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悸动之源

第三章 悸动之源

又怀上了

1985年6月是香莲嫁到兰家的第四个年头。兰家这个已经破烂到不堪的家庭,终于迎来一个难得的也是天大的好消息。这个好消息就是香莲又一次怀孕了。怀孕对于香莲来说并不是第一次,但这次对于兰家来说一定是意义非凡。

俗话说事不过三,六一老汉心想这次儿媳妇肚子里怀的怎么也应该是个男娃子了吧!他的老婆在金亮之前也是先生了两个女儿,这应该就是真主给他们的命吧!不能因为儿媳妇生不了儿子就责怪她,即便当年自己的父母也没有过分地责怪。

六一老汉深刻反省着,过去一年自己和家人犯下的错误,并在心里明确表示,要用行动去弥补自己的错误。自打香莲怀孕之后,她的身子就成了兰家的头等大事,金亮和六一老汉就再也没有让她下地干活。

这让勤劳朴实的香莲有些坐不住了,又没有人规定怀孩子不让下地干活的,重活干不了,难道轻活也不让做吗?在香莲的极力要求之下,六一老汉不得已在特别农忙的时候,勉强答应香莲去地里。即便是如此也会把最轻便的活给香莲,就当是让她活动一下筋骨,了一了心思。

六一老婆对香莲那更是痛改前非,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改以往严厉的做派,变得无比体贴。香莲的碗里每顿都是最稠的饭,金亮嘴里的干粮也理所当然被剥夺了下来,成了香莲碗中的常客。

每年的六七月间是中国北方的夏收期,兰家的地并不多,但是兰家父子在此时却依然十分忙碌,为了补贴家用,父子俩还要去别人家的地里帮忙。

收麦的季节贵如油,这些天金亮父子每天天不亮就出去,天麻麻黑的时候才回来。金亮一回来倒头就睡,紧接着窑洞里就能听见震耳欲聋的鼾声。看着丈夫胳膊上被太阳晒红了的皮肤,和胸脯上分成了两种不同的颜色。

香莲十分心疼,每每看到这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很想为丈夫做些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何开始。她能做的只是在熟睡的丈夫身边,静静地看着他,为他扇凉驱蚊,陪他度过这难得休息下来的夜晚。

到了白天,她的任务就是带好两个孩子,看着刚会走路的香儿在院子里艰难地挪步,哄着怀里的花儿安静地睡觉。同时还要在心里掂量着婆婆对自己的脸色。虽然婆婆现在对她不错,但她并不糊涂,她知道婆婆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

同样善良的香莲心里还清楚,婆婆其实并不是什么坏人,生不出儿子只是自己不争气罢了。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和怀前两个孩子时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担心再生一个女孩出来该怎么办!她不怕婆婆继续给她脸色看,她害怕的是全家人因为自己的无能,眼睛的光芒变得更加暗淡,因为没有儿子,对未来的生活会失去了希望。

她清楚作为女人,在这个家里大概是没有什么地位的,跟在以前的家并无区别,都是被嫌弃挤兑的对象。好在现在有了金亮和两个女儿,她的生活才有了依靠,才没有完全失去盼头。

这几年她也渐渐地融入到村里,和外人说话的时候并不生分,但也不是过分热情,面对一些热情的攀谈,她最多也就是三两句寒暄了事,就跟熟人打打招呼一样。如果家里来了亲戚,她最多也就是和到访的亲戚拉拉家常,给人家端茶倒水,洗菜做饭。

只有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有机会和丈夫说些贴心的话,不过金亮并没有兴趣和她闲扯太多,对于安慰女人这些随时都有可能堆积的小情绪,金亮并无兴趣。在他看来这都属于无理取闹,金亮关心的只是发泄自己身上的欲望的时候,能用一些虚假的话语来敷衍她,从而换取更多的配合。

这种安慰只能是对香莲一时的哄骗,并不能让她获得心理上真正的释放。她在这个家的任务除了生儿子之外,也许就剩下这些了。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按照政策是要被结扎的。多亏公公在支书面前苦苦地恳求,支书可怜这家里没有儿子,这才没有报到乡上去。

