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世界的人情世故

好吃莫过唐僧肉

《西游记》里的矛盾冲突看起来是取经与反取经的斗争，以前有的研究者甚至还上升到农民反抗地主压迫、资产阶级新生力量反对封建阶级的高度，但实际上问题好像没有这么复杂。对西天路上的那些妖怪来讲，他们对取经一事毫无兴趣，既谈不上反对，也谈不上拥护，他们之所以冒着生命危险，和孙悟空等取经人发生殊死争斗，原因再简单不过，那就是想得到唐僧。至于是想吃唐僧肉还是想得到唐僧的元阳，这得看妖怪的性别。可以想象，如果换一个肉体和元阳都很一般的人，取经也就不会这么费事了。但问题在于，这样的人是没有取经资格的。这就是取经的逻辑，不管合理不合理，大家都得遵守。

不过话再说回来，把想吃唐僧的妖怪看作取经反对者也并非上纲上线。原因很简单，如果连取经的领队唐僧都被吃掉了，孙悟空他们还取哪门子经呢？天上地下的神仙之所以愿意在危难时刻挺身相救，并不是因为唐僧面子大，主要还是看在取经的份上。

唐僧的肉身到底珍贵在哪？这个问题看似常识，连孩子们都知道，但细细想来，好像又不是那么简单。这里先看看西天路上的妖怪们是怎样说的，从他们对唐僧肉身的认知不难找到其行为的动机：“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吃唐僧肉可以长寿长生，这是白骨精三番变化，锲而不舍的原因。到底长寿长生到什么程度，红孩儿的话对此做了补充：“有人吃他一块肉，延生长寿，与天地同休。”天地没有休止的时候，与天地同休也就意味着生命没有止境了。青牛精的话则说得更为形象：“有人吃了唐僧一块肉，发白还黑，齿落更生。”吃了一块唐僧肉，不仅能长生不老，还能返老还童，永葆青春。唐僧肉身如此神奇的功效，对那些道行不深的妖怪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诱惑，确实值得冒险一试。

至于女妖为何对唐僧青睐有加，大献殷勤，原因也很简单：“那唐僧乃童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正欲拿他去配合，成太乙金仙。”既得云雨之欢，又有长生不老的功效，可谓一举两得，说起来自然比只吃唐僧划算。这大概是女妖们一心想和唐僧成亲而不吃唐僧肉的原因吧。遇到唐僧，她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唐僧的肉体和元阳之所以如此珍贵，让妖怪们为之发狂，当然是有原因的。追根溯源，与唐僧的传奇身世有关。他原本是如来的二徒弟金蝉子，在高手云集的西天能混到这个份上是相当不容易的，原先修行功夫之高深也是可以想象的。更为重要的是，在上课不注意听讲，被如来贬到人间后，唐僧又刻苦修行了十世，所谓十世修行的好人。结果不但修得正果，而且连自己的肉身都无比珍贵。除了唐僧，还没有听说其他人创造过这样的奇迹，仅此一点，也可看出唐僧的不俗之处。

如此珍贵的肉身，既是修行成就的最佳证明，也是招灾惹祸的根由。对肉眼凡胎、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僧来说，这样的肉身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事，不但没有带来一点实质性的好处，反而使他从此麻烦缠身。如来、观音的肉身也许并不比唐僧差，但没听说哪个妖怪敢有非分之想，原因很简单，妖怪在下手之前肯定会掂量一下自己的实力，好处没捞到，还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这样的傻事没人去做。唐僧文文弱弱，既没武功，也无法术，给人一种随时都可以到手的感觉，妖怪们打他的主意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至于孙悟空怎么厉害，如何对付，那已是第二位的问题了。且不说不少身居穷乡僻壤孤陋寡闻的妖怪根本就不知道孙悟空是何许人，即使有知道其名头者，也大多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毕竟唐僧肉的诱惑实在太大了。

