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入兰家
生娃
香莲在兰家的生活出奇的顺利,她并没有让公婆苦等便怀上了孩子,很快他们就迎来了家庭中新成员,此时正值杏花开放的时候,整个塬上花香四溢。
香莲没有费太大力气就产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当接生婆把孩子抱到六一老两口跟前的时候,六一老汉和老婆眼神中期待的目光稍稍有所减退,但依旧无法掩饰对这个小生命的喜爱。
六一老汉笑着对老婆说:“女孩好啊!将来孙子出生了还有个姐姐照顾。”六一老婆也连连地点头,自我安慰道:“就是的。”脸上紧绷着的肉也松弛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她要认真地伺候儿媳妇,这是她第一次伺候月子,这关乎到儿媳妇后面的生育,更关乎他家今后的运势,如果儿媳妇恢复得快,就能尽快怀上新的孩子,所以她必须对儿媳妇进行无微不至的关照。
二十多年前金亮的奶奶,她的婆婆在她生过第一个女孩之后,也是这么伺候她的。正是有了自己婆婆的悉心照料,她才有了金亮这么懂事的孩子,才真正在兰家站稳了脚跟。她在心里默默地向真主祈祷着,希望兰家后面的事情顺顺当当,让他们老两口赶紧抱上孙子。
月子里第一顿饭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一大早六一老婆就把热气腾腾的鸡蛋汤端到了儿媳妇炕边上,让儿媳妇享用。香莲刚刚从生产的剧痛中苏醒过来,看到婆婆端着蛋汤朝自己走来,她连忙挣扎着准备起身。但立马被细心的婆婆制止了:“别乱动,这样对身体不好,刚生完孩子要多休息。”婆婆细声慢语地说,然后把香莲的头扶起来。又吩咐金亮拿了两个枕头,轻轻地垫在了香莲的头上。然后用勺子从带着热气的碗里舀了一勺蛋汤,一边用嘴吹着,一边送入到香莲的嘴里。能享受婆婆如此耐心地服侍,真是香莲从来都没有想过的。这让她又感到惊喜、又感到亲切,要是婆婆能一直这样和蔼,那该有多好啊!
孩子生下来自然得有一个名字,给娃起名的任务自然落到了金亮身上,金亮看着女儿长得跟她妈一样惹人喜爱,再看满园的杏花开得正旺,便说:“咱就给她起名叫杏儿吧!”
香莲皱了皱眉,闭着眼睛想了想说:“杏儿再好,到了成熟的时候没人捡还是要烂掉的,我看还是叫香儿吧!走到哪里都有一股杏花香香的味道。”
“好!这名字好,就叫香儿。”金亮拍着手叫道。
兰家添新丁,虽说是个女孩,不能像男孩子那样顶门立户,但总归是自己的骨肉,自然会百般照顾。现在兰家的首要任务就是照顾香莲,家里的活不管大小都不要香莲沾手,这让香莲很不适应。
在全家人悉心的照料和期望下,香莲也很争气,出月不久,香莲的肚子里又有了动静。得到这个消息,全家人自然欣喜万分。自打香莲开始显怀之后,六一两口子就没有原先那么开心了,他们特意嘱咐金亮和香莲千万不要乱说,尤其是对香莲,甚至门都不让她出,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这么紧,万一下一胎生不了孙子,再被人看见了,那可就完蛋了。
就这样躲躲藏藏的,又是一年过去,到了第二年春天,坚韧的杏花开放不久就迎来了一场雪花,最终不敌寒冷几乎全部都衰败了。只有插在香莲床头玻璃瓶里的几支杏花还在开放,弄得满屋清香。
就在此时香莲生下了第二个孩子,仍旧是一个女孩,六一老汉和老婆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这一次,六一老婆没有像上次那样给媳妇子端上蛋汤。
这次送来蛋汤的是金亮,他知道媳妇生孩子很辛苦,不论如何也是为了兰家,为了他。现在生男生女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在他看来老婆的健康才是最重要的。金亮扶起妻子,和母亲去年一样一板一眼地把汤喂到香莲的嘴里,一边喂一边问:“媳妇,你说咱这个女儿叫啥好呢?”
