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功韻語》自序
這本小册子,是我從十幾歲學作仄仄平平仄的句子開始,直到今年,許多歲月中偶然留下的部分語言的記録。何以説是“部分”?因爲青年習作,幼稚不足存,自行删削的當然很多;浩劫前整理抄存的,也已付之一炬。先妻逝世後,蝸居什物與臟腑心腸,一同翻覆了幾次,一些心聲、友聲的痕跡,也有許多失落。近些年筆墨酬應又忽增多,對面命題和當筵索句的信口、信手之作,又多無從留稿。
這些語言,可以美其名曰“詩”。比較恰當,實應算是“胡説”。我們這族人在古代曾被廣義地稱爲“胡人”,那麼胡人後裔所説,當然不愧爲胡説。即使特别優待稱之爲詩,也只是胡説的詩。
我這些胡説的語言,總捨不得拋掉“韻”,我所理解的韻,並不專指陸法言“我輩數人,定則定矣”的框框,也不是後來各種韻書規定的部屬,只是北京人所説的“合轍押韻”的轍和韻,也就是念着順口、聽着順耳的“順”而已矣!
姑且不管訓詁學上的專門解釋如何,我只以爲韻字古既作均,應即從均匀之義命名的。調類均匀,如揚調的與揚調的相隨;韻類均匀,如啊韻母的與啊韻母的相隨;豈不很均匀嗎?古代支遁和尚好養馬,有人説和尚養馬不韻。和尚養馬,有什麼韻不韻之可言?大約支遁養馬是爲玩好,和唐僧騎白馬作取經工具有所不同。而且馬貴騰驤,僧貴清净,那麼這“不韻”二字,不難理解,就是今天所説的“不協調”。如身着西裝禮服,頭戴草笠,足穿木屐,必有人説不協調。服裝制度是隨着地方習慣而成的,但在一定的條件下,能解決某種需要,即使有所不協調,也無傷大雅。即如身着西裝禮服的人,路遇下雨,借到草笠木屐,穿戴回家,以濟一時之需,又有什麼不得了的?但語言中如有語序不合民族習慣處,或語音應匀順而不匀順處,聽起來,便與噪音所差無幾了。雨中怪樣穿戴的人,進到屋中,那種怪樣也就結束了;而不合習慣且又不匀順的語言,印在紙上,傳播的時間和空間,都會比那一時怪樣服裝的影響大得多。所以我這小册以“韻語”爲名,只是表明我的願望和對自己的策勵罷了。
至於這些“韻語”的内容,絶大部分是論詩、題畫、失眠、害病之作,而且常常“雜以嘲戲”。還有應付徵求的題辭,更可説是“打鴨子上架”之作,都與和尚養馬的不韻相距不遠。有損這個“韻”字,確是無可自辯的。
讀者看了這本小册,批判也罷,發笑也罷,有勞翻閱,已極可感。如“用覆醬瓿”,則輔助調味,就更足榮幸了。
尊敬的讀者,我在這裏誠懇地請求,希望賜予剴切的指教!
公元一九八八年歲次戊辰秋日啓功自識
于北京師範大學宿舍之浮光掠影樓,時年周七十又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