于是，唐僧这边刚从东土大唐出发，那边西天路上就已经流传着种种小道消息，妖怪们摩拳擦掌，就等唐僧上门了。看来那个时代妖怪们的资讯已经很发达了。

虽然唐僧的肉身无比珍贵，但要吃到可没那么容易。首先必须过他的徒弟这一关。唐僧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徒弟皆非等闲之辈，特别是曾大闹天宫，在神界名声显赫的齐天大圣孙悟空，绝对是惹不起的主儿。想得到唐僧肉的风险是可以想见的，弄不好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连小命都保不住。不过从众妖怪们的表现来看，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放弃，至于碰得头破血流，乃至丧命亡身，那是另外一回事，因为对他们来说，得到唐僧，并不只是得到一份物质的利益，往往还意味着一种荣誉。

西天路上，也有对唐僧肉不感兴趣的，比如五庄观的镇元子。人家有可以和天上蟠桃媲美的人参果，自有长生不老之术，因此对唐僧肉也就没什么兴趣。当然，这只是一个特例，不具代表性。西天路上的妖怪大多身处穷乡僻壤，哪会有这种东西。再说镇元子的人参果也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吃的，对妖怪们来说，吃到人参果的难度并不必吃唐僧肉小。

吃唐僧肉并不是长生不老的唯一途径。不吃唐僧肉，靠个人的修行，同样可以达到这一目的。西天里的那些佛祖、菩萨、罗汉，天庭上的那些天尊、大仙，都没有吃过唐僧肉，还不是照样与天地同休，长生不老？只是修行到这种层次需要太长的时间和坚强的意志，而吃唐僧肉可谓捷径，一下就能达到目的，大大缩短修行的时间。西天路上的众妖魔多多少少是有些道行的，他们修行的目的和那些已经修成正果的神仙一样，都是长生不老，他们之所以对唐僧那么感兴趣，说白了就是想走捷径。平顶山的魔头银角大王说得很明白：“若是吃了他肉就可以延寿长生，我们打甚么坐，立甚么功，炼甚么龙与虎，配甚么雌与雄？只该吃他去了。”能否按规矩修行，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是持之以恒还是走捷径，是靠个人努力还是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就是神仙与妖怪的区别所在。追求同样的目标，方式和手段不同，就决定了个人的归属。也许有些神仙曾起过吃唐僧的念头，但他们能抑制心中的这一不良欲望，而妖怪们控制不住，放纵自己，所以只能做妖怪，于是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悲喜剧。

西天路上的众妖魔之所以冒着如此的大风险要得到唐僧，主要是欲望的驱使。当然也有别的因素，有些妖怪缺少自知之明，信息不灵，对形势判断失误，直到抓住唐僧后，才知道他手下还有一个叫孙悟空的大徒弟，但后悔已经晚了，只好冒死赌上一把。更多的妖怪则是自恃有两手绝活或几样宝贝，以为在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上可以为所欲为。殊不知，取经事业是佛祖如来一手策划，得到神界各方共同支持的。这样一来，和唐僧、孙悟空作对就是和整个神界作对，以神界高手之多、实力之强，胜负是没有悬念的。明白了这一点，也就知道了唐僧肉实际上是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为了这个无望的诱惑，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显然是个赔本的买卖。大多数妖怪看不到这一点，看到这一点也就不是妖怪而是神仙了，毕竟从理论上说，神仙比妖怪要高一个境界。世界就是这样奇妙，看起来随手可及的东西反而不容易得到，看起来遥远的东西经过努力倒可以得到。

走完西天取经路，经历种种磨难，在孙悟空等徒弟的保护下，唐僧的肉身安然无恙，那些妖魔们的命运则完全改变，本来想吃人，到头来被吃的反而是自己，教训不可谓不深刻。到了灵山凌云渡，唐僧那个珍贵无比的肉身竟然像垃圾一样被水冲去，十世修来的成果以这样的方式终结，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对劲。不知西天路上那些漏网的妖怪们得知这一消息，会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