香莲看着丈夫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的眼睛,十分心疼。她叹了一口气看着屋内盛开的桃花和外面零星飘着的雪花说道:“我看咱女儿就叫花儿吧!像桃花一样美丽,像雪花一样自由自在,飞得高高的,远远的,别像咱们一样拴在这穷山沟里受一辈子苦。”
就这样不出三年,兰家养下了两个女儿,大女儿兰香儿,二女儿兰花儿,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个男娃,六一老两口总是提不起精神来,出门也不敢抬着头,他们害怕和人打招呼问及孙子的事,羞于向别人提起自己的孙女,更怕把计划生育的惹来。虽然两个可爱的孙女成天围在他们边上转悠,但总还不如一个小孙子能够让他们满足,当然香莲还可以再生,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支书上门
就在花儿出生后不久。这天,村上的支书陈俊堂来到了兰家。他先是东张西望了一下,接着他试探性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偷偷摸摸地摸进院子里。他没有像平常那样大大方方地进门,而是像个贼娃子一样悄悄地溜了进去。
他极力伸长脖子向中间的大窑里望了望,想要探听里面的动向,一边望一边又猫着腰子继续地往里走。在偏窑里午休的六一老汉察觉到了院子里的响动,立刻警惕了起来。他透过窗户向外看了一眼,原来是陈支书正鬼鬼祟祟在院子里踱步。
他心想这不年不节的这老家伙来干什么,来了为什么贼眉鼠眼的不吱声呢?“不好!”他身子猛地一颤好像想起了什么,嘴里念叨着:“千怕万怕,日防夜防这贼最终还是来了,这可怎么办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干脆!”他一咬牙,用平时少有的语气对六一老婆说:“你赶紧去儿媳妇那儿,把花儿藏好,千万别让他看见,这边我来应付。”
六一老婆瞥了一眼六一老汉,轻蔑地说:“你瞎紧张什么,支书来兴许还有别的事,问清楚了再说。”“瓜怂,这老嫖客到咱们家里还能有啥事情,等他从大窑里进去就晚了,你赶紧按我说的做,我出去把这怂拦住。”
六一老婆虽然强势,但并不代表她不明事理,她只是看不惯丈夫想问题想到自己前面而已。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六一老婆没有再争辩,而是吊着个脸照办了。
看着老婆开始动弹了,六一老汉便一个奔子跃下炕,然后掀开门帘闲庭信步般来到陈俊堂的面前,故意将嗓门提得老高,大声说道:“陈支书,今天咋想起来我们家了,快来屋里坐。”然后正对面立在陈俊堂面前挡住他的视线,紧握住他的手不松。
此时,机敏的六一老婆早就从老汉的身后钻进了儿媳的大窑里。面对六一老汉的热情迎接,陈俊堂的双眼只能从45度的斜视缓慢地切换到正视。手里使出和六一老汉相同的力道,轻松地说:“没事干,来你家转转。”说着话就想放开手,要向中间的窑洞走去。
六一老汉见状况不对,立马用另一只手拉住陈俊堂的胳膊,一个劲往自己住的窑里拉,一边拉还一边说:“那边是孩子们住的窑,咱们过去不方便,来来来,往我们老两口这走,进来喝点水。”陈俊堂见此状况便不好推脱,只能跟着六一老汉来到他们住的窑里。
老两口的窑里没有像样的座椅,招待客人的只有土炕,上面铺着一块整洁但已经脱了皮的真皮炕席。
见陈俊堂上了炕,六一老汉总算是松了口气。随后六一老婆端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摆在支书面前的炕桌上又笑盈盈地端上倭瓜子,冲着支书一笑,示意让客人享用,同时抽空用她那深邃的眼窝,给老汉使了个眼色,示意一切都安顿好了,这才独自退了出去。
陈俊堂是这个村里的支书,他和六一老汉看上去年纪相仿,但实际年龄要小个五六岁,个头比六一老汉要高出一头、长相上也比六一老汉威严许多。在他上任之前,前梁村里的村委班子一直不稳,三天两头的换支书,自打他上任之后到现在已经有十来年的时间了,村里就再没有换过新的班子。所以他在这个村子里的威信很高,在西阳乡13个村子里,也给乡领导留下了一个“能干”的印象。而前梁村在他的管制之下,确实是变得井然有序,一片祥和。
面对陈俊堂,六一老汉端出一副轻松而坦然的表情,这跟他在夏季里蹲在窑背上逛闲时的表情差不了多少。像六一老汉这样年纪的人,倘若没有一副可以随心所欲变换的脸谱,大概也会是一种失败吧!
