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版自序

初版自序

这本书由我在北大讲课的录音整理而成。课程的名称是《当代文学史问题》。上课的地点在一教(第一教学楼)的104教室。课从1999年9月开始,9月的6、13、20、27日,10月的11、18、25日,11月的1、8、15、22日,12月的6、13、20、27日,一共15次。

授课对象原来设定是当代文学研究生,特别是博士生,所以估计人数会在十几二十人左右,并打算讲授和讨论相结合,在讲课的基础上,提出一些问题,由学生分别准备,在课堂上提出他们的报告。实际的情形却打乱了最初的设想。听课人数总是一百多人,除了研究生外,还有本科生,也有进修教师和访问学者。讨论当然完全不可能。而为了照顾于当代文学某些情况不甚了解的听讲者,在现象的说明性解说上也只好多用些时间。这样,原来想讲两方面的问题(“当代文学”的“发生”和“当代文学”的形态特征),到学期快结束,发现头一个还没有讲完,剩下的只好作罢。有头无尾,残缺不全,是我上课常患的毛病,上“当代文学”基础课也是如此。不过,当初(50年代)林庚、吴组缃、杨晦、王瑶诸位先生给我们上课,也大都是这样的;杨晦先生讲文艺理论,讲“九鼎”,一个学期下来,“九鼎”还没有讲完。这好像是中文系的一个“传统”。这样一想,也就不会感到特别不安。

在过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中,“当代文学”常被看作因政权更迭、时代变迁而自然产生。对问题和现象的这种“平面化”处理,却引开了我们对许多矛盾、裂缝的注意。

“当代文学”的“发生”,在过去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研究中,经常被忽略。“当代文学”常被看作因政权更迭、时代变迁而自然产生。这种叙述方式,对证明“当代文学”诞生的“历史必然”和它存在的“真理性”虽说相当有效,但在学术研究上,对问题和现象的这种“平面化”处理,却引开了我们对许多矛盾、裂缝的注意。所以,在课上便用了比较多的时间,来谈“当代文学”的生成过程。这一过程,也可以看作是中国左翼文学在四五十年代之交的演化:它与另外的文学力量、文学成分的紧张、复杂关系;它确立了怎样的文学纲领、路线;以及如何建构它的“当代形态”。从后者而言,又涉及作家分类,文学“资源”选择,文学“经典”的重评,文学体制和文学生产方式的制订等方面。其中,引出了对“中国左翼文学”在当代命运的讨论:这是那时我和一些同学颇感兴趣的问题。这一具有“先锋”意味,在某些时间里表现了相当的活力的文学,是怎样走向“制度化”,怎样失去“弹性”而变得僵硬的?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吗?与此相关的问题是,在文学史叙述和当今文坛上已失去主流地位的“左翼文学”,它的经验,它曾有过的以粗糙、不和谐去抵抗“腐败”(文学的和社会的)的努力,是否还是一种重要参照,一种不应忘却的遗产?这都是些令人困惑的问题。

具有“先锋”意味,在某些时间里表现了相当的活力的文学,是怎样走向“制度化”,怎样失去“弹性”而变得僵硬的?这是无法逃脱的“宿命”吗?

从1961年开始,我大学毕业后就以教书谋生,所以,这些年出版的书,也大多是由讲稿整理、修改而成。譬如《当代中国文学的艺术问题》(1986),譬如《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1990),更不要说《中国当代文学概说》(1997)了,它本身就是一份讲稿。这些书出版的时候,出版社常会提出要求,即想方设法抹去讲稿的痕迹,改造得像“学术专著”的样子。我也乐意于这样做:这至少对评教授,评“博导”什么的有好处。当然,狐狸尾巴不可能藏住,书里许多地方的语气、论述的展开方式,明眼人一看就会发现它与讲课之间的关系。

我讲课的时候,当代文学界有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有的重要的书还未出版。

这一次正好相反。有听过课的学生,还有出版社的编辑,希望不要弄成正襟危坐的“学术”样,要保留讲课的那种情景。内容维持原样不说,课堂的氛围,讲述的语气,一些随意的发挥,也尽量不要改变。于是,在整理时,我便这样去做。不过,这里要说明的是,书现在的这个样子,也不是讲课情景的实录。“真实”并不可能。我只能说,面貌大致不差。有不少修改,也有不少补充。这样做的原因有三。一是我拙于言辞,又有潮州口音,上课时总怕学生听不懂,便会有许多重复和解释;这些在成为书面文字时就完全是多余。其次,有些话在课堂上随便讲讲无伤大雅,写到书里会觉得欠妥当。第三,因为天性怯懦,虽然讲课已有40年的“历史”,但只要一站到讲台上,依然还是战战兢兢,没有信心。一旦发现学生有些不耐烦,或漠然而无反应,事先准备好的内容就会随时删节。课安排在上午的3、4节,快到中午12点,就忧虑学生的饥肠辘辘,常常是在做出“不要着急,还有几句就完了”的声明之后,赶紧将剩下的用三言两语潦草带过。凡此种种,都是无法完全保持原样,而要做修改、补充的理由。

