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夜

他只在这世上存活了22年 但他的22年已经

超越了我们的生命范畴 他真的做到了永生

我讲述的这个话题是回忆之水。

这是一个倒叙的无剧烈情节更与风花雪月无关的一个人的故事。

回忆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他的美好稀少还是他遗留在时间场地那一缕飘有余香的水印？直到今天，仍然有数不清的作者不厌其烦前赴后继地为他出着书或图片集。他只在这世上存活了22年，按照人正常的寿命他这个年纪的逝去应该算是早逝。但他的22年已经超越了我们的生命范畴。

他真的做到了永生。

他死去，却依然活着。

他的影响是巨大的，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今天。

我在他死去若干年后出生，在学雷锋歌声中长大。

给我的最初记忆是他那顶硕大的棉军帽，我之所以梦想当兵就是源于那威武的帽子和钢枪，以为要成为他那样的人那样的装备缺一不可。

看雷锋电影不知道是扮演的角色，以为那是真的雷锋。

从人物出场开始哭，一直哭到结束。

雷锋在那个时间，一直固执地漂浮在我少年想象的云端上。

2002年，电视台要办台纪念雷锋逝世40周年的大型综艺晚会，需要10分钟纪录片作为晚会开场，任务砸中了我，要知道那会儿我还是个无名小记者，去湖南，这惊喜让我张大了嘴巴，下巴几乎脱臼。

当晚，一夜无眠。

第一次听见雷锋的声音，是在10年前。我的心脏我的手我的身体都在树叶般地剧烈抖动。这是他的声音啊！都说湖南话难听懂，可是我听得很明白，我将耳机死死地扣在耳朵上，他便如在我耳边耳语一般。

我叫雷锋。

今天我要讲的是，我在两个不同的社会里过着两种不同生活的对比。

这个人，借助这条隧道，倏地回到人间。

在某种时刻，声音是讲述故事的主要形式，从古到今，这种讲故事的声音深入人心，此时我太需要重新使用这种形式，我要让这个声音变成纹理碎片般的快速图像和思维方式，通过这些破碎的画面，找到我要知道的过去。他快速地讲述着，他独一无二的声音还在继续。

湖南省望城，位于荆楚腹地。

自隋唐时期起辖属长沙，距长沙市18公里，距韶山冲不过百多公里。1940年，望城县安庆乡简家塘村，一户雷氏农民的第二个儿子出生。

这一年为农历庚辰年，这个孩子的乳名为庚伢子。伢子是湖南对男孩的称呼，叔公给他取名雷正兴，这个名字跟随他到18岁。

简家塘的清晨，我走在去这个孩子家的路上。

虽说是二月，但在南方两边竹林依然是苍翠的，它们直指碧蓝的天空。如果时间正好是春天，你会看见大片大片的竹林挣脱绿色的包围，在生机盎然的有稻田陪衬的土地上破土而出，那条很寻常的土路没有任何标志，路的尽头是这个孩子的故居，这是那个孩子小时天天要走的路，平日这路是寂寞的，但一进入三月就不再是乡村小路，而是喧嚣至极的中国最重要的宣传大动脉。

纪念馆的馆长在大雪中站在大门处迎接我：“到了，这就是雷锋同志的家。”他在风雪中打开大门的锁，那把黑色的开启时间隧道的锁。

雷锋的家，这就是雷锋的家。

我捂着激烈跳着的胸口推开了那扇大门。

那是一扇陈旧的大门。门里，1940年；门外，2002年。

雷家的房子并不是他们自己的。

雷家是真正的房无一间地无一垄。

他们住的草房原本是地主唐四滚子的庄屋。

滚子不是地主的名字，在湖南当地人们将胖的人叫滚子，雷家祖辈佃种唐家的田，因而雷家人就住在唐家庄屋内。

庄屋原有房屋12间，土砖茅屋，三面环山，西面为塘。我要讲述的这个孩子在这个茅屋里住了7年，而不是资料上说的住了16年。现在雷锋的家，是艺术化的复原，房屋修饰之美与伊甸园很是相像。而真正的雷家茅草屋破烂不堪，冬天不避寒冷，夏天蚊虫乱飞，哪里是我们此时见到的这般优雅整洁的屋子，年轻人在看了这个故居后，不仅未感受到雷锋有过的痛苦，甚至会轻松地说，这房子不错啊。