表面虽然平静,但他的心里却没有闲着,他心里正盘算着陈俊堂下一步将会如何开口。陈俊堂面带着微笑,看着六一老婆在窑里忙来忙去,虽说还是一个劲地推脱,但已没有再下炕的意思了,因为经验丰富的陈俊堂已经知道,他这次来访的意图已经暴露了。
不变的还是他那看上去慈祥的微笑,这是他见人打招呼时的专用礼节。他嘴里嗑着倭瓜子,手里面端着灌灌茶,一面喝着茶,一面有韵律地嗑着瓜子,用两者之间的间隙从嘴角里挤出话说:“想你老汉也是明白人,你家媳妇进门两年了,生了两个娃连二胎育指标都没批下来,就敢生,我看你家里可怜,就没罚你。还帮你在乡上说好话,给你补办了手续,现在听说孩子生下来了,你这个事情咋给人交代吧!”
宣说着陈俊堂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二胎指标批准证,目不识丁的六一老汉颤巍巍地接过证书,看着上面的内容除了印在下面的红坨坨之外,其他的东西他一无所知。他满脸疑惑地问陈俊堂:“你听谁说的,我们家儿媳妇又生了一个,我知道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但还不至于掂着个嘴胡说吧!”
“你这话当真?”
“当真就是。”
“你要是哄我咋办?”
“你看我这么大的人哄你有意思吗?”
“那你对着真主发个咒。”
“为这么个事情有必要发咒吗?”六一老汉涨红了脸,摆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势要和支书争辩下去。
陈俊堂看见六一老汉这个样子心想:“好你个兰六一,还敢在我这里耍你那小威风,在我这你可真是用错地方了,看来对这老家伙还真得动点真格的。”他脸色一沉,咬住牙关刻意显露出他那阴森的笑容,同时又语气平淡地对着六一老汉说:“老哥啊!在我面前你就别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地方邪着呢,你在院子里放个屁,明天庄里人就全知道了,何况你在家里生了个娃。”
六一老汉被陈支书的话给说愣住了,想想也是,给孩子接生的福俊老婆本来就是个是非头头,她那张大嘴保不齐已经把这事广播出去了,即便福俊媳妇不说,就这么巴掌般大的地方还能藏得住什么秘密?哎!他怎么就把这茬忘了呢?
看着六一老汉的眉头紧锁,面露难色,陈俊堂心想这事有门,让他自己说出来,总比让我说的好。就在六一老汉沉默不语的时候,陈俊堂接着说:“计划生育现在是个硬事,全国上下都在号召,咱们谁也躲不过去,不是我和你老哥过不去,是这政策到这了,咱谁也没办法,不执行上面就要执行我,现在事情在我这里啥都好说,要是被上面知道了,给你来硬的,我看你咋办。”
计划生育对于六一老汉来说并不陌生,虽然只是最近几年的新名词,但是他早就亲见过好多家庭,因为计划生育的压力失去了生儿子的机会。从而断子绝孙,兰家的香火就算再怎么稀薄也不能灭在他的手上吧!以他家的家底要是上面真的强制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此时的六一老汉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面对陈俊堂的质问,六一老汉再也兜不住了。他哀求道:“政策再硬总不能叫我老汉绝后吧!要是政策给老百姓连个后人都不留,那咱们还拥护他顶个裘用。”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哪里绝后了!你不是有两个孙娃了吗?”
“可那女娃子顶啥用啊!还不跟没有一样?”
