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早到晚,学习像磨粉机一样枯燥地转动着。三哥赫蒙德拉纳特负责为这部吱嘎作响的破机器加油。他是一个严厉的监工,但现在已没有必要掩盖的事实是:他试图装进我们脑子里的那些好东西,已是沉船里的货物了。我学到的知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有价值的东西。如果一个人试图把乐器的调子定得太高,弦就会因系得太紧而绷断。三哥为他大女儿的教育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合适的时候,就安排她进入洛雷德修女学校。在此之前,她已在孟加拉接受了基础教育。三哥还让她接受了全面的西方音乐教育,但并没有让她丢掉印度音乐的表演技能。在当时的大家闺秀中间,唱印度歌曲,没有人能与她媲美。

西方音乐的价值,在于它需要勤奋练习以掌握音阶,它能培养敏锐的听力。钢琴训练容不得节奏韵律上的一丝懈怠。

她很小的时候就跟毗湿奴老师学习印度音乐,我也曾在这所音乐学校学习。现在没有一位音乐家,无论是著名的还是一般的,愿意接触毗湿奴老师教我们的歌曲,那都是些最流行的孟加拉民歌,例如:

一个吉卜赛女郎来到镇上,

为人文身,姐姐,

人们说文身没什么,

可她的咒符镇住了我,

她嘲笑我,弄得我掉眼泪,

因为她的文身,姐姐。

我还记得下面几句:

太阳和月亮承认失败,

萤火虫的吊灯照亮了舞台,

莫卧儿人和帕坦人退去了,

织布工读着波斯书。

以及:

你的儿媳是大蕉树,

葛内斯的妈妈,别打搅它,

只要花开,日日生长,

她就会儿女绕膝,

多得让你不知所措。

我还记得一些使人从中窥见已被遗忘的古老历史的歌词:

一片长满荆棘的丛林,

只有野狗在里面生活,

他为自己做了个王座。

如今学习音乐的程序,是先随风琴练习音阶,再学简单的印地语歌曲。以前教我们的老师不这样,他是个聪明的老师,明白儿童有自己的特殊需求。简单的孟加拉词汇,比印地语容易得多。而且,这些民歌的节奏不理睬手鼓,它能把自己的韵律舞动得像我们的脉搏。试验表明,幼儿从妈妈的儿歌中第一次懂得欣赏文学的同时,也从中第一次懂得了欣赏音乐。

风琴那时还未伤害印度音乐的特性。我是跟随贴着肩头的弦琴练习唱歌的,我无意成为键盘的奴隶。

没有什么能迫使我很长时间循规蹈矩地学习,这是由于我个人的原因,绝不是别人的过错。我随意闲逛,兜里揣满偶然学到的七零八碎的知识。如果那时我愿意专心学习,当今的音乐家就不会对我的作品不屑一顾了。我曾有很多机会。每当我哥哥监督我学习时,我就心不在焉地跟毗湿奴老师哼唱歌颂梵天的歌曲。有时候心情好,我躲在门廊里听三哥练习歌曲。有一次,他以贝哈格调吟唱:你缓缓地行走。我偷偷地记住了调子,晚上唱给妈妈听,使她万分惊喜,其实这是很容易的事。我家的朋友坎塔先生,成天沉迷于音乐。沐浴前,他坐在走廊里抹掺和了查梅尼花汁的香水,他手捧着水烟筒,蓝色的烟香四散开来。他嘴里老哼着歌儿,引得我们这些男孩围在他周围。他从不教我们歌曲,只唱给我们听,我们不知不觉便记住了。有时他抑制不住激情,站起来边弹琴边唱边跳舞。他传神的大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不停地高唱:哦,放下波罗兹的笛子。直到我们同他一起唱起来。

以前,人们热情好客,敞开着大门,受到款待的不一定全是熟人。家里任何时候都备有卧具,用餐的时候预备额外的菜肴,用以招待不期而至的来访者。有一天,一位陌生人来到我家,肩扛布包的弦琴。他在客厅的一侧坐下,打开布包,随意地伸直双腿。侍候客人抽烟的仆人赶紧把水烟筒递到他手中。