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自己的主,命运总是被别人安排着。看看镜子里现在的自己,眼角隐隐地已经出现了褶皱,她才21岁啊!这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得不到一丝和风细雨的安慰。哪怕是虚假的谎言也好,她也会认真相信,想到这里她常会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什么流泪,她非常想变得坚强,可她却很难得到足够的慰藉。万般无奈之下,她只能这么想,在这个家里日子虽然过得穷但还算过得去,饭吃不好但可以勉强吃得饱。唯一能让她得到快乐的,就是她的孩子,每当她看到两个孩子的时候,这一切的烦恼也就暂时淡忘了。尤其是女儿们的纯真微笑总能驱散她内心的阴霾,她清醒地认识到,孩子们才是她的希望,为了孩子她必须每天都用饱满的精神投入到工作中去。

因为有孕在身,现在她每天除了帮助婆婆做好饭,就是给公公和金亮送饭。在农忙的时候,大家经常会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纤细,皮肤洁白的女人裹着头巾,拎着饭笼,顶着太阳向地里走去。

凡是她路过的地方都会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儿目送她一会儿,直到她走远了才想起自己手里的活儿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议论她的美貌,现在大家看到她多是用眼神来传递对她的赞美,还有对兰家人的嫉妒鄙视。虽然,她的出现会打乱很多人干活的节奏,但是人们还是真心地希望她多出来几次。

夏收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今年的雨水不错,这对小麦的生长很是有利。由于长势太好,很多地里的麦子出现了倒伏的现象,这白瞎在地里的粮食,是辛苦劳作了一年的农民最不希望看到的。

这些躺在地里的麦子,要比正常生长的小麦难收拾得多。收拾了没有什么收获,然而不收拾又不行,这无形中加重了劳动量。每年收麦的时候兰家父子都是等着给别人家里的忙帮得差不多了,自己家里的麦子也已经到了不割不行的地步的时候,才去忙自家地里的活,这是为了让小麦更加结实,多攒点劲,多打一些粮食。

六一老汉是经历过无数次饥荒的人,对饥饿充满了恐惧,他见证了这个地区的人成批成批地饿死。作为侥幸活下来的人,更懂得粮食对于人的意义。

能在饥荒中活下来的人,不管怎么说都是幸运的,而金亮正是这种幸运的延续。他家里种的麦子不多,只有四亩多都在塬上的好地里,在山地里种的是产量更好的玉米,这要等到秋天才收。

这四亩麦子对于他家四个劳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活,差不多一天就可以解决。但是考虑到香莲有孕在身,六一老汉打算,让媳妇干点轻活,把割下的麦子扎成堆。有了这么轻松的工作,香莲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坐在地埂的阴凉处,等麦子多了才把它结扎成捆。

兰家的麦地靠近隔壁的杨庄,这里麦子已经收得差不多了,剥去金黄色的外壳,大地回归了他本来的面貌。杨村里杨学家的小儿子三学,正在和父亲用架子车拉捆扎好的麦子,三学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初中生,学习不错,家庭条件也好,但是他的父亲却十分看不起那些所谓的读书人,“一个老农民读那么多书能干啥”这是杨学常挂在嘴边的话语。

他有三个儿子,大儿叫大学、老二叫二学、老三叫三学。因为准备给大儿子结婚的缘故,家里缩紧了开支,便把三学从学校里喊了回来,现在他已经回家一年多了,已经长成了十八岁的大小伙子,等待他的将会和哥哥们的命运一样,麦收结束了他去城里学做泥瓦匠,学着挣钱,开始自己新的生活。

他家的地离六一家不远,杨学和六一也算是认识,见了面还会热情地打打招呼。六一家的麦子才开始收割,杨学家的早已躺在地里睡觉了,这个时候正准备往回拉。杨学看到六一一家在炎炎烈日下,辛苦忙碌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的高兴。

他平生最大的乐趣,就是讥讽那些不如他的人,看别人在地里下苦。这会儿看到忙碌的六一老汉,也不忘故意气气这老汉,好让自己多点乐子,他走到六一家的地边上说:“我说你这老汉,就往腰里别钱,你看这塬上还有谁家的麦直勾勾地站在地里。”

六一老汉没好气地说:“我可没你的福气,养那么多娃子,撒都有人给你干,我们这命苦人,自己再不动手咋办呢?”

