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黎明

第二章

黎明

母亲离世的那天 是中秋节 雷锋一次次地讲到这一天

这一天 也是雷锋最悲伤的日子

在我少年的教育概念里,旧社会是那样万恶那样恐惧。

我甚至认为旧社会的天空从没有晴朗过,一年四季永远是阴天,并且一直是狂风暴雨,人们永远都是水深火热,这个水深火热被我理解成整天站在齐腰深的着火的水里。那时的我,在获得这样的诠释之后,很长时间暗自庆幸没有生在那个时间里。

而事实上,那个时间场地的天空与我们此时的天空是一样的。

它也湛蓝,也阳光明媚。

只是,来自人间的温暖不一样。

圆满,你的两个儿子本来是应该活下去的。

你和你的两个儿子应该会熬过这艰难的冬天的。

因为你们都是善良的人。如果这两个儿子活下来也许会和你第二个儿子一样,在某个时刻成为你的骄傲,因为他们骨子里潜在的天性与品质是这样像你。这个时候,哪怕你能获得来自人间的一丝温热也不会抛下你最后的孩子,走上冰冷的不归路,你会好好地活到年老,即便这最后的儿子也离开了你,政府也会好好地侍奉你颐养天年到终老,你会幸福地看到你的儿子对这个国家的巨大影响,你会觉得即便你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是如此幸福。可是现在,你活在岌岌可危的无望的1947年的悬崖边上,你知道应该活着,因为你身边还有一个孩子,这是雷家最后的根了。

你必须把他抚养成人。

是的,为了活,张圆满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她把雷锋寄养在叔祖母家,独自去了长沙一家旅馆做女工。这时她的身体已经很不好,承受不了繁重的体力劳动,没多久她又回到家中,带着儿子出去讨饭。圆满依然是那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她破衣烂衫,但洗得干净,头发纹丝不乱,她牵着儿子的小手走过自家的破屋,走过众人毫无表情的视线,走过熟悉的村落,他们娘儿俩到远远的村子去讨饭。

她从不叫村里的人看见她母子俩在讨饭。

这一年,是1947年的夏天,唐四滚子的女儿要出嫁。

唐四滚子知道圆满手艺好就找到她,要她去做嫁妆抵还欠债,并答应中秋节给她一斗米。圆满看看饥饿的儿子,答应了,她每日白天夜里飞针走线,还要洗衣浆衫。在唐地主家一做就是两个多月,她已经筋疲力尽疲惫不堪。可是,唐四滚子儿子唐七恶少却不肯放过貌美的她。

圆满在临死之前回到自家的破烂茅草屋里住了三夜。

在回家的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啼哭不止。

悲痛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丧夫丧子。

这是雷锋1960年11月5日在沈阳师范学院的讲话提纲。

雷锋后来的很多文献中关于母亲的一些话已经去掉,在重新找寻真实历史的今天,我意外地在2012年新版《雷锋全集》里找回了这段描述。

可恨的唐地主,逼迫我妈到他家做女工,我也跟着去。

我妈给他家喂奶带小孩子,给小孩洗屎洗尿,给少奶奶倒马桶,我给他家扫地抹桌凳,后来妈妈被唐七少爷强奸,怀孕被赶了出来。

可恨的地主还到处说我妈是破鞋,不要她做女工了。

我妈被逼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在1947年8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上吊自杀。

“破鞋”这个词语,一定是雷锋听到了多次。

一个7岁的小孩子是不可能编造出这样恶毒的词语的。

最终,杀死母亲的也是这置她于死地的漫天谣言。

母亲的死的确是被逼迫的,圆满不得不死,因为在那次被羞辱之后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的确无脸面在这个村子在这个世间活下去了,除了自杀她没有退路可走,除非那时有人肯娶圆满。在那时大名鼎鼎的阮玲玉都惧怕可畏的人言,何况圆满这样的乡下纤弱寡妇?

在那个时间,寡妇有孕是件无颜见人的丑事。

舆论是不肯放过她的,雷一婶只得撇下唯一的儿子庚伢子撒手而去。

她的六婶惊惶得知她不想再活下去了的想法,苦劝她恶人必有恶报,不能丢下7岁的庚伢子,但圆满终究是圆满,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美玉。她执意选择了那一天,中秋,这一天晚上的满月最明亮最皎洁。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圆圆满满。

那个下午,阳光极好。圆满的神态很平静,雷锋坐在她脚下,母子二人相互望着。圆满开始给他洗脸:“瞧你,怎么搞的,头发都是土啊!”

洗完,母亲就坐在床边不再说话。

多少年后雷锋想起母亲,只剩下这个画面。

母亲挺直腰杆坐着,无言。

60年后的我,只能站在时间场地的边缘望着这一切。

无能为力,只能望着。我能做的,就是将这一切告诉场地外面的人们,雷锋母亲离世的那天,是中秋节,雷锋一次次讲到这一天,这一天,也是雷锋最悲伤的日子。在他活着的时候最难过的就是这一天。

雷明义,雷锋的堂叔,在1991年5月这样说:

中秋节的前夜,有钱有势的人家正热热闹闹准备过中秋节。雷锋母亲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月亮发呆,她把小雷锋紧紧搂在怀里说,孩子,你还这么小,要是没有了妈妈你可怎么活啊?雷锋说,妈妈你不要哭,长大了我来养活你,我永远不离开你。妈妈听了雷锋这番话眼泪落在孩子的脸上,她给孩子洗干净手和脸,对孩子说,你要记住亲人都是怎么死的,长大了可要为亲人报仇啊!之后,他妈妈又把身上一件夹衣脱下来给孩子穿上。她说穿上这件衣服,少挨些蚊子咬。

这个孩子,哪里知道这就是母子的生离死别啊,他还在端详着母亲这件半旧的衣服,孩子满脸的欣喜,他和母亲一样,对衣服有着说不出的喜爱。圆满说:“你今晚到叔娭毑家去睡吧,妈妈出去有点事,明天就回来。”“娭毑”是当地人对祖母的称呼,叔娭毑是雷锋的六叔祖母。

雷锋是个非常听话的孩子,他去了六叔祖母的家。

雷锋的回忆也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她泪汪汪地对我说,苦命的孩子,妈妈不能和你在一起了。靠天保佑,你要自长成人。她脱下自己的一件衣服披在我的身上,叫我到六叔奶奶家去睡,我走后,她就上吊了。

我在雷锋的家里,在他们家唯一的卧房里看到了那根夺命绳子。

房间的房梁上,悬挂着一根吊绳,地中间,雷锋母亲上吊的凳子还倒在地下。那把凳子如同刺眼的钉子,可能它直至腐烂都不会被扶起来。

那天是中秋节。

中秋之夜,住在简家塘的四户人家一起在院子里赏月。

迪安的父亲把从外面带回来的零食分发给大家吃,夜深了,众人进屋睡觉。雷一婶拉着庚伢子进了六叔奶奶家,低声请求六叔奶奶让庚伢子今晚在她家睡,说要回娘家去一下。六叔奶奶想问个究竟,但雷一婶转身走了。

现在,讨论雷一婶到底是托孤还是没打招呼就走绝路,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问题是,只有37岁的张圆满被什么驱使着一定要这样做?

