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苦恋乡土的歌——《福建散文作家作品选介》序
在精神领域里,我为我的故乡而感到自豪的,有许多方面,其中之一就是现代散文。
没有偏见的文学史家,在描述中国现代散文史的时候,总是不会忘记在我们故乡怀抱里生长和生活的著名散文作家,例如冰心、郑振铎、林语堂、许地山、庐隐、梁遇春、郭风、何为等等。所有这些散文家,我都喜爱。尽管他们的性格不同,命运不同。这里有一种神奇的灵犀,使我和他们相关。这个灵犀,就是故乡。
鸦片战争之后,由于海禁的打开,福建的许多儿女,或出外留学,或侨居东南亚及世界各国,他们远赴异邦,但是仍然“一片冰心在玉壶”,时时牵挂着故土亲朋。他们的思念之情,带着外域的文化痕迹,一丝丝地注入了自己的家园。这种情感显得非常奇特,并相互感染,以致形成身处他乡的福建人,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恋乡情绪,就像哈姆雷特身上的那种难以理喻的“恋母情结”。
最先发现、肯定并且卓越地把这种情感表现出来的是冰心。冰心天生一副奇绝的女儿性,她降临于人间,仿佛就是为了负载天下一切苦恋母亲的全部深情。她是那样动情地歌颂母爱,歌颂童心,歌颂大自然。她把母亲放到神圣的庙堂上,把母亲之心看作至真至善至美之心。她的《寄小读者》所表达的乡愁乡恋,不知扣动了多少游子的心弦。在记忆中,我最初受到爱的教育,就是从《寄小读者》开始的。我在童年时代,从故乡饮啜了两种洁白的乳汁,一种是从我母亲身上吮吸的物性的乳汁,一种则是从冰心散文中吮吸的灵性的乳汁。我说不清为什么喜爱,只觉得读了它,我更爱我故乡的那些明净的草圃,透明的小溪,贫穷而多情的兄弟姐妹。我真是太喜欢了,我甚至也喜欢流溢在她的散文中的眼泪。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那种眼泪很美。
我常常想起苏联诗人叶赛宁的一句话:找到故乡就是胜利。福建的散文家们几乎都找到了自己的故乡,几乎都在故乡青青的群山中和青青的河流中找到奔涌的灵感。他们把自己的情感移进每一株无声的小草,每一棵无言的小树,甚至每一只顽皮的小动物。他们“浑然与万物同体”,浑然与故乡同体。他们采下一片片故乡的叶子,卷成叶笛,吹奏起一支支对于故乡的恋歌。这种歌声是那么纯洁,那么天真。郭风就是不倦地吹奏着一支支奇妙的叶笛的人。他的所有笛声都使人感到这是发自一个孩子心灵的歌。听了这种歌,会使人爱,使人信实,使人忘记身外的得失荣辱和鄙视人间邪恶,从而不知不觉地走进人生的更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