在这个房子里生活日子会坏到哪儿去呢？这个感受，我也有。

而事实上，雷锋的家早在1947年就不存在了。

1947年，雷锋成为孤儿后就离开了这座破旧的茅草房，解放后乡村政府简单修修又把房子分配给了雷锋，但雷锋读书时一直住在远亲家中，工作后也没在这里住过，其他几间房的雷家人也陆续搬走了，1958年雷锋去了东北，房子年久失修，于是被堂叔拆了。

1968年为配合展览进行了恢复。

在近50年的时间里，这个房子经历几次大规模的装修创造及想象之后，就有了我们今天看到的雷锋故居。

雷锋的爷爷雷新庭，带着孙儿们住在兼做灶间的大屋铺着稻草的地炕上，中间的小屋子是雷锋父母卧室，母亲张圆满就在这里悬梁自尽。

张圆满，望城县一个穷铁匠的女儿。

我是那么喜欢她的名字，圆满，吉祥又可爱。

然而她的一生并不像她的名字那样美好，至少，一点儿都不圆满。

全靠打铁为生的父母给她起这个名字，并没想到复杂的希冀。

筋疲力尽地为了半饥半饱日子挣扎的父母，已没有力气为这个女娃未来做诗意的祝福，那会儿她前面已经有7个兄弟姐妹，女孩老八来到世上，重男轻女的父母很不高兴，之所以起名叫圆满，意思是但愿以后不要再生了，家已经被孩子填满了。

这个不被父母喜欢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了苦难。

出生后没几日，父母就将圆满和她的姐姐送到长沙的一家育婴堂。

唯一的亮点，圆满幸运地被育婴堂女用人抱养，抱养的原因是这个女孩子长得美丽，还因为抱养她会每月获得育婴堂给的抚养钱，这些钱可换取油盐。就这样，圆满被从育婴堂领回了家。

没有文字记载张圆满被抱养的经历。

在别人屋檐下的滋味一定不会和在父母羽翼下的感受一样，她一定也是小心翼翼地长大成人，并且她一定没想到她的儿子也会步她的后尘。

圆满长到6岁，抱养她的那个人自己有了孩子。

家里吃饭的嘴多了就只能舍弃她，据说收养她的那个人不忍心再把圆满送回育婴堂受罪，最后想了个两全办法，将圆满送到乡下成为雷家的童养媳。不不，不是送，生于1883年膝下有一儿两女的雷新庭——也就是雷锋的爷爷在1916年用几担谷子把6岁的张圆满领回家做了童养媳，在圆满跨进雷家大门时，雷新庭又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送给了别人家做童养媳。

这里我要赘言几句雷锋的祖父雷新庭。

不然我们将会对在1940年出生的雷锋的秉性形成有些许的困惑。

雷新庭，今天回望这个美好之源头我不得不反复咀嚼这个名字。

这是位智商很高的农民，自己在幼年的时候就百般努力寻找机会上了一年的私塾，再加上他坚韧的自学能力和极高的悟性，最终他在乡下获得了“知书达理”的美誉。

见过雷新庭的人这样描述他：高高的身材，白净的皮肤，双目有神且举止大方。他读过《三字经》《百家姓》以及《治家良言》等书，言语之间不乏书卷之气。这位被传统文化熏陶过的忠厚之人正直善良，他的人生信条是：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他教育下辈人尊敬长者，自己又十分爱护少小婴幼，在那个时间那个环境，雷新庭无论是做小的还是做老的都堪称模范。他具有超凡的忍耐力，充满时来运转的希望，坚信依靠勤劳与节俭可以使自己的家庭发达起来。

基于这种棋弈风格的人生设计，他为自己不满10岁的独子雷明亮换来了6岁的小女孩做童养媳，他尽心尽力甚至是踌躇满志地将心血和汗水注入山坳的水田里，打出的粮食一半交给唐家一半吃穿用度。

圆满相当于6岁就在这样沉重的交换中嫁到了雷家。

但后来看起来这似乎是件圆满的好事。

女孩学会了织布做衣，出落成既能干又漂亮的大姑娘，十几岁后圆满开始操持一家人的生活。据说她和丈夫雷明亮的感情很好，她凭着自己一手漂亮的针线活为人家绣花做衣织布，有时还提着篮子做点小生意，生活虽贫寒但还算平安。雷明亮是家里的长子。

长即第一，圆满就被人称为“雷一婶”，渐渐她的名字被人淡忘，她为雷家生育3个儿子，雷锋排行老二。后来人们回忆雷一婶时，都说她心灵手巧，绝对是个贤惠刚强又美丽的女人。