她在下这个决心的时候,经受了怎样的心理折磨?

据知情人回忆,那天晚上村里的刘家祠堂正在演皮影戏《三官吊孝》,雷锋正在那里看戏,人多天暗,小孩子雷锋混在人群中不见踪影,人们正沉浸在皮影戏的欢乐中,没人注意张圆满的样子。但还是有人注意到她了,她站在那里,眼神凄凄地四下张望。

后来的人们推测,在即将死别的时刻她在寻找自己的孩子,她想再最后看一眼她可怜的孩子,她一定知道她死后这个孩子就是没妈的孤儿,她那会儿心里定有断肠的苦痛。没人知道她到底望见还是没望见庚伢子,只知道她从戏场出来就去找了她的六婶——就是后来收养雷锋的慈祥的六叔奶奶。她悲苦地跟六婶说她晚上要串个门,要老人家好好照顾庚伢子。

2002年,我在简家塘见到了雷锋的堂弟雷正球。

他和雷锋是那么相像,雷锋若还活着,年老时一定是这个样子。

我们的谈话就从敞着门的堂屋开始。

雷锋的妈妈去世的那个晚上,雷锋就和我挤在一张床上睡的觉。他的六叔奶奶就是我的亲奶奶,小时候我们一起掏鸟窝,那时他妈妈还活着,雷锋那会儿很淘的,小孩子满脑子里装的是花草虫鱼嬉戏打闹的事情,还不知道人间的愁和苦。

那个清晨,雷锋早早醒来,等天大亮些他要回家去找母亲。

他还不知道,再过一会儿,他就要被宣告成为孤儿。

孤儿意味着什么,孩子并不知晓,那孩子端坐在六叔奶奶家门槛上,笑眯眯地看着地上小鸡斗架,他太瘦小,7岁的他,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在这个悲伤的清晨之前,他还身在残酷的圈外,生命还未被套上沉重的鞍子。但,清晨到了,彻底将他打入地狱的清晨到了。

他推开了门,看到了一生都不能忘却的画面。

雷明义,雷锋的堂叔,是发现这个悲剧的第二人。

第二天一清早,庚伢子跑回家看妈妈回来没有。门闩得紧紧的,庚伢子怎么也弄不开,他急忙跑去喊我,我到他家使劲把门撞开,只见他妈妈已吊死在房梁上了,庚伢子扑上去拼命哭喊着,妈妈!妈妈!

天刚亮,同一个院子的邻居谢迪安被哭声惊醒,是庚伢子在号啕大哭。

我跑过去一看,是他母亲突然撒手而去。庚伢子哭天抢地,他紧紧抱着妈妈的双腿。他一直在喊,妈妈,你是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

该怎样描述那一刻这个叫庚伢子的孩子的心情呢?谢迪安说,那个场面至今难以忘怀。妈妈上吊,雷锋跪倒在门口迟迟不肯起身。

即便不到7岁,这孩子在情感上也已经明白母亲的存在对他意味着什么,而现在,这巨大灾难使他遭遇了最后猛烈的袭击,他的心,碎掉了。

震惊,惧竦,晕眩,措手不及,犹如水银泻了一地。

最亲近者的死,总是让活着的人震惊。

庚伢子的哭声如利刃割着亲邻们的心肠,人群爆发了悲恸的合哭。众人筹了些钱物买了口薄板棺材,将圆满埋在雷明亮的墓旁,算是体面地安葬了这位苦命的贤妻良母。

2012年,她的堂弟雷明义的儿子雷正球率亲族为其立墓碑。2018年,雷明亮和张圆满的墓地被动迁。这个时候,雷氏夫妇的尸骨已被时间冲刷得只剩骨头渣子,和泥土一起放置在两个坛子里,他们青梅竹马的歌声笑声还有无穷尽的泪水也一同被封存起来。

母亲的死,让这个孩子一夜间长大。这曾窄陡的屋檐一下子空空荡荡,屋子里转着的亲人们,只剩下了他自己,从此,这个孩子注定就要将欲哭无泪的悲愤、强扮的坚韧、硬要给别人看的颤巍巍的决心,都嵌到他独自行走的泥泞路上。

雷正球这样说:

他妈妈死了以后,雷锋几乎每天都哭上一场。后来他再跟我们说话,说的话都是一些大人才能听懂的话。

他也不可能总在哭,我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去掏鸟窝。我胆小不敢上树,在下面给他望风,防止大鸟突然飞回来,七八米高的树雷锋不到两分钟就能爬到树顶,一掏就能掏出四五个鸟蛋。当时我想不明白,别人掏鸟窝喜欢鸟蛋和小鸟一起掏出来,雷锋为何只掏鸟蛋却从来不抓小鸟。后来我明白了,是波折的经历让他变得心善。

在中国,雷锋纪念馆有若干个,每个纪念馆里都有雷锋小时候的一些生活物品。这怎么可能?

雷锋父母不会富裕到给他留下那么多物品供人们瞻仰,可人们还是虔诚地观望,包括我,张圆满真正给雷锋留下的只有两样东西:一床黑色的烂棉被,一只竹篮。还有一样,是烧火用的火叉,已经不小心让雷锋的姑妈烧掉了。这三样东西是张圆满悬梁自尽前三天送去给雷锋姑妈的,算是雷锋家里最值钱的三样物件了。

我不知道母亲圆满留下的那三样物件是不是还存在。

它们,是张圆满在这世界上存在过并停留了37年的唯一痕迹。

雷锋的温和而又与世无争的母亲,给予他的人生影响是巨大的。

他的贤良温厚的母亲在他幼年时就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

她在雷新庭那里无疑获得了更多的教诲,毕竟她6岁就到了雷家。在那位亲切的如生父一样慈祥的长者那里,她内心的美、巧思与慧心得以更大的滋养,无疑,她潜移默化地赋予了雷锋一种血脉秉承。

