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曾经的革命

三、曾经的革命

赵之谦作

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革命”、“造反”,这些让年轻人热血沸腾的名词,在一代艺术大师钱君匋的年轻时期,也同样热血沸腾过,并且有板有眼地造过反、闹过革命。不过,这些革命行动都发生在钱君匋在故乡的那些日子。

徐渭作

1921年中国共产党在上海、嘉兴秘密成立,中国的历史悄悄地掀开新的一页。不过小镇屠甸似乎还感觉不到有什么异常,后来已是中共一分子的沈雁冰等人曾来崇道小学演讲。1922年7月,小学毕业的钱君匋因家庭拮据,只好辍学去镇郊桃园头的农村小学教书。钱君匋在桃园头小学干得挺顺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的钱君匋对教学工作与艺术追求一样,十分投入。所以,一个多月下来,原来乱哄哄的村小学调教得有模有样,得到县教育主管部门的肯定和好评。因为过去的村小学,一个学校只有一个教师,而要教的是复式,算得上十分辛苦,但是钱君匋闯过来了,不出数月,几十个学生竟服了大他们没有几岁的“钱先生”。当时,钱君匋去桃园头时,去就去了,没有去考虑一个月可以拿多少钱。不过后来他知道,这个桃园头小学是归屠甸镇学务委员会管理,从而钱君匋这个“民办”教师的薪水由屠甸镇学务委员会发放,按县教育局的规定,钱君匋教书的月薪是10元,但屠甸镇学务委员陈耐安看钱君匋年轻,侵吞了4元,对钱君匋说,只有6元。但是,这种谎言古今中外都一样,纸是包不住火的,没有几个月,钱君匋就知道了这件事。然而,此时的钱君匋太年轻了,他只有恨,只有气愤,他这么用功努力工作并且取得不俗业绩,竟然得到如此待遇。他找到陈耐安评理。自然,陈耐安的强词夺理和花言巧语,年轻的钱君匋不是陈耐安对手。不过倔强的钱君匋一个学期结束后就愤然辞职,以示抗议。但同时也记下了陈耐安不道德的一笔账。

在福建泉州开元寺石塔前留影。前排左三为钱君匋

话说回来,如果当初陈耐安不侵吞钱君匋一个月4元的薪水,并且鼓励钱君匋的教育态度和教学水平,恐怕在屠甸镇上多了一位年轻教师,而中国则少一位艺术大师。当然,这种假设没有一点“侵吞贪污别人薪水有理”的意思,而仅仅是一种假设。

钱君匋愤而辞去小学教师后,在钱作民老师的推荐下,借了200元作学费,免试插班上海专科师范学校,专攻国画和音乐。但是,几年前的中国共产党成立的影响,几年后真的波及了屠甸这个小镇,已在社会上工作几年的钱君匋回到老家屠甸时,已是1926年的秋末了。此时,中国社会革命风潮正是汹涌澎湃的时期,钱君匋的家乡也已经有了中共党组织。所以,像钱君匋这样在外面做事的知识分子,一回到屠甸小镇立刻被中共组织所关注,1927年的春节过后,钱君匋的表弟詹醒民就来找钱君匋,希望钱君匋与他们一起闹革命,打倒土豪劣绅陈耐安。詹醒民此时已经是中共党员。但此时还是国共合作时期,所以詹醒民同时也是国民党员。要参加革命队伍,钱君匋还被邀请参加国民党,年轻的钱君匋还没有弄清国民党是怎么回事,国民党的党证已发到钱君匋手上了。在中国国民党(“左”派)屠甸区党部里,年轻的钱君匋被推选为屠甸区党部监察委员,直到钱君匋晚年,闹革命,打土豪劣绅陈耐安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