雷锋的邻居加同学谢迪安这样描述：

在我印象中，雷一婶非常好看。

那时虽说年龄已有三十五六了，但她看上去也就不到三十的样子。

瓜子脸，挺直鼻梁，小巧的嘴，一双丹凤眼时时地垂着，好像生怕惹了是非，我母亲后来也多次跟我说，雷一婶真是百里挑一的清秀女人。

家乡的人们也都这样说，雷锋和他的妈妈相貌相似。

这个孩子，拥有和他母亲一样好看的笑颜。

我在当地纪念馆看到了张圆满的雕像，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那双忧伤的眼睛里还有种异样的光芒，这种光芒在善良的人眼中都会看到。雷锋不仅长得极像母亲，很多优良品质更像他的母亲。

这个时候雷家的生活还算可以，家人的脸上还有笑容，儿时这个孩子和天下小孩一样优点和毛病都具备，活泼淘气爱玩，因为他是孩子，没有人生下来就是伟人。

雷明亮一生很是坎坷，他是父亲雷新庭的掌上明珠。

他很高，体格健壮，从小就是个守规矩、孝敬父母、对人有礼貌的好孩子，因家贫没有读书，是雷新庭用自学的文化教儿子脱离了文盲，常用字、简易的算术和记账基本上记会于心，令人赞美的是勤快爱劳动，家里佃种的地被父子俩耕作得很精细，因此收成也常比别人家要好。

在他的人生里最引以为傲的是1926年他参加过农民运动。

在农民协会当过自卫队长。大革命失败后，雷明亮到长沙市仁和福油盐号做事9年，这期间的努力让雷家有了几年难得的衣食无忧的温饱生活。也正是因为聪慧过人，雷明亮在仁和福油盐号当了一段苦力，也就是挑夫伙计，但很快便成了站柜台的先生，那段时间应该是雷家最风光的好日子。

据亲属回忆，年轻的雷明亮穿上了时兴的长衫，脚穿皮鞋洋袜，他美貌的妻子也穿上长褂旗袍，长子雷正德也里外都是新衣。

可惜这只是昙花一现的繁荣，很快这泡沫般的幸福在长沙冲天大火的覆盆之冤中惨遭劫难而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文夕大火是历史上湘人刻骨铭心的痛与恨，因内忧外患造成的大火使秦汉古城长沙化为一片废墟，成千上万的民众和家庭惨遭其殃，雷明亮的厄运就此开始。

这也是日后他的儿子们包括雷锋及全家陷入苦难深渊的重大根源。

大火那天，仁和福油盐号老板让他去湘江边码头照看货物。

在那里雷明亮被一群士兵强拉去当挑夫。

雷明亮不从便被打成重伤，老板立刻将他辞退，雷明亮因此失业回家养伤，但他已经严重伤及五脏六腑，吐血不止。为给丈夫治病，圆满卖掉家里的粮食衣物，买来各种中药西药，又去庙里磕头烧香，一年后雷明亮伤势才有所好转，但健康大受损伤，和此前的他判若两人。

这个时候的雷家已经家底耗尽。

饥寒交迫与精神疾苦的深重摧残使不到50岁的雷新庭步履蹒跚如风中残烛，此时，小孙子雷正兴出生，雷新庭欢喜至极，一身病痛似乎也减轻许多，屋里屋外抱着孩子嬉笑不停。正兴满一岁时雷新庭让圆满把家里的一只母鸡杀了，也算体面地为庚伢子过了周岁。

雷张氏，雷锋的婶婶。

她在1991年时应该是雷氏家族最年长的，她在那年这样回忆道：

雷明亮吃得不好，加上劳累过度，不到一年伤病再次发作。他不思茶饭，连走路都提不起脚，晚上躺在床上浑身痛得无法入睡。他又回到家中继续佃种地主唐四滚子家的田，家里除了破床、破柜和破桌外什么都没有，三个孩子围着妈妈转，肚子饿了要吃的，没有就哭，哥哥领着弟弟到山上摘野果子吃。

雷锋在他1961年的讲话录音里也做了这样的描述：

我们住的一间破草房子，屋顶露着天，后墙倒塌。要是天下雨，外面下大的屋里就下小的，我妈怕雨淋湿了我，拿着破脸盆罩在我的头上，又怕冻着我，拿破烂麻袋系在我的背上，冬天冻得没法，只好拿稻草堵住风雪，冷得实在不行了，全家人紧紧地挤在一起，又拿几捆稻草盖上。