我讲课的时候,当代文学界有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有的重要的书还未出版。因此,课上的许多说法,现在看来就显得相当落伍。譬如高行健先生还没有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时我既没有读过,甚至也没有听说过《灵山》、《一个人的圣经》,对他获得这一殊荣也没有丝毫的预感。这些对于一个“当代文学”的研究者来说,是很可惭愧的。许多事情使我认识到,其实不用隔代,不用过几十年九百年,现实就在不断证明我和另外一些“当代文学”研究者的判断力的可疑。当然,是不是“可疑”,现在也很难说清楚。这一切在书中都保持原样。另外,按照学术著作的出版“规范”,本来应该对引文加以注释,列出引用书籍的出版地和出版时间。但既然不要太“学术”,要体现“演讲录”的“文体”特征,对这种“规范”也做了别样的处理。所有课上谈到的重要著作,引用的文字,都不一一加注,只在书后列出这些著作的目录,在正文的引文后用括弧来注明页码。

现在北大建筑布局的另一项创造,是“见缝插针”,只要有空地,就盖一栋楼,什么校史馆,什么光华管理学院等等。

教师在课堂上讲课,一般都会很专心,会根据情况调整讲课内容、方式,注意听讲者的情绪、反应。但其实也有“走神”的时候。我在“三教”(第三教学楼)上课的时候,就常发生这种情形。教室朝南的窗户外面,就是“五四运动场”(1956年我入学时,还没有这个名字,那时叫“棉花地”,以前是一片种棉花的农田?棉花地这个名称,其实相当不错)。教学楼紧挨运动场,这是我们学校建筑布局上许多创造中的一项。上课时,从窗户看出去,有时是无云的晴空·有时就是飞沙走石,尘土蔽日。打篮球的嘈杂喊声经常传进来。现在又有了新的景观:不远处矗立着那穿西装、戴瓜皮帽的北大“太平洋大厦”。这时便会想起:五六十年代三教、四教这个地方,是一个小湖,周围山丘环绕,湖中间还有长着几株柏树的小岛。湖边排列着高大的杨树。几阵秋风过后,树下便积满厚厚的落叶。东边小山后面幽深的树林里,隐藏了一座四合院,住着不知名姓的人家。这一切,如今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天,在北大,那些称做“园”的地方,如勺园、佟园等等,已是有名无实。著名的朗润园、镜春园、蔚秀园、承泽园,和二三十年代才有的燕东园、燕南园,也正在经历着相同的命运。这时,便会有一种伤感。

这次的课是在“一教”上。窗外是马路,马路对过是图书馆,而且窗口就有树,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不过,有时候也会有另一种想法:面前许多专注的听讲者,他们花这些时间(有的还要从城里老远赶来)听“当代文学史”的枯燥问题,是不是值得?如果去读一本有趣的书呢?或者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呢?如果天气晴朗而且凉爽,那么,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坐在未名湖边看着湖水发呆,在遍布学校四周的茶馆、咖啡室里和朋友聊天,是不是更好?很显然,一些人为了听课放弃了更好的选择,更惬意的享受,这使我对他们产生歉意。所以,我首先要感谢这些在选择上出了差错的听讲者。

至于这本书能够出版,那完全是学生和朋友努力的结果。没有他们的推动、帮助,这一切只能是塞在抽屉里的一叠杂乱的讲稿,说不定这次搬家就当成废品处理掉了。

我这样说并不是夸张。上第一堂课走进教室时,看到讲台上放着录音机,觉得很奇怪。问是怎么回事。有学生回答说,录下来可以整理出版。对于这“自作”的“主张”,我将信将疑。但是此后录音一直坚持着,从不间断。课程一结束,学生就整理了录音,输入电脑。中间有一两次录音机出了毛病,就根据上课记的笔记补充。不到半个月,我收到了磁盘和一份打印好的稿子。我一边修改补充,一边怀疑有出版社肯接受这样的书稿。但不久又告诉我,确有书店表示了兴趣。这时,我便开始生病——近一段时间,每出一本书总要病一场,这好像已成“规律”;当然这回还有另外的原因,就是贪图住大一点的房子,忙于装修和搬家——而稿子还有不少的错乱,注释也未全做好;电脑又感染了病毒,格式受到许多损害不说,所有的注释码都不打一声招呼就从正文中消失。所有这一切,都只好由学生去做。出版社的编辑郑勇先生在北大上过学,不过没有听过我的课。看了讲稿,大概因为我总归是“先生”,所以说了不少肯定的话。也提出一些改进的意见,并认真、细心地考虑了版式、装帧等许多细节,包括改变注释的方法。也要我另起一个不那么古板、老套的书名(他们说我过去的书名都古板而老套)。我搜肠刮肚几天,终于因为缺乏想像力没有做到。交由他们去处理,他们也不比我高明多少,同样一筹莫展,只好使用这个大家都不满意的名字。

我的同事,那位研究鲁迅、研究周作人、研究鲁迅与周作人、研究曹禺、又研究中学语文教学的教授,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大意如此,出处待查):我们从学生那里得到的,其实比给予他们的多。我很同意这番话。为了不辜负那些渴求知识的青年人,为了能和他们对话,你就不敢过于懈怠,时时警惕懒惰的本性,而要不断学习,包括从他们那里学习。这样,我们的心态也就不至于衰老得过快。

作者

2001年6月3日于蓝旗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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