“这么说你儿媳妇第二胎又生了个女娃子。”
“你都知道了还问。”六一老汉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语气显然带着一点懊恼,像是斗败了的公鸡。
其实陈俊堂之前并不确定他家第二个孙子是个女娃。只是听说六一老汉家里的儿媳妇最近又生了,他便来探探风声、摸摸虚实,看能不能完成个任务。只是孩子迟迟没有到文书那开证明上户,他还以为是这老汉嫌一个孙子不够,还想要一个呢,没想到还真是个女娃娃。
这要是两个女娃可就难办了,虽然双女户给的奖励不少,但真要是让这家绝了后,以后没有个顶门立户的男娃子,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他还真做不出来。一般来说像他们这种地方,抓双女户只有两种情况:一是,乡上掌握了情况不得不弄,二是这家人和村干部有什么仇怨,村干部伺机报复。
从这家人目前的情况来看,第一,乡上还不知道这件事,他只是来看看情况,至于如何汇报这是他的事。二来这家人老实巴交的,和他也没什么仇怨可言。他要是为了上面的几个奖金,或者说是乡上的口头表扬而结下这么一个仇家可真是划不来。这样的事要是做得多了,村里的人今后该咋看我陈俊堂,我的工作还咋搞!
上面的任务固然紧,但是村上的事情乡上不可能凭空知晓,瞒他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可能,再说眼前这个老汉确实也可怜,日子虽然过不到人前面,总不能连个孙子都抱不上吧!
想到这里陈俊堂话锋一转说道:“说实话,咱这农村里以后没个男娃娃确实不行,你看这地里的活,哪一样是女子娃能干的。”
“谁说不是啊!那你看这事能不能缓一下。”六一老汉似乎看到了希望,陈俊堂故意翻起他那高傲的眉毛嘴里耍着高腔说:“这个事情嘛!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这个事情得靠你做,而不是靠我帮。”
“这话咋说?”六一老汉像是抓到了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两眼盯着陈俊堂,等着看他能有什么良策。
陈俊堂说:“只要你把嘴夹得紧紧的,别去给娃报户口,再说女娃娃上不上户口又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到年龄给人就是了,只要上面不知道,我这里不就好说了吗,至于剩下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六一老汉虽然有些木讷,但也听得懂支书的话,为了抱孙子他什么都愿意,他拉住支书的手,从自己的衣服里子里掏出一个手绢,递给支书说:“这个你拿着,这事就麻烦你了。”
陈俊堂看着六一老汉掏出这个手绢,就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了,这是想让他装个傻子啊!但是出于面子他怎么能轻易收这个呢?再说收可怜人的钱他心里也不落忍,他连忙推着六一老汉的胳膊,把手绢塞回六一老汉的手里说:“你这是啥意思?”
“呵呵!一点心意嘛!”六一老汉满脸堆笑,一脸的褶子像是开了锅的包子。
陈俊堂看到这种情况有点急了,吼道:“你把我看成撒人了,你要是真想体谅我,下次交公粮承包费的时候,麻利点就行了。”
六一老汉连连赔笑着答应道:“一定,一定。”
他紧紧握了一下手绢然后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手绢对陈俊堂说:“可是这个还是请你收下,我这事情还得靠你了。”
陈俊堂看着六一老汉颤颤巍巍的双手,拖着这个布满污垢的手绢,再次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道:“你先揣着,等你把孙子抱上了再说,你儿媳妇要是下胎再生个女子,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陈俊堂说完了转过身就走了,在院子里正好当上六一老婆,六一老婆看着支书脸色不对,赶紧笑着说:“陈支书不再坐会啊!我这正给您准备饭呢?”
陈俊堂搪塞着说:“我家里的都给我做好了,你们慢慢吃吧!”说罢,陈俊堂背过双手便快步离开了院子。
追逐幸福
虽说是得到了支书的承诺,六一老汉总算是松了半口气,只是这钱没送出去,这心里还是不太保稳。他担心万一哪天上面任务下得紧了,陈俊堂迟早会把他们交出去,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六一老婆进来了。
她说:“我看这陈支书脸色不对,是不是你又说错撒话了?”
六一老汉垂头丧气地说:“咱家的事,人家都知道咧。”
六一老婆一听这话立马来了气,她瞪着眼睛,用食指指着老汉的鼻梁说:“你这老家伙,这么大的年纪咧,连个话都不会说,他说你就认啊!”
