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综叙
前清同治十二年,即公历一八七三年,梁启超生于广东省新会县崖山附近之熊子乡。字卓如,后来改字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
这一年,是怎样的一个年头呢?中兴伟人曾国藩已在前一年逝世,左宗棠已六十三岁,李鸿章已五十一岁。梁氏的重要师友:李端棻四十一岁,黄遵宪约三十四岁,康有为十七岁。现代史上主角与梁氏有关系者:乱世奸雄袁世凯十五岁,建国中山先生八岁。戊戌成仁六君子,可考者:杨深秀二十五岁,刘光第十七岁,谭嗣同九岁,林旭后一年生。梁氏晚年学友王国维后一年生,弟子蒋方震后七年生,蔡锷后八年生。尽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所戴之枷锁,而地狱底层黑暗之中,始睹一缕祥光之涌现!
第六节 亡国现象的种种——梁氏生后的中国惨况
一九 祸根的溯源
此时就中国的命运而言,正如转巨石于危崖之上,一落千丈的衰颓,梁氏自述说:
……请看百年以来之事:乾隆中叶,山东教匪王伦之徒起,三十九年平。同时有甘肃马明心之乱,据河州、兰州,四十六年平。五十一年台湾林爽文起,诸将出征皆无功,五十二年乃平。而安南之役又起,五十三年乃平。廓尔喀又内犯,五十九年乃平。而五十八年,诏天下大索白莲教首领不获;官吏以搜捕教匪为名,恣行暴虐,乱机满天下。五十九年,贵州苗族之乱遂作。嘉庆元年,白莲教遂大起于湖北,蔓延河南、四川、陕西、甘肃,而四川之徐一德、王三槐等,又各拥众数万起事,至七年乃平。八年浙江海盗蔡牵又起。九年,与粤之朱潢合,十三年乃平。十四年粤之郑乙又起,十五年乃平。同年,天理教徒李文成又起,十八年乃平。不数年,而回部之乱又起,凡历十余年至道光十一年乃平。同时湖南之赵金龙又起,十二年平。天下凋弊既极,而鸦片战役又起矣。十九年英舰始入广东。二十一年取舟山、厦门、定海、宁波、乍浦,攻吴淞,下镇江。二十二年结《南京条约》乃平。而两广伏莽,已遍地出没无宁岁。至咸丰元年,洪、杨遂乘之而起,蹂躏天下之半!而咸丰七年,复有英人入广东据总督之事。九年,复有英法联军犯北京之事。而洪氏据金陵凡十二年,至同治二年始平。而捻党犹逼京畿,危在一发,七年始平。而回部、苗疆之乱犹未已,复血刃者数载,及其全平,已光绪三年矣。(《新民说·论进步》)
二〇 延续的天灾人祸
梁氏未生以前的中国国运如此,祸根延续,梁氏既生以后的国运何如呢?
……自同治九年天津教案起,尔后民教之哄,连续不绝。光绪八年,遂有法国安南之役,十一年割送安南始平。二十年,日本战役起,二十一年割送朝鲜、台湾,结《马关条约》始平。二十四年广西李立亭、四川余蛮子起,二十五年始平。同年,山东义和团起,蔓延各省,几至亡国;为十一国所挟,二十七年结《辛丑条约》始平……(同上)。
这仅就战争流血等惨史而言,而且偏重于内乱方面的。
二一 此年的国际形势及世界大势
至于就梁氏生后的世界大势及国际形势去观察一下:这一年(1873),美国南北战争平定,重告统一,已经八年,“挤入列强之林”了;日本明治即位,维新成功,已经六年了;苏彝士运河开通,英国握世界海权,已经四年了;普法战争终止,德国一跃为世界巨强,已经三年了;意大利马志尼、屈黎波的二杰,进军罗马,以后卒造成意国统一之基,正在这年。这许多列强,此时都成为天之骄子,而合力以对付这东亚老朽昏庸而遗产丰富的中国!大者则截肢体,小者则割一脔,而中国就无辜受着“车裂”及“凌迟”之惨刑!小者如“租界”、“租借地”,今姑不复叙述。其较大而割一肢一体者,如下表:
二二 中国遭受瓜分的“史迹表”
咸丰十年(1860) 割东海滨省及库页岛于俄。
同治三年(1864) 俄私取我中亚藩属地塔什干
(Tashkand)。
六年(1867) 俄私取我中亚藩属地撒马尔罕
(Samarkand)。
七年(1868) 俄灭我侨民建立之中亚藩国布哈尔
(Bukhara-Khan)。
十一年(1872) 俄灭我侨民建立之中亚藩国基华
(Khiva-Khan)。
光绪二年(1876) 俄灭我侨民建立之中亚藩国浩罕 (Khokand-Khan)。
五年(1879) 日本私取我六百年太平洋藩国琉球。
