第一首指周延儒,其余三首则为河东君而作。牧斋此时憎鹅笼公,而爱河东君,其在明南都未倾覆以前虽不必以老归空门为烟幕弹,然早已博通内典,于释氏冤亲平等之说,必所习闻。寅恪尝怪玉溪生徘徊牛李两党之间,赋咏柳枝燕台诸句,但检其集中又有“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之语(见《李义山诗集·下》“北青萝”),可见能知而不能行者,匪独牧斋一人,此古今所同慨也。

前论牧斋《半塘雪诗》,前首指河东君与己身之关系,后首指周延儒与己身之关系。次韵晏同叔《壬午元日雪诗》指鹅笼公,次前韵诗,则为河东君而作。由是言之,此两首即补充《半塘雪诗》之所未备者。壬午元日诗七八两句“漫忆屯边饶铁甲,西园钟鼓意如何”,钱遵王注已引魏泰《东轩笔录》以释之,自可不赘。第二句“一夜飞霙照玉珂”之“玉珂”,用岑嘉州《和祠部王员外雪后早朝即事》诗“色借玉珂迷晓骑,光添银烛晃朝衣”之典(见《全唐诗》第三函《岑参》卷四),乃指京师百官早朝而言,玉绳时为首辅,应居班首。《次前韵》第二句“油璧车应想玉珂”之“玉珂”,用《李娃传》“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之典,乃指如汧国夫人身份之河东君言,且暗以坠鞭之人自许。故“玉珂”二字,虽两诗同用,然所指之人各殊,牧斋赋诗精切,于此可证。第二联上句“黄巾”指李张,下句“黑水”指建州,盖谓玉绳无安内攘外之才,今居首辅之位,亦即《病榻消寒杂咏》第十三首“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之意也。

关于《次前韵》诗,专为思念河东君而作,自不待言,故钱遵王注本全无诠解,亦不足怪。兹略释之。其实皆浅近易知之典,作此蛇足,当不免为通人所笑也。唯有可注意者,即牧斋虽博涉群籍,而此诗则多取材《文选》,岂以河东君夙与几社名流往还,熟精选理,遂不欲示弱耶?

第一联上句之“梅魂”,指己身,见前论河东君《寒柳》词及论牧斋《我闻室落成,迎河东君居之》诗等节。“辞树早”即去国早之意。下句“柳眼”指河东君,见前引河东君次韵答牧斋《冬日泛舟》诗。“着花多”即“阅人多”之意。综合言之,自伤中年罢斥,并伤河东君亦适人稍晚,虽同沦落,幸得遇合,悲喜之怀,可于十四字中窥见矣。

第二联“试妆破晓萦香粉,恨别先春罩绿波”,上句用玉溪生《对雪》七律二首之二“忍寒应欲试梅妆”(见《李义山诗集·上》)。“忍寒”颇合河东君性格,又义山此首结语云:“关河冻合东西路,肠断斑骓送陆郎”,尤与钱柳当日情事相合。此联上句又用秦仲明诗“惹砌任他香粉妒,萦丛自学小梅娇”(见《全唐诗》第十函秦韬玉《春雪》七律),“萦”字复出谢氏《雪赋》,且秦氏之题为《春雪》,亦颇适当。又“香”字或与惠香有关。下句用《文选》卷一六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先春”者,牧斋于崇祯十四年岁暮别河东君于苏州,而十五年立春又在正月初五日也(见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第七、第八两句“一曲幽兰正相俪,熏炉明烛奈君何”,用谢氏《雪赋》“楚谣以幽兰俪曲”及“燎熏炉兮炳明烛”。“奈君何”者,离别相思之意。“君”则“河东君”之“君”,非第二人称之泛指也。

关于《献岁书怀》一题,其为河东君而作,亦不待言。第一首除第六句“嘱累花憣护小红”,用杜少陵《秋野》五首之三“稀疏小红翠,驻屐近微香”之“香”字(见《杜工部集》卷一四),或指惠香。其余皆不难解,无烦释证也。第二首第三句“四壁图书谁料理”,自是非牧斋藏书之富,而河东君又为能读其藏书之人,不足以当此语,前引顾云美《河东君传》略云:

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古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沈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

及萧伯玉《读牧翁集》七则之五,可以证知也。

第七十八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则为纪当日之事实。兹略考论之于下。

冒辟疆《影梅庵忆语》卷一云:

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寅恪按:“姬”指董小宛),则仍滞黄山。许忠节公赴粤任(寅恪按:“许忠节公”指如皋许直字若鲁,明南都谥忠节者,事迹见《明史》卷二六六及查继佐《国寿录》卷一本传并《明诗综》卷七二小传等。“赴粤任”者,盖指其赴广东惠来县知县任也),与余联舟行。偶一日赴饮归,谓余曰:此中有陈姬某(寅恪按:“陈姬某”指陈圆圆),擅梨园之胜,不可不见。余佐忠节治舟,数往返始得之。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衣椒茧时背,顾湘裙,真如孤鸾之在烟雾。是日宴,弋腔红梅以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乃出之陈姬身口,如云出岫,如珠在盘,令人欲仙欲死。漏下四鼓,风雨忽作,必欲驾小舟去。余牵衣订再晤。答云:光福梅花如冷云万顷,子能越旦偕我游否?则有半月淹也。余迫省觐,告以不敢迟留。故复云:南岳归棹,当迟子于虎疁丛桂间,盖计其期八月返也。余别去,恰以观涛日奉母回。至西湖,因家君调已破之襄阳,心绪如焚。便讯陈姬,则已为窦霍豪家掠去,闻之惨然。及抵阊门,水涩舟胶,去浒关十五里,皆充斥不可行。偶晤一友,语次有佳人难再得之叹。友云:子误矣,前以势劫去者,赝某也。某之匿处,去此甚迩,与子偕往。至果得见,又如芳兰之在幽阁也。相视而笑曰:子至矣,子非雨夜舟中订芳约者耶?曩感子殷勤,以凌遽不获订再晤。今几入虎口得脱,重晤子,真天幸也。我居甚僻,复长斋,茗碗炉香,留子倾倒于明月桂影之下,且有所商。余以老母在舟,缘江楚多梗,率健儿百余护行,皆住河干,瞿瞿欲返。甫黄昏而炮械震耳,击炮声如在余舟旁。亟星驰回,则中贵争持河道,与我兵斗,解之始去。自此余不复登岸。越旦,则姬淡妆至,求谒吾母太恭人。见后,仍坚订过其家。乃是晚舟仍中梗,乘月一往相见。卒然曰:余此身脱樊笼,欲择人事之。终身可托者,无出君右。适见太恭人,如覆春云,如饮甘露,真得所天。子毋辞。余笑曰:天下无此易易事。且严亲在兵火,我归,当弃妻子以殉。两过子,皆路梗中无聊闲步耳。子言突至,余甚讶。即果尔,亦塞耳坚谢,无徒误子。复宛转云:君倘不终弃,誓待君堂上画锦旋。余笑云:若尔,当与子约。惊喜申嘱,语絮絮不悉记。即席作八绝句付之。归历秋冬,奔驰万状。至壬午仲春,都门政府,言路诸公,恤劳人之劳,怜独子之苦,驰量移之耗,先报。余时正在毘陵,闻音如石去心,因便过吴门慰陈姬。盖残冬屡趣余,皆未及答。至则十日前复为窦霍门下客以势逼去,先吴门有匿之者,集千人哗劫之。势家复为大言挟诈,又不惜数千金为贿。地方恐贻伊戚,劫出复纳入。余至,怅惘无极!然以急严亲患难,负一女子无憾也。

陈维崧《妇人集》云:

姑苏女子圆圆(冒褒注:“字畹芬”),戾家女子也,色艺擅一时。如皋冒先生常言妇人以姿致为主,色次之。碌碌双鬟,难其选也。惠心纨质,澹秀天然,生平所觏,则独有圆圆耳。崇祯末年戚畹武安侯劫置别室中。侯武人也,圆圆若有不自得者(寅恪按:“武安侯”指田弘遇,盖汉武帝舅田蚡封武安侯。见《史记》卷一〇七、《汉书》卷五二《田蚡传》,此借用古典也)。

张潮《虞初新志》卷一一六次云《圆圆传》云:

圆圆陈姓,玉峰歌妓也,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崇祯癸未岁,总兵吴三桂慕其名,赍千金往聘之,已先为田畹所得。时圆圆以不得事吴怏怏也,而吴更甚。田畹者,怀宗妃之父也,年耄矣。圆圆度流水高山之曲以歌,畹每击节,不知其悼知音之希也。

钮琇《觚剩·燕觚·圆圆传》云:

明崇祯末,流氛日炽,秦豫之间关城失守,燕都震动,而大江以南阻于天堑,民物晏如,方极声色之娱,吴门尤甚。有名妓陈圆圆者,容辞闲雅,额秀颐丰,有林下风致。年十八,隶籍梨园。每一登场,花明雪艳,独出冠时,观者魂断。维时田妃擅宠,两宫不协,烽火羽书,相望于道。宸居为之憔悴。外戚周嘉定伯以营葬归苏(参《明史》卷三〇〇《周奎传》),将求色艺兼绝之女,由母后进之,以纾宵旰忧,且分西宫之宠(寅恪按:“西宫”指田妃),因出重赀购圆圆,载之以北,纳于椒庭。一日侍后侧,上见之,问所从来。后对左右供御,鲜同里顺意者。兹女吴人,且娴昆伎,令侍栉盥耳。上制于田妃,复念国事,不甚顾。遂命遣还。故圆圆仍入周邸。

《吴诗集览》卷七上《圆圆曲》后附马孝升之言曰:

嘉定伯已将圆圆进。未及召见,旋因出永弄宫人,贵妃遂窜名籍中,出付妃父田弘遇家,而吴于田席上见之也。

寅恪按:冒襄于崇祯十五年壬午二月在常州得其父起宗量移之耗,始赴苏州,慰答陈圆圆。及抵吴门,则圆圆已于十日前为外戚门下客以势逼去。又辟疆于前一年,即崇祯十四年辛巳八月十五日在杭州得闻外戚豪家掠去赝鼎之陈圆圆。此两点甚可注意,盖取牧斋《献岁书怀》二首之二第七八两句“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及《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列于《催妆词》四首后,《燕誉堂秋夕》七律前之《田国戚奉诏进香岱岳。渡南海,谒普陀。还朝,索诗为赠》一首,参合时日地域人事三者考之,始知其间实有未发之覆也。

牧斋赠田弘遇诗云:

戚臣衔命报禖祥,玉节金函出尚方。天子竹宫亲望拜,贵妃椒室自焚香。鲸波偃作慈云色,蝗气销为瑞日光。岱岳山呼那得并,海潮音里祝吾皇。

《国榷》卷九八云:

壬午崇祯十五年七月己巳朔癸未皇贵妃田氏薨,辍朝三日(寅恪按:癸未为十五日,但王誉昌崇祯宫词《粉瘦朱愁卧绮栊》一首吴理注云:“七月十六日妃嘱托外家兄弟,而殁。”差误一日,恐因吴理依据妃薨后,次日发表之文告所致耶)。妃父田弘遇,尝任千总,妻吴氏,倡也。养妃为女,能书,最机警。居承乾宫。丁丑旱,上斋宿武英殿半月,俄欲还宫,妃遣人辞曰:政妾诞日,不宜还也(参《崇祯宫词·下·桑林终日望云霓》一首注)。庚辰辛巳间,太监曹化淳买江南歌姬数人,甚得嬖,累月不见妃。妃疏谏,上曰:数月不见卿,学问大进。歌舞一事,祖宗朝皆有之,非自朕始也(寅恪按:孺木此节所记,可参《影梅庵忆语》中所述崇祯十四年中秋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北行事,及《觚剩·圆圆传》载周后对崇祯帝之谓圆圆吴人,且娴昆伎节,并《崇祯宫词·宵旰殷忧且暂开》一首注等)。及薨,上悼恤有加。

牧斋赠田弘遇诗,乃敷衍酬应之作,在《初学集》中实居下品,可不录存,但吾人今日转借此诗,得以判决当时一重公案,亦殊不恶。依“禖祥”及“贵妃”之语,知弘遇此虽称进香岱岳,然实兼为其女田贵妃往普陀礼拜观音,祈求子息繁衍,并祷疾病痊愈。世传普陀为观音居处,由来已久,兹不必深考。检《图书集成·历象汇编·岁功典》卷五四《夏季部汇考·江南志》“吴县”条:“六月十九日为观音成道,进香支硎。”故弘遇于崇祯十四年六月十九日进香完毕后,由普陀还京复命,其向牧斋索诗之时,当在七月间,因此诗列于六月七日,即钱柳茸城结缡诗之后,已过七夕不久所赋之《燕誉堂秋夕诗》之前故也。今此可笑可厌之诗,其作成时间,既可约略推定,则发生一疑问,即牧斋是时热中进取,交结戚畹,似无足怪,但弘遇为武人,应不解牧斋文章之佳妙,何以忽向之求诗?殆借此风雅之举,因便与牧斋有所商询。

《列朝诗集·闰》卷四《杨宛小传》云:

杨宛字宛叔,金陵名妓也,能诗有丽句,善草书。归苕上茅止生。止生重其才,以殊礼遇之。宛多外遇,心叛止生。止生以豪杰自命,知之而弗禁也(寅恪按:此点与牧斋之待河东君者相同。岂牧斋亦自命为豪杰耶?一笑!又止生之目宛叔为“内子”,与牧斋亦相同。见下引朱竹垞所记)。止生殁,国戚田弘遇奉诏进香普陀,还京,道白门,谋取宛而纂其赀。宛欲背茅氏他适,以为国戚可假道也,尽槖装奔焉。戚以老婢子畜之,俾教其幼女。戚死,复谋奔刘东平(寅恪按:“刘东平”指刘泽清)。将行,而城陷,乃为丐妇装,间行还金陵,盗杀之于野。宛与草衣道人为女兄弟,道人屡规切之,宛不能从。道人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宛叔终坠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寅恪按:此条下所选宛叔诗有“即事二首寄修微”一题。同书同卷所选“草衣道人”王微诗有《近秋怀宛叔》《冬夜怀宛叔》《怀宛叔》《过宛叔梦阁》《梦宛叔》等题,可证牧斋“宛与道人为女兄弟,道人屡规切之”之语为不虚矣。)

《明诗综》卷九八《杨宛小传》下附《诗话》略云:

止生得宛叔,深赏其诗,序必称内子。既以谴荷戈,则自诩有诗人以为戍妇。兼有句云:家传傲骨为迂叟,帝赍词人作细君。可云爱惜之至。其行楷特工,能于瘦硬中逞姿媚,洵逸品也。

《列朝诗集·闰》卷四《草衣道人王微小传》略云:

微字修微,广陵人,七岁失父,流落北里。长而才情殊众,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所与游,皆胜流名士。已而忽有警悟,皈心禅悦。布袍竹杖,游历江楚。归而造生圹于武林,自号草衣道人,有终焉之志。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奸,乃归于华亭颍川君(寅恪按:“颍川君”指许誉卿)。颍川在谏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颍川君哭之恸。君子曰:修微青莲亭亭,自拔淤泥,昆冈白璧,不罹劫火,斯可谓全归,幸也。修微樾馆诗数卷,自为叙曰: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山水,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诗也。诗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

《明诗综》卷九八《王微小传》云:

微字修微,扬州妓。皈心禅悦,自号草衣道人。初归归安茅元仪,晚归华亭许誉卿,皆不终。

张岱《石匮书后集·戚畹世家门》“田弘遇”条云:

田弘遇广陵人,毅宗田贵妃兄也(寅恪按:张氏作“兄”而不作“父”,恐是传闻之误),封都督。妃有宠,弘遇窍弄威权,京城侧目。南海进香,携带千人,东南骚动。闻有殊色,不论娼妓,必百计致之,遣礼下聘,必以蠎玉珠冠,啖以姬侍。入门三四日,即贬入媵婢,鞭笞交下。进香复命,歌儿舞女数百人礼币方物载满数百余艘。路中凡遇货船客载,卤掠一空,地方有司不敢诘问。崇祯十五年田妃死,宠遇稍衰。又以弱妹送入宫闱,以备行幸。甲申国变,不知所终。

《枣林杂俎·和集·丛赘》“田弘遇”条云:

弘遇挟势黩横,朝贵造请,权出嘉定周氏上。辛巳来江南,过金陵,收子女异亡算。故太学吴兴茅元仪妾杨宛,本吴娼也,善琴书,弘遇至茅氏,求出见,即胁以归。壬午道临清,几陷敌,潜免。八月贵妃薨,稍敛戢。明年奏进其少女,年十四,有殊色,从杨宛学琴,曲不再授。先帝纳之,数日不朝。

王士祯《池北偶谈》卷一一“张文峙”条(参金匮山房本《有学集》卷三二《明士张君文峙墓志铭》)云:

张可仕字文寺,更字文峙,字紫澱。楚人,家金陵。能诗,与归安茅元仪善。茅死,有姬杨宛,以才色称。戚畹田弘遇欲得之,以千金寿文寺,求喻意。文寺绝弗与通。

据此,田弘遇实于崇祯十四年辛巳秋间,由普陀进香复命过南京时,取杨宛叔以归。弘遇之待宛叔,可与张陶庵所记相印证也。揆以钱茅交谊之笃挚,牧斋必不至如郦况之卖交,而为张紫澱之所不为者。但受之当时号称风流教主,尤在与河东君发生关系之后,韵事佳话,流传远近,弘遇固非文士,若无专家顾问,则无以品题才艺之名姝,牧斋之被田弘遇访问,或即在此际。盖此际宫中周后袁妃皆与田妃竞宠,田以解音乐,工书画,容色之外,加以艺能,非周袁所可及。此点姑不广引,即观吴骏公《永和宫词》(见《梅村家藏稿》卷三)云:

雅步纤腰初召入,钿合金钗定情日。丰容盛鬋固无双,蹴踘弹棋复第一,上林花鸟写生绡,禁本钟王点素毫。杨柳风微春试马,梧桐露冷暮吹箫。

及王誉昌著吴理注《崇祯宫词》有关田妃诸条,可以证知。唯是时田妃已久病,其父自应求一色艺兼备之替人,以永久维持其家族之恩宠。弘遇当时或者询求牧斋以江左名姝中孰为最合条件者,恐田先举宛叔询钱,非由牧斋之推荐也。

又据冒辟疆于崇祯十四年中秋日在杭州得闻假陈圆圆被劫一事言之,则田弘遇此次名为往南海普陀进香,实则在江南采进佳丽,亦可称天宝中之花鸟使。更由是推论,田弘遇本人于崇祯十四年自身在江南访求佳丽外,次年亦可遣其门客代任此事。田弘遇既有此种举动,周后之父周奎,亦应有类似行为。钮玉樵所记谓崇祯十五年春陈畹芬之被劫,出于周奎,与陈其年陆次云所言田弘遇十五年春使人夺取圆圆北行者,有所不同。马孝升作调停之说,谓周氏先夺畹芬,后又归田氏,月所实于田邸遇见畹芬也(寅恪昔年尝见三桂叛清时招诱湖南清将手札,署名下钤一章,其文为“月所”二字。初视之,颇不能解,后始悟“所”字本义为“代木声”。见《说文解字·斤部》。旧说谓月中斫桂者为吴刚。见《酉阳杂俎·天咫》。故三桂之称“月所”与其姓名相关应。吴氏之以“月所”为称,不知始于何时,若早有之,则可谓后来杀明永历帝即桂王之预兆。若桂王被害以后,更用此章,是以“斫桂”自许,狠毒无耻,莫以复加,当亦洪亨九之所不为者也。《清史稿》卷四八〇《吴三桂传》云:“字长伯。”“月所”之称,世所罕知,因附记于此,以供参考)。其说自亦可通。鄙意此重公案,个性之真实,即崇祯十五年春在苏州劫陈圆圆者,为周奎抑或田弘遇之门客,虽难考定,然通性之真实,即当日外戚于崇祯十四五年间,俱在江南访求佳丽,强夺豪取,而吴会之名姝罹此浩劫者,应不止宛叔畹芬一二人而已。然则牧斋“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之语,盖有不胜感幸之意存于其间,今日读此诗之人,能通解其旨者,恐不多矣。

复检龚鼎孶《定山堂诗集》卷三《金阊行为辟疆赋》云:

共请故人陈夙昔,十年前作金阊客。朱颜锦瑟正当楼,妙舞清歌恒接席。是时江左犹清平,吴趋美人争知名。珊瑚为鞭紫骝马,嫣然一笑逢倾城。虎邱明月鸳鸯桨,经岁烟波独来往。茶香深夕玉纤纤,隋珠已入秦箫掌。窦霍骄奢势绝伦,雕笼翡翠可怜身。至今响屧廊前水,犹怨宁萝溪上春。

芝麓之诗又有“忆君四十是明朝”句,是此篇乃顺治七年庚寅所作(参《影梅庵忆语》“客春三月欲长去盐官”条所述。“客春三月”指顺治七年三月也)。上溯十年之前,即崇祯十四年辛巳,正是杨宛叔及假陈畹芬为外戚豪家劫载北行之岁,次年春真陈沅又被戚畹门客掠夺赴京,故龚芝麓及张陶庵所述崇祯十四十五年间外戚侯家在江左访取佳丽事,可与牧斋《献岁书怀》诗相证,而龚诗“窦霍骄奢势绝伦,雕笼翡翠可怜身”,乃钱诗“传语雕笼好鹦鹉,莫随啁哳羡群飞”之注脚也。

寅恪偶发现关于杨宛叔最有趣之资料,即杨龙友文骢《洵美堂诗集》卷四《杨宛叔四十寿》七律一首。兹参合其他材料略论之,以备一重公案。

其诗云:

瑶岛神仙谪碧空,奇才屈作女英雄。文成五彩争娲石,笔擅千秋夺卫风。曾把兵符生敌忾,尝持桴鼓佐军戎。蛾眉剑侠非闲气,闲气生成付令公。

寅恪按:此诗列于《寿眉公老师八十初度》七律前第四题。据前引眉公子梦莲所撰其父年谱,眉公八十为崇祯十年丁丑,是宛叔在眉公八十生日以前,其年约为四十。

《列朝诗集·丁》卷一三下《茅待诏元仪小传》云:

止生好谭兵,通知古今用兵方略及九边阨塞要害。口陈手画,历历如指掌。东事急,慕古人毁家纾难,慨然欲以有为。高阳公督师,以书生辟幕僚,与策兵事,皆得要领。尝出塞相视红螺山,七日不火食,从者皆无人色,止生自如也。高阳谢事,止生亦罢归。先帝即位,经进《武备志》,且上言东西夷情、闽粤疆事及兵食富强大计。先帝命待诏翰林,寻又以人言罢。己巳之役,高阳再出视师,半夜一纸催出东便门,仅随二十四骑,止生腰刀匹马以从。四城既复,牒授副总兵,治舟师,略东江。旋以兵哗下狱,戍漳浦。东事益急,再请募死士勤王,权臣恶之,勒还不许。早夜呼愤,纵酒而卒。

夫宛叔之奔田国戚,在崇祯十四年辛巳,据龙友《寿宛叔四十》诗题,可知是时年过四十,宜乎田氏“以老婢子畜之”。孙承宗以大学士资格出镇山海,经略蓟辽,第一次在天启二年壬戌至五年乙丑,第二次在崇祯二年己巳至四年辛未(见《明史》卷二五〇《孙承宗传》,《列朝诗集·丁》卷一一《少师孙文正公承宗小传》及《初学集》卷四七上下两卷《孙公行状》),止生之得罪遣戍漳浦,在孙氏第二次经略蓟辽之后,眉公八十生日之前,斯时间之约略可以推定者。龙友诗末二句,盖以宛叔比红拂,李靖比止生,或更疑以孙高阳比杨素,然宛叔非出自孙家,比拟不伦,或说未谛也(见《太平广记》卷一九三《虬髯客传》。又可参《新唐书·宰相表·上》“贞观二年戊子”栏所载:“庚午刑部尚书李靖检校中书令。”及同书卷六七《李靖传》并《隋书》卷一八《杨素传》)。

又《初学集》卷一七《茅止生挽词》七绝十首,其四云:

千貔貅拥一书生,小袖云蓝结队行。鞍马少休歌舞歇,西玄青鸟恰相迎(自注:“君有西玄青鸟记,记其妾陶楚生登真降乩之事”)。

其八云:

明月西园客散时,钱刀意气总堪悲。白头寂寞文君在,泪湿芙蓉制诔词(自注:“钟山杨宛叔制石民诔词,甚工”)。

寅恪按:前一首“云蓝”二字遵王无释。检萨天锡《都剌雁门集》卷一《洞房曲》云:

峭寒暗袭云蓝绮,鲛帐愔愔夜如水。

牧斋殆用此典。“西玄”之本事,见遵王注,兹不备引。牧斋此诗可证止生崇祯二年出塞时,宛叔实曾随从也。

后一首第二句,遵王无释,实出《乐府诗集》卷四一《白头吟本辞》:“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之语。第三句据《西京杂记》卷三所云:

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牧斋诗“白头”二字,自是指“白头吟”而言,盖止生卒于崇祯十三年庚辰,宛叔是时虽为年过四十之半老徐娘,但其发当尚未苍白,恐后人误会牧斋诗旨,故特辨之。又《有学集》卷七《高会堂诗集·茸城惜别兼与霞老订看梅之约》诗“许掾来何暮,徐娘发未宣”一联,遵王注云:

陆德明易说卦释文,寡发如字,本又作宣,黑白杂为宣发。

考此诗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见《高会堂诗集》牧斋自序),是岁河东君年三十九,与宛叔制石民诔词时年岁约略相当,河东君发既未宣,则宛叔之发亦应如是,且古今明姝无不善于修饰,即使宣发,亦可染刷,此乃牧斋挽止生诗“白头文君”句,实指《白头吟》言之旁证也。第四句遵王注虽已引《西京杂记》,但只释“诔词”,而不及“芙蓉”。检《西京杂记》卷二,此条复有“脸际常若芙蓉”之语,故牧斋诗《泪湿芙蓉》一辞,巧妙工切,遵王似未能知也。

又顾云美《河东君传》云:

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潇洒,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

寅恪按:《世说新语》“品藻”类云:

诸葛瑾弟亮及从弟诞,并有盛名,各在一国,于时以为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

然则当明之季年,江左风流佳丽,柳如是王修微杨宛叔三人,钱受之得其龙,许霞城得其虎,茅止生得其狗。王杨终离去许茅,而柳卒随钱以死,牧斋于此,殊足自豪,亦可使当日及后世为河东君作传者,不必如《列朝诗集》之曲笔为王杨讳也。

(十八)

抑更有可附论者,《有学集》卷一三《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七及三十八云:

夜静钟残换夕灰,冬缸秋帐替君哀。汉宫玉釜香犹在,吴殿金钗葬几回。旧曲风凄邀笛步,新愁月冷拂云堆。梦魂约略归巫峡,不奈琵琶马上催(自注:“和老杜生长明妃一首”)。秦淮池馆御沟通,长养妖娆香界中。十指琴心传漏月,千行佩响从翔风。柳矜青眼舒隋苑,桃惜红颜堕汉宫。垂老师师度湘水,缕衣檀板未为穷(自注:“和刘平山师师垂老绝句”)。