“又不是我不会说,人家啥情况都知道咧,还叫我怎么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庄里这些人有多是非,肯定有人在支书那告了咱们的黑状。”六一老汉满脸委屈地说。
“还真有这嘴贱的,看哪天被老娘抓住了怎么收拾这些人。”六一老婆满嘴叽歪着咒骂着,情绪稍微平复一些了,她接着问:“那后来咋办咧?”
“我好说歹说拉下这张老脸苦求了人家,人家说可以让咱们再生一胎,但别让咱们在外面乱说,也不让咱花儿报户口,为了让这个事情稳妥一些我把咱卖粮的钱……”听到这个字眼,六一老婆脸色刷的一下不对了,立马变得阴沉起来。
她揪住六一老汉的衣服问:“你把钱,给他了?”
“没有,我是想给的,可人家没要。”
“你这老头子,那可是咱们的命啊!人家既然答应咱们了,你这手闲的还给人家钱干嘛?就你们家钱多是吧!”
“我不是想让这事稳一些吗?”
听到这话,六一老婆这下真的火了,大骂道:“稳你大个头,我就知道你这老怂撒都弄不成。”等她骂够了,又故意扯着嗓子对着中间的窑洞说:“哎!这败家女子也不争气,一连下了两个女子,还一天这么个裘倒相,这要是以后可咋办家。”
六一老汉听到老婆的话,提起胆子低声反驳说:“你不也是先生了两个女娃,后来才有的金亮吗?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么,你赶紧让儿媳妇别躲了,赶快从烂窑里出来吧!这月子里的别弄出啥毛病。”
六一老婆这才恍然大悟,把自己准备喷出来的脏话咽了回去,脸色也变得平和了。虽然她并不怎么喜欢自己的儿媳妇,但是真要有个好歹,生不出娃了,到最后还不得都赖她头上,这种黑锅可不是她能背得起的。
六一老婆的脚刚迈出一半,突然又收了回来,她把脖子拧过来对着六一老汉问:“你昨个的粮卖了多少钱?”
六一老汉答道:“十五块。”
“在哪呢?”
“在我这。”
“那你还不赶快拿来。”
六一老汉憨笑着把钱交给了老婆,像是一头瘦驴从身上卸下了重物。而六一老婆接过钱,一张一张仔细看过之后,才打开柜子上的锁头把钱压在了柜子的最底下,一边放还一边说:“还好,我反应快,要是慢点还不知道这钱跑谁口袋里去呢?”
六一老汉反驳道:“你还是少说几句吧!是你的跑不了。”
“那是自然。”六一老婆做好了这些事,这才一摇一摆地去偏窑找儿媳妇去了。
这样的躲藏,对香莲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有了花儿之后,她的日子就不像过去那么自在了,经常需要躲躲藏藏的,不然就要被拉去结扎。
哎!像这样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啊。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香莲的眉目也不像之前那样的清秀,妩媚。岁月的刻刀在她的身上已然过早留下了痕迹,阳光侵蚀着她的皮肤,风沙消磨着她的风华,和丈夫之间的情爱,也没有了最开始的激情,逐渐变得平淡下来。
庄稼地里活无轻重,遇到忙时干活根本不分男女,稍有懈怠便会影响收成,有时候地里的活重了,回到家里根本来不及想起其他的,吃点东西倒头就睡。到了农忙的时候夫妻之间甚至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更别说做其他的事情了。
等到活稍微轻一点,农闲了的时候丈夫还要去给人家帮工,补贴家里的缴用,一旦忙起来就是三五天的不着家门,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倒头便睡。金亮是这个家里的主要劳力,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每天吃饭的时候理所应当地吃为数不多的干粮,剩下就是孝敬六一老两口的。很多时候留给香莲的只是一碗菜汤和极少量的干粮。不过在这方面,金亮还是很爱惜自己媳妇的,他时常会在母亲的监视下,省下一点干粮偷偷地塞给媳妇,而香莲则用自己的胳膊将丈夫的好意遮挡回去。
