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到现代楼房的平顶上没有人也没有幽灵活动时,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新时代和旧时代的巨大差异。我前面曾谈到,我这个“中了邪”的小婆罗门,因承受不了现代学习的重荷而逃走。有关树妖踩着楼檐休息的传说已经泯灭,乌鸦在争抢我们丢弃的芒果核。如今人们幽禁在方盒子般的下层狭窄的房间里,在四壁中间消度时光。

我的思绪飞回了小时候内宅那围着栏杆的屋顶。晚上,妈妈坐在席子上,同她的女友们聊天。她们的闲聊不需要真实可靠的信息,聊天只是她们打发时光的一种方法。那时,没有各种价格的各种材料用来充实平淡的时光。日子不像缜密的织锦,而像一张网眼很大的网。因此,故事、传闻、笑话,以最轻松的方式充斥男人们的社交活动和女人们的聚会。妈妈的女友中最重要的人物是波罗兹·阿贾尔吉的姐姐,人称阿贾尔吉妮。她负责为大家提供新闻,几乎天天带来从四面八方搜集的(也可能是编造的)新奇的甚至不吉利的消息。为此,用于举行禳灾驱祸仪式的费用增加了许多。

我经常把刚从书本学到的知识带到妈妈的聚会上,我告诉她们太阳距地球九千万英里。我背诵了初级读物的第二部分中蚁蛭用梵文写的《罗摩衍那》的一段。妈妈对儿子的发音是否准确不作评判,只对儿子的知识面惊讶万分,在她看来这已远远超过了九千万英里。谁想得到,除了那罗达仙人,竟有第二个人也能背诵那些梵文诗句!

内宅的屋顶是女人们的领地,这里离储藏室很近,阳光充足,她们常在这儿挤做泡菜需要的柠檬汁,或者坐在盛满豌豆泥的铜罐边,一边晒湿头发,一边用灵巧的双手做豆丸子。女仆把洗干净的衣服拿来晾晒,所以洗衣工在那时没有太多的活儿。生芒果被切成片,晒干。芒果汁被倒进不同形状大大小小的黑石钵里,一层层摞起来。浇上晒过的菜子油,用生榴梿片做的泡菜就越来越酸。露兜树果仁碾成的粉末儿,用作枸酱包的原料。

我记住这种原料有一个特殊原因。当我的校长告诉我,他久闻我家的露兜树果仁粉末儿的大名时,他的意思是不难理解的。他一向希望亲眼看到他听说的那玩意儿。为了保全家族的声誉,我三天两头爬上存放露兜树果仁粉末儿的屋顶。让我怎么说呢,“擅拿”听起来比“偷”好一点。国王、君主在需要甚至不需要的时候,也会采用“擅拿”这一招的。而偷窃的话,是要被关进牢狱,或绞死的。

在冬季宜人的阳光下,女人们通常坐在屋顶,聊天,驱赶乌鸦,消磨时光。我是家里唯一的小叔子,是嫂子挤的芒果汁的看守,以及她做其他许多事情的伙伴和朋友。我还给她们读《孟加拉国王的失败》。

切槟榔的任务经常落到我头上,我能把槟榔切得非常精细,嫂子从不认为我有其他优点,嫂子的这种态度,甚至使我抱怨上帝为什么让我长得如此难看。不过她发现,夸赞我切槟榔的技术不是件难事,因此切槟榔的工作得以正常进行。现今,已有很长时间,为了获得别人的鼓励、赞许,这双曾熟练地切槟榔的手被迫忙于做其他精细的工作了。

女人们在屋顶的一切劳作保留了乡村田园生活的气息。在这些活计所属的时代,院子里有磨坊,家里做圆形甜食,女仆晚上手搓棉花灯芯,邻居邀请我们参加庆祝婴儿出生八天的仪式。现在的孩子不听妈妈讲神话故事,自己看书自己欣赏。要吃泡菜和辣酱,就去商店买用木塞和蜡密封严的一两瓶来。

祭祀室,是已逝去的乡村田园生活留下的一个纪念,曾被家庭老师当作教室使用。不仅我家的男孩,邻家的男孩也在这里第一次辨认、朗读写在棕榈叶上的字母。我想我肯定也是在这里第一次拼写字母的。但我对那时的我已没有清晰印象了,他仿佛搬到了太阳系最远的行星上,而我又没有能望见他的望远镜。