这就是后来人们说的,雷锋无论从相貌还是到内心品质都像他的妈妈。

在艰难贫瘠的日常生活中,母亲一定给这个孩子灌输了这样的做人概念,为人要义气,待人要厚道,对父母要孝顺,遇事要坚强勇敢。如果张圆满还活着,你若问她为何这样,她一定也说不出答案。

在她看来,这些做人方式就是非常实在的日常行为准则,是一种根植于她的人性中的善良,这和读没读过书、读多少书无关,这是深存于骨髓中的教养,是世代相传的中国民间美德的传袭,我在雷新庭、张圆满的身上看到了这种传袭,正是这种传统美德在他们身上的存在,才最终促使她选择死,因为,她要有尊严地活。

张圆满,无声地活,无声地死。

她在世上活过的痕迹,时间的风雨轻易地就将它冲刷掉了。

她只是这星球上人群中的一个,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雷家只剩下雷锋自己了,只剩下6岁零9个月的他迎风而立了。

妈妈死了,小小的人就成了一个没用的物品,他还是个幼小的孩子,像青草一样嫩绿的年龄,他还没有进入正式的生存竞争和搏杀序列。

但这个时候,他必须学会在最恶劣的环境里活着。

最初的一段时间,小庚伢子的身影在哪家门口出现,哪家就叫他:“庚伢子,来吃口饭吧!”庚伢子胆怯地靠拢桌子,往嘴里扒着饭,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每次见到他,乡里的老人都要抱着他哭一场。

接下来,雷锋被六叔奶奶收养。

六叔奶奶家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六叔奶奶家还有叔叔婶婶,叔婶还有一堆孩子要养,他的存在的确是给六叔奶奶一家添了很大的生活压力,在那种自己日子也紧巴的时间里,有几人会以宽厚的心态来帮助他人,即便他是自己最亲的亲人的孩子!

活在别人的屋檐下,那种苦痛,不是父母双全的人能够体味到的。庚伢子吃住在六叔奶奶家里,这是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僧多粥少,吃饭时这个小孩子怯生生眼巴巴在一旁待着不敢主动动碗筷。这一幕深深刺痛了六叔奶奶。每次吃饭她都先给孩子打一份饭菜,懂事的孩子却总是要偷偷分给弟弟妹妹,说自己吃不了,其实他并没吃饱。这样的事多少次让六叔奶奶发现,老太太忍不住潸然泪下。他经常吃不饱饭,不是他不饿而是他不好意思吃。雷锋个子小,活在饥饿中的孩子,你要他如何长高?

雷锋在后来的忆苦思甜报告会上展示他手上的刀痕,除了一条是地主婆砍的,其他两条是他在砍柴时自己不小心砍伤的。

雷锋手上的伤,是1949年的夏天砍伤的。

这个时候,望城已经解放。但雷锋还是那个不能吃饱也不敢吃饱的孤儿,他还是每天砍柴,做着他应该做的事情,不然每天的饭会吃得很不舒服,尽管他吃饭时只是低头吃碗里的饭,而不伸手夹桌上的菜,他必须劳动,尽管他还是小小的孩童。那么弱小的人,他还挥不动那么沉的砍刀,他怎么会砍不到自己的手?

雷锋在他后来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孤儿》中做了最详细的描写。

这是雷锋唯一的纪实小说。

说是小说,事实上它只是把雷锋的名字换成小毛的记叙文。雷锋原本想写上10章,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写了一章就止笔了。

过了一年,他就到姓唐的大地主家去放牛。

小毛不想去,但没办法只好去了。

而后来,雷锋在部队的忆苦思甜则是放猪。在这里,牛变成了猪,我想,应该是唐地主家有牛又有猪。

雷锋的讲述让后来的我困惑,雷锋不是被六叔奶奶收养了吗,怎么又放牛放猪呢?雷锋是得到了收养,但他不能总是待在屋里吃闲饭,就是砍柴也是不够的,只好去了唐地主家放牛放猪,人也就住在唐地主家的长工住的屋里了。我们还是继续听雷锋以小毛的口气回忆那段时间。

太阳出来三丈多高了。小毛看见唐地主的崽吃过了早饭,穿上了缎子衣服背着书包到学校去读书。小毛坐在草地上想着,他为什么这样好呢?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而且还不做一点事,还要别人伺候,而我这样一天到晚地干活还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挨打受骂,将来,我是不是也能有吃有穿有书读呢?

这个孩子,似乎生来就是要思考人生问题的。即便是在那样恶劣的环境里,那个饥肠辘辘破衣烂衫的孩子,坐在湿冷的草地上,还在苦苦地想着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这个人家的孩子可以这样,而我就不可以这样呢?这个问题看上去很简单,但确实是世界上最难以回答的问题。

在这样饥寒交迫的时候,一个成人恐怕也很少会去想这样的问题。

而这个思维却出现在一个8岁放牛孩子的脑海里,你会理解我为何如此震惊。是的,这不是一个孩子该思考的哲学问题,而他,这个叫雷正兴的衣衫褴褛的孩子,牛在他身边吃着草,成群的蚊蝇在他乱草似的头上飞来旋去,这个没有爹娘的孩子,仰着因饥饿而营养不良的菜色的脸,在苦苦地想着。这一切,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牛吃饱了,太阳也升起好高了,雷锋饥饿的肚子叫个不停。

他牵牛回去,可回去之后,又有什么在等待他呢?

会有一顿饭在等着吗?

雷锋在《一个孤儿》里继续讲述:

牛吃饱了,小毛牵牛回去,唐地主鼓起眼睛望着他。称了四两米,叫小毛用烧茶的罐子煮着吃一天。小毛哀求说,唐老爷,四两米不够我吃一天,请老爷加上一点。罐子怎么能煮得饭呢,老爷,借一口小锅给我煮好吗?