寅恪按:此两首列于《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及《为河东君入道而作》诸诗后。和杜一首为董白作,和刘一首为陈沅作。牧斋所以如此排列者,不独因小宛畹芬与河东君同为一时名姝,物以类聚,既赋有关河东君三诗之后,遂联想并及董陈,亦由己身能如卢家之终始保有莫愁,老病垂死之时,聊借此自慰,且以河东君得免昆冈劫火为深幸也。至畹芬本末,梅村之《圆圆曲》实已详备。其他吴诗所未言及之事,如《小说月报》第六卷第十一号况夔笙周颐《陈圆圆事迹》所载等,恐多出世人附会,不必悉为实录也。小宛之非董卾妃,自不待言(详见《小说月报》第六卷第九号及第十号孟心史森《董小宛考》及《明元清系通纪》清初三大疑案《世祖出家事考实》),当时所以有此传说者,恐因“顺治十七年八月壬寅(十九日)皇贵妃董卾氏薨,辍朝五日。甲辰(二十一日)追封董卾妃为皇后”,及“是岁停秋谳,从后志也”等事(见《清史稿》卷五《世祖纪》及同书卷二二〇《后妃传·孝献皇后栋卾氏传》等),举国震惊,遂以讹传讹所致也。至董卾妃之问题,亦明末清初辽东汉族满化史中一重公案,兹限于本文范围,故不具论。

又《梅村家藏稿》卷二〇诗后集《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八首之八云:

江城细雨碧桃村,寒食东风杜宇魂。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此绝后半十四字,深可玩味。盖“侯门”一辞,出《云溪友议·上》“襄阳杰”条崔郊诗“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然则小宛虽非董卾妃,但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称其病死,乃讳饰之言欤?此事数十年来考辨纷纭,于此不必多论,但就《影梅庵忆语》略云:

三月之杪,久客卧雨,怀家正剧,晚霁龚奉常,于皇,园次过慰,留饮。因限韵各作诗四首,不知何故,诗中咸有商音。三鼓别去,余甫着枕,便梦还家,举室皆见,独不见姬。急询荆人,不答。复遍觅之,但见荆人背余下泪。余梦中大呼曰:岂死耶?一恸而醒。姬每春必抱病,余深疑虑。旋归,则姬固无恙。因闲述此相告,姬曰:甚异,前于是夜梦数人强余去,匿之幸脱。其人狺狺不休也。讵知梦真而诗签咸来相告哉!

可知辟疆亦暗示小宛非真死,实被劫去也。观牧斋“吴殿金钗葬几回”之语,其意亦谓冒氏所记述顺治八年正月初二日小宛之死(见《影梅庵忆语》及《文艺月刊》第六卷第一期圣旦编《董小宛系年要录》等)乃其假死,清廷所发表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卾妃之死,即小宛之死,故云“葬几回”,否则钱诗辞旨不可通矣。

又辟疆影梅庵之名不识始于何时?其命名之由,亦不易知(拜鸳楼本《影梅庵忆语》略云:“余家及园亭,凡有隙地皆植梅。春来早夜出入,皆烂漫香雪中。姬于含蕊时,先相枝之横斜,与几上军持相受。或隔岁便芟剪得宜,至花放,恰采入供。使冷韵幽香恒霏微于曲房斗室。”又云:“姬最爱月,每以身随升沈为去住。”同书附录叶南雪衍兰《董君小传》云“性爱梅月,妆阁遍植寒香,月夜凭栏,恒至晓不寐”等条,可供参考),唯姜白石《疏影词》云: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适与牧斋《和杜老生长明妃》一首不期冥会,亦奇矣哉!

复次,前第三章论河东君与宋辕文之关系节,引钱肇鳌《质直谈耳》述河东君为松江知府所驱,请辕文商决一事。其文云:

案置古琴一张,倭刀一口,问辕文曰:为今之计,奈何?辕文徐应之曰:姑避其锋。如是大怒曰:他人为此言,无足怪,君不应尔。我与君自此绝矣。持刀斫琴,七弦俱断,辕文骇愕出。

据钝夫所记及辟疆自述,则畹芬小宛与辟疆之关系,亦同河东君之于辕文,辕文负河东君,辟疆复负陈董。辕文为人自不足道,辟疆恐亦难逃畏首畏尾之诮。但陈董柳三人皆为一时名姝,陈董被劫,柳则独免,人事环境,前后固不相似,而河东君特具刚烈性格,大异当时遭际艰危之诸风尘弱质,如陈董者,实有以致之。吾人今日读牧斋垂死时所赋关涉柳陈董之诗,并取冒钱宋对待爱情之态度以相比较,则此六人,其高下勇怯,可以了然矣。

复次,《痛史》第二十种附录《纪钱牧斋遗事》云:

先年郡绅某黄门,尝纳其同年亡友妾。虽本校书,终伤友谊。绅称清流,竟无议之者,亦士大夫之耻也。

寅恪按:“某黄门”疑指许誉卿,“其同年亡友”疑指申绍芳。

《板桥杂记·中》云:

玉京有妹曰敏,颀而白如玉肪,风情绰约,人见之,如立水晶屏也。亦善画兰鼓琴,对客为鼓一再行,即推琴敛手,面发赪。乞画兰,亦止写筱竹枝兰草二三朵,不似玉京之纵横枝叶,淋漓墨沉也。然一以多见长,一以少为贵,各极其妙,识者并珍之。携来吴门,一时争艳,户外屡恒满。乃心厌市嚣,归申进士维久。维久宰相孙,性豪举,好宾客,诗文名海内,海内贤豪多与之游。得敏,益自喜为闺中良友。亡何,维久病且殁,家中替。后嫁一贵官颍川氏,三年病死。

检《明史》卷二一八《申时行传》末云:

孙绍芳,进士,户部左侍郎。

同书卷二五八《许誉卿传》略云:

许誉卿字公实,华亭人,万历四十四年进士,授金华推官,天启三年征拜吏科给事中。赵南星高攀龙被逐,誉卿偕同列论救,遂携秩归。庄烈帝即位,起兵科给事中。薛国观讦誉卿及同官沈唯炳东林主盟,结党乱政,誉卿上疏自白,即日引去。七年起故官,历工科都给事中。誉卿以资深,当擢京卿,升希体仁意,出之南京。先是福建布政使申绍芳,欲得登莱巡抚,誉卿曾言之升,升遂疏攻誉卿,谓其营求北缺,不欲南迁,为把持朝政也,并及嘱绍芳事。体仁从中主之,誉卿遂削籍,绍芳逮问,遣戍。

《小腆纪传》卷五六《申绍芳传》云:

申绍芳字维烈,长洲人。万历丙辰进士,由应天府教授升部郎。出为山东按察副使,累官户部右侍郎。弘光时,起原官。僧大悲之狱,词连绍芳及钱谦益,二人疏辨,获免。

然则霞城与维烈同为万历丙辰进士,公实历任诸科给事中,号为清流,且与绍芳交好。上引《列朝诗集·王微小传》中,牧斋目霞城为“颍川君”,故综合《痛史》《板桥杂记》《列朝诗集》《小腆纪传》推之,《痛史》所指“某黄门”,殊有为许誉卿之可能。因恐世人读《痛史》者以“某黄门”为陈子龙,故辨之于此,以俟通人之教正。

《初学集》卷二〇上《留惠香》云:

舞衣歌扇且相随(余句见前引,下三首类此)。

《代惠香答》云:

桃花自趁东流水(寅恪按:倪璠注《庾子山集》卷四《咏画屏风》二十四首之九“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牧斋句出此)。

《代惠香别》云:

春水桃花没定期(寅恪按:倪注庾集卷五《对酒歌》:“春水望桃花,春洲籍芳杜。”牧斋句出此)。

《别惠香》云:

花信风来判去期。

《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其一云:

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却扇风光生帐底,回灯花月在床头。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试与鸱夷相比并,五湖今日是归舟。

其二云:

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宫莺啼处为金屋,海燕栖来即玉堂。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

其三云:

数峰江上是郎家,翰苑蓬山路岂赊。立马何人论共载,骖鸾有女喜同车。饭抄云母层层雪,笔架珊瑚段段霞。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

其四云:

画屏屈戍绮窗深,兰气茶香重幄阴。流水解翻筵上曲,远山偏识赋家心。诗成刻烛论佳句,歌罢穿花度好音。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

《春游二首》其一云:

踏青车马过清明,薄霭新烟逗午晴。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春禽欲傍钗头语,芳草如当屐齿生。每向东山看障子,不知身在此中行。

其二云:

韶光是处着芳丛,轣辘香车辗镜中。拂水涧如围绣带,石城山作画屏风。柳因莺浅低迷绿,花为春深历乱红。璧月半轮无那好,碧桃树下小房栊。

寅恪按:以上六题共十首,其作成时间,当不尽依先后排列。鄙意《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实作于《春游》二首之后,因其与《留惠香》及《代惠香答》两题,俱为有关一人之诗,且同用一韵,以便利之故,遂并合四首为一组耳。所以有此揣测者,据《别惠香》诗之“花信风来判去期”及《春游》二首之一之“踏青车马过清明”等句,证以程大昌《演繁露》“花信风”条云“三月花开时风名花信风”,及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清明为三月六日(郑表或有差误,但所差亦不过一二日也),则知惠香之离常熟返苏州,实在十五年三月初六日以后,而《代惠香别》及《别惠香》两题,转列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以前,其非尽依作成时间先后排列,可以无疑也。

综合言之,此六题十首之诗,乃述己身于崇祯十五年初亲往苏州迎接河东君同返常熟,惠香亦伴柳钱至牧斋家,淹留浃月后,始独归苏州之一重公案也。关于惠香一组诸诗,前已有所论证,兹不烦多述。但于此特可注意者,即“舞衣歌扇且相随”之句,盖指惠香此次随伴河东君同来常熟也。

关于《仲春十日自和合欢诗》四首作成之时间及地点,略有可言者,即前二首作于初发苏州舟中,后二首成于抵常熟家内也。《东山酬和集·沈璧甫序》云“壬午元夕通讯虞山,酬和之诗已成集矣”,末署“崇祯十五年二月望日吴门寓叟沈璜璧甫谨序”,可证崇祯十五年正月十五日以前,牧斋尚在常熟。此年二月十日自和合欢诗第一首末句有“五湖今日是归舟”之语,则牧斋发苏州在二月十日。若其至苏迎河东君,在正月下半月者,是留滞吴门,未免过久,故假定牧斋往苏亲迎河东君还家,实在二月朔以后,初十日以前,虽不中,亦不远矣。

第一首第一、第二句“绿波南浦事悠悠,天上人间尽断愁”用江文通《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意谓崇祯十四年冬间别河东君于苏州,独自返常熟,今则亲至苏迎之同归,离而复合,其喜悦之情,可以想见也。第三联“平翻银海填河汉,别筑珠宫馆女牛”,上句意谓今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如天上阻隔牛女之河汉已填平,无复盈盈脉脉相望相思之苦矣。下句出处见刘本沛《虞书》所载“石城在县北五里,阖闾所置美人离宫也”,及“扈城在县北五里,石城东。吴王游乐石城,又建离宫以扈跸,故名”。河东君固是“美人”,我闻室恐不足以当“离宫”,此所以更有绛云楼之建筑耶?

第二首第一、第二两句“绮窗春柳覆鸳鸯,万线千丝总一香”,不甚易解。检《全唐诗》第一函太宗皇帝《咏桃》诗(原注:“一作《董思恭诗》”)云:

禁苑春晖丽,花蹊绮树妆。缀条深浅色,点露参差光。向日分千笑,迎风共一香。如何仙岭侧,独秀隐遥芳。

前论惠香名字中,当有一“桃”字,其籍贯恐是嘉兴。若此两点俱不误,则牧斋此两句乃兼指惠香而言欤?第二联“应有光芒垂禁苑,定无攀折到垣墙”,上句出《太平广记》卷一九八“白居易”条引《云溪友议》(参孟棨《本事诗》“事感类”“白尚书姬人樊素善歌,妓人小蛮善舞”条),其文云:

唐白居易有妓樊素善歌,小蛮善舞。尝为诗曰: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年既高迈,而小蛮方丰艳,因为《杨柳词》以托意曰: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及宣宗朝,国乐唱是词,上问谁词?永丰在何处?左右具以对之,遂因东使命取永丰柳两枝,植于禁中。白感上知其名,且好尚风雅,又为诗一章,其末句云:定知此后天文里,柳宿光中添两星。

前引史料知崇祯十三四五年间,内侍曹化淳、外戚田弘遇周奎等,皆有在江南访求歌姬名伎之举,河东君当时之声誉,亦与陈董不殊,十四年冬至十五年春,养疴苏州,外人宁有不闻之理?故其情势,汲汲可危,牧斋“应有”及“禁苑”之辞,非虚言也。至关于范摅以樊素小蛮为二人,非是,但于此不必考辨。所可笑者,当牧斋赋诗用此典时,其心意中岂以“柳宿光中”之两星,一为河东君一为惠香耶?下句意谓今已与河东君同返常熟家中,必无畹芬被劫之事。噫!牧斋此次至苏迎河东君还家,得免于难,斯为十年前河东君在松江时,所祈求于宋辕文而不可得之事。当崇祯十五年二月十日少伯五湖归舟之际,河东君心中,宜有不胜其感念者矣。此诗第七、第八两句“最是风流歌舞地,石城山色接吴昌”,意谓迎河东君由苏州至常熟也。牧斋用“石城”“吴昌”之典,以西施比河东君,不仅此诗,即如《有美诗》之“输面一金钱”《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春日春人比若耶”,及《禾髯遣饷醉李,戏作二绝句》之一“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等句,皆是例证。当时未发明摄影术,又无油画之像,故今日不敢妄有所评泊,鄙意河东君虽有美人之号,其美之程度恐尚不及顾横波,然在牧斋观之,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者耶?