杨学听到这话得意地说:“老天爷给了我这么多的儿子,我还真想要个姑娘,可惜就没那个命哦。”

六一老汉刚想再说点什么,立马被身边的老婆制止了,六一老婆用胳膊肘戳着老汉,暗示他别和这人多扯。杨学看着他们在地里忙碌着,腰弯得像头大的高粱,脑袋上不时渗出豆大的汗珠,看着自己的地里已经大功告成,再看看六一老汉被他说得没了说辞,更加得意了。

他的注意力很快落到兰家儿媳妇的身上,看到这个美丽身形,在想到自己那个快要过门的黑脸大儿媳妇不由得有点嫉妒,他接着说:“你这老汉看着这么个烂人,找下着儿媳妇还不错,看来你老汉这辈子下苦还是值了。”

六一老汉对这并不以为然:“我这一辈摊上了这么个烂老婆,总不能让我儿再找这么个媳妇吧!”

“呵呵!好看有啥用,还不是中看不中用,那你老汉现在抱上孙子了没?”杨学接着说。

六一老汉听到这里不禁有点失落,这个问题已被问过很多次,他也很多次想过,虽然儿媳妇又怀孕,但是见不到自己的孙子,他心里还是不踏实。他低着头说:“已经有两孙女了,这不儿媳妇又怀上了,还不知道是个啥!我老汉没你命好啊!有三个儿子!”

六一老汉被杨学的话赶到这里,引起了自己老婆的警觉和不快,她不愿意六一老汉把儿媳妇怀孕的消息声张出去,她再次戳了一下老汉的肋条,然后用眼神提示了一下老汉,六一老汉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失落地低下了头。

看到六一老汉的样子和他不情愿的恭维,杨学立刻来了精神,从兜里掏出前面抽剩下的半旯土烟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他不慌不忙地昂起头,极力抖擞着嘴皮说到:“儿子有啥好的,我这三小子的媳妇钱还不知道在哪,还是女子好,不用赔钱,还可以给家里带财,嘿嘿!”

听到这里六一老婆真生气了,这从她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她是个要强的人,怎受得他人这般侮辱。但再想想人家说的话,切中了自己的要害,她到底还是个女人,没必要和这不讲理的人理论。但她还是忍不住恶狠狠瞅了一眼儿媳,好像在说今天受到的侮辱,全部是因为她儿媳。

香莲蹲在地头,背对着婆婆,捆着麦子,并没有察觉。金亮还在地的那头拼命地劳动着。看着儿媳妇没有反应,六一老婆有些恨铁不成钢,她过去刚想指拔儿媳妇几句,却被身边的六一老汉拉住。

六一老汉小声地说:“别理这坏怂,咱弄咱的,咱们越生气,这老家伙越高兴,别让人家看了咱的笑话。”六一老婆这才恍然大悟,低着头继续忙她的了,她也明显地意识到无声才是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

秋收

杨学脸上的得意劲似乎还没有消散,或者说他还没有尽兴,六一老汉一家就已经当他是空气。没事挤对别人,是他平时最喜欢打发时间的乐子,这种方式没有什么恶意,但通常也得不到别人的好感。

看着六一老汉一家再次不搭理他,他甚至有点生气了,他心里突然感觉哇的一下,鼻子一酸顺势一沉把他脸上的肉全部拉展了。他觉得六一老汉一家这样做,是对他的嫉妒也是侮辱。他不能就这样罢休,他抬起脚后跟还想继续张开嘴说点什么。

正好他的三儿子三学拉着架子车过来了,就在杨学和六一老汉拌嘴的功夫,他已经装满了一架子车麦子,现在三学把车子拉到杨学身边对着他说:“爸!这车装满了我先回去放下,你老人家先在这缓着吧!”

然后他又看了一眼六一老汉笑着说:“叔你也在啊!”六一老汉“哎”的点着头答应了一声,然后埋起头继续干活。

杨学看到满满一车东西,再看看三学头上的汗水,心想这孩子哪拉过这么重的东西,他脸上的皮肉立马从紧急集合的状态下解散了,他走上前去一把接过车子没好气地说:“你哪嗒能干得了这活,还是让我亲自来吧!”

“爸,你放心,我能行,你看我都这么大个娃了,在不给家里干点啥,人笑呢!”

看着三学带着一脸懂事的稚气,杨学心里感觉暖烘烘的,他收起了挂在脸上的严厉,和颜悦色地说:“三学啊!我这口有点渴了,正好咱这也没有水了,这车就让我拉回吧!顺道回去喝口水,你在这把麦子收经着,等我回来。”

“爸,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去了地里麦子咋办,被这些老回回偷了咋办,真是胡闹!”