和水烟一样,枸酱包也是必备之物。上午家里的女人在内宅干的活儿,就包括为客厅准备成打的枸酱包。她们灵巧地把熟石灰抹在叶子上,用一根小木签将卡耶尔(4)涂在上面,再加入适量香料,最后把叶子卷起来用细茎扎牢。这些做好的枸酱包码在铜盘里,上面盖着潮湿的浸过卡耶尔的布。在楼下外屋,一些人在有条不紊地准备水烟。大陶盆里放着已有烟灰的烟锅,水烟管子像蟒蛇一般垂吊下来,散发着玫瑰香水味。这种味道的水烟,是主人欢迎沿楼梯走上来的拜访者的第一种礼节。这种习俗后来成为接待客人的固定模式。但是那码在盘里的枸酱包早就被淘汰了。侍候客人抽水烟的仆人也脱下了制服,成了甜食店里的伙计,制作橱窗里放三天卖不掉的圆形甜食。

那位陌生的歌手无所顾忌地在我家住了些日子,没有人对他提任何问题。早晨我把他从蚊帐里拽出来,让他唱歌给我听。一支晨曲:哦,我的笛子……便袅袅升起。我这个人对常规学习毫无兴趣,对非常规的学习却情有独钟。

我稍大了一点后,家里来过一位杰出的音乐家贾都瓦达。他坚持要教我音乐是犯了个大错误,结果是什么也没教成。不过我倒是在不经意间从他身上偷学了一些知识。我非常喜欢那首歌:今天淅淅沥沥地下雨……这是一首卡菲调歌曲,至今与我雨季写的歌曲相伴。不巧这时我家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的名字叫猎虎者。孟加拉这位猎虎者在那个年代是个奇人,于是我大部分时间待在他的房间。我现在明白了,可当时竟然没有想一想,那只落入陷阱,被他描绘得令我们毛骨悚然的老虎,根本就没有咬过他,也许他的想象来源于博物馆里做成标本的老虎的血盆大口。

……

音乐就说到这儿。三哥还为我安排了其他学科的基础课。由于我先天不足,没有取得明显进步,以致罗摩波拉萨特·森见了我这样的人说道:“天啊!你不懂耕耘的艺术。”我确实从未精耕细作过,不过我倒是可以讲一讲扶犁耕过的几块地。

少年泰戈尔

天没有亮我就起床练习摔跤,冷得直打寒战。城里一位有名的独眼摔跤手是我的教练。院外北侧有一块空地叫“谷仓”。这名字显然是城市还未完全取代农村时遗留下来的,几块空地保留了下来。城市年轻时,我家的谷仓用来储存一年的粮食,租地的佃户按规定缴粮。就在这片地上建了个摔跤场。先挖松半米深的土,再泼洒几十斤菜子油,搅拌后夯平,地面非常坚实。对于摔跤手来说,和我练习只不过是同小孩子玩耍,不过训练结束穿衣回家时,我已经浑身是土。

妈妈不喜欢每天早晨看到她的儿子脏兮兮地进门,她担心我的皮肤会变黑。于是一到休息日,她就细心地为我擦洗。(现今时髦的主妇从英国商店买一包包化妆品,而当年的妇女自己动手制作润肤膏,它由杏仁粉、浓奶油、橘子皮和我记不清的许多原料制成。如果我当年学会制作方法,记住配方,一定开一家商店专卖这种女性高级润肤膏,至少能和甜食店挣一样多的钱。)星期天早晨,她让我坐在走廊里,为我擦呀搓呀,心儿难受得要逃跑。学校的同学中传说我们家的孩子一出生就用酒洗澡,所以我们的皮肤像欧洲人那样白皙。

我从摔跤场回到家里,只见医学院的一个学生正等着教我有关人体骨骼的知识,墙上挂着骷髅。这骷髅曾挂在我的卧室,夜里随风摇摆,吱嘎作响。与之长期的接触和已牢记在心的又长又难的骨头的名字,使我克服了应有的恐惧。