后来,关于读书,我能记得的,首先是桑达玛尔格隐士创办的学校里的可怕故事,以及第四次转世下凡、人面狮身的毗湿奴刺破魔王希罗诺格斯普的胸脯的故事;我记得那本书里,有一幅刻在铅板上的画。另外我还记得我读过贾诺卡创作的梵文诗句。

我主要的度假场所,是外宅空荡荡的屋顶。从我的童年到成年,我怀着不同的心情与情绪,在屋顶度了许多日子。父亲在家的时候住在二层,我从屋顶楼梯口的藏身处远远地望着他。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他静静地坐在露台上,胸前双手合十,像一尊白色雕像。父亲时常离家进山,修行数月。那时节,爬上屋顶,我享受到穿越七大海洋般的欢乐。坐在熟悉的一层阳台上,我每天只能透过栏杆,观察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但爬上屋顶,我的目光能越过住宅区的界限。每当我登上屋顶,思绪便骄傲地飞过加尔各答的头顶,奔向蓝天绿原的融合之处。我俯瞰地面上不计其数的大小房屋,它们形状各异,高低错落,其间夹杂着浓密的树影。

我通常在中午悄悄地爬上屋顶,中午这段时光总让我着迷。这时辰仿佛是白天的夜晚,是每个想出家的男孩的神魂渴望离开熟悉环境的时刻。我的手伸进百叶窗,拉开门闩,门对面有一个沙发,我坐在沙发上,心中充满了幽居的喜悦。看管我的仆人们吃饱喝足了,这时昏昏欲睡,他们又是打呵欠又是伸懒腰,已无暇顾及其他,在地铺上睡着了。午后的阳光渐渐变成了金色,风筝呼呼地飞上了天。卖镯子的小贩沿着大街叫卖,他突兀的喊声惊醒长发披散在绣枕上午睡的主妇,稍后便有仆人出来将他领进屋。这个卖镯子的老人握着纤手,为主妇戴上她中意的玻璃手镯。昔日中午的宁静现今已不复存在,小贩的叫卖声也听不到了。那时的小媳妇,若在今时肯定还没有出嫁,正读二年级的课本。也许那个卖镯子的小贩,在以前叫卖的大街上拉黄包车呢!

在我的想象中,屋顶是书中描述的充满疑惑与悬念的广袤沙漠。一阵热风呼啸而过,刮起的沙尘遮天蔽日,沙漠中有一片绿洲。水管至今未引到顶层,但已引进二层房间。像孟加拉一些孤独无助的年轻的李文斯顿(7),我在偷偷进去的父亲的浴室里,发现了新的“尼加拉瀑布”。我打开水龙头,用自来水冲洗全身,最后用床单擦干身子,摆出一副什么事也没有做的样子。

我的闲暇就这样接近了尾声,走廊里的钟敲了四下。星期天傍晚的天空露出一张很难看的脸。即将来临的星期一张开了血盆大口,它脸上的阴影渐渐吞噬着这张难看的脸。楼下终于开始寻找成功地躲避了看管的男孩,因为加餐的时候到了。

每天这段时间对波罗吉沙尔来说是重要时刻,他负责购买点心。那时店主卖酥油赚不到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四十的利润,出售的点心未受污染,色香味俱佳。每当我们有幸得到油炸豆馅包、油炸菜馅包,甚至还有炸土豆片时,我们会迅速吃掉它们。到了一定的时候,波罗吉沙尔伸长脖子对我们说:“少爷,看我今天给你们买什么了?”在他的一个纸包里,通常可以看到的不过是一把油炸花生米。我不爱吃花生米,它引诱我靠的是它的价格。这时,我一般不应答。即使棕榈叶包着油炸糖酥饼,我也一声不吭。

天色越来越昏暗,在冥冥之中神灵的指引下,我又一次在屋顶上徘徊,我凝视着下面的景物,一群鹅从池塘里爬上岸来,人们在池塘石阶上来来往往,榕树的影子遮盖了池塘的一半,马车夫在人行道上大声地吆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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