即便是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这个孩子还是保持着他与生俱来的文雅的说话方式,这应该和他的父母、和他的家庭说话习惯有关。后来的许多人,都这样评价雷锋:他说话特别和气,从不粗鲁。

所以我惊愕的是,即便是那样小小的孩子还能这样文雅地请求:请老爷加上一点米好吗?借一口小锅给我煮好吗?换任何一个人包括我都会愤怒的,饥饿,会让人不顾一切。即使换来的是更凶狠的毒打也会忍无可忍地大骂。但温和而有教养的孩子的请求,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我继续读着《一个孤儿》。

唐地主大声骂道,一粒米我也不给你加,你煮得就煮得,煮不得就算了。没奈何,小毛就这样半饥半饱地度日子。

这个时候,雷锋的讲述是呜咽的:

有一天是八月十五,天已经黑了,地主要我到六里外去打酒。

到酒店,店主已经睡觉了,喊门叫不开,我就哭起来,他们才开门。我一天没吃饭,在回来的路上走不动了跌了跤,把酒也洒了些。

回来时地主还坐在床上等酒吃呢,一进门就说我回来晚了,打了我几个耳光。又说酒不够问哪里去了,我说洒了点,他怪我把钱买糖吃了,一拳就打在我的鼻子上出血了,一脚又把我踢倒在地。我用小罐子煮了点野菜,煮好了正准备吃,被地主家的一只猫刮倒了。狗又跑来吃了我的野菜,我就打了狗,狗也咬了我,被地主婆看到了,她说打狗欺主要打死我,还骂道,这样的穷鬼打死十个少五双,死一个少一个,多亏毛奶奶说情才没有打死我。第二天地主把我赶出来,我在破庙里住了几天,只得吃野果山枣。

这个时候,已经是1949年的春天。

雷锋又一次离开六叔奶奶家出去讨饭。

他白天挨门挨户地讨饭,晚上就露宿在别人家的屋檐下。

讨饭,今天有谁还能体味到其中的滋味?小小的孩子赤着脚,拿着碗背着个黑布袋,一家一家地哀求着,凄楚的声音,饥饿的目光,黑得枯瘦如柴的小手,雷锋,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南方的夏天蚊蝇也多,遭到叮咬后雷锋身上起了红疙瘩,奇痒难忍,那孩子就用脏手使劲地抓,结果发炎红肿流血流脓,腰上凸起一个大包,烂了,走近他的人会闻到臭味,最后走路都直不起腰,疼得不能入睡。

我停止打字,站起来走到窗边,呆呆地望着。

那个黄昏,瘦骨嶙峋的孩子一个人躺在破庙里。

那个破庙,当年圆满一次次来过,她到这里来是为一家人求神护佑的。而现在,她的最后一个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孩子在想,神在哪里?神为何不显灵啊?孩子泪流满面,“妈妈呀,你在天上能看见我吗?妈妈,你回来看看我啊,我疼啊!”

正兴伢子和他的哥哥正德一样,在奄奄一息的时刻终于大哭着呼喊着他们最想念的人,正德那会儿妈妈还在,他只要朝那个方向走,走到那个将塌的茅庐、那个不遮风雨的草屋,就能找到妈妈。

而现在,这个叫庚伢子的又到哪里去找这世间能给他温暖的母亲呢?悲凉无垠的暗色天空,一群乌鸦掠过,如同乌色的黑云掠过破庙的屋檐。它们在叫着,苦哇!苦哇!孩子不想就这么死在这破庙里。

他挣扎着用了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回到了六叔奶奶家门口。

那孩子敲着门:“娭毑啊,我疼啊!”

六叔奶奶倚着门框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这个瘦得不成人样的孩子是雷正兴。老太太把孩子抱在怀里,眼泪噗噗地掉:“伢子你瘦成这个样子啊!再莫去讨米了,喝粥多放一碗水,有叔娭毑在就不会把你饿死的。”

老太太掀开孩子的破衣服惊得大叫:“这是背花疮啊!可了不得,搞不好要丢命的!”老太太找来补好的衣服,先给雷锋洗了澡,要雷锋蹲在她的膝边把烂脓彻底挤掉,请了邻居谢医生也就是谢迪安的父亲开了药方,买了两服煎药清理。老太太又颤巍巍到山上挖了10多种土药煮了外洗,每天洗4次,每次洗完就把外面的桐子树叶,用开水烫一下贴在伤口上。

一个多月后孩子慢慢好起来,背上的大洞也慢慢愈合了。

伤口愈合了,但疤痕留在了孩子身上。

在后来的日子,这个疤痕就成了万恶的旧社会的证据。

这番介绍,我是在雷锋死去的60年后听到的。听到这段讲述的时候是2012年的秋天。那天天空异常明亮,阳光明晃晃地洒了一地。我坐在乡下的树下摘着刚采的野菊花,野菊花的幽香,吸引来蜜蜂,一只只在我的头上盘旋。倏地,我听见院外传来孩子吆喝的声音。回头循声望去,一个瘦小的男童正手持树枝站在大门外厚雪里。

大门内,秋高气爽;大门外,暴雪肆扬。

那男童衣衫褴褛,赤着的脚已成褐色,满是冻疮。

一只牛走过,翘起尾巴,热腾腾的牛屎铺在雪上,男童迅疾跑去将脚踩进冒着热气的牛屎里,一脸的喜悦。我朝大门跑去,门外簌簌作响的梨树,并无他人,依然是艳阳的秋日。

我朝远处望去,大雪正渐渐远去,模糊的男童身影。

雷正兴——我高喊,没有回音。

时间掠过,没有声音。白桦树枝伸展,没有声音。

叶片从黄到绿,没有声音。

我站在门口不动,站在这时间的断崖上看着雷氏一家人的生生死死。那浮世繁华与寂寞,它们变化迁徙消逝,这无常的咏叹。

雷锋,这个孤苦的孩子的流浪生活在两年后也就是1949年秋天结束了。

1949年我的家乡解放了。

地下党员彭德茂乡长找到了我,我那时真不像样子了,头发很长,身上披了一个旧麻袋。他给我洗了澡,给我换衣服,过年还把我接到他家里做好菜给我吃。我好像做梦一样,心里非常感激彭乡长就跪在他面前。

他说孩子不要感谢我,是伟大的党和毛主席救了你。

你要感谢的是党和毛主席。

彭德茂乡长的出现,是雷锋苦难中开出的一朵微笑的花。

彭德茂,人称彭大炮,解放前他在长沙到宁乡的一条老公路上拉黄包车,雷明亮在这条道上抬轿子,两家距离很近,他和雷锋的父亲也就是雷明亮的关系也很好,他在1949年长沙解放前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湖南解放初期,他是农会主席。

雷锋儿时伙伴石天柱说:

彭大叔是雷锋家的穷邻居。彭大叔靠他的强筋壮骨给人家抬轿子挑担子,下苦力谋生。他又是个热心肠的人,好几次雷锋讨饭走迷了路没有按时回家,都是彭大叔去找回来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在张圆满去世后,7岁的雷锋独自流浪要饭的那么长时间里,彭德茂在哪里?为何他非要出现在解放后的1949年?他的出现很富有戏剧性,太像现在劣等蹩脚的电视剧,救人于苦海的超人总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闪亮出场。但,毕竟彭乡长出现了,再晚,也总比不出现的好。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共产党员是雷锋的第一位启蒙老师,在雷锋的成长道路上,他从未忘记这个共产党人给过他的帮助和教育。

