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功叢稿·詩詞卷》總序
啓功約自二十歲以後,也曾把平時一些什麽絶句、律體、古體的習作,寫在小本子上,後來忽然刮起一陣“龍捲風”,便都灰飛烟滅了。
之後,積習未改,又陸續積累了一册,題作“啓功韻語”。到一九八八年,蒙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惠予印刷出版,分呈友好,以求指正,所得的教言,頗爲多樣。到一九九二年,又積稿一册,題作“啓功絮語”,復蒙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和香港翰墨軒出版社分别出版,前此所得到友好方家的指教,曾記在這册“絮語”的“自序”中。至今時(一九九九年),又過了七番歲月,我那些不知所云的言語,又積了一册,題作“啓功贅語”,仍蒙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爲之出版,同時更蒙中華書局把這三種合編收入《啓功叢稿》之中,又給我再次向方家求教的機會。這是我感激不盡的!
這七年來,我陸續獲得的指教更多了。首先是有些相識的朋友,還有未曾相見的朋友,各自賜予奬譽,甚至寫成文章,發表在有關的刊物中,在厚愛之中備見鼓勵之誼,實是我銘感萬分的!
自我青年時至今,聽到前輩以及一些學友見面相與討論最多的,常是“詩韻”的問題。大家都知道,“詩韻”這種書是爲作舊體詩押韻提供標準的,長輩多主應遵,後學多主可變。我大約從二十歲懂得作仄仄平平仄起,又得知要合乎韻部時,常出現“因噎廢食”的事,譬如四句押韻的詩,第二句押“東”字,第四句押了“冬”字,一查韻書,壞了,必須改掉一句,如果覺得“東”字句好,或是主要的,就必須改掉“冬”字句。結果韻部合了,詩中所説却並非都是原意了。又如果一首入韻的八句律詩,誤押了支、微、齊、佳、灰五個韻脚,若要改歸統一的一韻,就必須换掉四個韻脚,又要改掉四個對偶的上句。這樣韻部統一了,内容則一定驢唇不對馬嘴了。
一九七三年冬,因患頸椎病住醫院,不能看書,有時哼幾句“順口溜”,再凑成某個“詞牌”。合不了詩韻,當時又無韻書可查,就注上北方十三轍的某一轍。這是我放膽打破韻書拘束的開始。再後膽愈大、手愈滑,寫了更多不合韻部的仄仄平平仄,就拿詞、曲用韻來解嘲。再後發現《廣韻》卷首附載的隋陸法言“切韻序”,《切韻》是現在可見的古代韻書最早的一種,全本雖不存,框架却還在。這篇序中説:“欲廣文路,自可清濁皆通;若賞知音,即須輕重有異。”《廣韻》卷首又載唐孫愐《唐韻》的“序”和“論”,最後説:“若細分其條目,則令韻部繁碎,徒拘桎於文辭耳。”
這裏還有一又二分之一的問題:一是“清濁皆通”指的是韻字還是韻部?按每一個韻部中都有清濁聲的韻字,例如東韻中的“東”字是清聲,“同”字是濁聲。如一首詩中,既用了東部中的“東”字,又押“同”字,並不能算“出了韻”,那麽“皆通”二字,豈不等於廢話!可見絶非指韻字的清濁,而應是指韻部的不太拘泥,大約即是後來韻部“同用”的情况。這是對那一個問題的理解。另外半個問題是孫愐所説的“韻部繁碎”,從他的上文看,並非指《切韻》已分的二百零六部,乃是指在已分的二百零六部之外,還有可分的餘地。但他又覺得如再加細分,則韻部繁碎,便成爲行文的“拘桎”。孫氏未知那二百零六部其實已經很繁碎了,所以才有後來“獨用”、“同用”的通融,以至《禮部韻》、《佩文詩韻》的明文合併韻部。
南宋楊萬里、魏了翁都曾明文反對平常吟咏也拘守《禮部韻》。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六記載楊、魏二家的言論説:“楊誠齋(萬里)云:今之《禮部韻》乃是限制士子程文,不許出韻,因難以見其工耳。至於吟咏情性,當以《國風》、《離騷》爲法,又奚《禮部韻》之拘哉!魏鶴山(了翁)亦云:除科舉之外,閒賦之詩,不必一一以韻爲較,况今所較者,特《禮部韻》耳!”這是明確宣稱不遵韻書的。還有雜用他韻之作,標題什麽“進退格”、“轆轤體”等,仍是借辭解嘲,大約都没注意到那位祖師爺陸法言“廣文路”的宣言吧!
自讀了陸法言的一句和孫愐的半句話以後,我更放膽押韻,不再標舉什麽“十三轍”、什麽“詞、曲韻”以爲自己亂押韻的“護身符”了。
有許多位曾和我討論過用韻問題的友好方家,我現在已記憶不全哪位有哪些意見和主張(絶大多數是不願再受“韻書”拘桎的),無法一一向各位詳陳管見,因此寫在這裏,連同三次出版過的“作業”一併呈繳,敬求剴切教正,末學在這裏不勝誠惶誠恐稽首頓首了!
公元一九九九年七月啓功自識時年周八十又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