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亭的雪
“今日城南寻故碣,又看芳草垄头新。”这是俞平伯在《陶然亭鹦鹉冢》里的诗句。俞平伯还有《陶然亭杂咏》三首,其二其三云:
纵有西山旧日青,也无车马去江亭。
残阳不起凤尘睡,冷苇萧骚风里听。
原野空虚故国悲,稻粱虽好鸟飞迟。
茫茫上下都求索,欲向芦花问所之。
这是俞平伯游陶然亭后创作的。多年后,俞平伯对于这次难忘的陶然亭之行还记忆犹新,并写成了著名的散文名篇《陶然亭的雪》。虽然,他谦逊地说,是在《星海》编辑们的催促之下,才“追忆昔年北京陶然亭之雪”的,但不可否认的是,陶然亭留给他的记忆是多么地深切。
晚年俞平伯
当年的陶然亭,还在北京郊外,荒寒、冷僻,特别是在下雪的寒冬,更是少有人迹。俞平伯和朋友一起,雇两辆“胶皮”,往陶然亭而去。“胶皮”车主只愿意到前门外,余下的路,只好步行了。道路自然是十分难走的,“街衢上已是一半儿泥泞,一半儿雪了。幸而北风还时时吹下一阵雪珠,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冥蒙的银雾。”
能在大冬天里,冒风踏雪,和朋友一起到荒郊野外去游玩,理由很多,大约两种理由最为重要:一是同游者,想必是知心好友,有共同的趣味,一路有话可说;二是陶然亭确是值得一去的游览佳地,心仪已久,在冬闲时去做一次亲密接触,独享那一份孤寂。也许这两个理由都有。这次冬游,是俞平伯青年时一次重要的游历,否则,不会在几年以后,还记得如此清晰。
俞平伯喜欢游览,京城附近和江南名胜,他去过很多地方。和家人山阴五日游,和朱自清同游南京秦淮河,又去上虞白马湖访友,多次和家人游西湖。1931年9月的7日和9日两天,两次陪陈寅恪游玩了万寿寺和沙河、汤山等地;10日,又和朱自清同游阳台山大觉寺;不到一个月,10月5日又和陈寅恪同游万牲园,还兴致很浓地一起观看了雨后的牡丹。真是玩性大发!而且在很多次出游中,不是有诗记,就是有文章。
这次陶然亭之游,从俞平伯的文中记载的其住在“东华门侧一条曲折的小胡同”推测,应该是在1919年以前,因为1919年他已经从东华门箭竹杆胡同搬到老君堂了,再准确点说,应该是1918年冬之前的某个寒雪之日。那么,还是他在北大读书时期了。
那时候的陶然亭是个什么样子呢?张恨水在《乱苇隐寒塘》里有详细记载:
张恨水(1897-1967),原名心远,恨水是笔名。著名章回小说家,也是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在20世纪的汉语文学史、白话文发展史上有重要影响。
它在内城宣武门外,外城永定门内,南下洼子以南。那里没有人家,只是旷野上,一片苇塘子,有几堆野坟而已。长芦苇的低地,不问有水无水,北人叫着苇塘子。春天是草,夏天像高粱地,秋天来了,芦苇变成了赭黄色。芦苇叶子上,伸出杆子,上面有成球的花。花被风一吹,像鸭绒,也像雪花,满空乱飞。苇丛中间,有一条人行土路,车马通行,我们若是秋天去,就可以在这悄无人声漫天晴雪的环境里前往。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子,是一座庙宇,立在高土坡上。石板砌着土坡上去。门口有块匾,写了“陶然亭”三个字。是什么庙?至今我还莫名其妙,为什么又叫江亭呢?据说这是一个姓江的人盖的,故云,并非江边之亭也。三十年前,庙里还有些干净的轩树,可以歇足。和尚泡一壶茶末,坐在高坡栏杆边,看万株黄芦之中,三三两两,伸了几棵老柳。缺口处,有那浅水野塘,露着几块白影。在红尘十丈之外,却也不无一点意思。北望是人家十万,雾气腾腾,其上略有略无,抹一带西山青影。南望却是一道高高的城墙,远远两个箭楼,立在白云下,如是而已。