这是雷锋在母亲离世后的一缕曙光。

是的,是黎明时分的一缕曙光,这曙光不光来自彭乡长的笑脸,还有新的衣服好吃的菜。这些,都代表了苦难世界的离去和幸福生活的来临;这些,让濒临死亡于悬崖边缘的苦孩子雷锋,感受到了活着的希望,这希望在那一年甚至应接不暇,连绵不断的惊喜化成暖流扑向这个讨饭的孩子。

很长的一段时间,雷锋受宠若惊,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乡长彭德茂买给我新棉衣棉裤。他还把从地主家分得的一件小呢子外套送给我,把他儿子一双新棉鞋穿在我的脚上。

拉人力车的彭德茂一直将雷锋视为儿子,天生感情细腻的雷锋,从那时起就开始因感恩而激动,他急于想向一切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述说自己的幸福。雷锋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充满着渴望。他对彭大叔说的“北方很多地方都解放了,共产党的军队很快就要打过长江了”这个惊人消息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但他问了一个问题:“是不是解放了坏人就不敢欺压好人了?”彭大叔惊异地回答:“庚伢子聪明,就是这个话!穷人当家作主的日子就要来了。”孩子就此记住了这个名词:共产党。

这年的8月,一支解放军队伍路过雷锋的家乡安庆。这支奇怪的队伍一住下来就向当地老乡问寒问暖,还帮助老乡挑水扫地,买柴买菜按价付钱,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雷锋找到部队的连长。

雷锋问:“你是共产党的兵吗?”“是啊,我们是共产党毛主席的解放军。”“那你是怎么当的兵?”“志愿当的呗!”“我志愿行不行?”“你还没有一支步枪高,就想当兵?”雷锋拉住连长的手说:“叔叔,我要当兵。”

连长笑着问他:“你为什么要当兵?”“我要报仇啊!”

“你的年纪还小,你现在的任务是要好好学习做个好学生,等长大了再参军,保卫和建设咱们的中国。”连长好说歹说才把他劝走,临走时把自己的钢笔送给了他。

我不太相信最后的描写。

一个陌生的连长会把当时很稀少的笔送给一个近乎乞丐的孩子,何况还是一支钢笔,但在雷锋的讲述中这样的天使般的美好描绘是很多的,我不想在此纠结,这支队伍、这位连长,无疑给这个孩子播下了军人梦的种子。这一点是极其重要的,不然,你会很难理解这个孩子后来的行为。这是雷锋第一次有了当兵的愿望,这个愿望隐藏在他的心里,从未离去。

生活发生了巨变,即便是冬天来了他也不愁没有穿的,不再沿街乞讨。雷锋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他对堂兄说,他感觉太幸福了,从钻心的苦到透心的甜,他说他再也不哭了,从今往后他只会笑,开心地笑。他笑了,那明亮的笑容叫看见的人很难不用笑容去回应他。我翻看着雷锋最初幼年的照片。那是春天喜悦的表情,带着回春暖意,极像摇曳麦田一望无际生动无比的绿色,那蔓延至天际的绿色光芒已经开始显现。

雷锋在报告里继续讲述:

二年级时土改斗地主,我们乡里成立了儿童团,我参加了。

后来大家选我当团长。大人搞生产很忙,我们儿童团就去看管地主。斗争那个姓唐的地主时,我非常气愤,恨不得一口气吃掉他。仇和恨一齐涌到我的心头,母亲是在他家做女工时被害死的,我在他家放猪遭到了非人的折磨。

1950年的春天,土改开始了。

雷锋在这次运动中参加了他人生中最早的诉苦会。

他悲愤地痛诉了他的苦难家史,政府分给雷锋3.6亩地,还有他住的地主的佃户庄屋,以及一些生活用品,如床、蚊帐、锅、箱子等。我的思绪又远去了,我听见了1950年的庆祝土改的锣鼓声。

分享胜利果实那一天,贫雇农早早来到乡政府大院等着分东西。

胜利果实摆得满满一大院子,一整天院子里都是人声鼎沸,笑语喧哗。太阳照在扫得光光的场院,人们靠在墙根下,等着那让人兴奋的时刻。好多人都坐在地上数东西,摸摸被子又摸摸衣服,这都是他们这辈子从没盖过穿过的好东西。孩子们更高兴,在一堆堆的物件中跑来跑去,大人们也快活地吆喝着。我听见雷锋在问:“彭叔叔,这是谁给我的东西啊?”

“没听台上县长说吗?是毛主席。”

“台上当中哪个是毛主席?我得当面谢谢他。”

彭德茂就笑:“伢子啊,毛主席今儿个没来,等哪天他过来再说吧!”

县长站在凳子上,双手举起一幅像大声地喊:“老少爷们儿父老乡亲,快看,这就是毛主席,给你们房子的、给你们地的、给你们棉被还有衣服的就是毛主席,大家快说,谢谢毛主席。”

众人齐声吼:“谢谢毛主席。”

雷锋哭了起来:“啊,这就是毛主席啊!”

1950年,彭德茂送雷锋去上学。

当年在望城县龙回塘小学的李杨益老师,是雷锋上小学一至三年级的班主任。他这样回忆雷锋上学的第一天:

1950年初秋的早晨,五彩缤纷的朝霞托出一轮鲜艳的旭日。

在碧绿的田野与青翠的小山包交界处的龙回塘小学热闹非凡,今天是学生开学报到的日子,我们正在张罗着,听到一个沙哑的招呼声,李老师辛苦了,报名的学生还真不少啊!抬头一看是彭德茂乡长。

哟,彭乡长,这么早送谁上学呀?

