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余论

六、余论

1997年,清水茂(1925-2008)完成一篇研究钱澄之诗歌的论文,将钱澄之诗分为晚年的田园诗和早年抗清具有“诗史”特质的两大类。在讨论后者的时候,清水茂认为钱澄之“把亲身经历见闻写成《所知录》,并加上自己的作品,又显然是想留下一份历史的形象记录,以‘诗史’自居。”他从《所知录》中选择了一首七言古诗《悲南昌》来分析,认为该诗“不用典故、如实叙事”、“直叙事实、不加粉饰”。钱澄之的《悲湘潭》、《悲信丰》、《悲南昌》诸诗,显然摹仿杜甫《悲陈陶》、《悲青坂》,但“比之杜甫二作,钱澄之对事实的描写要更为详尽”。在清水茂看来,钱澄之诗歌的特点在于不用典故与直叙事实,而《所知录》中的相关诗歌则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其诗歌的特点,对历史事件给予了详尽的叙述。确实,《所知录》中的诗歌,过去较多得到重视的是《闽江水雹歌》、《沙边老人行》、《虔州行》、《麻河捷行》、《悲湘潭》、《悲信丰》、《悲南昌》等长篇的纪事古诗,因为其叙事直接、详尽,承担起了用诗歌记载历史的“诗史”功能。然而,即使承认钱澄之的这些诗与杜诗相比,确实更能详尽地叙述历史事件,但我们也注意到,与《所知录》中的历史书写相比,钱澄之的相关诗歌对于同一历史事件的叙述毫无优越可言。韵语叙事的含糊、游移与暧昧,导致诗歌对相关事件的时间、人名、地名以及来龙去脉等的记载,显得极为不清晰。所以,本文认为《所知录》中最为精彩的并非是那些纪事性特别强的诗歌,而是那些能把褒贬和立场寓于诗中的诗歌。而这些诗歌,恰好也是与“诗史”书写传统相契合的作品。

历代的“诗史”说,其基本内涵在于强调诗歌对于现实的书写,但自从宋人李遐年提出杜甫诗用《春秋》笔法写作之后,则开始重视诗歌写作上的褒贬功能。明代的杨慎(1488-1559)在讨论“诗史”时,希望诗歌不要直陈,而能够做到含蓄蕴藉或意在言外地记载时事。许学夷(1563-1633)也强调诗歌在叙事上不要直陈,而是要通过“抑扬讽刺”的方法来保持诗歌的文体特征。而曾与钱澄之同在永历朝任职的王夫之(1619-1692)在讨论“诗史”时,也强调诗歌的美刺、讽谏功能,反对直叙事实。这些论述在整个“诗史”的理论诠释史中,占有主导的地位;反而清水茂提及的那些直叙事实的“诗史”写作,似乎历来只有王世贞(1526-1590)等极少数人给予过正面的支持。明清之际的“诗史”说以钱谦益(1582-1664)最为代表,尤其推崇褒贬和微言大义的《春秋》笔法,大胆记录当代的重要历史、政治事件及己身之遭际。《所知录》中那些蕴含着褒贬意识与表彰忠孝气节的作品,分明就是契合了“诗史”的传统和当时的潮流。这些作品,一方面有着较高的艺术性和美学价值;另一方面,能与历史书写产生相互印证的功效。诗歌中表现出来的无论是对事或对人、对君王或对臣子所持有的褒贬和立场,都是单纯阅读《所知录》中的历史书写所无法获得的信息,都是对《所知录》中的相关历史书写给予的补充。诗歌书写或凸现钱澄之在相关历史事件上的立场,或表明钱澄之对历史人物的观感,和较为冷静地描述事件的历史书写相得益彰。综观《所知录》全书的诗篇,那些叙事性较强的作品确实能较为详尽地叙述历史事件;那些暗寓褒贬的作品则能体现诗歌与历史产生交涉时,诗歌所具备的特殊的褒贬、美刺的功能与价值。