我在北平将近二十年,在南城几乎勾留一半的时间,每当人事烦扰的时候,常是一个人跑去陶然亭,在芦苇丛中,找一个野水浅塘,徘徊一小时,若遇到一棵半落黄叶的柳树,那更好,可以手攀枯条,看水里的青天。这里没有人,没有一切市声,虽无长处,洗涤繁华场中的烦恼,却是可能的。
陶然亭周遭的环境,从张恨水文章中,已全然有了了解。文中也隐约透露出,文人雅士是喜欢到这些荒蛮之地去访古探幽的,似乎只有这些地方,才能勾引他们的文思,发挥他们的想象,激发他们的灵感。依俞平伯的个性,他的踏雪寻访,或许也有其因吧。如果不是《星海》的朋友们逼他“饶舌”,俞平伯的这次出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忘的。但如果不是印象深刻,即便有朋友的约稿,也不会牵连地想起几年前的这次冬游,从而一挥而就,写出散文名篇。俞平伯喜欢追寻梦境,记录梦境,也常常生活、潜游在梦境里,这是他受传统文化浸染较深的缘故,也是对人生持有的浮生若梦的见解,他一生的为人和为文都是如此,都将朦胧和梦幻、唯美与想象,当作艺术最高境界来追求,同时也把惆怅和感伤,当作是弥足珍贵的趣味,仿佛手中把件,来抚摩赏玩。他除了爱写梦、追梦、淘梦,还爱写水、写月、写风、写夜,喜欢寻思在自己设定的伤情世界里,不能说是自得其乐吧,反正他不厌其烦地这样“自寻烦恼”。其实,这也是他的一种“顺其自然”的人生观。在《陶然亭的雪》的小引里,他这种随遇而安的情态,也得到了体现:“近来时序的迁流,无非逼我换了几回衣裳;把夹衣迭起,把棉衣抖开,这就是秋尽冬来的唯一大事。至于秋之为秋,我之为我,一切之为一切,固依然自若,并无可叹可悲可怜可喜的意味,而且连那些的残痕也觉无从觅呢。千条万派活跃的流泉似全然消释在无何有之乡土,剩下‘漠然’这么一味来相伴了。”依然是一如既往地伤愁和苦涩,又有一丝淡淡的玩赏,甚至透出自得的情态,看似是写自己,却又有一副事不关己的意味,自有一种不为物喜、不为己悲的洒脱自如之境和随缘即应的淡然出世之心。
有一段时间,我在北京写作,在地铁四号线上,经常路过“陶然亭”站。写陶然亭的文章汗牛充栋,游览过陶然亭的名人也不计其数,可每一次,我都会想起《陶然亭的雪》,想起俞平伯,想起他踏雪“摇晃”在通往陶然亭的乡道上,一望无际的雪野,歪歪扭扭的脚印,还有风裹起的雪珠;年轻的俞平伯,双手拢在棉袍的袖子里,披着粗呢的大氅,雪在脚下咯吱咯吱地响,风在耳边呼呼地吹,间或和友人说几句,也是在询问路径——由于是初次探访,又恰是飘雪天,俞平伯和友人一时找不到哪里是陶然亭了,他们在灰蒙蒙的天底下张望着。远处,寥落的几处房子,映在雪原上,孤零零地在风中颤抖,看着这里也像,看着那里也像,最后商量着:“偏西南方较高大的屋,或者就是了。”随即又自问自答:“但为什么不见一个亭子呢?藏在里边罢?”好不容易走到了,当“到拾级而登时,已确信所测不误了”。对于陶然亭无亭,俞平伯也不免流露出失望之情,甚至再一次怀疑起来,并假设,“若至今还是疑问,岂非是个笑话”。因为来的时候,俞平伯是有“预期”的,希望有“一座四望极目的危亭,无碍无遮,在雪海中沐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灯塔在银涛万沸之中,浅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有亭,而且是“危亭”,这又体现出俞平伯内心的趣味了。而眼前实际见到的,不过是“拙钝的几间老屋,为城圈之中所习见而不一见的,则已往的名流觞咏,想起来真不免黯然寡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