彭乡长身边站着个矮小男孩,穿着朴素洁净,圆圆脸庞上荡漾着喜悦的神色,他不停地东瞧瞧西看看,机灵活泼。彭乡长说这个雷庚伢子不到7岁就成了孤儿,是苦水里泡大的,我们研究了一下决定免费送他读书,这孩子就交给你们了。好,我忙答应,我看着他可爱的模样和他絮叨起来,你叫什么名字?雷正兴。我连忙拿起笔在报到册上写下他的名字。

你几岁了?快10岁了,我想上学想读书。

我向他提出几个问题,他都回答得很好。

最后我说好,从今天起你就是学生了,希望你好好学习。

彭乡长摸着他的头说:“庚伢子,过去穷人家孩子进学堂是不可能的,现在你可要学好本领,将来为建设我们的祖国出力。”嗯,雷锋点着头,他在后来的报告里提到了这个时刻:

我第一次走进学校的时候,老师发了我两本书。

我看人家都交学费。我说老师啊我没有钱,我念不起书啊!老师就给我讲,孩子你不要多心,这是党和毛主席叫你念书一个钱不要。老师翻出毛主席像说,就是他老人家送你读书的,你永远不要忘记他老人家。

学校正式上课那天,雷锋第一个到了学校。

李杨益,雷锋的老师这样回忆:

老远就有礼貌地和我打招呼,李老师好。雷正兴,你这么早?雷锋说,老师,报到时彭叔叔和您对我讲的话,我回家后想了很久很久,毛主席是我的大救星,所以我今天特意早点来,想请您现在就教我写“毛主席万岁”。我见雷锋这么热爱毛主席连忙说好。

李老师用毛笔在纸上写上“毛主席万岁”。

接着,他把这五个字的笔画名称和执笔方法告诉雷锋,小孩子雷锋聚精会神地望着,跟着念着笔画的名称。他在后来的报告会上回忆道:

我第一次在笔记本上写了“毛主席万岁”五个大字。

我非常感谢党和毛主席,连睡觉做梦都想见到毛主席。

我问老师毛主席住在哪里啊,我想当面谢谢他。老师说毛主席住在很远的地方,他很忙。他就喜欢学习好的孩子,你好好学习,学习成绩好了就能见到他。

李老师这句鼓励的话让这个孩子认了真。

他要见到毛主席的愿望一直持续着。

1952年秋天,这时候的雷锋12岁了,他长高了许多,这个年龄正是小男孩最淘气的时候,但这个孩子却和同龄的孩子不一样,他说着别的孩子听不懂的大人话,那是什么样的大人话呢?

李杨益这样回忆:

那天是星期天,烈日炎炎。

雷锋头戴草帽,全身都被汗湿透了,突然来到我面前,我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刚要问,雷锋先说话了,老师,我们小孩要怎么才能为人民服务?我愣了一会儿说,为人民服务就是为老百姓做事,什么事都行,不分大事小事。恰好窗外传来哦叽哦叽的土车子声,雷锋说声“我知道了”就往外跑。那时我们学校就在黄花塘岭下,建在黄花塘粮仓的要道旁边。

我出去一看,雷锋正推着一辆农民送爱国粮的土车往岭上走,推上一车,又下来帮着推第二辆。就这样一辆一辆地帮着推,直至太阳落山。

第二天上课,他这样对我说,帮助推车子就是为人民服务。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天他为什么会跑那么远的路来问我这个问题。

这个孩子,这个只有12岁的天使。

我只能说,他在此时,就已经缓缓地展开了隐藏在他身后的天使的羽翼。不管是夏还是冬,雷锋总是第一个到学校挑水把地洒湿,放学时扫地抹桌检查门窗后才回家,他不是一阵风几番雨,从开学到放假,天天如此。老师给他的评语是,天资聪颖,脑子灵活,勇敢诚实,做事果断。

也许是父母早亡,孩子毫无娇生惯养习气,雷锋是学校里穿的衣服补丁最多的孩子,也是最干净的孩子。那孩子把自己弄得天天这样忙碌,学校任何活动都落不下他,学习不受影响,还能帮他的婶婶干家务。

老师好生奇怪:“你怎么还能写作业?我是说你干家务还有时间写作业吗?”那孩子笑笑,那笑容不像以往那么开心。

但那孩子还是笑呵呵地说:

就看自己的安排了。比如说中午突然来了几个客还带来了几头猪崽,人要开餐猪要吃潲。如果不早做准备,灶弯里无柴火烧不起来,锅里冷冰冰叔奶气冲冲,搞不好还要打人,所以只能全力以赴做好家务活,中午耽误的作业只好下午补。

生存的环境再恶劣,孩子也不在乎。

因为此时,在他心里已经有了活着的目标,那就是好好学习。

他在报告会上的录音里这样回答:

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报答党的恩情。

我在三年级时参加了少先队,我是第一批入队的。大队发展了,大家选我当了队长,学校老师待我很好,买给我石板石笔书包,放假和过节带我到他家去玩,上课时他还手把手教我学写字。

这个时候,他就读的学校因为某种原因已经拆了。

这个孩子失学了,他又继续砍柴放牛,只不过他现在放的是婶婶家的牛,他一定边放牛边又思考问题,现在他思考的是他还有机会再继续读书吗。

那天他到10多里外的山上放牛,意外发现了山脚下的小学校。孩子喜出望外狂奔下山,他几乎是冲到上课的老师面前要求读书。老师先是惊愕,随后问明情况,自然是不同意的。孩子便转身撒腿跑去找彭叔叔,彭叔叔自然就跟着来了。谭礼老师这样回忆那天:

转学那天,领他去的是彭德茂乡长,他是来帮雷锋办理转学手续的。以后雷锋就要在这个学校读书,不同的是,上学来回路上要跑上20里。

我低头打量这个新来的孩子。已经是初冬了,孩子穿着一双用稻草编制的凉窝子。凉窝子是草鞋,冬天穿着暖和,当地人无钱做布鞋棉鞋穿而又要到外面干活就用稻草编成这样的鞋。

我的眼睛模糊了。这鞋,一般都是大人穿,小孩子不肯也不爱穿,因为穿穿脚就磨破了。雷锋,这个没有父母的孩子,没人给他做什么布鞋,他只能穿这个。谭礼老师还在端详着这个一心要读书的孩子。

他戴着顶破棉帽子,衣服很破旧,彭乡长介绍了他的苦难家史,学校便收下了他。我问他你能跑这么远的路吗?我能跑,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我便把他领进教室,他个子不高,坐在教室的第一排。

谭礼老师是在1953年2月见到雷锋的,而不是雷锋说的10岁第一次上学遇到的,一定是谭礼老师对雷锋太好了,他便把所有老师对他的好都记在谭礼老师的头上了。

在没有了母亲后,雷锋曾在三个亲友家里寄居过。

初上学时,寄居在六叔祖父家里。因为雷锋吃闲饭,家里不愉快的事时有发生。六叔奶奶是位心地善良的老人,可怜同情这个没娘的孩子,遇事总护着他,不许家里人虐待孤儿。可这位心地极其善良的老人1954年突然病逝。接着老人两个儿子闹分家,谁都不肯收养雷锋。

做工的堂叔说他家孩子多,收养雷锋不好办。种田的堂叔说要他收养雷锋必须依他三条,不能再念书了,不能参加社会活动,必须从此下田干农活。六叔祖父很恼火,一气之下领着雷锋另起锅灶单独过日子,一老一小不会做饭,日子过得相当艰难。

