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花厅的手足情

第二章
西花厅的手足情


为了妈妈能工作,大弟秉钧和大妹秉宜都住进了西花厅。爸爸的历史问题成了我心里久久不能治愈的隐痛。

每当翻看这张20世纪50年代伯伯和七妈与我爸爸妈妈的合影,我总觉得笑得最幸福最灿烂的就数我妈妈!照片上的妈妈,没像在哈尔滨或天津时那样穿花旗袍、烫头发,更没擦脂粉画口红,只梳着一头齐耳短发,没戴任何头饰,穿的只是当年最普通的式样——一套藏青色扎腰带的列宁装,可是她眉眼间无不洋溢着内心的自豪和愉快之情,人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年轻,更有韵味。为什么?当时只有我最明白,是她胸前多了那个红色校徽。妈妈终于结束了家庭妇女的日子,有了自己的工作和事业——成为一名中学的俄语教师。

记得1949年年末的一个星期六,我从北师大女附中放假回到西花厅,刚进院门,随着一粗一细“姐姐,姐姐”的欢叫声,七岁的弟弟秉钧、五岁的妹妹秉宜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1955年4月伯伯出席万隆会议之前,我的父母带五弟秉和、六妹秉建前往西花厅看望。

“大驹(弟弟秉钧)、小咪(妹妹秉宜),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妈呢?”我高兴地揽过弟弟,抱起妹妹,笑不够,亲不够。

“我们一起来的。”妈妈笑盈盈地出现在后面。

“妈妈!您也来了,太好了!是不是家从天津搬过来了?新家在哪儿?小四儿呢?我什么时候也搬过去住?……”我偎到妈妈的身边,说话像放连珠炮。因为我知道爸爸已经从华北大学毕业,在北京分配了工作,要是把家从天津搬过来,我们一家就可以团圆了!是呀,住在伯伯这里虽然不错,可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人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孩子总是应该住在自己的父母身边的。

“秉德,你伯伯和你七妈已经说了,你还住在这里,大驹和小咪也留下。如果不是小四儿太小,生活还不能自理,你伯伯也要把他留下。”

“为什么?爸爸不是有工作了吗?我们的家不是搬到北京来了吗?”我不解地反问着。远处,弟弟妹妹正在花园里你追我赶地捉迷藏,一脸阳光,一脸欢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妈妈揽着我在沙发里坐下,细细给我讲起了缘由。原来1949年4月,爸爸妈妈一起到北京香山看望伯伯时,伯伯太忙,直等到半夜才有空见他们。在谈了时局和家庭后,伯伯问我爸爸今后怎么打算。爸爸向伯伯表示,他今年45岁,虽然二十多年前离开过革命,但也一直向往着革命,做着党的外围工作,现在希望能从头做起,正式参加革命工作。伯伯很严肃地说:你脱离革命那么多年了,你知道怎么才能为革命工作?我看你应先去上华北大学,学习后由组织上安排你的工作岗位。

“什么?爸爸脱离过革命?”我不禁脱口而出。经过中学的学习,革命已经在我脑子里占据了极神圣的地位,我几乎不能承受这个事实。这一瞬间,爸爸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暗淡了许多。是的,那是个革命高于一切的时代,我心里并不否认爸爸对我的爱,可我不知为什么感到一种失落,一种深深的失落。直到我18岁入党时,我甚至都想道,如果爸爸没有离开革命,坚持和伯伯走过来,哪怕他牺牲,哪怕爸爸没有机会认识妈妈,因此这个世界上没有我,我也不觉得后悔!而如今的局面,尽管有了我,尽管我有个当总理的伯伯,但想到爸爸当年的退却,我总觉得心里难受。

“别看你伯伯、七妈都是大干部,却特能理解体谅人心!”妈妈没有注意我神情的变化,继续自己的感慨,“我对他们说,同宇该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我全没有意见,只是我打心眼里想工作,想了多少年了。自从1937年有了你,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我就只能留在家里,再没有机会工作。现在新中国成立了,我真希望有机会出来做点儿工作。那天你爸爸在旁边直说:‘不要想得不实际,孩子还小,你当妈妈的不管,谁管?’你伯伯却说:‘士琴想工作是好事嘛,她俄语很好,组建外贸部非常需要她这样的人!至于孩子,不用发愁。同宇,你我不都是四伯养大的吗?’说着,你伯伯看了你七妈一眼。你七妈立即意会,接着说:‘新社会就是要妇女解放嘛,你们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秉德、秉钧过来上学,小咪到这来上幼儿园,秉华还小,送到北海幼儿园全托。总之,我们支持士琴出来工作。’”

妈妈眼睛里放着光,我从她脸上看到了久违的喜气和青春气息,仿佛一下年轻了十岁!

“妈,那你可以当女翻译官了,多棒!”我由衷地为妈妈感到高兴。

“如果退回去十年,我一定去当翻译!可你弟弟还小,我当真能一点不管吗?所以,你伯伯说学校也特别缺俄语教师,我便提出去当中学俄语教师。你伯伯同意了!秉德,你知道妈妈的个性,你爸爸当官不当官,我并不怎么看重,一切听你伯伯安排。家里房子大小如何,我也不太在意,‘室雅不在大,花香不在多’嘛!如今,你伯伯成全了我的心愿,支持我自食其力,总算能为新社会出点力了,我怎么不高兴呢!”

爸爸从华大培训出来后分配了工作,在钢铁工业局当了个普通干部。妈妈到北京第四女子中学当了俄语老师。然而,爸爸的历史问题却成了我心里久久不能治愈的隐痛,直到1985年爸爸去世后,我才渐渐地了解到爸爸那次脱离革命队伍的经过。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