十一年(1885) 法割我秦汉以来已成内地之安南全部。
同年(1885) 英法瓜分我中南半岛之藩国南掌。
十二年(1886) 英灭我滇民建立木梳部朝之缅甸全国。
廿二年(1896) 日本割我藩国朝鲜及内省台湾。
二三 帝俄侵华的阴谋
舐糠及米,剥床及肤,到了十九世纪除夕(1899)的前夜,那风声愈传愈紧,中国已成为列强俎上之肉,只待手起刀落而已!梁氏说:
……曾不知“支那股份之票”,已骈阗于西肆。“中国瓜分之图”,已高张于议院!……(《南学会叙》)
明年(1900),二十世纪开始,果然全世界十一国联军共陷中国的首都!这真是“开刀大吉”的时候了,然而何以忽然又不瓜分了呢?别的原因虽有,而其中最大的秘密原因,是俄、日两帝国都怀着不可告人的鬼胎、野心,妄想独吞中国,而暗中加以破坏。帝俄当时的妄想独吞中国,可以从东三省占领后绝对不肯撤兵,及后来与李鸿章签订中俄密约二事来证明。
二四 暴日蓄志亡华的野心
至于日本,人家都以为它近年来才开始蓄意妄想独吞中国,但在八十年前,当日本还是一个闭关自守、微弱贫困、“显微镜下的小国”的时候,已经企图“巴蛇吞象”,“蚍蜉撼树”,早已想独吞中国,“为中华主”了。你或者要吃一惊吧?
蛮徒丰臣秀吉,我们不必再谈。名闻一时的维新首动的志士吉田松阴,不分国界,我们是何等敬重他啊!但他在狱中所著的《幽囚录》中,明明白白的说:
……今急修武备,舰略具,炮略足,则宜开发内诸侯。乘间夺加模、察加、澳都加。谕琉球朝贡,会同内诸侯。责朝鲜纳质、奉贡,如古盛时。北割满州之地。南收台湾、吕宋诸岛。渐示进取之势。然后爱民养士,慎守边圉,则可谓善保国矣。……
这是第一步骤,但还想步武辽金之对付南北宋。所以帖中便毫不讳言讲第二步骤,说:
……培养国力,兼弱攻昧;割取朝鲜、满洲,并吞中国。所失于俄、美者,可取偿于朝鲜、满洲……
你看八十年来日本凶恶的政客与军阀,所有的一举一动,哪一件不按照着吉田松阴的遗志,按谱踏拍在那里进行!
还有一个比较吉田松阴时代略前的志士,名佐田信渊。他的名著《混同政策》,里面说:
……凡侵略他邦之法,必自弱而易取始。当今世界万国中,我日本最易攻取之地,无过于中国之满洲者。何则?满洲之地,与我日本之山阴、北陆、奥羽、松前等处,隔一衣带水,遥遥相对。距离不过八百里,其势之易于扰乱可知也。故我帝国何时方能征讨满洲,取得其地,虽未可知;然其地之终必为我有,则无可疑也。夫岂但取得满洲已义!支那全国之衰微,亦由斯而始。既取得鞑靼(指蒙古地)以后,则朝鲜、中国,皆次第可图矣!……
我们读了这样明目张胆的“吞华论”,回头来看什么“田中奏折”内所说的,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洲,就可不必惊怪。因为这不过是日本八十年来上上下下人人暗诵的一句口头禅罢了。
如果有人推诿说,这是在野志士的言论。那末在朝诸侯的言论何如呢?诸侯岛津齐彬评论李鸿章的割弃安南事,说:
……不图清国一弱至于如斯也!以彼地广人众,岂无忠臣义士!而鸦片战争以后,政治仍然不整。内有长发之扰,外被英、法之侵;割地请和,天子蒙尘,谓非耻辱之大者耶?我国介在东陲,诚不可不早为之备。英、法既得志于清,势将转而向东。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以今日之形势论,宜先出师,取清之一省,而置根据地于亚东大陆之上。内以增日本之势力,外以昭勇武于宇内!则英法虽强盛,或不敢干涉我矣。夫清国沿海诸地,关系日本国防者,惟福州为最。取而得之,于国防有莫大之利益焉。况清人与日本人异,苟兵力足以制其民,则无不帖然服从!彼英、法远隔重洋,尚不惮用兵之劳以取之,况我日本乎。……然清国素以地广人众,傲慢自尊,视日本如属邦!……故我之入手第一着,当以防外夷之攻略为上策。或助明末之遗臣,先取台湾、福州二地,以去日本之外患。虽取此二地,即我萨隅之兵已足。惟无军舰则不足以争长海上。故当今之计,又以充实军备为急图。