第三首第一句“数峰江上是郎家”用钱考功《省试湘灵鼓瑟》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见《全唐诗》第四函《钱起》卷三及《云溪友议·中》“贤君鉴”条),牧斋喜用钱氏故实,以示数典不忘祖之意,此点河东君似亦习知,观其依韵和牧斋《人日示内》二首之二,结语云“香灯绣阁春常好,不唱卿家缓缓吟”,可证也(见《有学集》卷二《秋槐诗支集》)。第二句“翰苑蓬山路岂赊”辞涉夸大,然牧斋实足当之,故亦不必苛责。第七、第八两句“宿世散花天女是,可知天又遣司花”,意谓河东君本是“沾花丈室何曾染”之天女(见前引牧斋答河东君访半野堂初赠诗),今则为“皇鸟高飞与凤期”(见上引牧斋《代惠香答》诗),管领群芳之司花,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而非后来作“当家老姥”之比(见《牧斋尺牍·上·与王贻上》四通之一)。读者幸勿误会。由是推论,此诗之作成当在二月十二日,即花朝日,还家时也。

第四首第一句“画屏屈戍绮窗深”用梁简文帝“织成屏风金屈戍”及玉溪生“锁香金屈戍”(见《全梁诗》卷一梁简文帝卷一《乌栖曲》四首之四及李义山诗中“魏侯第东北楼堂郢叔而言别,聊用书所见成篇”),盖与次句“茶香”之“香”有关,殆兼指惠香而言。第七、第八两句“休掷丹砂成狡狯,春宵容易比黄金”,用《神仙传》麻姑过蔡经家故事,自是谓惠香,不可移指河东君。麻姑之过蔡经家,乃暂过,且由王方平之邀请。“春宵”“千金”之语,意在惠香。牧斋赋此诗时之心理颇可笑也。

又关于麻姑之物语,亦略有可论者。《太平广记》卷七《神仙》卷七引葛洪《神仙传·王远传》(参今本《神仙传》卷二《王远传》)云:

麻姑欲见蔡经母及妇等,时经弟妇新产数日,姑见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来。得米,掷之堕地,谓以米祛其秽也。视其米,皆成丹砂。远笑曰:姑故年少也。吾老矣,不喜复作如此狡狯变化也。

同书卷六〇引《神仙传·麻姑传》(参今本《神仙传》卷七《麻姑传》)云:

姑欲见蔡经母及妇侄,时弟妇新产数十日,麻姑望见乃知之,曰:噫!且止勿前。即求少许米,得米便撒之掷地。视其米,皆成真珠矣。方平笑曰:姑故年少,吾老矣,了不喜复作此狡狯变化也。

夫掷米祛秽为道家禁咒之术,至今犹有之。米堕地变真珠,以真珠形色相似之故,至于变丹砂,则形似而色不似。颇疑《王远传》之作成,实先于《麻姑传》,《麻姑传》乃后人所修正者。殊不知真珠在道家其作用远不及丹砂,丹砂可变黄金,于道术之传播关系甚大也。此点兹不必多论,唯钱诗所以用丹砂而不用真珠者,盖因丹砂可炼黄金,牧斋当时欲以东坡“春宵一刻值千金”之句(见《东坡续集》卷二《春夜》七绝)挑逗惠香,故宁取《王远传》而不用《麻姑传》欤?徜此揣测不误,则读受老之诗,而得其真解者,复有几人哉?

关于《春游》二首之时间地点人事三者,颇有可论者。其时间据第一首第一句“踏青车马过清明”及第二首第七句“璧月半轮无那好”之语(郑氏《近世中西史日表》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清明),则知牧斋此次春游当在三月初十日左右也。其地点据第二首“拂水涧如围绣带,石城山作画屏风”一联,则所游之处,必是牧斋之拂水山庄别墅。检《初学集》卷一二崇祯十年丁丑在北京狱中所作《新阡八景》诗之“石城开幛”,并《山庄八景》中之“春流观瀑”“月堤烟柳”“酒楼花信”三题(见《初学集》卷一二《霖雨诗集》),颇可与《春游》二诗相证,故节录于下。

《〈石城开幛〉诗并序》云:

沸水岩之西,崖石削成,雉堞楼橹,形状备具,所谓石城也。列屏列幛,尊严耸起,阡之主山也,故曰石城开嶂。

诗略。

《〈春流观瀑〉诗并序》云:

山泉悬流自三沓石下垂,奔注山庄,汇为巨涧。今旋折为阡之界水,遇风捍勒,逆激而上,则所谓拂水也。

诗略。

《〈月堤烟柳〉诗并序》(此题诗并序前于论《有美诗》时已全引,兹以便于证释,故重录之)云:

墓之前有堤回抱,折如肉环,弯如弓月,士女络绎嬉游,如灯枝之走马。花柳蒙茸蔽亏,如张帷幕,人呼为小苏堤。

月堤人并大堤游,坠粉飘香不断头。最是桃花能烂漫,可怜杨柳正风流,歌莺队队勾何满,舞雁双双趁莫愁。帘阁琐窗应倦倚,红栏桥外月如钩。

《〈酒楼花信〉诗并序》云:

酒楼直山庄之东,平田逶迤,晴湖荡漾,北牗直拂水岩,寸人豆马,参错山椒。红妆翠袖,移动帘额。月堤酒楼,此吾山庄之胜,与众共之者也。

花厌(入)高楼酒泛(上)卮,灯楼共赋艳阳诗。人闲容易催花信,天上分明挂酒旗。中酒心情寒食候,看花伴侣好春时。秾桃正倚新杨柳,横笛朱栏莫放吹。

寅恪按:《春游》第二首“拂水涧如围绣带,石城山作画屏风”乃《石城开幛》及《春流观瀑》二题之缩写,亦牧斋自诩其山庄之奇景,传播于亲知者。无怪周玉绳既游览此胜地,遂有“虞山正堪管领山林耳”之“题目”(见《初学集》卷二〇下《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六,诗及自注),牧斋转因此怨怼阳羡,可谓狐埋狐猾矣。

《春游》第一首“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初视之,亦是春游应有景物之描写,细思之,“桃”恐是指惠香,“柳”则指河东君。河东君虽在病中,然素有不畏寒之特性,此际清明已过,气候转暖,自可衣着轻薄也。前论《有美诗》“画夺丹青妙”句,引汤漱玉《玉台画史》,述河东君画“月堤烟柳”事,谓牧斋此《月堤烟柳》诗“最是桃花能烂熳,可怜杨柳正风流”,乃河东君来归之预兆,并疑河东君爱此联,因绘作图。兹更引申推论之,即桃花杨柳一联,复是此次惠香伴河东君返常熟并偕牧斋春游之预兆。又《月堤烟柳》诗“红栏桥外月如钩”句,与《春游》诗第二首“璧月半轮无那好”句,亦可互相印证,盖符合《春游》诗第一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之所言崇祯十五年三月初六日,即清明后不久,天上月轮形状也。

《酒楼花信》诗“登楼共赋艳阳诗”句中,共赋诗之人自与河东君有关。惠香是否能诗,亦难确言,但今未见河东君诗中有涉及酒楼花信之篇什,尚待详考。至“中酒心情寒食后,看花伴侣好春时”一联,上句与《春游》第一首“踏青车马过清明”句所指之时间正合,下句复是同诗“日射夭桃含色重,风和弱柳着衣轻”一联之注脚。然则“看花伴侣”“共赋艳阳诗”之人可以推知矣。故《酒楼花信》一首,亦与《月堤烟柳》一首,俱有后来修改之痕迹也。

自崇祯十五年壬午三月惠香离常熟返苏州后,河东君在牧斋家中,继续卧病,至十六年癸未暮春始渐次痊复,是年中秋已愈大半,至初冬乃霍然病起矣。兹就牧斋诗中关涉此时期河东君之疾病者,移写于后,前已述者,则仅著其题目并最有关之诗句,其前所未及之篇什,则全录之,略加证释,以供论文者之参究。至若详悉稽考,则寅恪非治带下医学史之专家,故不敢多所妄言也。

《初学集》卷二〇上《东山诗集》卷三《效欧阳詹玩月诗》云:

崇祯壬午八月望,我生六十一中秋。(中略)倦婢鼾睡高,病妇频呻歇。(中略)病妇梦回笑空床,笑我白痴中风狂。(下略)

《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云:

老夫喜失两足蹩,惊呼病妇笑欲噎。炉头松醪酒新热。

《壬午除夕》云:

闲房病妇能忧国,却对辛盘叹羽书。

同书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元日杂题长句》八首,其八云:

春日春人比若耶,偏将春病卸铅华。

《禾髯遗饷醉李,内人开函知为徐园李也。戏答二绝句》其一云:

醉李根如仙李深,青房玉叶漫追寻。语儿亭畔芳菲种,西子曾将疗捧心。

其二云:

不待倾筺写盎盆,开笼一颗识徐园。新诗错比来禽帖,赢得妆台一笑论。

寅恪按:“禾髯”者,即《初学集》卷八五《记清明上河图卷》文中之“嘉禾谭梁生”及此《醉李二绝句》前一题《虫诗十二章读嘉禾谭梁生〈雕虫赋〉而作》诗序中“禾髯进士谭埽”。又此《虫诗》序末署“癸未三月十六日”,牧斋此二绝句后一题为《癸未四月吉水公总宪诣阙,慨然书怀》诗,可知谭梁生以其所著《雕虫赋》请教于牧斋,或同时以徐园李相饷也。至关于徐园李事,兹略引载记,考释之于下。

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三云:

今李脯佳者推嘉庆,吾郡不闻擅是。岂古昔地气不同耶?(寅恪按:《本草纲目》卷二九《果部》“李”条,引韦述《两京记》云:“东都嘉庆坊有美李,人称为嘉庆子。久之,称谓既熟,不复知其所自矣。”可供参考)余少时得尝徐园李实,甘脆异常,而核止半菽,无仁。园丁用石压其根使旁出而分植之,一树结实止三十余枚,视之稍不谨,即摇落成空株矣。以故实甚贵,非豪侈而极意于味者,未始得尝也。

《嘉兴府志》卷五“古迹”门第二“徐长者园”条云:

园在嘉兴。长者宋人,学道术,年八十,治圃栽花,老于此。

同书卷三三“果”类“槜李”条云:

俗名潘园李,大如羌桃。至熟犹青,核最细,味极佳。春秋越败吴于槜李,在石门桐乡之间,遗种至今不绝(乌青文献)。

曹溶静《惕堂诗集》卷四三《槜李》十首,其一云:

净相僧坊起盛名,徐园旧价顿教轻。尝新一借潜夫齿,嚼出金钟玉磬声。

其三云:

滮水蟠根奕叶长,筵前冰齿得仙浆。上林嘉种休相借,验取夷光玉甲香。

其四云:

肤如熟柰能加脆,液较杨梅特去酸。江北江南无别品,倾城倾国借人看。

其十云:

微物何堪鼎鼐陈,公家宣索历时新。年来无复街头卖,愁杀文园病渴人。

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九《鸳鸯湖棹歌》一百首,其十八云:

徐园青李核何纤,未比僧庐味更甜。听说西施曾一掐,至今颗颗爪痕添(原注:“徐园李核小如豆,丝悬其中,僧庐谓净相寺,产槜李,每颗有西施爪痕”)。

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二九“果”部“李”条集解略云:

时珍曰,早则麦李御李,四月熟。迟则晚李,冬季十月十一月熟。又有季春李,冬花春实也。

同书同条“核仁”略云:

令人好颜色(吴普)。治面䵟黑子(苏颂)。

同书同条附方引崔元亮《海上方》云:

女人面䵟,用李核仁去皮细研,以鸡子白和如稀饧,涂之。至旦,以浆水洗去,后涂胡粉。不过五六日,效。忌见风。

同书同条附录《徐李》云:

别录有名未用。曰,生太山之阴,树如李而小。其实青色,无核。熟则采食之,轻身益气延年。时珍曰,此即无核李也。唐崔奉国家有之,乃异种也。谬言龙耳血堕地所生。

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卷三二“果”类“李”条云:

别录下品,种类极多,别录有名未用。有徐李,李时珍以为即无核李云。

然则谭氏于崇祯十六年癸未所饷牧斋之徐园李,殆是李东璧所言季春熟,或四月熟之品种。牧斋既以西施比河东君,夫西施之病,在心痛,不在面䵟,故吴普苏颂崔元亮诸家称列李实核仁之功效,自不必用于“乌个头发,白个肉”之河东君,转可移治“白个头发,乌个肉”或与王介甫同病之牧斋。由是言之,河东君应食李肉,牧斋应食李仁。但据旧籍,多夸诩其无仁,岂梁生之厚赠,专为此际之捧心美人,而没口居士(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总述》)却无福消受耶?

