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被误解的圣僧——唐僧形象新说

一位被误解的圣僧——唐僧形象新说

大凡读过《西游记》一书者,恐怕没有几个人会对唐僧产生好印象,历来对《西游记》人物形象的研究大多集中在猪八戒和孙悟空这两位身上,少数谈及唐僧的文章也几乎是毫无例外地采取贬斥态度。有趣的是,读者不喜欢唐僧的原因好像也比较一致:一是嫌其过于懦弱迂腐、胆小怕事,动不动就掉眼泪,缺少男子汉大丈夫所应有的阳刚、豪爽之气。二是嫌其人妖不分,丧失原则,关键时刻总是与降妖除怪的孙悟空作对,偏袒贪婪自私的猪八戒。

如果仅仅是文学欣赏的话,这种看法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倘若我们要探求作者著书本意、深入理解作品的话,问题就来了:作者本人也像读者这样不喜欢唐僧吗?如果真是如此,他为什么要让一个懦弱无能的愚人来承担如此重大的取经重任,而且还让他统辖几位武功高强的徒弟?不可否认,作品中也有针对唐僧的不敬之辞,但为什么在更多的时候作者又对其赞不绝口?一位如此不讨人喜欢的人物,为什么天上地府、仙界佛门的神仙都如此心甘情愿地帮助他,心高气盛、恃才傲物的孙悟空之外,连观音菩萨、太白金星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为什么这位人妖不分的糊涂僧人最后修成了正果,而且排名还在孙悟空之前?有了这些疑点,我们不能不继续追问下去:是不是作者的主观创作意图与作品的客观接受效果之间出现了偏差?是不是作品的表达与读者的理解之间出现了歧异?是不是我们对唐僧其人存在某种偏见?这些问题都是无法回避的。

在西天取经过程中,无论是身为护法、勇往直前的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还是专门拦路打劫、惹是生非的各路妖魔,个个长得奇形怪状、面目狰狞,无论是武功,还是法术,都能来上几手,说起来皆非等闲之辈。特别唐僧的几位徒弟,不管是齐天大圣、天蓬元帅还是卷帘大将、西海龙太子,人人都有一个值得炫耀的出身和一段传奇故事。尽管他们道行不一、法术各异,但即使是其中的本事平平者,本领也非一般俗人所能望其项背。可偏偏就在这个神通广大、各有绝活的神仙妖怪堆里,安置了这么一位手无缚鸡之力、文质彬彬的僧人,而且还是一位需要大家鞍前马后、围着忙乎的核心人物,这也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命中注定的缘分吧。

这种极不协调、反差很大的人物设计和配置不仅增加了全书的戏剧效果,还是小说展开故事的一个基本前提。否则,如果唐僧也像电视剧《西游记后传》中所刻画的那样,武艺高强,能腾云驾雾,三五个妖怪近不了身,取经变成小事一桩,小说自然就写不下去了。即使勉强写出,也会寡淡无味,没有人爱看。有了这个基本前提,我们才能对这位僧人的无能和懦弱多一分理解和同情。有这么一帮上天入地、法力无边的仙佛神怪整天围在身边,再威猛的凡人也会显得无比低能,何况唐僧远称不上威猛神勇,不过是一位文弱善良的僧人,他的长处在文而不在武,我们不能从武的一面来苛求他。

从作品的实际描写来看,佛祖如来第二高徒的光荣出身并没有给这位不断陷入人生困境的苦行僧人带来任何实惠。因为是肉眼凡胎,自然无从知道自己前生的显赫地位,听别人谈起,也像是在听一个古老的传奇故事,似乎跟自己没有太大关系。毕竟曾经拥有的种种法术和神通都留在了灵山,远水解不了近渴,依然要面对现实的种种麻烦和苦恼。所谓的十世修行,意味着曾经十次伴随着不幸来到这个世上。最后还要历尽十四年的艰辛,才能回归那已经变得陌生的神仙生活。为一点上课不用心听讲之类的细小过失,竟然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人生代价,可见佛门戒律的严苛。不过细究起来,这似乎也不大符合佛家常讲的慈悲情怀,也许是佛界对层次不同的僧人有宽严不一的要求吧。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只有那位高高在上、神妙莫测的如来心里才最清楚。

除了对佛教的诚信与对经典的烂熟外,这位苦命的僧人似乎连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不具备,这有西天取经路上独自化斋的碰壁惹祸为证,至于武功之类,更不必谈。但就是这么一位在常人看来颇有些窝囊的僧人,却偏偏长着一身无比高贵稀奇的好肉,他的肉可以使所有的生灵长生不老,与天地同寿,他的元阳则具有使女妖一步登天的奇效。平凡与神奇、无能与尊贵,就这样荒诞而又巧妙地融合在一人身上。这就构成了全书展开故事的第二个前提。如果唐僧没有这身无比奇妙的肉体,和正常人完全一样的话,西天路上的妖怪们也就没有必要冒那么大风险,费那么大工夫,挖空心思地想得到他。对他们来说,到处都是人,随便找个替代品解馋就是。