现在也有人说,李鸿章对于安南之役,收拾得如此潦草,结束得如此荒唐,土地割送得如此轻松而巨大,宁受中外同声的唾骂而不恤,正是因为李氏那时已经秘密探到日本吞华的国策,巨祸将发于肘腋之间,故其外交重点,突然离法而谋日。此说是否正确?现在还无法证明。但安南之役以后,中日二国都开始竞争“新海军”的创建,那倒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要说当时日本吞华的野心,中国方面完全不知道,那也决非事实所宜有。汉学甚深、道德甚高的犬养毅氏,和孙、康、梁,都是至交。但他也会亲向任公吐出肺腑之言:民国纪元前十三年——一八九九年,梁氏有澳洲之游,往拜犬养木堂:
……犬养木堂(毅)语余云“日本今无事可做,惟将投身于亚洲大陆耳!”……(《饮冰室诗集·壮别二十六首中自注》)
这话是在庚子八国联军之役的前一年说的。由此可知,纵然中国无拳匪的内乱,纵然全世界列强都要保全中国,而日本的居心,无论有道德、崇汉学的学者,以及吃人肉、亡人国的军匪,人人都毫不留情地要吞中国而帝中华!我现代多血多泪的有志青年啊!如果你生长在这时候,你将要如何的悲愤切齿、奋发淬砺啊!
第七节 梁氏幼年的家庭生活及家乡环境
二五 镌留着悲壮史迹的“崖山”熊子乡
熊子乡——这梁氏降生的地点,也足够刺激梁氏一生之荣誉和热血。何以故?梁氏自己就曾说过:
余乡人也,于赤县神州有当秦、汉之交,屹然独立群雄之表数千年,用其地与其人,称蛮夷大长!留英雄之名誉于历史上之一省。于其省也,有当宋、元之交,我黄帝子孙与北狄异种血战不胜,君臣殉国,自沈崖山!留悲愤之纪念于历史上之一县。是即余之故乡也。……余实中国南端之一岛民也。……(《三十自述》)
梁氏以一“数百年栖于山谷”而为“岛民”之特质,而自幼即受本乡过去“光荣”和“悲痛”两大纪念之刺激,梁氏一生命运“种子的薰习”,即奠基于此时。
二六 祖榻上的口训
他脑海薰习中所受最早、最洁、最纯和一生印象最深的,当推他祖父梁维济的口训。
余逮事王父者十九年。……王父爱余尤甚。四、五岁,在王父及母膝下授四子书、诗经。夜则就睡王父榻,日与言古豪杰、哲人嘉言懿行。而尤喜举亡宋、亡明国难之事,津津道之!……(同上)
后来,梁氏虽然受“康党”所挟持,不能始终追随中山先生以倒满清,但他在光绪三十一年(1905)所发表的言论,竟是一个激烈的革命党!
……鄙人诚非有爱于满洲人也。……鄙人虽无似,一“多血多泪”之人也。每读《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纪略》,未尝不热血溢涌!故数年前主张“排满论”,虽师友督责日至,曾不肯即自变其说。至今日而此种思想蟠结胸中,每当酒酣耳热,犹时或问发而不能自制。苟思有道焉,可以救国,而并可以复仇者,鄙人虽木石,宁能无歆焉!……(《伸论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之得失》)
像这种明确痛快的文章,真可与当时革命党的宣传品的笔锋,交相比美。严复批评“梁氏实为亡清代二百六十年社稷之人!”(见《学衡杂志》:严几道与熊纯如手书)。虽然未免推奖过甚,然而他的首先发难的功绩,实在是不容否认。而梁氏也曾说:
当光绪、宣统之间,全国有智识、有血性的人,可算没有一个不是革命党。但……手段却有小小差异:一派注重种族革命,说是只要把满洲人撵跑了,不愁政治不清明。一派注重政治革命,说是把民治机关建设起来,不愁满洲人不跑。……(《时事杂论·辛亥革命的意义》)
这话可以代表当时多少有血性的人的意见,虽不可知;但无论如何,却确确实实可以代表梁氏个人当时的意志和行动。
二七 开始离乡——睁开眼睛了
童年的梁启超,究竟不过是一个不见世面、孤栖山海的“岛民”,然则他后来一生的政治、民族、文化、……等意识,是怎么样养成的呢?他虽然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天才:六岁,五经卒业。九岁,能做千言的文章。十二岁,便中秀才。可是天天所埋头钻研的,不过是“八股”。虽是他自己极其讨厌“八股”,然而不知天地间除了“八股”以外,还有所谓“学问”!他说:
……余自先世数百年,栖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读,不问世事,如桃源中人。余生九年,乃始游他县。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犹了了然无大志。梦梦然不知有天下事!余盖完全无缺,不带杂质之乡人也。……(《夏威夷游记》)
中了秀才以后怎么办呢?