三学被父亲爱护拒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作为家里的男丁,不能承担家里的劳动对他来说是一种耻辱,如果不能为家里多干一些活,他真会有一种无能的感觉,就像自己的脊梁骨被人挂起来批斗一样。

于是他继续鼓起劲一把拉起车子对杨学说:“爸,还是我来吧!您老在这休息一次!”

“你这个娃,叫你歇着你就歇着。”说罢便一把推开三学,叼去了车子,独自拉上走了,只剩下三学一个耷拉着脸,满脸委屈极不情愿地目送着父亲拉着车阑珊远走。

杨学拉着车子并没有回头,他不愿意看儿子委屈的样子,在他的计划里现在老三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还轮不上他出力。实话说他这三个儿子当中,只有这老三的长相是最俊俏的,虽然体力活不如他两个哥哥,但是脑瓜子是一等一的灵光,这点最像他,所以三个儿子当中,他最心疼的也是老三。

到了下午,金亮家地里麦子也接二连三地撂倒在地上,金亮和父亲借来了邻家的架子车开始把这些麦子往回拉。六一老婆心疼老汉累着,在车子后面当起了推车人。而香莲则被丈夫放在地里,她的任务是看着麦子防止让别人偷走,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们的想法显然是多余的。

眼下正是收麦的关键时刻,地里全部都是麦子,家家户户都在忙,人家自己的都收不完,谁还会惦记他家的。即便是如此,老实的香莲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她既然是兰家的人,就应该为兰家的事情着想。她坐在地边用铁锨杆担着屁股,在地梗上扫视着四周。

一连几车麦子拉走了,地里的麦子越来越少,时间已近黄昏。天已经有些凉了,相比于白天的酷热,这样的凉风反而让人感觉到舒爽。

和香莲同样处境的还有三学,此时的三学正无聊地看着四周,等待着父亲的车子。天已经麻了,晚风悄悄地袭来,穿过人的身体,感觉就好像是很多毛毛虫在人的毛孔里来回穿梭似的,让人觉得紧张的同时又不乏快感。

父亲的车子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眼看地里的东西就要拉完,还是轮不上他插手,每一次都被父亲坚决地回绝掉。现在就剩这最后一车了,这也是他和父亲回家的末班车,这一车怎么也轮到他了吧!

但是再一想这是最后一车,心里依旧是一样地苦闷,他知道即便是他拉上了,父亲也一定会在后面给他推上。他太想给父亲分担一些了,好让父亲觉得他是一个有用之人。父亲对他的疼爱,在他看来这却是对他的一种轻视。

三学独自站在地里,心里不停地思索着,根本无暇顾及这动人的景致。他现在最希望的事情,就是等着父亲赶快回来,好结束今天的劳动。突然,他目光向北边的地里一移,看到地里有一个女人,这个女人背对着他,面向北方,从穿着上看,这个女人应该是回族人。

这会儿在地里,应该也是和他一样看着自家的麦田。大概是因为同病相怜吧!三学百无聊赖中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女人。她的个子不算低,头发刚好搭到她的耳垂,身形也很匀称,从这个女人左右摇摆的背影中,不难看出她也在左右张望等待她的家人。

哎!同是天涯沦落人,同在自家地里看管着自家的麦子,别人家里都是女人做的事情,到我们家竟然是一个堂堂的七尺男儿,想到这里他心里更加难过了。在快要拉开的夜幕中,三学的目光并没有远离这个女人,心细的他发现这个女人低着头,手摸着肚子似乎还怀有身孕。一个孕妇还是要为了家中生计,逃不了干活的命运,不免有些慨叹。

他一个人待着无聊本想凑过去,可回头一想,那边是一个老回回的媳妇。他一个未婚的男人且还未完全成年的男人,过去跟人搭话,如果被人看见了难免被说闲话。万一她要是个泼妇骂他一顿,或者再惹出麻烦来还真划不来。

想想还是别去的好,反正又不是什么熟人。而香莲坐在地头上,并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三学,她迎着凉风盼着家人快点回来好带她一起回家。可她越是希望越看不到希望,风没有吹来她的家人,却吹来了她的寂寞。

每到这种时候她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她感觉自己的心里一直燃烧着一团烈火,她希望这风能够吹灭自己内心的火焰,好让她平复一些。然而这风却把她心里的火吹得更旺了。