《初学集》卷八二《造大悲观世音像赞》云:

女弟子河东柳氏,名如是。以多病故,发愿舍财造大悲观世音菩萨一躯,长三尺六寸,四十余臂,相好庄严,具慈愍性,奉安于我闻室中。崇祯癸未中秋大悲弟子谦益焚香合掌,跪唱赞曰:有善女人,青莲淤泥,示一切空。疾病盖缠,非鬼非食,壮而相攻。归命大士,造大悲像,瞻礼慈容。我观斯像,黄金涂饰,旃檀斫砻。犹如我身,四大和合,假借弥缝。云胡大悲,绀目遍照,地狱天宫。母陁罗臂,屈信爬搔,亿劫捞笼。而我一身,两目两臂,兀如裸虫,生老病死,八苦交煎,呼天告穷。以是因缘,发大誓愿,悲泪渍胸。因爱生病,因病忏悔,展转钩通。是爱是病,是大悲智,显调伏功。我闻之室,香华布地,宝炬画红。楼阁涌现,千手千眼,鉴影重重。疾苦蠲除,是无是有,如杨柳风。稽首说赞,共发誓愿,木鱼鼓钟,劫劫生生,亲近供养,大慈镜中。

寅恪按:牧斋此文殊饶风趣,但颇欠严肃,足见其平生虽博涉内典,然实与真实信仰无关,初时不过用为文章之藻饰品,后来则借作政治活动之烟幕弾耳。文中嵌用河东君姓氏名号,若“杨”、若“柳”、若“爱”、若“影”、若“如”、若“是”等字甚多,亦可谓游戏之作品。今据此文,得知崇祯十六年癸未中秋前后,河东君之病已大半痊愈,故牧斋有此闲情,为河东君写此种文字。又可证知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夏由松江正式来归钱氏后,至十六年冬绛云楼未建成前,其所居之处,似不在我闻室,盖寝息之室,不应用作供奉此长三尺六寸之大士像,否则乃亵渎神明之举,柳钱二人皆不出此也。但是时河东君所居之室,亦必距离供奉之处极近,借便尚未完全康复之病体,得以朝夕来往礼拜。顾云美称河东君“为人短小,结束俏利”,由是推想,当其虔诚祈祷、伏地和南之际,对兹高大庄严之像,正可互相反映,而与前此之现天女身,散花于净名居士之丈室者,其心理,其动作,其对象,大不同矣。

复次,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三“摄生”类(参章钰补辑本卷三之下子摄生)云:

《端必瓦成就同生要》一卷,《因得啰菩提手印道要》一卷,《大手印无字要》一卷。

此为庚申帝演媟儿法。张光弼《辇下曲》:“守内番僧日念‘吽’(寅恪按:‘吽’当作‘㕩’,非作‘吽’。盖藏语音如是,中土传写讹误。昔亦未知,后习藏语,始得此字正确形读也),御厨酒肉按时供。组铃扇鼓诸天乐,知在龙宫第几重。”描写掖庭秘戏,与是书所云长缓提称“吽”字,以之为大手印要,殆可互相证明。凡偈颂文句,悉揣摩天竺古先生之话言,阅之不禁失笑来。其纸是捣麻所成,光润炫目。装潢乃元朝内府名手匠,今无有能之者,亦一奇物也(寅恪按:此可参权衡《庚申外史》“癸巳至正十三年脱脱奏用哈麻为宣政院使”条)。

寅恪按:遵王所藏此种由天竺房中方术转译之书,当是从牧斋处得来,所附注语,应出牧斋之手,遵王未必若是淹博也。牧斋平生佛教著述中,有《楞严经蒙钞》之巨制。楞严为密宗经典,其咒心实是真梵文,唯前后诸品皆此土好事者,采摭旧译,增饰而成,前于论《朝云诗》第四首“天魔似欲窥禅悦,乱散诸华丈室中”句时,已言及之。故牧斋虽著此书,原与其密宗之信仰无关。但牧斋好蓄异书,兼通元代故实,既藏有“演揲儿法”多种,其与河东君作“洞房清夜秋灯里,共简庄周说剑篇”之事,亦非绝不可能(见第一章引《秋夕燕誉堂话旧事有感》诗)。果尔,则牧斋“因爱生病”之语,殆有言外之意,此赞为游戏之文,尤可证明矣。

又受之本身在崇祯十三年冬以前已多内宠,往往为人诟病,载记流传,颇复不少,可信与否,殊不必征引,亦不必考辨。但间有涉及河东君者,亦姑附录一二条,而阙略其过于猥亵之字句,聊备谈助云尔。唯此等俱出自仇人怨家,文章爱憎者之口,故不敢认为真实也。

王沄《辋川诗钞》卷四《虞山柳枝词》十四首之十一云:

阿难毁体便龙钟,大幻婆毘瞥地逢。何事阳秋书法异,览揆犹自继神宗(自注:“钱注楞严经,不书当代年号甲子,称大元曰蒙古,自纪生于神宗显皇帝某年云。尝学容成术,自伤其体,遂不能御女。其称摩登,盖指姬云”)。

阮葵生《茶余客话》(参陈琰《艺苑丛话》卷九“钱求媚药与柳周旋”条)云:

闻钱虞山既娶河东君之后,年力已衰。门下士有献房中术以媚之者,试之有验。钱骄语河东君曰:少不如人,老当益□。答曰:□□□□,□□□□。闻者嗤之。近李玉洲重华论诗,不喜钱派,有问者,辄曰:□□□□,□□□□。吾即以柳语评其诗可矣。众皆胡卢失笑。

寅恪按:《楞严经》文笔佳妙,古今词人皆甚喜之,牧斋为此经作疏,固不足怪,王氏之说,未免牵强。至若吾山所记,则房帏戏谑之语,唯有天知神知,钱知柳知(参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列传》卷四四《杨震传》。寅恪所以不从袁宏《后汉纪》作“地知”者,盖因牧斋《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诗有“看场神鬼坐人头”之句,用“神”字更较切合也。至《通鉴》卷四九“汉安帝永初四年”条纪此事,则杂糅范书袁纪成文。《通鉴》用袁纪“地”字之故,“天知地知”之语,遂世俗流行矣),非阮葵生李重华辈所能知也。一笑!

《初学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四《灯下看内人插瓶花,戏题四绝句》云:

水仙秋菊并幽姿,插向磁瓶三两枝。低亚小窗灯影畔,玉人病起薄寒时。

浅淡疏花向背深,插来重折自沉吟。剧怜素手端相处,人与花枝两不禁。

懒将没骨貌花丛,渲染遥来惜太工。会得远山浓淡思,数枝落墨胆瓶中。

几朵寒花意自闲,一枝丛杂已烂斑。凭君欲访瓶花谱,只在疏灯素壁间。

寅恪按:牧斋四诗雅而切,殆可谓赵德甫为易安居士写“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图。此时河东君病起,牧斋心情快适,得以推知矣。考河东君适牧斋后,发病于崇祯十四年初冬,延至十六年初冬,始告痊愈,凡历三年之岁月,故牧斋《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之四“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句下自注云:“泛舟诗云,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及《癸未除夕》诗“三年病起扫愁眉,恰似如皋一笑时”(两诗全文俱见下引)。其间轻重转变之历程,今日自不能悉知。要而言之,河东君之病有二。一为心病,一为身病。其心病则有如往来蔡经家麻姑之惠香疗治之矣,其医诊身病如游“贵妇人”之邯郸扁鹊,果为谁耶?

检孙原湘《天真阁集》卷二三《〈红豆庄玉杯歌〉并序》云:

江静萝明经(曾祁),予乙卯同年也。自言高祖处士某,工俞柎之术,《陈确庵先生集》中有传。处士曾为河东君疗疾,宗伯以玉杯为赠,上镌红豆山庄款识,嘱子孙世宝之。后为佗氏所得。静萝踪迹赎还。今夏值君六十寿辰,出以觞客,嘱余作歌纪之。

芙蓉花里开瑶席,象鼻筒深遍觞客。客辞酒酣力不胜,别出佳器容三升。捧出当筵光照彻,酒似丹砂杯似雪。满堂醉眼一时醒,得宝知从我闻室。绛云天姥卧玉床,神仙肘后悬神方。刀圭妙药驻年少,尚书捧杯向仙笑。水精不落鸳鸯杯,一钱不值付劫灰。此杯珍重如山垒,仙人玉山为你颓。何年羽化云雷渺,楚弓楚得何其巧。千金不易此一壶,祖宗口泽儿孙宝。斟君酒,为君歌,颂君玉颜常尔酡。安能眼如鱼目听鸣珂,杯中日月长复长,门前红豆花开香。

及杨钟义《雪桥诗话余集》卷一云:

常熟江湛源精医术,曾疗河东君疾。虞山宗伯以玉杯一为先生寿。子孙世守之。后失去垂三十年。嘉庆间裔孙曾祁复得之,征诗纪事。翁文端为赋红豆山庄玉杯歌云,鲤鱼风起芙蓉里,欲落不落相思子。碧玉杯调九转丹,返魂香晕霞文紫。山庄红豆花开香,尚书风流寿正长。鸺鹠夜叫瑶姬病,骨出飞龙卧象床。此时倘绝尚书席,异日存孤仗谁力。判将三(?)宝谢神医,只为佳人难再得。仙人鸿术生春风,骨青髓绿颜桃红。一服刀圭能驻景,秘方钞得自龙宫。尚书捧杯听然笑,当筵愿比琼瑶报。洞见胸中症瘕来,杯唇湛湛兰英照。绛云转瞚劫飞灰,不及玲珑玉一杯。二百余年明月影,曾经羽化却归来。杯中春色长不老,红豆山庄满秋草。

寅恪按:今《陈瑚遗文》中未见江静萝所称其工医先人之传,但确庵著述留存颇少,此传或已散佚矣。翁遂庵诗亦殊不恶,以其与孙子潇诗为同咏一物之作品,故并录之。

复检光绪修《常昭合志稿》卷三二“医家”类《江德章传》云:

江德章字湛源,其先自浙来虞,德章善医,以术行何市。病者或不与值,虽诊视数十次无吝色。市多盗,独相戒勿入江先生宅。文虎其元孙也。

同书卷三〇“文学”类《江文虎传》略云:

江文虎字思骏,号颐堂,何市人。父朝,字侪岳,好施与负气。子曾祁,字静萝,副贡生,亦工文章。

然则医治河东君病之人,其一确是江德章。湛源后裔既有“红豆庄玉杯”为物证,自可信也。至玉杯之器乃明代士大夫家多有,牧斋家藏玉杯,见于旧籍者亦不少,兹略录之,以供研究当日社会风俗者之参考。

《虞阳说苑·甲编·张汉儒疏稿》云:

一恶。钱谦益乘阉党崔呈秀心爱顾大章家羊脂白玉汉杯,著名一捧雪,价值千金。谦益谋取到手,又造金壶一把一齐馈送,求免追赃提问。通邑诽笑证。

寅恪按:白玉杯自可称“一捧雪”,如传奇戏剧中所述者(参黄文旸《曲海总目提要》卷一九李元玉撰“一捧雪”条)。汉儒盖以世俗所艳称之宝物,耸动权贵,借诬牧斋,其不可信,固不待论也。

董潮《东皋杂钞》卷三(参《牧斋遗事》“顺治二年乙酉豫王兵渡江南”条)略云:

《柳南随笔》载乙酉五月,豫王兵渡江,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以南京迎降。王引兵入城,诸臣咸致礼币,有至万金者,钱独致礼甚薄,盖表己之廉洁也。其所具柬,前细书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臣钱谦益百叩首谨启上贡计开,蟠龙玉杯一进。宋制玉杯一进。右启上贡,又署顺治二年五月二十六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翰林学士臣钱谦益。郡人张滉与豫王记室诸暨曾王佐善,因得见王铎以下送礼帖子,而纪之以归。

寅恪按:依上所述,既有人证,自当可信。但谓牧斋借此薄礼,以表己之廉节,则殊不然。盖牧斋除精椠书籍外,实无其他珍品,而古籍又非多铎所能欣赏故也。

复次,前论惠香有为卞玉京之可能时,曾引吴梅村《过玉京道人墓》诗传,其中有“过浙江,归东中一诸侯。不得意。乞身下发,依良医保御氏于吴中。保御者,侯之宗人。筑别宫,资给之良厚”等语。良医保御氏即郑钦谕。《梅村家藏稿》卷五〇《保御郑三山墓表》略云:

郑之先,始于司空公,为宋天圣间名臣。建炎南渡,武显大夫有扈跸功,赐田松陵。子孙习外家李氏带下医,遂以术著。君堂构于程朱之学,和缓之技,咸有师承,相传五百余载,为士族,为名家。君自少攻诗书,镞言行。其于医也,发挥精微,行之以诚心恻怛,名乃益起。千里之内,巨公贵游,辎軿接迹,书币交错于庭,君造请问遗无虚日。中厨日具十人之馔,高人胜流,明灯接席,评骘诗文书画为笑乐。君讳钦谕,三山其字,晚自号初晓道人。

可知郑三山以名医而兼名士,河东君以名姝而兼名士,牧斋则又是当日之钜公胜流,吴江常熟同隶苏州府,既在“千里之内”,其间自有往来。检《钱牧斋先生尺牍》卷二《致瞿稼轩》第九通云:

剧甚佳,不可不看。三山讬相邀甚切,今日亦当一赴,以慰其意也。诗稿附去,即发下为妙。

及第十通云:

询知贵恙已霍然,未及面晤,为愧。犬子亦向安矣。

据“诗稿附去,即发下为妙”之语,知为崇祯十六年癸未冬,稼轩为牧斋刊印《初学集》时事。又据“询知贵恙已霍然”及“犬子亦向安矣”等语,又足证此邀牧斋观剧之“三山”,即当日良医吴江郑钦谕无疑。郑氏何时来常熟,未能考悉,但崇祯十六年癸未冬间,确在常熟。既为稼轩及孙爱诊病,而不言及河东君者,盖此际河东君病已痊愈,无烦郑氏诊视之故。然则河东君之病,岂是此五百载家传带下医之初晓道人所主治,而受玉杯报酬之江湛源不过为会诊者欤?又《玉京道人诗传》谓云装依三山于吴中,三山筑别馆厚资给之。《梅村诗话》又言顺治八年辛卯春,玉京访梅村于娄东,共载横塘。此虽俱是明南都倾覆后之事,但可推知三山家亦在苏州。河东君于崇祯十四年冬,留居苏州疗疾,至十五年春,惠香伴送返常熟。此重公案,岂与五百载家传之带下医有关耶?均俟详考。