2002年时我看到床上挂着的是破败的纱帐，而现在在网上看到的还是那张旧床，但蚊帐已经崭新，那种崭新让人有种不确定感。

我凝神盯着那张床，眼前喧嚣的人流哗地消失，只剩下一片茫茫雪地。

那天大概是因为下雪，一个游人也没有。

我和摄像在阴暗的屋子里穿梭。

天色阴沉，四周寂静无声，大片大片雪花在雷家窗棂前滑落，沉沉落在院子里并不融化。屋里的物件，所有的一切都分泌着坚硬冷凝严峻凌厉，那是一种肃穆的苦难色泽，圆满和她的丈夫在这里成亲生子，又在这里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雷锋的声音还在继续：

终年辛勤劳动，全家五口有米不够半年吃。

到了荒年腊月还看不到一粒米下锅。我哥哥带我出去要饭，看见富人就央求给点吃的，要是碰到有钱人做喜事就讨点剩饭剩菜吃，看到桌上的饭菜也用手扫了起来，装在要饭破布兜里留着下顿吃。

要是离家近一点就送回去，给小弟弟吃。

1945年，这一年雷家又添了个男丁，这个孩子真是生不逢时。

这个时候的雷家已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的光景了。

雷锋讲到了这一年的家境。

我妈妈怕养不活我那小弟弟，想把他卖给有钱人家。我爸爸心如刀割坚决不让，他眼泪汪汪说全家死也要死在一起，不能把他卖了，只好把睡的床铺抬出去卖了，大家在地上砌几块砖取下房门板搭着睡觉。

雷家人就在昏暗的墙角吃饭，为了能看清楚因而将饭桌挪到了炉灶附近。冬天再次来临，风在呼啸，屋里更是冷彻骨髓。

雷张氏，雷锋的婶婶，继续介绍雷家的不幸：

1944年，日本人占据湖南长沙。

住在长宁公路两边的人都逃到了离公路比较远的山冲里躲起来。

一天下午，雷明亮从山冲里出来想到家里看看，未料遇上了两个日本兵，被抓住做了挑夫，当时他奋起反抗遭到毒打，这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他回家后便卧床不起，吐血越来越严重，1945年春雷明亮死了。

家里没钱买棺材，圆满急得没法子，只好从几亩赖以活命的佃田上打主意，托人转佃出去凑了点钱买口棺材，草草埋葬了丈夫。

圆满自己一个人拖着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仅仅几年的时间，简家塘雷家那曾一度颇风光令人羡慕的一家，转眼之间家破人亡，孤儿寡母缺吃少穿甚至开始了乞讨维持活着。

雷锋的哥哥雷正德，乳名再伢子。

父母给他起名再伢子意思是希望他能再有个弟弟。

他出生时恰逢雷家唯一的一段温饱日子，正德模样像母亲一样秀美，天资极其聪颖，爷爷教他识字写字一教就会。那时常有人在雷新庭面前竖大拇指，说再伢子日后定是个有出息的好后生。父母及爷爷雷新庭极宠这个孩子，正德并没有因大人溺爱而骄横，他非常聪明懂事。这一点雷锋和哥哥极其相像。

雷正德，这个可怜的孩子在人间只存活了11年。

若不是因为弟弟的缘故，他的名字恐怕早已和他的尸骨一同消失在山上的荒冢里不知去向了，这里我将他的名字郑重地写出来是因为他极度懂事刚强，他过早地将家庭的重担扛到自己的肩上，也是这个缘故过早离开了人世。尽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是雷家唯一的孩子，但营养还是跟不上。正德很是瘦弱，有了弟弟那年，这个瘦削寡言的孩子就开始放牛砍柴割草，屋里屋外忙碌，帮父母分担繁重的家务。

他10岁那年，父亲离世。

那一刻，长子正德就不再是孩子了，他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这个时候的家已不单单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问题，而是四个人已在即将饿死的边缘，母亲早出晚归不停地劳碌，她更加憔悴单薄，似乎风一吹来就要倒下。

那天，这个不再是孩子的正德说：“妈妈，你帮我去找点事做吧，我能做，我都10岁了。”此时，是1945年初冬。

这个时候全家已经几天没揭开锅了。

圆满想，与其让几个孩子在家挨饿受冻而死，不如让大儿子到外面谋生，兴许每月还能赚几个钱帮家里一把。她想了几天，最后托人把大儿子送到400多里之外的津市，到一个远房亲戚开的新胜机械厂做童工。