她却不知这是为啥,每到孤单的时候她都会有这种感觉,到了这个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向真主祈祷,好让自己内心的火苗平息下来。如果说她能看到被风牵起的树叶,也会认为树叶是和她在一起祈祷。

风仍旧继续吹,吹着她的头巾,把头巾撕开了一个小缝,让风钻进她的头巾里,风干了里面的汗水。为了躲避这烦人的袭扰,她换了自己屁股挨地的方向,让凉风和夕阳背对着自己。三学注意到这个女人略微地开始挪动身体,开始转向正对着自己的方向。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好让他看清楚她的模样。

突然他的心里好像是被什么虫子蛰了一样,眼睛几近失明。这是快要落山的太阳,根本没有这样强大的威力,让他用力地用手揉搓着,努力调整眼睛的焦距,放低视线。再一次把目光投放在香莲的脸上,这一次的痛明显比上次来得更加猛烈。

他感觉自己连睁开眼都很困难,他没有放弃,他微微抬起上颚,用脸蛋撑起,他那浓密眉毛之下薄薄的双眼皮。被眼珠撑圆的眼眶,直勾勾地注视着那个夕阳下美丽的倩影,心里面装满了慌乱的鼓槌,打着混乱的鼓点肆无忌惮地锤打着他的胸腔,“真美啊”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赞叹!

就像是在欣赏一件精巧无比的艺术品的同时,又闻到一股诱人的清香,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什么东西钩住了一样,使他脚底下不由迈着碎步向那个方向慢慢移动着。就在他飘飘然的时候,他的背后被一只大掌拍了一下,他脖子猛地往回一缩,感觉耳边被喇叭吼了一下,后脑勺狠狠地挨了一闷棍子。但是他并没有晕倒,反而一扭胯,敏捷地向后做了一个180度的跳转。定了定神,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父亲,父亲依旧是那么严肃,语气还是那么严厉:“你这娃没事瞎看什么的呢?老子咳嗽了两声还没反应。”

“没!没啥!刚想了点事!”

“你这娃一天不好好看地!就知道瞎看,我咋养了你这么个儿子,来给我推车,咱该回家了。”三学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还傻站在那里。就这会儿功夫,杨学已经套上了皮带,两手抓起车杆准备拉车走,看后面还是没有反应很不高兴,他脸色一沉扯着嗓子大声对着后面吼道:“三学用力,推车子。”然后用小声念叨着:“平时喊得曾的很,到出力的时候一点力气都不见。”话罢,便大口地喘着粗气拉起架子车向家里走去。这次三学并没有抢着拉车,只是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给父亲推车。

与其说三学推着车子,还不如说是被车子拖着,他的心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样,思维根本不受控制,腿上就好比灌足了高浓度的水银。后面有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拽着,而前面却又被父亲的后脊梁牢牢地拉扯。一边走一边还不时地听见父亲在前面嘟囔着,嫌三学的力气不到位,另一边又听见父亲拉着车子嘴里喘着粗气,像个老黄牛一样慢吞吞地前进。

香莲看着这对远去的父子,一老一少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即将拉开的夜幕里,并没感到什么特别。在这塬上这种场景每天都在上演,已经重复得不堪入眼了。她心里在乎的只有自己的香儿,花儿,还有肚里的孩子是否安好,她希望自己的后代们不要重蹈她这样的覆辙就好。

对于眼前的一幕仅仅是夕阳折射在她背后偶然发出的光彩,仅此而已。杨香莲对生活的要求极其简单,实现起来却是那么困难,她有时候也在告诫自己,知足常乐。可这样的想法,总是时不时地钻进她的心里,让她不得安宁。

她一边叹息,一边盼望,等着回家。很快六一老汉和金亮赶回来了,准备拉回这最后一车庄稼。香莲脸上终于露出少有的笑脸。四亩地的麦子磨成面最多也就两千多斤,除去公粮承包费之外,剩下的如果要够一年吃用,还得靠一些杂粮的辅助才行。

六一老汉家的光景,这几年并没有什么突破,但相比香莲刚过门的时候还是好了一些。家里的烂窑洞里有了新的农具,有了隔夜的粮食,院子里也添了一只打鸣的公鸡和两只下蛋的老母鸡,只要香莲争气再给家里添个孙子,那就真的啥也不缺了。

天真的黑了,回家的路是熟悉的,三个人在夜色中摸索着,借着点点星光的辅助,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悸动的心