……十三岁,始知有段、王训诂之学,大好之。……肄业于省会之学海堂。堂为嘉庆间阮元所立,以训诂、词章课粤人者也。至是乃决舍帖括(即八股),以从事于此。然不知天地间于训诂、词章之外,更有所谓“学”也。……(《三十自述》)
那时全国所通行的口号,连“灶下老婢”都知道的,叫做“穷秀才,富举人!”“一举成名天下闻!”中了举人,那还了得!而梁启超十七岁就中了举人。主考官为贵阳李端棻,酷爱这位青年新贵,却认为“国士无双”,打破社会地位的悬殊,就把他的妹妹许配给梁氏。并且就携挈着同赴北京去殿试。这回可下了第。好得很哩,如果梁启超十八岁就点了翰林的话,那末轰轰烈烈“戊戌政变”的主角,没有梁启超其人了。而梁氏如不经过十四年亡命生涯,那末这期间可泣可歌的雄文,也不会流传于天地间了。
下第归上海,购得《瀛寰志略》,才知道全球五大洲的形势及世界万国的部位大小,原来如此。于是索性把江南制造局所译的新书,大部是天、算、医、工、理、化等著作,不管懂不懂,都挪来硬读一顿,虽然不能消化,可是新生命和新血液,就此开始灌注入梁氏的体中了。
第八节 康梁会接——关于思想、学术、政治的渊源
这里我们要叙说到梁氏的老师——决定梁氏半生命运的老师兼党魁,一位过渡时代必须牺牲的失败怪杰——叫做康有为的故事了。
二八 康有为氏的速写
那绰号叫做“圣人为”或“康圣人”的怪杰,他是广东南海县人。出身于理学名门的宦族。原名祖贻,字广夏,号长素。少时受业于名儒朱九江先生甚久,——这位朱次琦是调和理学上的程朱、陆王两派而不讲考据的学者。康学终生以此为基础。但康是一位野心蓬勃、开展前进、活泼飞跃的人。而港粤又是西洋文明的精华及渣滓杂凑之地。康的前进欲与求知欲,大大感觉不够。于是一人独居在西樵山上四年,把那时译出来的西洋学说,“皆初级普通学,及工艺、兵法、医学之书,及耶稣经典……”等一顿乱读,又乱读一顿佛经,乱翻一顿九通。便自以为“学贯天人”,思通六教,包罗古今中外,新旧博通,“内圣外王”的盖世奇才、通人、大儒了。其实,以他的这样毫无科学训练的脑筋,毫无基本科学的常识,一人在山,把西洋科学、印度佛学、中国经史理学,乱读杂翻,胡思玄想,忽然自以为“恍然大悟”,说出来那真是“妙不可言”!他不知道这不过是“知识欲的冲动”,而决不是“求学问的正确轨道”。然而因其鹤立于一般“冬烘秀才”、“腐朽大老”之上,致养成他“予智自圣”的夸大狂态度,不肯随时代而进步,到底被时代所遗弃而消杀!哀哉!那时候康氏才二十八岁。
这大胆勇猛的“圣人为”,“自光绪十五年(1889),即以一诸生伏阙上书极陈时局,请及时变法以图自强。……甲午败后,又联合公车千余人,上书申前议。……自此以后,四年之间,凡七上书。其不达也如故,其频上也如故。举国流俗非笑之、唾骂之,……先生若为不闻也者。……(《南海康先生传》)。他的“热诚”与“胆气”,倒真可佩服。
二九 万木草堂的内容
康氏就在这上书不达的时候,在广州长兴里万木草堂,开门讲学。这颇著一时盛名的长兴学舍,虽然仍是以前“书院”的形式,而智德体三育并重和课程的分设,颇有后来文法科大学的规模。他自任“总教授”,“总监督”。另设“博文科学长”,类似教务长。“约礼科学长”,类似训导长。“干城科学长”,类似军训及体育主管。“书器科监督”,类似图书馆长。他们的课本是:宋元明儒学案、二十四史、文献通考……等。“凡学生,人置一劄记簿,每日各自记其内学、外学,及读书所心得,时事所见及,以自课。每朔则缴呈之,先生(康)为之批评焉”(《南海康先生传》)。