走廊里的时钟敲了七下。尼尔格穆勒·戈萨尔老师是个守时的人,从不允许一刻的偏差。他虽然身材单薄,却同他的学生一样健康,从未因病影响教学,连头疼脑热也不曾有过。我拿着课本和写字板在课桌前坐下,他就用粉笔在黑板上写字,数学、代数、几何,都用孟加拉语教授。至于文学,我一下子从悉多(5)的丛林生活跳到诗集《因陀罗伏诛》。此外,还要学自然科学。有时希塔纳特·达多来授课,我们用普通、熟悉的东西做试验,从中获取一些浅显的科学知识。有时赫龙姆波·达笃罗特诺来教我梵文,我开始死记硬背普玻得维写的梵文语法规则,尽管一个词也不懂。

如此这般,整个上午,各种学习任务堆在我面前。随着负担日益加重,我开始动脑筋舍弃一些东西:把细密的网眼捅大,跟鹦鹉学舌那样学的知识便从网眼中溜走了。关于开发学生的智力,尼尔格穆勒·戈萨尔发表的见解,是不宜公布于众的。

走廊的另一端,坐着一位老裁缝,鼻梁上架着镜片挺厚的眼镜,伏身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只在几个固定的时辰,他才去做祷告。我瞧着他不禁想:伙伴尼亚马特是多么幸运的人呀!我一边摇头晃脑地算数,一边用写字板遮住刺眼的阳光向下张望。大门口,看门的昌德拉·潘正用木梳梳理长胡子,他把胡子从中间分开,分别撩到两只耳朵上。他的助手,一个身材瘦长、胳膊戴臂镯的男孩坐在旁边切烟叶。不远处,马儿已经吃完了上午喂的谷粒,乌鸦在周围跳来蹦去,啄食零星散落的谷粒。看家狗查尼此时被唤醒了责任心,狂吠着驱赶乌鸦。

走廊一角有一堆扫拢的尘土,我在里面埋了一粒番荔枝的种子,激动而兴奋地期待它的嫩芽破土而出。只要尼尔格穆勒老师一离开,我就跑过去看一看,浇点水。可是,最后我的希望落空了,正是那把将尘土扫拢的扫帚又把它扫掉了。

太阳缓缓上升,屋影斜盖着半个院子。时钟敲了九下,又矮又黑的格宾特,肩上搭着一条脏毛巾,把我拽起来去洗澡。大约九点半,我开始吃千篇一律的早点——定量的米饭、豆汤、咖喱鱼,不怎么合我的胃口。

时针指向十点。大街上传来的小贩卖生芒果的吆喝声,唤醒了我的梦想;卖铜器的商贩一遍又一遍敲击他的铜器,金属的撞击声在空气中回旋,尾随商贩渐渐远去。邻居家的主妇正在屋顶晒干她的头发,她的两个小女儿在旁边无忧无虑地玩贝壳,没有人催促她们做任何事。那时女孩不上学,我想自己要是女孩多好呀!可是我还得像往常一样,被那辆摇摇晃晃的老马车送到“安达曼”(6)去,从十点到下午四点囚禁在那儿。

下午四点半,我回到家里,体育老师已在等我,我在双杠上锻炼近一个小时。体育老师尚未离开,美术老师就来了。

夕阳渐渐消失,夜晚各种模糊的声音梦吟般笼罩着这个方砖水泥的冷酷的城市。书房里油灯闪亮,奥古尔老师来了,开始讲英语课。黑皮教科书摆在桌上,封面已经松脱,有的书页破损了,上面有墨迹。我想把自己的名字用英文写在书里,却分明写错了地方,并且全写成了大写。我一边读书一边打瞌睡,打着瞌睡又猛地醒来,于是没读的总比读过的多。当我最终跌倒在床上时,我终于有了点自己支配的时间。我听着没有结尾的故事:国王的儿子在一望无际、漫无人烟的大平原上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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