赵之谦作

打土豪劣绅陈耐安的时候,陆行素也参加,还有柏吟仙、谢养园以及陈九珠、陈全珠、张素娥(女)等数十人。那天发动打陈耐安,我们大队人马从前门打进去,占领了第一、二两进屋子,由于我们没有经验,没有四面包围,陈耐安见势不妙,便被他悄悄地从后门溜走,因此没有被我们捉住。待我们进入后面的几进房屋,因为来不及逃走,还残留着陈耐安家的一些妇女,都不是陈家的主要人物,我们也就不去管她们了。第二进房屋是一个楼厅,我们便把它们作为中国国民党(“左”派)屠甸区党部的办公场所,楼上的雕花红木大床,大家都上去睡一睡,滚一滚,大厅的屏门上用蓝漆作底,用白漆写上了《建国大纲》,由我设计,大家动手来写。当时,我们打土豪劣绅的行动,社会上一小撮和陈耐安有关的人都咒骂我们做得太绝、太过火了。中立的人则不声不响看热闹。同情支持我们的人,亦即曾被这些土豪劣绅欺压过的穷苦市民,无不拍手称快,大声叫好,这样的人占着大多数。

钱君匋与母亲、夫人摄于杭州刘庄。

钱君匋的这个回忆,是一幅典型的1927年革命图景,和毛泽东同志对那时革命的描述十分相似。毛泽东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曾描述:“反对农会的土豪劣绅的家里,一群人拥进去,杀猪出谷。土豪劣绅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滚一滚。”钱君匋和他那些年轻乡亲的革命,情景何乃相似!按照毛泽东同志分析,这样的革命是“由大的革命热潮鼓动出来的力量所造成的”。此时的钱君匋已经与沈雁冰、郑明德、梁闺放等共产党人有接触。所以,当时北洋军一个支队路过屠甸时,被钱君匋的“同志”詹醒民、陆行素等智擒北洋军的散兵,钱君匋目睹詹醒民等共产党员智擒北洋军后的胜利场面,让钱君匋这位20岁的青年热血沸腾。

但是,钱君匋的回忆建立国民党屠甸镇党部一事,笔者查阅了新版《桐乡县志》,似乎没有屠甸区党部的记载,县志只有如下记载:

民国16年(1927)2月,北伐军攻克杭州,国民党在浙江各县的组织随即公开,并迅速发展。浙江省党部驻沪办事处派郑德明、萧觉先等至桐乡,组建国民党桐乡县党部筹备委员会,下设组织、宣传、农民、妇女四部,并设立城区、濮院、青镇、日晖、长生桥、石湾6个区党部。在国共合作的形势下,在县党部筹备委员会中,有多人是共产党员,他们是以个人身份参加国民党的。

金冬心作

这个记载,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前,桐乡县没有屠甸区党部的记载。那么,钱君匋的回忆究竟是不是准确?当时屠甸镇上到底有没有国民党区党部?于是,笔者进一步查证,终于在当地史料中查到,原来,当时屠甸镇区党部是归属嘉兴县党部所辖的,所以国民党桐乡史料上没有记载。钱君匋1927年国共合作时期加入过国民党以及屠甸区党部,显然是不争的事实。钱君匋说:

在打陈耐安之前,先组织了中国国民党(“左”派)屠甸区党部,其会场是借用寂照寺的方丈室,在成员中推选委员会和工作人员,都经过举手表决,我被推选为桐乡县屠甸区党部监察委员,不久颁发了一张党证,上面还写明我的职务,这张党证留在屠甸老家。“八一三”抗战突起,屠甸被日本侵略军占领,我家的财物书籍全部被敌兵、汉奸抄走,这张党证也就遗失了。”

钱君匋摄于1940年

钱君匋的回忆,可以说明当时地方国民党组织的活动还是十分认真的。据有记录的资料显示,到1946年2月止,桐乡县的国民党党员人数只有535名,并没有泛滥。到1947年3月止,桐乡全县一年间共新增国民党员5名,总数为540名。因此,1927年的历史场景里,人们对党的意识是非常强烈的,相信钱君匋关于加入国民党的记忆是准确的。然而,这种形式上的加入国民党的往事,在钱君匋的记忆里颇有悲喜剧意味,晚年曾回忆“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他用调侃的口吻回忆道:

吴昌硕作

“文化大革命”中,由于我的思想水平不高,认为参加国民党是不体面的,而且相距时间已有半个世纪之久,一道参加的人我以为都已死光,所以在写检查时我就隐瞒了这件事。不料,还健在的住在硖石的柏吟仙交代他参加过当时的国民党,同时说我也在当时一起参加的,而且是负责人之一。为了这件事,于是故乡派人来上海到我的出版社外调,我才不得已,只好承认有这回事,于是又被大大地批斗了一段时间,把反动党团成员的帽子加在我头上,加重了惩罚性的劳动。

钱君匋的这个回忆,多少有些让人忍俊不禁。一代艺术大师在“文化大革命”的痛苦经历在自己的笔下变得如此幽默,变得如此轻松!

