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文学的热烈辩护者——陈骏涛《面对多元的文学时代》序
去年秋天,骏涛在我们研究所的会议室开会开到一半,便匆匆地回到《文学评论》编辑部,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便有人告诉我,骏涛同志昏倒了,现正就地静卧。听到这消息,我心里一愣,并马上闪出一个念头,他太累了。他和王信、贺兴安等同志,挑着《文学评论》编辑部的工作担子,已经很沉重了,自己又不甘寂寞,还跟踪当代文学急速前行的步伐,撰写当代文学的评论文章,而且,有了名声之后,又不能不陷入自己制造和别人制造的社会关系网络中。这样,他终于有些承受不住工作的压力了。当时我产生一种感叹: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真是苦命人,如果不屈服于命运中那些悲剧性的因素,没有强大的意志和坚韧的神经是不行的,但是,神经一旦绷得太紧,就容易折断,我为我的许多拼命硬干的同龄人感到危险。
但是,骏涛苏醒过来后,马上又遗忘自己昏倒过,照样拼命地干,现在又编出这个集子。这是《文学观念与艺术魅力》之后的第二部评论集。为了写这篇序,我又读了一遍集子里的文章,又觉得他是一个苦命人。他竟然把自己的命运那么紧地连着新时期文学,就像酷爱自己的家园土地一样,他对新时期文学真是一往情深,而且,一旦听到对新时期文学的非议和不公正的评价时,他总是焦急、不安,这种不安大约超过正在身受批评的作家。骏涛的评论打动我的,首先总是这种感情。如果不是真诚地感悟到我国从苦难中崛起的文学价值,如果不理解我们的作家为了这一代文学的再生曾经付出多大的代价,是不会有这种近乎痴情的感情的。近年来,我愈来愈喜欢这种自然的、正直的感情,而讨厌那种为了“惊世骇俗”而着意骂倒一切、随意践踏新时期文学的文章。那种明知道新时期文学中包含着中国知识分子良知的再生,却偏偏把这种良知拖到肮脏的泥潭里来加以践踏,以示自己的勇猛与“超人”,我实在是极为鄙视的。我喜欢正常而健康的文化性格,不喜欢什么价值观念也没有的反社会的病态人格。弄潮儿有一部分要变成畸形儿,这也是没法子的。大约是感情所至,所以陈骏涛在本质上是一个新时期文学的热烈的辩护者。给他作这么一个界定,尽管与他自身存在的丰富性仍有距离,但大约相去不远。他先是替张洁的《沉重的翅膀》辩护,之后又为文学创作中借鉴存在主义思想中某些合理内核辩护,这之后,又为李陀的《魔界》、《七奶奶》、《自由落体》等实验小说辩护。他不是律师,也没有什么固定的文学法律可以遵循,但是,他把文学的自由精神和宽容精神作为文学的最高法律。严格地说,文学创作是很难找到绝对性的规律的,如果要说规律,那么,自由创造规律将是无可争辩的规律。尊重这一规律,就应当尊重自由的探索,就应当对自由探索采取宽容的态度。因此,当《自由落体》们刚落到地平线上又立即遭到谴责的时候,骏涛对谴责者说:何必匆忙定是非,而且为“落体”的自由请命。这些辩护文章,大都收入第一个集子,但这部新编的集子中也同样洋溢着这种辩护精神与宽容精神。宽容的精神,是一种健康的博大的文化情怀。宽容精神既尊重自己选择的路子,也尊重别人选择的路子。新时期中在科学和文学艺术领域中产生出的宽容精神,其意义是十分重大的,它打破了过去那种病态性的思维模式,即神经质似的在寻找毒草和鲜花的斑点,然后又发狂似的加以践踏的病态思维。它支撑着另一种思维模式的诞生,即肯定多元结构的合理性,充分地同情与理解每一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相信通过多元的整合,可以构筑出新的生命秩序。
由于陈骏涛对宽容精神抱有信念,因此,几年来,他不遗余力地提倡以多元的文学结构来取代一元的文学结构,对不同风格、不同流派的作家都尽可能地给以理解和支持,努力给那些张扬个性的人们创造相应的文化气氛。这部集子里的许多文章,都是以这一思想为基点,都是对多元时代的热烈的呼唤。
有的同志认为讲“多元”太空泛,太方便。但我总觉得“多元”不是一个轻概念、空概念,它是一个很重的概念,尤其对于曾经是“舆论一律”的中国,“多元”自有它的特别的意义。没有多元,就不可能优选,就没有可能给优秀者造成艺术个性发育生长的土壤。具有农民文化心理的人,允许“多元”结构的存在,尤其不容易,他甚至需要跟痛苦的心理搏斗。陈骏涛大约有些切肤之痛感,因此,他决心为文学的多元格局而奋斗。我相信,他的选择,正是我国中年知识分子共同的选择。我们是不会拒绝和他共同奋斗的。
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写于北京
(按:《面对多元的文学时代》一书迁延两三年后,易名为《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由漓江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