雷锋还有个堂叔在长沙做工,那天他把雷锋领到自己家里说:“你想念书,叔叔尽力帮你,放学回家多帮助你婶婶做些事就行了。”可是过罢春节,堂叔进城做工去了。雷锋在这个新家里,不论如何小心如何顺从如何干活,就是换不来这位堂婶的欢心。他每天要在上学的20里山路奔波不说,还要在黑漆漆的山路上拾柴,然后背回给婶婶,如果赶上这天学校开会或有活动回来更晚时,他没有精力再拾柴,那么当他空手进院时就能看到婶婶脸上难看的表情。

这一夜不知道雷锋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早上,他起床发现书包不见了。

这个书包无疑是他活着的全部希望。他失魂落魄地床上床下屋里屋外地找,最后全家人问了个遍,谁都说没看见。眼看着上学时间到了,雷锋跑到外婆家哭诉这件蹊跷的事。那孩子呜呜大哭,他的哭就和妈妈死去那天的哭声一样凄厉。被雷锋称为外婆的人,就是当年抱养张圆满那位育婴堂的女用人。外婆落了泪:“你赶快去上学别误了课,就对老师说今天忘带了书包,外婆一定帮你把书包找回来。”果然两节课还没上完另外一个堂叔把书包给他送到学校来了,外婆抹着泪告诉雷锋:“为这事你堂叔和你堂婶吵得好凶,今后放学你可莫忘了打捆柴回来。”

孩子骤然意识到,他的学生生涯即将结束。

中学的门槛已难逾越,事实就是这样的。这一点雷锋在他的自传体小说中描述了一些,但描述得很含蓄。他是个只愿记得恩情的人,即便也有冷漠,他宁愿忘却。我在翻看着雷锋的自传体小说《一个孤儿》。

小毛的堂叔是一个老实勤劳的农民。

叔叔对小毛很关心,把小毛当作自己的崽看待。

可是小毛的婶婶呢?把小毛看成是眼中钉肉中刺,经常打骂小毛。而对自己的崽看得很重,小毛的婶婶好走人家不爱劳动,是个好吃懒做的人,经常在外面说小毛的不是。但附近的穷人都同情小毛。

在表述这些事实的时候,总会有东西在狠狠咬噬我的心脏,痛彻心扉。小毛,其实雷锋想要写的是小猫的猫。那种生长在别人屋檐下的忍辱负重的日子,的确是流浪猫的日子啊!一个孩子是怎样学会看着大人脸色艰难度日的啊!这一点是父母双全的孩子不能知道的。

雷锋的小学是由政府资助的,但他要读中学则是需要自费,至少住校吃饭是需要钱的,他的也很贫穷的亲属一直无能为力去帮助他。

他的确是个好学生,可谁知道他是在饥饿的状态下起早赶十几里的山路,也就是这漫长的无尽头的饥饿使得他在身体发育最高峰的时候没有得到最基本的营养供应,小小年纪得了胃病,营养不良,身高体重都不及同龄人标准。这样的身体状况一直伴随着他。

个子矮后来一次次成为他前进的障碍,并差点影响他的前程。

最终成为他生前身后无法躲避的著名的标志。

解放前解放后雷锋都处于饥饿中,一直到死,他也没放开肚子吃过什么。好日子也就是在望城县委那段日子,但很快,他去了北方。

在北方,没有大米,即使每人每月4斤细粮,他也让给他的老乡。

到了部队又赶上国家困难时期,在他牺牲的那一年,国家经济也才刚刚好一点,就是到了部队,年节分的月饼苹果什么的,他也都送给战友。就那么一次,他开会回来很饿去厨房拿了块锅巴,还让做饭战友数落了,对方好像忘了雷锋时常过来帮厨房洗菜做饭的好,事后雷锋还要回头给对方道歉。写到这儿,我的手在发抖。

此时,活在饥饿状态的孩子,一声不响,不抱怨,也无法抱怨。

他会找个角落,忍着饿把当天的作业做完。

甚至在第二天早上起来上学时,发现自己中午的饭盒依然是空空如也,他仍然会跟婶婶笑着说再见,他必须笑着,不然他将面临更大的冷脸和冷语。再累,他回到那个寄居屋檐下也要打起精神帮着烧饭洗衣收拾家的里里外外。谁让他没有了妈妈呀!圆满,你要是知道你的儿子是这样的活,你还会那样在乎你的自尊吗?还会那样痛快地离孩子而去吗?他不允许别人瞧不起自己,那他该如何在这种环境里活着,又该如何生出那样独一无二的笑容呢?

比较,是的,他在使用比较。

这种比较是致命的,甚至是彻底的,有了这些比较,后来的一切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不屑,在剔除这些不值一提的不屑之后,剩下的全是快乐。因此,对于后来在他人生场地发生的那些事情,他毫不在意也毫不理会。这天然形成的美好品质,无意中又变成无法复制的巨大力量,成为保护他的盔甲。

他抖掉身上的痛苦痕迹,依旧对一切保持着友爱。

那些雷锋小时候的事情不是作家们的杜撰,是事实,是存在过的事实。1950年春天,安庆乡土改没收地主财产,雷锋分到一个特别的胜利果实,一件白衬衣,那个夏天,雷锋上学时天天都穿这件白衬衣。

老师问:“你的白衬衣不错,每天都这么干净,你有几件啊?”雷锋向老师解释:“只有一件,上学时穿,放学回家洗干净就晾起来,然后放在枕头底下压着,第二天穿着去上学。”

后来也是学校要搞活动,为了能穿干净的白衬衫,晚上他架起火堆烤衣服,结果烤着烤着睡着了,白衬衫的袖子被火烧了两个洞,孩子心疼得落了泪,机灵的他把衣服长袖子剪掉,用针线缝了边口,衬衫变成短袖,这件白衬衫直到他去鞍钢时还带着。

转年的春天,龙回塘小学的校舍派作他用,雷锋又没有了学校。

乡政府又把这个孩子安排到上车庙小学,不久又转到向家冲小学。

那时候湖南老遭灾,农村收成也不好,家里的粮食都不够吃,更别说吃肉了。小孩子每天要跑那么远的山路,肚子饿得不行。爱琢磨的雷锋发现一道不花钱的美味——烤青蛙,放学后雷锋领小伙伴到水塘逮青蛙,大家觉得不好吃,雷锋还是吃,他太饿了,在那个饥饿的童年,这是他最喜欢的美食。小学三年级时雷锋知道了青蛙是益虫,从此就不再抓青蛙。

这个孩子,又处在饥饿中了。

1951年,中国掀起抗美援朝的捐献活动。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小学校也跟着行动起来。

老师刚一讲完抗美援朝的重大意义后,小孩子雷锋举手了,孩子手里高高举着两角钱:“老师,我的这个钱,是叔叔给我的压岁钱,我不买糖果了,现在拿出来支援朝鲜,打倒美帝。”

这两角钱是他攒了两年的压岁钱。

他把压岁钱埋在墙角里很怕丢了,再饿他也不肯动这个钱,而现在因为国家的号召,这个总想着感恩的孩子天不亮就动手将钱挖出来,双手捧着,把它放到了老师的桌上。

我问雷正球:“为什么他要这样?”