三学回到家,母亲早已把饭做好,本该饥肠辘辘的他,端起碗却没了胃口。只是用筷子在碗里慵懒地挑了几下,往嘴里送了几口,应付了一下家人就回房去了。大哥二哥都在城里做工,这给他腾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他是这个家里上学最多的人,自然比其他人知道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但是对于一个不满18岁的后生来说,还有很多东西都需要用阅历来填充。

枕头是母亲特意新装的荞麦皮,在太阳下暴晒了一天刚铺到炕上的,上面还能摸到太阳的余温。三学躺在上面,像是往脑袋后面塞了一块砖头一样难受,感觉不到枕头的柔软。这几天他也不知道为啥,他只要一闭上眼,总有一道光在他的思绪中穿梭。他的心像拴着一只剁了头的苍蝇四处乱撞!要是闭上眼睛,刚才那道光会再次塞满了他的瞳孔。

他能真实地感觉到,自己的眼前,坐着一个女人,她背后闪着金色的光芒,映衬着牛奶一样白皙的皮肤。她的嘴唇就像是被雨水打湿的花瓣一样鲜艳,两只眼睛就像是溪水里自由抖动的蝌蚪一样,抖动着惹人欢喜的姿势。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被雕刻家细心雕琢很久的美玉一样,每一笔都是那么的逼真、那么的生动、那么的吸引人。

三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些,只是觉得被那一道光刺穿后,将一个女人送进了他的心里,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眼看自己的被子中央已经支起了一个小小的帐篷,这让他感觉到十分紧张!

这些日子,多亏是自己一个人睡,要不被哥哥们看到又要被调笑了。以往遇到这种情况他都是收缩着屁股翻过身睡,不过今天他却忘记翻身,沉寂在一种莫名的冲动和向往当中,他不知道自己将如何进入梦乡,只是感觉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个不少地都冒了出来,这是不是书中说的爱情呢?就是男女之间才会产生的那种情感,一想到这里一股强大的罪恶感就附着在他的心里,但这还是打消不了他去想象,他觉得自己像是长大了,只是这个过程让人觉得难受。

第二天,当三学从被窝里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了,阳光直透过窗帘的缝隙射得他睁不开眼睛,整个人就像是喝醉酒了一样软绵绵的,浑身上下使不上劲。时间应该已经不早了,他才恍然大悟,心里埋怨父亲怎么没有叫他起床?

看着自己的下体布满了白色的结痂,顿时吓了他一跳,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大腿内侧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吓得他噌的一下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就像是小孩从手里挣脱的泥鳅一样。

由于起得太猛,在皮肉和被子相连的地方,还有着那种撕裂着的痛。三学根本顾不得这些,他咬着牙穿好衣服,像做贼一样,把被子叠好放在炕的角落里。然后用其他没有盖过的被子,把他盖过的被子压在下面。

他的脚拖着鞋子懒散地打开房门,刚一动就有一道更猛的阳光迎面刺进他的眼睛。他被迫用手遮住自己的双眸,使劲摇了摇头,这才慢慢地睁开双眼。一出门身边就被一股热浪包围,看见院子里的大黄狗在悠闲地打盹,鼻子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看来今天又是一个闷热的一天。

他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父亲看他睡得实在太香,就没忍心叫醒他,独自下地去了,临走的时候留下话叫他醒来的时候跟上。他刚要拔腿离开,又被母亲给叫住了:“欸!等吃了饭再走,顺便把你爸的饭也带上。”

三学这才回过神来向堂屋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听见身后母亲嘟囔着:“这孩子,十八九的人干事还是这么慌张!”这是一个母亲善意的念叨,三学并没有想许多,更无暇争辩,他只想快些去地里,今天自己说什么也要抢过父亲手里的活。不求全为父亲分担,只为了找到自己的存在感!同时他还希望能够有机会再看她一眼。

等他来到父亲身边的时候,发现一切已不是他想的那样。他又来晚了,地里的活剩下的已经不多,几乎不用出什么力气就能完成。而隔壁的兰家,地里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成,只剩下一摞摞的麦草整齐地排列在田地里。

地上依旧刮着热热的风,天空中时常还能看到鸟儿的影子,夏虫仍旧在拼命地叫唤,只是已经不见了那个女人的身影,难道昨天晚上出现的都是幻觉?不!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幻觉,这一定都是真的。或许她早上就来过,只是因为他的贪睡,才错过了本该相见的时刻。