她并不害怕被婆婆责骂,而是懂得丈夫对自己的爱,她深知丈夫对于自己、对于这个家的意义,所以在吃的问题上她不贪。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在自己娘家没权利得到的东西,在婆家同样没有义务争取。这是她从小就明白的道理,在原来的家里父亲是天,在现在的家里丈夫理所当然也是天。
时间一长,香莲也渐渐地融入到了这个村里。一开始人们还用陌生的目光打量着她,她走过的地方还能看到有些人议论一下,评价一下,到现在人们已经可以用平常的眼光将她一扫而过。
对于本分可怜的香莲,村里人也没有任何的是非可以说道。只是有几个闲人默默感怀这么好的女子,嫁到这么破落个人家里,真是委屈。别人的这些议论,她也知道一些,但她并不在意,只要这个家里还要她,家里人不嫌弃她,只要自己的娃能吃饱穿暖、只要平平安安,那便是晴空万里了。
她已经变成了这个村最普通的一员,见到熟人可以热情地打招呼,遇到说得来的还拉几句家常。一切变得这样快,不到三年的光阴,一个曾经害羞且话不多的姑娘,变成现在这个干活卖力、对人热情大方、言语谈吐自如的少妇了。时间把这个年轻的女人和这个家和这个村子一步步地拉近,不论生活的重担如何打压到她,她只会默默地承受。她有时也会回到她曾经的那个家,看看家里的亲人,家里会为她的到来略微地调整一下伙食,这也是她所没有历经过的。
每次回娘家她总是拣好听的给家里说,从不过分多说自己的烦恼和痛苦,但总还从母亲脸上的泪痕和父亲的叹息声中暗自神伤。她突然间发现这个从来没有让她享过福的地方,现在也有了许多温存,也许这里更像是她的家吧。
紧挨着他们村的就是杨庄。这是汉族人居住的地方,与前梁村不同,这里的地势相对比较平坦,是典型的高原平地,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塬,是黄土高原上很常见的一种地貌。
而跟着这里接壤的西阳则是高原中间的断层,沟坎遍地,能看见的耕地大多都是依山势而建的梯田,或者是山沟里的洼地。这种地甚是陡峭,不利于耕种。
前梁是整个西阳条件比较好的地方,由于和大塬乡接壤的缘故,这里有着得天独厚的交通条件。家家还都占着一半亩塬上的好地,这是西阳其他村社都眼红的地方。
好多人家的土地,也和隔壁村子里的汉人插花种地的,好比这边是你家的麦子地,隔壁很有可能就是人家的玉米田。两个地方的人,互相来往、也相互帮助,百余年来一直和平地相处着。
六一老汉家最好的四亩塬地就和杨庄的土地挨着,他家里一年的光景好坏,很大程度上都由这四亩地决定。这四亩地是他们一年奋斗的主战场。在闲暇的时候,香莲时常会坐在地头上休息,期间时常会看到杨庄那边的人聚在一起开着庙会、吹着唢呐,看人家的新媳妇披红挂绿。也会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听到山那边隆隆的鞭炮声,这些并不能敲碎她内心的宁静,她只是看看热闹,然后和一旁人拉拉是非,评点一下这些不懂真理的汉人。
互相往来但不结合,是这里百余年来就约定俗成的规矩。大家虽然一起劳动,一起生活、一片土地上耕耘。但从来没有在一个锅里吃过饭,一个门上谈过亲。同归一个政府领导,却各自保留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互不干涉,和而不同地生活着。
相对于回族,汉族人喜欢热闹,汉族的节日大多来自神话传说,回族人则喜欢清静,他们的节日全部来自于宗教,有着自己的特色。
对于汉族人的喧嚣,香莲并不嫉羡,对于这些她仅仅只是当个热闹一样看。她虽然生长在回民乡,并不意味着她对这些汉人一无所知,对于他们的生活她也知道一些。从长辈那里听到,这些人抽烟、喝酒、吃大肉,不认识真主……
在长辈口中汉族人是罪恶的,但从她眼中看到的经常是,这些人和他们一样在地里劳动的场景,和他们流着一样的汗水、吃着同样的苦。对于一个穆斯林来说,对真主的无比崇拜,进而约束自己的行为就是最大的幸福,而这些不懂规矩的人,他们的幸福是什么呢?香莲想不透这些高深的问题,也不懂得给这些做什么总结概括!对于这,她只是好奇而已,偶尔想一下,但并不愿意深究这些与她生活无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