陈老莲作

如果当时钱君匋与表弟詹醒民等一道走进革命队伍,后面的故事都将重写。因为,詹醒民在上海“五卅”运动后加入国民党(“左”派),年底加共产党。此后,离开上海,受中共党组织的指派,活动于沪、杭及安吉、桐乡一带。后来“四一二”蒋介石背叛革命后,詹醒民去杭州县委工作,不久又秘密回屠甸发展沈素达、方存灏为中共党员并建立中共屠甸支部,1928年8月,詹醒民受中共浙江省委委托,去永康指导农民运动,同年冬,调任海宁县委书记,1929年5月初在杭州被捕,1930年8月27日慷慨就义。詹醒民比钱君匋小一岁,生于1908年。所以,假如钱君匋从屠甸开始的革命激情澎湃起来,走上与詹醒民同样的革命道路,或许在中国现代革命史上千千万万的先烈中多了一位钱君匋,或许1927年投身革命,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延安熏陶,新中国建立后再逐渐走上革命建设的领导岗位,千千万万的干部队伍中多了一位革命领导干部,自然那是最最幸运的人儿了。当然这种“幸运”在新中国建立后能否在历次政治运动中“幸运”,也就难说了,因为像杭嘉湖平原上屠甸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上,20世纪前半叶,出一个正儿八经经过长征的革命家,恐怕难以让人置信。因为,毕竟这里不是革命摇篮,也不是革命圣地。自然,这种假设虽然是假设,但也不是空穴来风,天才艺术家因为激情不是信仰投入革命而早殁的例子,在革命史上还是在艺术史上,不乏先例。

其实,回过来想一想,这也正是所谓的命运,一代艺术大师的激情岁月里,革命一场之后,虽然内心是向往革命的,他积极参与也积极谋划,但毕竟钱君匋是一个艺术大师的人物,他1927年在故乡闹革命的两个细节,注定他是无法与表弟詹醒民共生死的,也同样注定他的艺术天才终有成大器的一天。一是在打劣绅陈耐安时,冲进陈宅,在一片口号声和革命气氛里,钱君匋竟然在大厅的屏门精心设计蓝底白漆写《建国大纲》,似乎有点类似后来的“版式”设计;第二个细节是詹醒民他们担心钱君匋在屠甸镇上碰到北洋军有意外,让他去镇郊曹家浜避一避,此时去避一避的钱君匋竟然带了一把小提琴!这两个细节在当时的情景里都是匪夷所思的,但却都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青年钱君匋的身上,这也不能不让人联想起钱君匋一生的巨大艺术成就。

回故乡时,总要合影留念

就在革命高潮过后,已在中共组织内的詹醒民就在党组织的安排下转入地下后,钱君匋却没有转入地下——他还没有资格呢,他在同学沈秉廉的介绍下,在杭州私立浙江艺术专门学校找了一份工作,当图案教师。从此,革命一场很快成为钱君匋自己的个人记忆,而钱君匋此后的艺术之路,似乎从此踏上颇为顺利的台阶。

钱君匋与詹醒民本来亲戚关系,在革命斗争中又结下了深厚情谊,詹醒民牺牲后,钱君匋曾将其妹接到上海,进神州国光社编辑部当校对,后来,詹醒民的妹妹结婚后不幸煤气中毒而在上海去世。钱君匋曾在1982年8月22日下午回忆詹家革命的遭遇时说:

詹醒民牺牲不久,他的祖父也接着去世了,只剩下他的母亲和妹妹玉纹,他母亲听到儿子被害的消息,心中无比的悲痛。后来玉纹跟我到上海工作,醒民的母亲没有几年也就去世了。醒民的一家除了和我家有亲戚关系外,没有听见还有其他亲戚,也没有其他亲属。想起来已经有半个世纪了,这些往事固然使我伤心,但也使我更加奋发,要为振兴中华而努力!醒民的革命精神不死,永远活在屠甸人们的心中。

自然,这虽然是题外话,却也是一代艺术大师心中曾经有过的一段由革命带来的往事和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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