他很想知道她的名字,可又不敢向父亲打听。“唉!”他莫名的感叹到,问还是不问,三学的内心非常纠结。他心想自己怎么那么没有出息,居然能有这样的想法,做出这么可笑的事情来。

相对于兰家,杨家的土地要多得多,这是因为杨家本身在庄里就是大户,土地在包产到户的时候分的比较多。而且都是平塬上连片的好地。每到收获的季节,杨家地里的麦浪,就像大海中翻滚着的波涛。这波涛里凝结了杨学的精打细算,和一家的辛苦劳作,正是因为如此,杨家的光景一直位列整个杨村的前列。

对于杨学来说,生活的富足并不足以拿出来炫耀,真正让他骄傲的是他那三个儿子,小伙子个比个的精神,而且都是大个子。杨学本人读书不多,全国刚解放的时候跟着形势,读了几天村里的夜校,认了几个字。到现在除了写自己的名字,基本上也忘得差不多了,唯一认得的大概就是钱上的字,和他家里人的名字,再就是上厕所的时候不会分不清男女厕。

但这些并不影响到他做事的眼光,一个人的确能力离不开文化,对于有些人来说有时候做有些事的时候,又与文化高低认字多少没什么关系。杨学天生就是个过日子的好材料,在他的苦心经营下他家也比较早地离开窑洞,从沟里搬到了塬上,住上了让人眼馋的土坯房。

正是有了这些资本,他才对读书看得很轻,觉得自己这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人,都可以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而那些自称学问渊博的人,却常常连肚子都填不饱。讽刺的是,他在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却别出心裁地都带了个学字,跟他名字里的学一样。

学就是这个学习的学,因为他名字里带着个学字,所以他的儿子也都跟他一样,都带着这个字,甚至家里的大黄狗他都给安上了一个奇怪的名字,唤做文学。所以,他家老大没上过学,却名曰大学。老二上了个小学没毕业,美其名为二学,到了老三当然就是三学了。

跟他两个哥哥不同的是,这老三自幼就很聪明,是个念书的料。但是杨学一直让他九岁才读小学,初三还没结束就把他从学校里扯了回来,为了这他还和学校的老师骂了一仗。他是一个有主见的人,相信自己的决定不会错,不会由着孩子的性子胡来。

他这半辈子见多了那些书呆子,苦读一辈子书,到老什么农活都不会干,弄得晚景凄凉。在杨学看来除了学习就是认字,字认得差不多也就行了。在学习之外,更加重要的是做人,他所谓的会做人,就是会说话、会巴结人、会拍别人的马屁、能种好庄稼,这些才是人活的本事,比什么都重要。靠读书能够出人头地的人是极其少的,就算能够成功也难得长久。

在他的记忆里,那些有文化、认字多的人大多都没啥好下场。所以在杨学看来知识是恐怖的,会让人变傻。旧社会他经历过,大跃进他经历过、大饥荒他也经历过、文革的风刮过、改革的风吹过,这样的变化十年左右就会有一次,每一次他都挺了过来,他的总结就是因为自己没文化,才躲过了这些劫难。这让他对知识有一种深层的恐惧,至于是什么他也无法表达,只是狠狠地逃避,不管时代怎么变,这一点他始终坚定。

他不管儿子怎么哀求,还是毅然决然把儿子拉了回来,其实,在他的三个儿子当中,他最看重的还是老三,和前两个儿子不同,老三不光能出力还有脑子,这样的脑瓜子要是用来读书真是糟践了好东西,所以要他来照看土地实在是最佳人选。

老三会用脑子干活,往往不出很大的力气,就可以干成一些事。虽然年纪不大但说话总能说到人心里去,从小学开始,堂屋的墙上贴满了奖状,可就是这样杨学还是在老师和学校的极力反对之下,把老三从学校里带着眼泪拉了回来,这正是他对子女的爱。因为疼爱,他把老三送去上学,同样是因为疼爱他把老三从学校里拉了回来。

因为对于一个农民来说,知识真的没什么大用处,反而会成为累赘。话说回来当下这社会不认识几个字也不成,他让老三上学的目的,就是让他认识几个字,把老三弄回来就是怕他学得太多,变成傻瓜。能让他上到初三已经是杨学最大的容忍了,在过去上到出初三已经是个秀才了,这对他已经足够,而作为一个农民活到十八岁,不懂庄稼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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