兹述河东君自崇祯十四年初冬阅时三年之病已讫,尚有入道一事,可附论于此,以求教当世读钱诗之君子。

顾云美《河东君传》略云:

癸卯秋下发入道。宗伯赋诗云(详见下引),明年五月二十四曰,宗伯薨。

寅恪按:云美所记河东君入道在癸卯之秋,殊与牧斋原诗辞旨不合。今移录原诗,略加释证,非仅正顾氏之误,并见即与牧斋关系密切及对河东君极表同情之人,如云美者,其所纪述,尚有疏舛,何况他人耶?甚矣哉!考史读书之难也。

《有学集》卷一四《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有三诗为河东君而作,即第三十四首题作《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宴旧事》,第三十五及第三十六两首,题作二首《为河东君入道而作》。其第三十四首前已论释,不须更赘。第三十五及第三十六两首,牧斋所以排列于第三十四首之后者,非仅因此两首俱属追述河东君之入道,实在崇祯十三年庚辰冬后一年,即十四年初冬卧病起,至十六年癸未初冬病愈止。凡历三年之时间故也。诗云:

一剪金刀绣佛前,裹将红泪洒诸天。三条裁制莲花服,数亩诛锄罢䅉田。朝日妆铅眉正妩,高楼点粉额犹鲜(顾苓《河东君传》引此诗“粉”作“黛”)。横陈嚼蜡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鹦鹉疏窗昼正长。又教双燕语雕梁。雨交澧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斫却银轮蟾寂寞,捣残玉杵兔凄凉(寅恪按,此二句钱遵王注本作“初着染衣身体涩,乍抛稠发顶门凉”。顾云美《河东君传》所引亦同,恐是初稿如此。今诸本互异者,岂因语太质直,河东君见之不喜,牧斋遂加以修改耶)。萦烟飞絮三眠柳,飏尽春来未断肠(寅恪按,遵王本“断”字下注“短”字,疑出牧斋之手,如上引出庄八景《酒楼花信》诗之例,非遵王后加也)。

寅恪按:第三十五首结句“三冬枯木禅”之语,遵王已引“五灯会元”俗汉庵主“枯木倚寒岩,三冬无暖气”之言为释,甚是。但仅为古典,尚未尽牧斋诗句之今典。盖河东君起病于崇祯十四年初冬,至十六年初冬病愈,共历三冬故也。至俗汉庵主“三冬”二字之意,乃通常世俗寒冬之谓。若以《汉书·列传》卷三五《东方朔传》王先谦补注及杨树达窥管等专家所言衡量之,则大可不必矣。前引河东君和牧斋《小至日京口舟中》诗“首比飞蓬鬓有霜”句,可证河东君卧病之时,牧斋既无元微之“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慢簪绿丝丛”及“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之乐(见《才调集》卷五“离思”六首之一及二),故不如“一剪金刀绣佛前”及“乍抛稠发顶门凉”,借口入道较为得计。卞玉京归东中一诸侯,不得意,进其婢柔柔奉之,乞身下发(见前引《梅村家藏稿》卷一〇《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诗传及《梅村诗话》“女道士卞玉京”条),与河东君此时病中之事,颇相类似。至“又教双燕语雕梁”句及“雨交澧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一联,则“双燕”句用前释《癸未元日杂题长句》八首之八“晚帘双燕入卢家”句,所引刘方平诗“双燕入卢家”之语。“澧浦”句遵王已引《山海经·中山经》“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为释,俱是两女共嫁一夫之古典。“何曾湿”乃牧斋表明心迹,自谓与惠香实无关系之意,读之令人失笑。“别有香”句,标出惠香之名字,更与玉京进柔柔之事,尤为相近。此等举措,固为当日名姝应付夫主之一公式也。

关于绛云楼事,前于第二章论河东君原名中必有一“云”字。本章论牧斋卖两《汉书》于谢三宾,并论女性之惠香,其名中必有一“桃”字及河东君妹杨绛子事等节,已略言之。此点可参拙著《元白诗笺证稿》附论乙《白乐天之思想行为与佛道教关系》一文中谓韩退之有二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然则绛云楼之命名,不仅专指河东君而言,更兼寓惠香之名。若所揣测不误,是牧斋野心极大,自比昌黎,欲储两阿娇于一金屋,亦甚可笑矣。牧斋所作《绛云楼诗》八首,除自注外,更有遵王注释。且诗中所用典故,多出陶宏景《真诰》,读者苟取隐居之书参证之,自能得其出处。故此等皆不须详引。兹仅就其特有趣之古典及当日之今典,略为疏通证明而已,实不须亦不必多论也。

《初举集》卷二〇下《东山诗集》卷四《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八首其一云:

负戴相将结隐初,高榆深柳惬吾庐。道人旧醒邯郸梦,居士新营履道居。百尺楼中偕卧起,三重阁上理琴书。与君无复论荣观,燕处超然意有余。

寅恪按:此诗第一联上句,自是用沈既济《枕中记》(见《文苑英华》卷八三三记三七《寓言》,并参《太平广记》卷八二引陈翰《异闻集》“吕翁”条及汤显祖《邯郸记》),人所习知。下旬遵王引白乐天《池上篇·序》为释,亦无待论。当牧斋赋此诗时,政敌之鹅笼公既死,帝城之陈子公颇多,谋求起用,不遗余力。卢生枕中之梦方酣,言不由衷,甚为可笑。但其《永兴寺看绿萼梅》诗有“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新妆萼绿华”之语,鄙意倘取“道人未醒罗浮梦”,以易“道人旧醒邯郸梦”,则更切合当日情事。如此集句,钱柳二人地下有知,应亦欣然赞许欤?

又牧斋平生以宰相自许,崇祯元年阁讼问题,人所习知,可不必论。兹略取其在崇祯以前涉及卢生之梦者数条,以资谈助。

《牧斋外集》卷二五《南北记事题词》云:

余初登第,谒见冢宰立山孙公(寅恪按,“立山孙公”指孙丕扬,但尚未知其有“立山”之称。检赵南星《味檗斋文集》卷一一《明吏部尚书赠太子太保孙清简公墓志铭》云:“公字文中,号立峰。”亦曾为吏部尚书。岂牧斋混淆两孙之号,而“山”字又为“峰”字之误写耶?俟考),公谬以余为可教,执手训迪,以古名宰相相期许。

《列朝诗集·丁》卷一一《申少师时行小传》略云:

余为书生,好谈国政。登朝后,以词林后辈谒少师于里第。少师语次,从容谓曰,阁臣委任重,责望深,每事措手不易。公他日当事,应自知之,方谓老夫之言不谬也。

《初学集》卷八四《书邹忠介公贺府君墓碑后》(寅恪按,光绪修《丹阳县志》卷一九《贺学仁传》云:“贺学仁字知忍”)略云:

应山杨忠烈令常熟。官满,不能赁车马,公质贷为治装。杨公被急征,语所亲曰,江左更安得一贺知忍乎?辛酉冬,余报命北上,公病亟矣,执手榻前,气息支缀,谆谆念主幼时危,国论参错,而以枝柱嘱余。

牧斋于万历三十八年二十九岁,天启元年四十岁,崇祯十六年绛云楼建筑时六十二岁。由是言之,“旧醒邯郸梦”之“旧”字,固甚确切,但“醒”字,则全为虚语也。

复次,《有学集》卷三一《何君实墓志铭》略云:

余年二十偕兄(指君实)读书破山寺,山门颓敝,护世四王架坏梁木为坐。余拉兄度涧穿岭,一日数过其前。兄梦四王语曰,公等幸勿频出,出则我等促数起立,殊仆仆也。傭书人郭生妇病,祷城隍神,神凭而语曰,乞钱相公一幅名刺来,我贳汝。郭生叩头乞哀,余笑而斥之。兄曰,安知不然?代余书名刺,俾焚庙中。妇立起。余枚卜罢居,兄从容为余道之,且相慰曰,未止此也。呜呼!兄殁而天崩地坼,兄作梦时垂六十年,而余固已老而惫矣。如兄之所云,岂所谓痴人前说梦耶?丧乱残生,天眼护佑,创残痛定,追寻前梦,未尝不身毛俱竖,申旦屏营,诚不敢忘天神之假灵于兄以牖我也。

《有学集·秋槐别集》《丙申春就医秦淮,寓丁家水阁浃两月。临行作绝句三十首,留别留题,不复论次》其第十首云:

梦我迢迢黄阁居,真成鼠穴梦乘车。宵来我梦师中乐,细柳营翻贝叶书(自注:“茂之书来,元旦梦余登拜”)。

寅恪按:牧斋言何君感梦时己身年二十,距铭墓时垂六十年。由是言之,则牧斋作此文诗,年已七十余矣。丁家河房绝句作于顺治十三年丙申,牧斋年七十五。考顺治十六年己亥牧斋年七十八,是岁郑成功率师入长江。于此前数年间,牧斋颇为奔走活动,故何君实墓志所述之预兆,虽觉可笑,然亦寓将任明室中兴宰辅之意。至记林茂之所梦诗,亦因牧斋屡向那子陈述己身之愿望,林氏遂受其暗示,而有此梦。然则此诗此文皆缘牧斋宰辅迷之所致,未可仅以稽神说鬼谈梦目之。又此文及诗均作于建筑绛云楼后数十余年,但邯郸之梦未醒,罗浮之梦仍酣,亦可见此老功名之念,儿女之情,至死不衰也。

关于绛云楼建筑及焚毁之时日,并其所在之处等问题,兹略考辨于后,以免读者之误会。

《绛云楼书》目附曹溶题词云:

虞山宗伯生神庙盛时,早岁科名,交游满天下。尽得刘子威,钱功父,杨五川,赵汝师四家书,更不惜重赀购古本,书贾奔赴捆载无虚日。用是所积充牣,几埒内府。视叶文庄,吴文定及西亭王孙,或过之。中年构拂水山房,凿壁为架庋其中。凡四方从游之士,不远千里,行绳修贽,乞其文刻系牲之石,为先世光荣者,络绎门外。自王弇州,李大泌以还,此事殆希见也。宗伯文价既高,多与清流往来,好延引后进,大为壬人嫉,一踬不复起。晚岁浮沉南国,操委蛇术,容其身。所荐某某,大异平居所持论,物望为之顿减。入北未久,称疾告归。居红豆山庄,出所藏书,重加缮治,区分类聚,栖绛云楼上,大椟七十有三。顾之自喜曰,我晚而贫,书则云富矣。甫十余曰,其幼女中夜与乳媪嬉楼上,剪烛灺落纸堆中,遂燧。宗伯楼下惊起,焰已涨天,不及救,仓皇出走,俄顷楼与书俱尽。余闻骇甚,特过唁之。谓予曰,古书不存矣。尚有割成明臣志传数百本,俱厚四寸余,在楼外。我昔年志在国史,聚此。今已灰冷,子便可取去。予心艳之,长者前未敢议值,则应曰,诺诺。别宗伯,急访叶圣野(寅恪按,同治修《苏州府志》卷八八《叶襄传》云:“叶襄字圣野。”并可参《有学集》卷一七《宋玉叔安雅堂集序》及同书卷一九《叶圣野诗序》),托其转请,圣野以稍迟,越旬日,已为松陵潘氏购去。叹息而已。今年从友人得其书目,手钞一过,见不列明人集,偏于璅碎杂说,收录无遗。方知云厚四寸者,即割文集为之,非虚语也。予以后进事宗伯,而宗伯绝款曲。丙戌同居长安,丁亥,戊子同僦居吴苑。时时过余,每及一书,能言旧刻若何,新版若何,中间差别几何。验之,纤悉不爽。盖于书无不读,去他人徒好书,束高阁者,远甚。然大偏性,未为爱古人者,有二端。一所收必宋元版,不取近人所刻及抄本。虽苏子美,叶石林,三沈集等,以非旧刻,不入目录中。一好自矜啬,傲他氏以所不及。片纸不肯借出,尽存单行之本,烬后不复见于人间。余深以为戒。

寅恪按:《绛云楼上梁》诗后一题为《癸未除夕》,前隔一题为《灯下看内人插瓶花》。其第一首云,“水仙秋菊并幽姿”,则绛云楼之建造在崇祯十六年冬季,可以无疑。

《有学集》卷一七《赖古堂文选序》云:

己丑之春,余释南囚归里,尽发本朝藏书,裒辑史乘,得数百帙,选次古文得六十余帙,州次部居,遗搜阙补,忘食废寝,穷岁月而告成。庚寅孟冬,不戒于火,为新宫三日之哭,知天之不假我以斯文也。

《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卷八《史部·一》“正史”类略云:

《宋史》四百九十六卷(明刊本)。

是本旧为邑中钱氏藏书,卷首记云:“岁庚寅四月朔日阅始。”其第一百七十九卷后,记云:“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时方雷电交作,大雨倾盆,后楼,前堂,片刻煨烬,乃异灾也。”绛云一炬,藏书无遗,此书方校阅,故幸而获留也。

又叶昌炽《藏书纪事诗》卷四“钱谦益受之”条云:

《人海记》:“钱蒙叟撰《明史》二百五十卷,辛卯九月晦甫毕。越后月,绛云楼火作,见朱人无数,出入烟焰中,只字不存。”昌炽按:绛云楼灾,在庚寅。查云辛卯,误也。

海虞瞿氏所藏《宋史》,有牧斋题字云:“庚寅十月初二夜,半野堂火,片刻灰烬。”据此,则绛云楼下,即半野堂所在矣(寅恪按:半野堂在绛云楼之前,叶氏之语,颇令人误会)。

据此,绛云楼焚毁,在顺治七年庚寅十月初二夜,实无疑义。然则倦圃所谓“甫十余日,遂燧”,乃牧斋自夸其家益贫,而书益富之言后,甫十余日耳。若不如是解释,绛云楼自建成至被灾,共历七载,曹氏岂有不知之理乎?

