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干部不好当
《西游记》一书所写的神仙妖魔虽然面目各异、千奇百怪，但大体上还是有路数可寻的，作品写到了神界的各个层面，既有官方的正神，也有在野的妖魔，或天上，或地下，或海中，或洞穴，或仙山，由此可以勾勒出一个较为完整的神界谱系图。有名头、出场多的神仙固然是作者描绘的重点，没名头的神仙作品中也写了不少，这里专门说一说神仙社会里的基层干部。
这些基层干部包括土地爷、山神、河神等，都是专管一方的地方干部，处于神界管理体系的末端，数量众多。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当地方官有地方官的好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些基层干部官阶虽然不高，但得到的实惠并不少，日子还比较好过。在民间，几乎每个地方都建有土地庙、山神庙或河神庙，一年四季的供奉是少不了的。但是从作品的描写来看，这些基层干部大多没有过上这样的幸福生活，相反，他们生活得相当窘迫。何以如此？其间的原由也是很值得琢磨的。
这些基层干部虽然在老百姓面前可以耀武扬威，找到一点尊严，捞些外快，但在神仙队伍中毕竟是无名小辈。他们的权力实在太小，参加王母娘娘蟠桃大会的资格自然是没有的，甚至连太上老君兜率宫看守炉子的那位道人都不如。那位道人就是因为孙悟空踢翻炉子，才被贬到下界做火焰山土地神的。可见其地位原来比土地神要高，这正应了一句俗话，宰相门房七品官。他们的道行也不高，但凡会些武功或法术的，不管是上头偷着跑来的神仙，还是本地土生的妖魔，一个都惹不起，只能听任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这样，他们就扮演了一个两头受气的尴尬角色：上面看不起，下面不买账。
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辖区内不出事，对这些基层干部来说，已经是万幸了。如果碰到有来头的、法术高的主儿，就只能自认倒霉。比如那位黑水河的河神，自己的府第被鼍怪非法占据，却又有冤不能申，因为西海龙王是这位妖怪的母舅，“不准我的状子，教我让与他住”，自己又“神微职小，不能得见玉帝”，只好忍气吞声。幸亏孙悟空等人帮他解决了这一难题，否则黑水河河神孤魂野鬼的日子还要无限期地持续下去。
有来头的妖怪惹不起，没来头的妖怪同样难伺候。比如那位红孩儿，别看年纪不大，长着一张娃娃脸，但他比谁都狠，比谁都黑。他离开老爸老妈独自闯荡江湖，在火云洞占山为王，为妖一方，祸害众生，弄得当地的山神、土地“少香没纸，血食全无”“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常常干些“烧火顶门”“提铃喝号”的苦活累活，就连手下的小妖们也欺负这些基层干部，“讨甚么常例钱”。山神、土地官再小，也是个神仙世界的干部，在红孩儿的欺压下，竟然沦落到这般田地，难怪孙悟空都看不下去。过这样的生活还不如落草为寇，图个自在。
从上述两个例子不难看出神仙社会管理之混乱，下界出现了这么多问题，却不见有人来干预，反而靠孙悟空这位过路的取经人来解决问题，这确实有些说不过去。参加蟠桃大会时，大家都积极得不得了。碰到这么多问题，却都躲得远远的，不见有谁出面过问一下。世态炎凉，神界比人间也好不到哪里去。
尴尬的处境自然会影响到这些基层干部为人处世的风格。把神仙中的无名小辈派到基层，再也不管不问，任其自生自灭，这就是天庭的管理方式。对此，这些基层干部们也有自己明哲保身的方式，那就是消极怠工，尽量不管闲事，哪怕是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尽量忍耐顺从，管他是神仙还是妖魔，谁有势力，谁有本事，就听谁的。