有了这么一位肉眼凡胎却又对妖怪有着强大诱惑力的师父,十万八千里的西天取经之路自然就变得格外坎坷和漫长。因为是个不具备任何法力的凡人,在如狼似虎的神仙堆里,无疑会显得懦弱无能,既不能降妖除怪,也不能腾云驾雾。离开徒弟,就只能任人宰割,受人摆布,处于时时受保护的尴尬境地;因为是个圣徒,在众妖魔看来是魂牵梦绕的宝贝,可对几位徒弟来说,则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灾难。自然,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怨不得这位老实的僧人。就像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容易招惹是非,但罪过并不在其本身一样。生来就是肉眼凡胎,当然看不出妖魔种种惟妙惟肖的变化,不光自己看不出,就连猪八戒、沙僧也同样看不出,更不用说他不具备孙悟空那种能看会闻的超级本领了。肉眼凡胎本身并不是错误,不能将因降妖除怪受挫产生的怒气全都撒在这位可怜、无辜的僧人身上。

话再说回来,即使是作恶多端、祸害四邻的妖魔,也并不一定要斩尽杀绝。这里就有一个立场和视角的问题。佛教讲究的是超升度化,世上无不可度之人,众生平等,皆有超度的机会。毕竟经过坚持不懈、行之有效的劝善教化,有些妖魔还有悔过自新的机会。至于给不给这个机会,要不要留一线生机,立场不同,做法自然各异。出家人毕竟不是维护社会秩序的清官,也不是扶弱抗暴的侠客,他们之所以出家,既是为了自度,也是为了度人。正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话虽然讲得很直接,很简单,倒也符合佛家的立场。将妖怪斩草除根,这在世俗之人看来自然是大快人心,并无什么不妥,但它不是佛教徒的立场。不管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因为西天取经队伍的领袖人物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这就决定了这支团队的基本立场,他们要以佛家的眼光来看西天路上的那些妖魔,至于能否做到,如何去做,就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从俗世的立场来看,唐僧的怜悯行为无疑是没有原则,显得虚伪、迂腐,但在佛教徒的眼里,情况则完全不同,唐僧的言行不但没有过错,相反,还应该受到褒奖。不少读者对唐僧的误解在很大程度上与这种立场的歧异、看待问题的视角差异有关。以一个俗人的视角来观照一位佛教徒,肯定会发现种种不是;同样,以一个佛教徒的立场来看俗人,自然可以挑出更多的毛病。在作品中,唐僧不仅前生是佛祖如来的高徒,即使是在人间,也是一位天生的佛教徒,虽然这是家庭苦难使然。他是一位虔诚本分的僧人,自然要有僧人的立场,这是他的教徒身份所决定的。他和孙悟空的根本矛盾也就在于此,我们同情孙悟空,是因为我们和他一样,也是站在俗世的立场。我们可以不赞成唐僧的观念和做法,但应该有一种理解、同情的态度,尊重其选择。毕竟社会是多元的。

也许唐僧的宽容和善良在那个实用功利的时代里甚至是当下,显得有些迂腐可笑。但也必须承认,这一切都来自他虔诚的信仰和理念,而不是为博取名声、荣誉所进行的表演,其宽容和善良发自内心,并不存在伪善和做作。对发自本心的信仰和理念,我们有理由保持一份敬意。

唐僧的人格也许存在着一些缺陷,但同时也要看到,这位僧人身上还是有不少闪光点的。比如作品多次展现了其坚强、执着的一面,其取经立场是无可动摇的,多次的诱惑和苦难也未能改变。尽管西天取经路上生病时偶尔也会产生一点思乡的念头,但这是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恰恰是这些细节,凸现了唐僧人性中美好、善良的一面,虽然这并不符合佛家对一位僧人的严格要求。

在美色的诱惑面前,唐僧也许显得有些笨拙,但取经的信念并没有因此而产生丝毫的改变;在妖邪的洞穴,他固然表现得过于脓包,但对西天的向往没有在恐惧中消退。确实,以欺骗的手段让孙悟空戴上紧箍之举,显得不够光明磊落;和孙悟空多次发生冲突,屡屡以念紧箍咒相要挟;对猪八戒也不乏偏袒之处。但细究起来,责任也并不全在唐僧一方,孙悟空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过错,其急躁和冲动之举往往成为矛盾激化的重要因素。

需要说明的是,不少读者只记住了唐僧念紧箍咒的场面,却忽视了他更多的时候不念紧箍咒。西天取经路上,唐僧念紧箍咒的次数确实是有限的,而且多是事出有因,大多是在处理妖魔的方式上产生分歧,属于立场冲突,并非个人恩怨。随着相互间沟通的增加和了解的深入,师徒二人逐渐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显然,只看到两人的冲突,看不到两人间的友爱和信任,也是不够全面的。

最后还要说明的是,读者对唐僧这一人物形象的误解和反感,除观念立场之外,也与小说的描写技法有关。中国通俗小说受民间文学影响甚大,在塑造人物时,往往采用较为夸张的脸谱化手法,好人极力写其好,坏人则极力写其恶,分寸常常失当,一旦超过必要的限度,就造成人物形象的失真。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一书中评述《三国演义》时,就曾十分精辟地指出这一点:“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亮之多智而近妖。”

《三国演义》如此,《水浒传》也是如此。这两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刘备、宋江不也像唐僧一样,写得十分脓包、虚伪、不讨读者的喜欢吗?《西游记》一书也不例外,作者本想极力写出唐僧的慈悲和善良来,但写过了头,反倒失真,结果人物形象显得迂腐和虚伪,面目可憎。这显然与作者的主观意图是相违背的。在这个问题上,当代的作家们也许能得到一些启发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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