又黄宗羲《思旧录》“钱谦益”条云:

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同居(寅恪按,牧斋子孙爱,字孺贻。《思旧录》称“孙贻”者,共有数处。梨洲殆有所牵混欤),余即住于其家。拂水时,公言韩欧乃文章之六经也。见其架上八家之文,以作法分类,如直序,如议论,如单序一事,如提纲,而列目亦不过十余门。绛云楼藏书,余所欲见者无不有。公约余为老年读书伴侣。任我太夫人菽水,无使分心。一夜,余将睡,公提灯至榻前,袖七金赠余曰,此内人(自注:“即柳夫人”)意也。盖恐余之不来耳。是年十月绛云楼毁,是余之无读书缘也。

可知半野堂及绛云楼,皆在牧斋常熟城中住宅之内。详见金鹤冲《钱牧斋先生年谱》所附绛云楼图并说明,无待赘辨。但倦圃题词于绛云楼所在之地,颇与拂水山房(庄)及红豆山庄牵混不明,易致误会,故读秋岳之文者,不可不注意也。他如郑方坤《国朝名家诗钞小传》中《东涧诗钞小传》云:

筑室拂水之隈,建绛云楼其上。

所言之误,自不待言。又若《蘼芜纪闻》引俞蛟《齐东妄言》及何蛟《柳如是传》,俱混牧斋城内住宅与白泖港红豆山庄为一地,虽非指绛云楼而言,但亦同此误。其余后人吊古怀贤之篇什,诸多疏舛,则更无论矣。至绛云楼建筑形式如何,颇不易知。金氏牧斋年谱,虽绘有两层之绛云楼图,然不知何所依据。夫牧斋取《真诰》绛云之典以为楼名,其用《梁书》卷五一及《南史》卷七六《陶弘景传》所云:

更筑三层楼,弘景处其上,弟子居其中,宾客至其下。

以成“三重阁上理琴书”之句,自无足异(遵王注已引《南史》陶传之文为释)。但此乃古典,未必是今典,故亦难认为绛云楼实有三层也。揆以通常建筑形式,此楼既兼备藏贮图书及家庭居住,并接待宾客等用,则绝非狭小之构造,可以推知。

《牧斋遗事》云:

牧翁于虞山北麓,构楼五楹,匾曰绛云,取《真诰》绛云仙姥下降,仙好楼居,以况柳,以媚柳也。牙签万轴,充牣其中。下置绣帏琼榻,相与日夕晤对。钱集中所云,争先石鼎联名句,薄暮银灯算劫棋(寅恪按,应作“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薄怒”之误为“薄暮”,盖涉“银灯”而讹也)。盖纪实也。牧翁披吟之好,晚而益笃。图史校雠,唯河东君是职,临文或有探讨,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盈栋,而某书某卷,随手抽拈,百不失一。或用事微讹,旋为辨正。牧翁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觚剩》卷三《吴觚·下》“河东君”条云:

柳归虞山宗伯,自为绛云仙姥下降,仙好楼居,乃枕峰依堞于半野堂后,构楼五楹,穷丹碧之丽,扁曰绛云。大江以南,藏书之家,无富于钱。至是益购善本,加以汲古雕镌,兴致其上,牙签宝轴,参差充牣。其下黼帏琼寝,与柳日夕相对。所云,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盖纪实也。宗伯吟披之好,晚龄益笃,图史较雠,唯柳是问。每于画眉余暇,临文有所讨论,柳辄上楼翻阅,虽缥缃浮栋,而某书某卷,拈示尖纤,百不失一。或用事微有舛讹,随亦辨正。宗伯悦其慧解,益加怜重。

寅恪按:《牧斋遗事》言“下置绣帏琼榻,相与日夕晤对”,《觚剩》言“其下黼帏琼寝,与柳日夕相对”,则钱柳之住室实在绛云楼下,可与曹秋岳“宗伯楼下惊起”之语相印证。鄙意书籍之贮藏,在常熟近海潮湿地域,自以楼上为宜。楼下纵有披阅之本,但大多数当必置于楼上无疑。牧斋“三重阁上理琴书”之句,“三重”之“三”,或不必拘泥,然“阁上”一辞,应可信也。至接待男性宾客之室,必在楼下,而不在“五楹”之内,疑是绛云楼下之厢房也。观绛云楼未焚以前,牧斋作品中如《牧斋外集》卷二五《跋偈庵诗册》末署:“庚寅正月书于沁雪石下。”及《题为黄子羽书诗册》末署:“庚寅二月二十五日蒙叟钱谦益书于绛云楼左厢之沁雪石下。”并黄梨洲《思旧录》“钱谦益”条(参《南雷文案》卷二《天一阁藏书记》)所云:“余数至常熟,初在拂水山庄,继在半野堂,绛云楼下。后公与其子孙贻(爱)同居,余即住于其家。”则知绛云楼下,别有厢房,供留宿宾客之用。至沁雪石者,原为元代赵(松雪)孟旧物。上引《有学集》卷二《秋槐诗支集》附河东君“洗罢新松看沁雪”句及此诗后,牧斋答陈开仲诗“沁雪摩挲新拜石”句(可参《有学集》卷一八“徐存永《尺木集·序》”:“坐绛云楼下,摩挲沁雪石”等语),即与此有关。此石本末见钱曾注牧斋“沁雪”句云:

沈石田《图琴川钱氏沁雪石诗·序》:“吴兴赵文敏鸥波亭前有二石,一曰沁雪,一曰垂云。垂云流落云间,已不可考,沁雪在海虞县治中,钱允言氏购得之。白石翁为作图,系之以诗。石上勒沁雪二字,是松雪翁八分书。”

徐复祚《花当阁丛谈》(一作《石邨老委谈》)卷四“沁雪石”条(可参《虞阳说苑》乙编《虞山杂记》“垂云沁雪二石”条)云:

沁雪石原赵松雪家故物也。松雪宝二石,一名垂云,今在松江某大家。沁雪质纯黑,遇雨润,则白色隐起如雪,故名,不知何时乃入吾常熟县治后堂(《虞山杂记》作“沁雪者,石质黑,而额上一方,雪着即消。今在环秀”)。会县尹某爱女病,命女巫治之。钱昌时掌邑赋,默嘱巫,令称石为祟。尹命牵出之,于是为钱氏物。

又谈迁《枣林杂俎·义集·名胜》“沁雪石”条云:

赵子昂鸥波亭前有石二,曰沁雪,曰垂云。垂云流落云间,已不可考。沁雪石在常熟县署中,有镌字。或云,沁雪子昂妾也(寅恪按,若果如或说,则牧斋之求得此石,疑与河东君有关也)。钱侍御岱乘邑侯女疾,嗾巫言石为祟,出之,得归钱氏,在徐上舍处。

《柳南随笔》卷四“沁雪石”条云:

沁雪石赵松雪鸥波亭前物也。后入吾邑县治中,邑人钱昌以计出之。既而归于钱,置之绛云楼前。不久楼火,石亦烬。

前引汤漱玉《玉台画史》卷三所载黄媛介画扇署款云:“甲申夏日书于东山阁。”此“东山阁”之名,是否皆令借以指绛云楼总体而言,借免“齐牢携绛云”之“齐牢”嫌疑。若作如是解释,则皆令住室,即是楼下之厢房。抑或“阁”字乃指楼上,盖皆令实住于楼上,与楼下钱柳之寝室间隔稍远也。

靳荣藩《吴诗集览》卷一二上《题鸳湖闺咏》四首,其二云:

休言金屋贮神仙,独掩罗裙泪泫然。栗里纵无归隐计,鹿门犹有卖文钱。女儿浦口堪同住,新妇矶头拟种田。夫婿长杨须执戟,不知世有杜樊川。

其三云:

绛云楼阁敞空虚,女伴相依共索居。学士每传青乌使,萧娘同步紫鸾车。新词折柳还应就,旧事焚鱼总不如。记向马融谭汉史,江南沦落老尚书。

第三首末附评语云:

离隐之目,本自新样。“栗里纵无归隐计”,若砭其“隐”字,正是剔清“离”字也。故此首云:“女伴相依共索居。”“索居”上有“相依”字,“共”字,亦奇(寅恪于前第二章已引此题第二首两句,并靳氏评语。兹为解释便利,故重录之)。

寅恪按:前于第二章论梅村此题第二首末句“不知世有杜樊川”乃谓钱牧斋,非指张天如。今更合此题第二、第三两首并读之,骏公诗意尤为明显。第三首“女伴相依共索居”句,亦是皆令暂居绛云楼时之实况,盖虽与女伴相依,而皆“索居”也。

又《有学集》卷二《秋槐诗支集》河东君依韵奉和牧斋《人日示内》二首之二,中有“洗罢新松看沁雪”之句,此题之后为《赠黄若芷大家四绝句》云:

节比青陵孝白华,斋心况复事毗耶。丹铅点染从游戏,只似诸天偶雨花。

旃檀云气涌香台,莲漏初残贝叶开。丈室扫除容宝座,散花天女故应来。

晕碧图黄谢物华,香灯禅板道人家。中庭只有寒梅树,邀得仙人萼绿华。

鸥波亭向绛云开,沁雪虚庭绝点埃。墨竹数枝香一缕,小窗留待仲姬来(寅恪按:河东君此首之意,自是以管仲姬比媛介。但揆之牧斋所以求得沁雪石置于绛云楼前者,盖以己身比松雪,而以河东君比仲姬也。牧斋前此为筑绛云楼之故,不得已而卖赵松雪旧藏之《两汉书》于谢象三,致使其不能享有对美人读宝书之天福,遂无可奈何对美人玩奇石,聊用弥补旧日之遗憾欤?由是言之,此沁雪石者,在牧斋意中,本与河东君有关。在河东君诗中,则又借之以指媛介。然则此石亦是与惠香之名相同,可以概括合此条件之女性,不必限于某一人也)。

据钱遵王注本,此题下有一“附”字,与上一题《依韵奉和二首》下有一“附”字者,体例正同,可证此四绝句,亦是河东君作品,非牧斋所赋也。黄若芷者,未审为何人,但既称之为“大家”,则必是女教师,而非寻常妇人可知。第四首全部皆以赵孟頫夫人管道升为比,然则合此等条件之河东君女友,恐舍黄媛介外,别无他人。又“若芷”两字,皆与“香”字有关。前论牧斋于崇祯九年丙子,已有惠香阁之名,唯此金屋,盖所以留待将来之阿娇,而此阿娇不必为一确定之人,任何女性,苟有当牧斋之意者,即目之为惠香,亦无不可。若依此解释,论惠香之名时,曾引庾子山诗“流水桃花色,春洲杜若香”等句,今观“若芷”之称,更与杜牧之《春日言怀,寄虢州李常侍十韵》诗,“风畦芷若香”句(见《全唐诗》第八函《杜牧》卷二)字字切合,是若芷固一惠香也。或谓赠若芷诗第一首第一句“节比青陵”之语,似与媛介身世未合,殊有可疑。但皆令于乱离之中,不被污染,纵遭嫌忌,亦能始终与其夫杨世功相守,当可借青陵台相比拟,不必过于拘泥。唯“天女散花”及“萼绿华”之典,稍有语病,与王渔洋以秋娘比黄皆令,正复相似。此皆令之兄所以不喜其妹与河东君往来之故欤?复次,李渔《笠翁十种曲》中有《怜香伴》一种。《曲海总目提要》卷二一谓此曲“凭空结撰,无所本”。鄙意《十种曲》中如《意中缘》之类,即指当时之事。《怜香伴》恐非全无所本,或者“怜”乃杨影怜之“怜”,“香”乃惠香或黄若芷之“香”,“伴”乃“女伴相依共索居”之“伴”。《怜香伴》曲中,崔云笺之“云”,与“阿云”之“云”有关。崔曹二女立誓并嫁范生,及云笺托病愿退居,让曹语花为正室,与惠香在牧斋家中护视河东君之病事及牧斋赠惠香诗“并蒂双栖宿有期”句,亦颇相类。至云笺语花赋诗定交,其题为“美人香”则“美人”本河东君别号,而“香”则是“惠香”之“香”也。由此言之,《怜香伴》与《意中缘》,俱有所本,不过《怜香伴》隐讳特甚,撰《曲海提要》者,遂不能知其所指之实在人物耳。寅恪读梅村《题鸳湖闺咏》戏用彩笔体为赋一律,附录于此,以博通人之一粲,斯固心中尚存黑白之盲瞽应有事也。诗云:

载笔风尘未饱温。何妨招隐入朱门。红巾翠袖谁揩泪,碧海青天共断魂。炊剑乾坤珍白璧,担簦身世怕黄昏。怜香伴侣非耶是,留付他时细讨论。

抑更有可论者,《有学集》卷二〇《赠黄皆令序》(此文前已引其一部分,兹为便利起见,故全录之)云:

绛云楼新成,吾家河东邀皆令至止。砚匣笔床,清琴柔翰。挹西山之翠微,坐东山之画障。丹铅粉绘,篇什流传。中吴闺闼,侈为盛事。南宗伯署中,闲园数亩,老梅盘拏,柰子花如雪屋。烽烟旁午,诀别仓皇。皆令拟河梁之作,河东抒云雨之章(寅恪按,《梅村家藏稿》卷五八《梅村诗话》“黄媛介”条略云:“媛介后客于牧斋柳夫人绛云楼中。楼毁于火,牧斋亦牢落,尝为媛介诗序,有今昔之感。媛介和余诗曰,忆昔金闺曾比调,莫愁城外小江干。”可与牧斋此文参阅也。又《云雨之章》之“云”当作“零”。检《文选》卷二〇孙子荆《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一首》云:“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及《宋书》卷六七《谢灵运传》略云:“史臣曰,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牧斋之语,盖出于此。浅人不晓,习闻高唐赋“云雨”之辞,因而抄写讹误,遂致比似不伦,殊可笑也)。分手前期,暂游小别,迄今数年矣。今年冬,余游湖上,皆令侨寓秦楼,见其新诗,骨格老苍,音节顿挫。云山一角,落笔清远,皆视昔有加,而其穷亦日甚。湖上之人,有目无睹,蝇鸣之诗,鸦涂之字,互相题拂,于皆令莫或过而问焉。衣帔绽裂,儿女啼号,积雪拒门,炊烟冷突。古人赋士不遇,女亦有焉。吁!其悲矣!沧海横流,劫灰荡扫,留署古梅老柰,亦犹夫上林之卢橘,寝园之樱桃,斩刈为樵薪矣。绛云图书万轴,一夕煨烬,与西清东观,琅函玉轴俱往矣!红袖告行,紫台一去,过清风而留题,望江南而祖别。少陵堕曲江之泪,遗山续小娘之歌,世非无才女子,珠沉玉碎,践戎马而换牛羊,视皆令何如?皆令虽穷,清词丽句,点染残山剩水间,固未为不幸也。河东湖上诗:“最是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皆令苦相吟赏。今日西湖,追忆此语,岂非穷尘往劫?河东患难洗心,忏除月露,香灯禅版,净侣萧然。皆令盍归隐乎?当属赋诗招之。

吴应箕《留都见闻录》“上园亭”门云:

六部各有园,皆为之不及百年。礼户二部俱在洪武门之左。礼部有敞亭可憩,户部有高楼可眺。亦引水为池,恨疏凿不得法耳。余亲见园中竹树时为堂官斫取。又众以传舍视之,不久废圮矣。

寅恪按:牧斋此序未能考定何时所作。但河东君赠黄若芷诗,附于《庚寅人日》诗后,庚寅十月二日绛云楼焚毁,牧斋此文中已言及之。又序中有“香灯禅版”之语,与河东君赠黄若芷诗“香灯禅版道人家”之句,可相印证。然则序中之“今年冬,余游湖上”,乃指顺治七年庚寅之冬季欤?若果所揣测者不误,河东君赠黄若芷诗,亦即序中“当属赋诗以招之”之诗耶?至牧斋序文之佳妙,读者自能知之,不待多论也。吴次尾所记南京礼部园一条,与牧斋任职弘光朝之时间相距极近,故附录之,以资参证。兹尚有关涉绛云楼者数事,附论述之于下。

《牧斋尺牍》中《致瞿稼轩》十四首,其二云:

癸未诗一卷,乞付文华刻入。文部缺者,即日补上也。墨似未必真,如真则不如新墨多矣。贱内辱太亲母宠招,理应趋赴,何敢自外,第恐太费华筵耳。容伸谢不一。

其六云:

小楼卜筑,重荷玉趾,但以輶亵为愧耳,看菊自当如约。

其十一云:

内人性颇惉懘,再三商榷,以为必待小楼成后,奉屈太母,然后可以赴召。其意确不可回,似亦一念恪慎,非有他意,只得听之也。更俟面谢,不尽。

其十二云:

和韵四首,风致婉丽。以巴人之唱,而辱阳春之和,吾滋愧矣。拙集已料理三卷,乞付文华,即当续补,以凑十卷之数,旧作似难再投也。

其十三略云:

华堂曲宴,大费郇厨,附谢不尽。泉酒领到,谢谢。

寅恪按:上所择录《牧斋尺牍》五通,皆为崇祯十六年癸未冬间建筑绛云楼及刊刻《初学集》时之作品。“太亲母”者,稼轩之夫人,孙爱妻之祖母也。前论顾云美本末时,引牧斋《先太淑人述》,已言及之矣。牧斋书中所言之墨及酒,疑俱稼轩赠与河东君者。盖牧斋不善书(见牧斋《有学集补》《题丁菡生藏余尺牍小册》),而河东君善书。牧斋不善饮,而河东君善饮(见前论《采花酿酒歌》节)。稼轩之于牧斋,以老门生而兼太亲翁之资格,又为深能欣赏河东君之人,岂有不知“宝剑遗壮士,红粉赠佳人”之谚语,转以宝剑赠非壮士之牧斋耶?据此等琐事,更可证知稼轩在牧斋家庭中,乃河东君之党,而非陈夫人之党矣。至稼轩和韵四首,今检《瞿忠宣公集》,未见有适合此时间和牧斋四首之诗者,甚难确指其为何题。或者即和《绛云楼上梁诗》八首中之四首,与毛子晋所和诗,俱是同时之作品也。毛子晋《野外诗》载《登钱夫子绛云楼和韵》八首,前第一题为《题垂虹桥亭》中有“秋风垂钓图”。前第二首为《仲木来居池上寄之》。中有句云:“记取湖滨乙酉年。”其后第二题为《丙戌春分病起》。初据此推计,似子晋《和绛云楼诗》作于顺治二年乙酉秋季以后,三年丙戌春分以前。此时明南都已倾覆,牧斋随例北迁,尚未还家。然子晋《和绛云楼诗》,不见有国亡家散、人去楼空之感,则此和诗疑是绛云楼初成时所作,后来因有忌讳,遂加修改,故排列次序亦不依初稿作成之先后耶?俟考。子晋诗不甚佳妙,故不录于此,读者取毛集参之可也。

又《有学集》卷四四有《愚楼对》一篇,牧斋借施氏之愚楼,以夸其绛云楼,文字诙奇,可称佳作。兹节录于后,聊备绛云楼全部公案中之一事云尔。

其文略云:

愚山子治临江之公廨,撤故亭为愚楼。山阴徐伯调记其事于石(寅恪按:“愚山子”即施闰章,事迹见《清史稿》卷四八九《文苑》卷一本传等。徐伯调即徐缄,事迹见《浙江通志》卷一八〇《文苑》卷三本传等)。余读而美其文,传示坐客。客有啐于旁者曰,子之营绛云也,可谓夸矣。乌目再成,雀离交加。真檐翠微,斗杗丹霞。丛屋架栋,四部五车。如鳸窃脂,如雀啄花。剖苇负版,殚瘁厥家。祝融作难,焚如突如。绿字焦烂,丹书掀飞。珠尘玉膏,狼藉路衢。主人耄矣,诛茅烬余。踅鼻枳足,骄虫之庐。过者窃笑,咸欲削绛云之扁,而谥之以愚。言已假寐呓语,有夫绛衣大冠,执而数之曰,余绛云之守神也。用誓告汝,昔者金镜委光,珠囊不收。经典漫漶,俗学嘲啁。主人奋肰,钩河雒,披坟丘,穿地藏,罗天球。整齐经史,津涉姒周。宝书玉牒,旁摭曲搜。神工百王,圣德千秋。浴堂沉沉,宣室悠悠。插牙签其如织,执丹书以告修。枝柱乎星纪之虚,岿然此楼也。云汉黯霮,墨穴晦冥。有光激射,上直帝廷。上帝曰,咨宿戒六丁,霞车日毂,载而上征。东涧老人与客同梦,蹶然而起。灯明风肃,神告在耳。幸斯文之未丧,知皇览之不可以忽遗也。命笔书愚楼对,以复于愚山子。

《绛云楼上梁》诗第二首云:

丽谯如带抱檐楹,置岭标峰画不成。窣堵波呈双马角,招真治近一牛鸣。琴繁山应春弦响,月白香飘夜诵声。还似玉真清切地,云窗风户伴君行。

寅恪按:此首写绛云楼上所能望见之景物及楼中弦诵之声也,其他如“招真治”等,已详遵王注,无取多论。

第三首云:

曾楼新树绛云题(自注:“紫微夫人诗云,乘飙俦衾寝,齐牢携绛云。故以绛云名楼”)。禁扁何殊降紫泥。初日东南长自炤,浮云西北任相齐。花深网户流莺睡,风稳雕梁乳燕楼。一曲洞箫吹引凤,人间唱断午时鸡。

第四首云:

三年一笑有前期,病起浑如乍嫁时(自注:“泛舟诗云,安得三年成一笑。君病起,恰三年矣”)。风月重窥新柳眼,海山未老旧花枝。争先石鼎搜联句,薄怒银灯算劫棋。见说秦楼夫妇好,乘龙骑凤也参差。

寅恪按:此两首最佳,而遵王无所解释,盖皆是河东君本事,特有意不作一字,殊可恨可笑也。第三首第一句标出命名之由,据第二句之意,书绛云楼匾之人,疑即是河东君,否则牧斋不致作此谀辞。前引翁瓶庐之言,谓河东君之书奇气满纸,想此楼匾亦复如是也。第三句用“陌上桑”之典,以河东君比罗敷,亦暗寓“美人”之号。第四句不仅自发牢骚,且用河东君“望断浮云西北楼”句之今典。第七句不仅用萧史之古典,亦兼用牧斋“鹤引遥空凤下楼”句之今典。第四首第三句用河东君“春前柳欲窥青眼”句及牧斋“曲中杨柳齐舒眼”句之今典,皆见前论《东山酬和集》有关诸诗,兹不复赘。

第五首云:

绛云楼阁榜齐牢,知有真妃降玉霄。匏爵因缘看墨会(自注:“紫清真妃示杨君,有匏爵分味,墨会定名之语。”),苕华名字记灵箫(自注:“真妃名郁嫔,字灵箫。并见《真诰》”)。珠林有鸟皆同命,碧树无花不后凋。携手双台揽人世(自注:“携手双台,亦《真诰》语”),巫阳云气自昏朝。

第六首云:

燕寝凝香坐翠微,辰楼修曲启神扉。逍遥我欲为天老,恬淡君应似月妃。霞照牙箱双玉检,风吹纶絮五铢衣。夕阳楼外归心处,县鼓西山观落晖(寅恪按,“观”下牧斋自注一“去”字。盖内典止观之义。遵王注引观经,甚是)。

寅恪按:此两首多用《真诰》典故,牧斋自注及遵王注,皆已详述。唯第五首第五句“同命”之语,竟成诗谶,可哀也已。

第七首云:

宝架牙签傍绮疏,仙人信是好楼居。风飘花露频开卷,月照香婴对较书。拂纸丹铅云母细,篝灯帘幕水精虚。昭容千载书楼在,结绮齐云总不如。

寅恪按:第四句乃是写实,而非泛语也,详见第五章论《列朝诗集》节所引《牧斋遗事》“柳夫人生一女”条,兹暂不涉及。但今天壤间不知是否实有河东君所校之书籍,尚待访问。据神州国光社影印东涧写校《李商隐诗集》三卷,其中除牧斋外,别有一人校写之手迹。取国光社影印《柳如是山水画册》河东君题字相比较,颇有类似之处。但以无确切不疑之河东君手迹可为标准,故未敢断定东涧写校李集中,别一人之手笔,出于河东君也。第七句之典见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上官昭容”条(参《全唐诗》第六函《吕温》卷二),其文云:

正(贞)元十四年崔仁亮于东都买得《研神记》一卷,有昭容列名书缝处。吕温感叹,因赋上官昭容书楼歌云,汉家婕好唐昭容,工诗能赋千载同。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歌阑舞罢闲无事,纵恣优游弄文字。玉楼宝架中天居,缄奇秘异万卷余。水精编帙绿钿轴,云母捣纸黄金书。风飘花露清旭时,绮窗高挂红绡帷。香囊盛烟绣结络,翠羽拂案青琉璃。吟披啸卷纷无已,皎皎渊机破研理。词萦彩翰紫鸾回,思耿寥天碧云起。碧云起,心悠哉。境深转苦坐自催。金梯珠履声一断,瑶阶日夜生青苔。青苔秘仙关,曾比群玉山。神仙杳何许,遗逸满人间。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牧斋之用此典,盖有取于和叔“自言才艺是天真,不服丈夫胜妇人”之语,以其与河东君性格甚为切合故也。又河东君于崇祯十二三年游杭州时,曾寄寓汪然明横山别墅(见《河东君致汪然明尺牍》第一、第十八及第十九等通),后来牧斋于崇祯十四年春游黄山过杭州时,亦寓汪氏横山别墅。今《东山酬和集》及《初学集》载有《横山汪氏书楼》七律一首,前已论释,不须更赘。唯可注意者,即“书楼”二字,恐是牧斋因河东君曾寄寓其处,遂特加此二字,以媲美于上官婉儿,非然明别墅原有书楼之目也。俟考。余可参第二章所引牧斋《观美人手迹,戏题绝句七首》第六首自注及《有学集》卷四七《明媛诗纬题词》等。

第八首云:

驾月标霞面面新,玉箫吹彻凤楼春。绿窗云重浮香母,翠蜡风微守谷神。西第总成过眼梦,东山犹少画眉人。凭阑共指尘中笑,差跌何当更一尘。

寅恪按:第三联上句之“西第”,以梁冀比周延儒(见《后汉书·列传》卷五〇上《马融传》及同书《列传》卷二四《梁统传附梁冀传》),盖此时玉绳已死矣。下句之“画眉人”,乃谓被画眉之人,以张敞夫人比河东君。牧斋心目中固无陈夫人,岂不知此语未免唐突谢安石之刘夫人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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