唐僧师徒西天取经，按说沿途各地的土地、山神是负有接待之责的。但他们在多数情况下，都不会主动出现，正所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除非孙悟空一顿乱棒，打得他们不安生，只得硬着头皮出来，或感觉事情可能会牵涉自己，再不出来会有更大的麻烦。接待上面来的人，花钱费力不说，还往往不落好，说不定会招惹麻烦。这样，他们自然是能偷懒就偷懒，能躲就躲，实在没办法就出来敷衍一番。当然，那些府第被别人夺去、被妖魔奴役者是个例外，因为孙悟空的到来为他们提供一个申冤报仇的良机，接待取经人员的积极性自然要高一些。
消极怠工、敷衍了事不说，就是自己管辖的地盘上出了什么问题，这些基层干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不管就尽量不管。好在损失都是公家的，也用不着自己心疼。比如孙悟空在五庄观偷摘人参果的时候，花园的土地看得一清二楚，他不但不劝阻孙悟空，反而帮其想办法，出主意。这也怪不得这位土地，他知道自己根本惹不起这位名头响亮的齐天大圣，人参果被偷，镇元子也查不到自己身上，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至于这样做是否合法，是否有教唆的嫌疑，他也顾不得了。
对这些土地神、山神来说，由于本领不高、法术有限，上头又不管，只能去当随风草，谁有本事就听谁的，至于原则，就没有工夫理会了。比如在平顶山，当地的土地神、山神听到银角大王念遣山咒法，也不管下面压的是谁，就匆匆忙忙把山移来，当了妖怪的帮凶。直到听说下面压的是孙悟空，后果十分严重，这才赶紧把山移走，向孙悟空请罪。可见他们平日被银角大王这些魔头欺负怕了，只能唯令是从。据这些土地神、山神的介绍，他们曾“一日一个轮流当值”，伏侍两位妖魔，这实在是太离谱，太过分了，以至于心高气盛的孙悟空听说后都感慨不已，觉得有些“心惊”，认为这些妖怪也太“无状”了。
不过，这些基层干部的表现也有让人看不明白的地方。比如在第三次打白骨精时，孙悟空担心唐僧再念紧箍咒，不相信自己，就把当地的土地神、山神叫来，让他们在半空中作证。当时土地神、山神的表现是“众神听令，谁敢不从”，答应得很是爽快。但奇怪的是，当孙悟空打死白骨精后，这些人竟一下子消失，没有踪迹了，害得孙悟空连个证人都没有。结果，在猪八戒的挑唆下，唐僧不仅念了紧箍咒，而且干脆把孙悟空扫地出门。
这些土地神、山神何以如此不守信用？很可能是他们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得罪谁都不行，干脆趁着唐僧、孙悟空师徒争辩的机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其实，这样做不仅不地道，而且也是有风险的，难道他们就不怕孙悟空事后算账吗？这个地方确实让人看不明白，莫非是作者的疏忽？写了这么一笔，忘了在后面进行照应，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这个假设倒给人留下不少想象的空间，如果土地神、山神愿意帮孙悟空作证，唐僧还会撵走孙悟空吗？如果孙悟空不走，黄袍怪的故事又如何展开呢？
不过话再说回来，唐僧师徒西天取经，幕后英雄可以开列一个长长的名单，在这个名单中，是应该写上土地神、山神、河神的。这些神仙社会里的基层干部们为取经事业还是做了不少贡献的。他们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毕竟为孙悟空等人提供了不少情报和线索。由于他们对自己管辖地段的情况十分熟悉，所提供的情报大多十分准确，往往由此可以找到对付妖怪的办法，或找到妖怪的出身，对症下药。有时他们还进献饮食，协助作战，或帮助出些主意。比如在鹰愁涧，孙悟空被西海龙太子弄得束手无策，只得把土地神、山神传来。这两位基层干部虽然消极怠工，差点被孙悟空各打五棍，但还是讲明情况，并提出把观音请来的好建议，取得了孙悟空的谅解。孙悟空照着他们的话做，果然顺利解决了问题。
在神仙堆里混日子，确实得有些能耐，混出点名堂来。否则像土地神、山神那样做基层干部，真是不容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