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还是东土

西天还是东土

唐僧师徒西天取经,长途跋涉,历经寒暑,等走到天竺国外邦金平府的时候,离灵山已经没有多少路程了。眼看大功告成,忽然发生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小插曲。

且说唐僧师徒来到慈云寺,准备进去歇歇马,化顿斋。当唐僧介绍身份、说明来意后,意外地受到僧人们特别的欢迎和礼遇。那位负责接待的和尚听说他们来自中华唐朝后,竟然倒身下拜,要行大礼,这对曾在乌鸡国宝林寺饱受奚落的唐僧来说,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于是连忙退让,表示不敢当,并询问原因。接下来那位和尚的回答着实让人感到惊奇和新鲜:“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才见老师风采衣冠,果然是前生修到的,方得此受用,故当下拜。”

西方的僧人竟然对灵山没有兴趣,一心向往东土。莫非哪里都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如此戏剧化的场面真是有些让人哭笑不得。唐僧师徒跋山涉水,行程十万八千里,历尽千辛万苦,度过十几番春秋,为的就是到西天取经。他们对西方乐土充满向往、景仰之情,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灵山附近的僧人们却以托生东土为人生最高理想。如此说来,唐僧师徒还取哪门子经?东土的人向往西天,西天的人景慕东土。于是,这里就出现了一个奇特的佛门围城现象。

不知道唐僧在听完慈云寺僧人的这番话后,内心到底作何感想。作品并没有直接描写他的反应。不过,如来当初在灵山筹划取经大业时,对东土的评价可不是这样的。且看他是怎么说的:

我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但那南赡部洲者,贪淫乐祸,多杀多争,正所谓口舌凶扬,是非恶海。

唐僧师徒到达灵山的时候,如来旧话重提,乘机又把东土贬了一通:

你那东土乃南赡部洲。只因天高地厚,物广人稠,多贪多杀,多淫多诳,多欺多诈;不遵佛教,不向善缘,不敬三光,不重五谷;不忠不孝,不义不仁,瞒心昧己,大斗小秤,害命杀牲,造下无边之孽,罪盈恶满,致有地狱之灾;所以永堕幽冥,受那许多碓捣磨舂之苦,变化畜类。有那许多披毛顶角之形,将身还债,将肉饲人。其永堕阿鼻,不得超升者,皆此之故也。

可见,在如来的眼中,东土是个罪恶之地、奸邪之邦。为此之故,他才策划了取经大业,让唐僧弄些经文回去,拯救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们。

将慈云寺那位僧人所言与如来的话放在一起,便可发现问题。对东土的看法,佛界高层与基层的观点竟然如此对立,我们该相信哪一方?按常理,来自基层的声音自然最为真实。但如来作为佛界的教主,是大智慧的化身,他的话难道有错?这里倒是要考究一番了。

毫无疑问,如来老先生的话是有一定水分的,这可以从唐僧师徒的亲身经历中看得出来。按照如来的说法,西牛贺洲者,“不贪不杀,养气潜灵,虽无上真,人人固寿”,俨然一方净土。但真实的情况究竟怎样呢?唐僧师徒在西牛贺洲的行程不但不是一帆风顺的,相反,他们一路上遇到了不少妖魔、盗匪,照样吃尽苦头。这个地方的治安情况和道德教化水准并不比其他三洲好到哪儿去。

如来之所以这样说,显然带有广告色彩。把西天说得美好些,把东土讲得差些,一下就能显出自己经文的重要性来。以笔者的小人之心度之,如来之所以要把经文传到东土,固然有拯救生灵的善意在,但同样也有扩大教派影响,和道教抢占地盘的私心在,只要看看唐僧师徒西天取经路上,道士与僧人的激烈竞争和冲突就不难理解这一点。如果不搞点活动和宣传,佛教在东土面临着儒教和道教的挑战,也是存在生存危机的。

名著毕竟是名著,不经意间的一个小插曲竟然如此有趣,如此耐人寻味,由此可见作者的大手笔。作者对此问题只是简略地交代了一下,点到为止,并没有借题发挥,而是把想象的空间全都留给了读者。

对佛门的这一围城现象,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一书中进行了发挥。他在《西僧》这篇作品中,写了一位西僧到东土取经的故事。依照作品的描写,西域当地有这么一个传说,东土有四大名山:泰山、华山、五台山和落伽山,“山上遍地皆黄金,观音、文殊犹生。能至其处,则身便是佛,长生不老”。在这个传说的诱惑下,有十二个僧人,羡慕东土,历经十八个寒暑,途经火焰山、流沙河、隘口,最后才来到东土。等到达目的地时,取经成员只剩下了两人。他们没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僧这样武功高强的徒弟保护,没有白龙马可骑,没有其他神仙的支持,因此付出的代价也就特别大,比唐僧等人多走了四年不说,还有十位僧人献出了生命。

熟悉《西游记》一书的读者在读到这则故事的时候想必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不能不由此联想到人生的荒诞性、戏剧性等问题,也许还会上升到哲学层面进行思考。蒲松龄在故事结尾做了一个很富刺激性的假设:“倘有西游人,与东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当必相视失笑,两免跋涉矣。”其实,蒲老先生不给出答案会更好。因为这是一个残酷的假设。

依笔者的理解,当两拨跋涉数年、饱经磨难的取经人马在中途相遇之后,肯定是笑不起来的。如果他们真的要笑的话,也不会是“两免跋涉”的轻松笑声,估计最有可能的是信仰崩溃、发疯之后的傻笑。

还是回到《西游记》这部作品本身吧。想想唐僧师徒各自的性格,想想他们各自走上取经之路的缘由,假如他们中途真的遇到一支东进的取经队伍,各位取经成员该会做何反应呢?猪八戒会不会又嚷着散伙,想重返高老庄?孙悟空会不会跳着脚地咒骂如来和观音?唐僧会号啕大哭吗?沙僧又是什么表情?

对此问题,每个读者心目中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而且可以想象,这些答案会千差万别。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小说素材,那些想象力丰富的作家们完全可以由此发挥,妙笔生花,写出一篇很有读头的作品来。

就笔者的感觉而言,蒲松龄的这一假设过于残酷。不过,以世界之广、林子之大,什么神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也许哪一天这一戏剧性的场面就会降临到我们头上。糊涂滋生快乐,清醒萌发痛苦,人生的成败得失是很难说得清楚的。

也许最好的结果是,两拨人马各走各的,永远都不要碰面,即使碰面也不要相互说破,各自为对方保存一丝希望。其实,能否取得真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在漫长的取经生涯中将一生的时间光明正大、心安理得地消磨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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