“他是习惯了,”雷正球低头想了想,坚定地重复着,“他习惯了这样,他习惯帮别人帮国家,那样他觉得快乐。”这句话在2002年听起来很冷峻,与那些我们司空见惯的高耸入云的豪言壮语实在是太不一样。

1954年,湖南望城县安庆乡。

春天的稻田里,到处都飘着愉快的歌声,互助组的人们边干活边唱歌。他们歌颂新社会,歌颂毛主席,歌颂他们正在过着的好日子。

这一年,对于雷锋是难忘的,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发生了三件事。

六叔奶奶去世,要求当兵,参加考学。

六叔奶奶,一定是雷锋童年记忆里最美好的记忆,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疼爱他的人也走了,这个孩子,沉默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现在,他还不会做饭,他又该跟谁一起生活呢?

1954年8月,清水塘小学试点建立少先队,表现突出的雷锋成了当地的第一个少先队员。他脖子上戴上了红灿灿的红领巾,这让雷锋在同学当中显得非常特别,因为在偏僻的农村,还有很多儿童不知道红领巾是什么东西。这年,学校要成立腰鼓队,这可是件吸引人的新鲜事。腰鼓队的队员要求很高,雷锋个矮没被选上,他急了,一次次找谭礼老师。那孩子这样说:“谭老师,我知道我矮,可我会慢慢长高的呀!”谭老师说:“你能背出打腰鼓的点子吗?”他马上流利地背着:“咚波,咚波咚咚波咚波。”

孩子如愿了,他是腰鼓队里最积极认真的。

小孩子背着一面大皮鼓,昂首阔步地走在队列中。

这年秋天,他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望城县荷叶坝完全小学五年级。

那时的望城,方圆几十里只有一所完全小学,像雷锋这种考上高小的人,就相当于乡里的知识分子了。那天阳光很好,五年级新生发榜,雷锋榜上有名,这次考试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考上的,几乎是一半落榜。

亲戚都来祝贺他,说雷家祖坟冒青烟了。

那天,无疑是雷锋悲喜交集的日子。

他跑到父母的墓前,跪在墓前哭着告诉父母,还有他那从未上过学的哥哥、那个人们都没记住名字的弟弟,告诉他们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他知道爸妈九泉之下若是有灵,一定会高兴极了。

我想,那天除了考学的事情他还会告诉他们什么呢?

他会告诉他们在读书的路上他光着的脚板磨了多少个血泡吗?会告诉他们因为饥饿而得的胃病吗?会告诉他们他因为想念他们在暗夜里一次次无声流下的眼泪吗?他不会的,他不会让他的父母哥哥弟弟在地下因为忧愁他而不得安息。他是那个永远报喜不报忧的孝顺孩子。

他只会对他们说,我现在很好,我活得太好了,有吃的穿的,对我好又让我活的新父母叫毛主席,你们也要感谢他啊!

这一定是那个孩子边哭边说的话。

在他发下的新书的第一页,是毛泽东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的最早画像。14岁的孩子捧着看了又看。他在学校的第一篇周记里这样写道:

在旧社会,我家祖祖辈辈没有人进过学校的门,更没有上学读书的权利。今天我进高小读书了,多么的幸福啊,我要为毛主席争光,为雷家争气,克服一切困难,认真读书,长大了,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那天我去了这个学校,现在,它已改名叫雷锋小学。

学校建筑已经翻修,墙皮上涂刷着赭红色。

从鸦雀无声的校园望过去,你不会相信,那么热烈浪漫的人是从这里走出去的。20世纪50年代,小学分为初小和高小,初小完成前四年学业,高小完成后两年学业,就是今天的五年级和六年级。

雷锋离开清水塘,上学就更远了,来回要走足足20里山路。

那时候的公路还比不上今天的乡村小道,行走起来极其艰难,但雷锋每天总是天不亮就起床,他这一辈子,从没有睡过懒觉。

我端详着1954年的雷锋。

他的生日是12月,这个时候他还不到14岁,个子没长高多少。天还未亮,这个没有母爱的孩子已经起床在摸黑穿着衣服。

他没有闹钟,也从不用人叫,他蹑手蹑脚地起床,摸黑走到厨房,尽量动作很轻地把冷饭用辣椒和盐炒过,他没有菜,之后小心把饭用竹篮子装好。这是这个孩子的中午饭,也是他一天的饭。

做完这一切,院子里打鸣的鸡还没有叫。

他出了门,发现外面正下着大雨,他哪里有什么雨具和雨鞋啊!

他想了想折了回去,再出来时他身上多披了件更破旧的衣服。

他在大雨中奔跑着,他在大雨中光着脚奔跑着,风也很大,吹得那孩子趔趔趄趄,甚至把孩子吹向另一个方向。

不不不。孩子说,我要去学校,我要去上学。

孩子的双手紧紧抱着书包和饭篮,他要求自己绝不能跌倒。

书包和饭是他此时最重要最需要的东西,这个时候你一定不能要他去选择——你不得已时要扔掉哪件?哪件都不能扔,你千万不要问对这个孩子来说最残忍的问题。这是他的命,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好不容易获得的读书的权利是绝对不能再失去了,这绝对是他的命。

所以你不可以再去问他这样的问题。

书包不能打湿,饭篮也不能撒,你只能看着他,看着他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学校,看着他进了教室被雨浇成落汤鸡,但脸上却是胜利的笑容。

我低头擦着泪,再看见他时,是冬天了。

冰冻路滑,这个没有娘的孩子啊,还在上学的路上。

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烂布鞋,脚指头露在外面,为了不滑倒,他用草绳绑住脚和鞋底,身上穿的还是夏天的那几件单衣破裤,即便是这样,雷锋上学也从不迟到。班里的同学给他编过一个顺口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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