她这样决定是源于那里是雷家的亲戚在当工厂的老板，这一点让她很是欣慰，不然她不会让她瘦弱的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母亲想，不管怎样那里的老板也是亲戚，一个多少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绝不会对一个没爹的孩子不好。女人圆满，母亲圆满，好强又温良的圆满，她把一切想得太圆满了，她不晓得，她的大儿子正德要去的地方是人间地狱。

在村口，正德对送他的弟弟说：“乖，等哥哥回来给你买糖。”

雷锋这时的名字叫正兴，正兴仰着小脸问：“糖很甜吗？”

“很甜，也很贵。”“那你还是先给妈买件衣服吧！”

兄弟俩的对话都超出了他们的年龄。

10岁的正德上路了。

那时交通不便，400多里路全靠两条腿，少年正德走了好几天才到达津市。工厂都是破烂不堪的老掉牙的设备。

正德拿的是童工工资，干的却是大人的活。

老板要求他每天和大人一样干十几个小时的活，这对一个10岁的瘦弱孩子来说太残酷了，那孩子直喘粗气累得直哭，还得是偷偷地哭，不然被老板看见了还要挨打。孩子一天天坚持着，他要挣钱给妈妈，他要帮妈妈把日子过下去。两个弟弟还要吃饭，他不忍心看着妈妈为每日的吃食面壁掉泪。正德一天天瘦下去，直瘦成皮包骨，有经验的师傅告诉他大概是得了痨病。痨病就是今天的肺结核，正德点头，但不能去看病。

他还得继续干活。他整日干咳不止，咳得胸腔疼痛。

即便这样，那孩子还是咬牙坚持着干活。

最后的那些天，孩子累得昏昏沉沉，神情恍惚，终于倒在机器上，手和胳膊被机器轧伤，血淌了一地，那孩子疼得大哭，他喊出了一直想喊的话：

“妈妈，我要回家！”这个10岁的孩子，终于喊出“妈妈”一词。

后来的资料上这样写道：

狠心的资本家觉得再也不能从他身上榨出一滴油了，就把他解雇了。小正德拖着伤残的身体，沿路乞讨七天七夜才回到家。

一个受了伤又患有肺结核的孩子，这七天七夜是怎么走的，没有人关注这些，这一切已经过去，正德已经死去。

57年来没有人关注这些，似乎雷锋在忆苦思甜报告会上也没有更多地讲述这些，然而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路上朝着一无所有的家的方向踉跄行走的正德。此时就是爬，也要爬到妈妈的身边，家里只要有妈妈，这对孩子正德就够了，他就是死，也要死在妈妈身边。

5岁的雷锋看到日夜想念的哥哥回来了，他欢喜地大叫：“哥哥，你回来了！”雷锋以为哥哥带好吃的回来了，一旁的圆满怔住了，大儿子手和胳膊用一块破布包扎着，满脸满身的污垢，枯瘦如柴，木头人一般，只有眼珠转一下才知是活人，圆满抱住儿子正德哭成一团。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悲哀连着悲哀。

大儿子的伤口在无法控制地恶化，而且生着蛆，家里那时是靠乞讨过日子，哪里有钱给孩子治伤病啊！圆满只能天天求神拜佛烧香磕头求助神灵保佑，然而神灵并不显灵，1946年的初冬，正德死去。

圆满痛失长子，哭得呼天抢地。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地可转佃了，失魂落魄的圆满只能东补西凑弄几块木板钉了个木匣子把儿子埋葬了。

都说祸不单行，不到两岁的小儿子病饿交加死在圆满的怀里。

圆满给小儿子起名叫金满，希望这第三个孩子能给这个绝望的穷家带来金玉满堂。但现实却桩桩事与愿违，金满连奶水都吃不到。

多年后雷锋还记得他那可怜的小弟弟模样。

干瘦如柴，哭声嘶哑，小小的脸颊瘪了下去。额头布满像老太婆似的褐色皱纹，没有血色，像只病猫懒得动弹。那个极度缺乏营养的孩子快两岁了，不仅站立不起，连坐都坐不住，细长的脖子已经挑不起他那颗脑袋。1946年冬天，小金满高烧不退，再加上腹泻，没钱治病又没奶可吃，没过几天便死在了母亲怀里。此时，正德刚刚死去几个月。

小儿子死的那天，母亲圆满没有泪水。

圆满，圆满，你为何没有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