最后,还有一点思考需要提出。作为一部史书,《所知录》中夹杂着若干诗歌书写。经过论证,这些诗歌已然可以确信为该书的有机组成部分,像清朝学者那样随意地将其删去(如《荆驼逸史》本、庄士敏抄本等,见本文第二节)自然是很不妥当的。但是,诗歌书写毕竟仍然要以配合历史书写为目标。这从钱澄之本人拟定的“无记而但有诗,或记不能详而诗转详者”这一《所知录》的体例上就可看出:诗歌书写本来就是要对历史书写进行一种补充。简言之,是“以诗证史”的。所以,无论如何细读《所知录》中的诗篇,或如清水茂似的强调其叙事上的优越性,或如本文这样阐发其中所蕴藏的作者的褒贬与立场,诗歌为历史服务这一根本立场是无法改变的。

然而,读到钱澄之在诗歌中表达他贬隆武而尊永历、喻严起恒为诸葛亮等精彩的、富有生命气息的判断时,我们的目光便往往被那些精彩的诗篇所吸引,那些历史书写反而似乎逐渐退化为一些背景知识,一些用来帮助读者阅读和理解诗歌的背景知识。在阅读的过程中,是否可以调整阅读策略,将《所知录》阅读成一部记载钱澄之个人生命的诗集?(何况,这些诗本来就出自于诗集《藏山阁诗存》)如此,书中的那些历史叙述,就成了对诗歌写作背景及本事的笺释。是否可以这样说:钱澄之的《所知录》是一部有着大量与历史书写相得益彰的诗歌书写的史书,也是一部对记录自己如歌岁月的诗篇的历史笺释和再叙述?

就具体的文本而言,有些诗篇如非《所知录》交代具体史实,确实难以考索其所指。如《端州诗》:

侧耳羊城信,穿烽二使来。诏开藩镇泣,风斗海船回。

事变知天意,时危有将才。长城真可恃,驻跸漫惊猜。

诗中仅交代事件与广州、藩镇有关,并无出现任何具体的人名,就算娴熟于南明史事的学者认真研读,也未必能详知其所指。《所知录》则交代其背景:

永历四年庚寅正月元旦,上御行殿受朝贺。初六日南雄报至,南韶守将罗成曜弃韶州走。上将移跸西幸,召对群臣,皆言车驾不宜轻动。给事金堡、御史彭佺争之尤力。上命金堡同戎政侍郎刘远生往广州敕谕诸将。诸将初欲弃城航海,为飓风折回,始定死守计。远生与堡复泝流上清远,闻南韶虽望风奔溃,北兵尚未至也。

据此可知《端州诗》所指,其旨趣也是深具讽刺和褒贬的。《所知录》中收录的《端州诗》(或题《端州杂诗》)十四首、《梧州诗》(或题《梧州杂诗》)五首,都出自于《藏山阁集》中的《端州杂诗》(共二十五首)和《梧州杂诗》(共二十六首)。凡未收入《所知录》中的诸诗,虽然钱澄之在诗中也有一些自注,但均不如收入《所知录》的数首来得诗意显豁。这类描写一时、一地、一事的作品,一旦情境转移,读者就莫知其所云了。据此,认为《所知录》中相关历史事件的描述,就是对书中诗篇的笺释,又有何妨呢?

更进一步来说,后现代史学家认为“历史似文学”,也有在文学作品中阅读历史的。他们的愿望,大致在消除历史与文学之间的界限、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但其根本目的,仍在于为史学寻找出路。《所知录》虽然是一个诗歌和历史互相交涉的特殊文本,但归根结底,它依然是一部历史著作。本文的阅读,也在极力寻找《所知录》中诗歌的历史意义。然而,或许也可以将之翻转过来,视其为一部诗集,一部有着73首诗歌且附带有作者本人详细笺释其背景和本事的诗集。这,是不是意味着在阅读《所知录》、在重新思考诗歌与历史之间的交涉时,一切阅读的中心将会落在诗歌之上,而非历史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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