三〇 长兴学舍的教育大纲表
兹记录当时长兴学舍的教育大纲,造一学表(见上页)。
梁氏因陈千秋(通甫)、曹丁泰(著伟)二志士的介绍,脱离了陈腐过时的学海堂而转学入这新鲜自由的长兴学舍,且惊且喜,就在这样的“学风”与“学科”之下,受深刻熏染者四年。
第九节 梁氏独立事业的开始
三一 中国新青年的群英会——湖南新政开幕
四年以后,光绪二十三年(1897),湖南巡抚陈宝箴、按察使黄遵宪、提学使徐仁铸,前使江标,厉行新政。辅助他的,有那时号称“四公子”之二:陈三立、谭嗣同,和在籍名流熊希龄等。为培养新人才起见,特创办时务学堂,聘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三人总主学务,梁氏又为领袖。所有一切的学纲、学课、学风,都是脱胎于长兴学舍而来,稍微加以变化罢了。
三二 长沙时务学堂的内容及其贡献
何以证之?梁氏记“南海先生长兴学记”,演其始教之言,说:
(一)立志 (二)养心 (三)读书 (四)穷理 (五)经世 (六)传教(七)学文 (八)卫生 (《万木草堂小学学记》)而他在四年后主办长沙时务学堂时,所公布的学约也说:
……一曰立志。……二曰养心。……三曰治身。……四曰读书。……五曰穷理。……六曰学文。……七曰乐群。……八曰摄生。……九曰经世。……十曰传教。……
……凡学者每人设劄记一册,分“专精”、“涉猎”二门。每日必就所读之书,登新义数则。其有疑义,则书而纳之待问匦以待条答焉。其详细功课,别著之学校报中。……每刚日,由教习随举西书格致浅理,或目前事理数条以问之,使精思以对。……每柔日,由教习随举各报所记近事一二条,问诸生以办法,使各抒所见(皆以笔谈)。……每月以数日为同学会讲之期,诸生各出其劄记册,在堂互观。或有所问,而互相批答。上下议论,各出心得,其益无穷,凡会讲以教习监之。……(《湖南时务学堂学约》)
……时务学堂,……国中学校之嚆矢。……学科视今日殊简陋,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劄记,师长则批答而指导之。发还劄记时,师生相与坐论。时吾侪方醉心民权革命论,日夕以此相鼓吹。劄记及批语中,盖屡宣其微言。湘中一二老宿,睹而大哗!群起掎之。新旧之哄,起于湘而波动于京师。御史某(按即杨崇伊)刺录劄记全稿中触犯清廷忌讳者百余条,进呈严劾;戊戌党祸之构成,此实一重要原因也。……(《时务学堂劄记残卷序》)
在这样一种不拘形式,而朝气蓬勃、精神充沛、乐趣的、进取的学风之下,自然能够造就出非常奇伟的人才来。当初时务学堂第一班的学生只有四十人,而五分之二都成了革命先烈,或开国名人。庚子汉口革命之役,教习唐才常率领学生林圭、李炳寰、田邦璿、蔡钟浩、傅兹祥等二十余学生,受着孙、梁共同的指挥,联合会党举义兵不成,踏着“戊戌六君子”的碧血,而碎首成仁于国贼张之洞之手。以上六人,就是所谓“庚子六君子”!时务学堂第一班的学生已去了一半。那时四十门徒中,最小的一位蔡艮寅,只有十六岁,大家都很爱他,他便是我中华民国建国伟人中的一位,民四护国之役的元勋——蔡锷将军。门徒中最穷苦的,要推范源濂,他在开国时期,终身致力于教育事业;他在中国教育界、一般文化界及生物学界建设的成绩是决然不朽的。此外军事学专家蒋方震(百里),也是那时四十门徒之一。其余也不必枚举。总之,这样一种“设备不具”的学堂,竟培养了如此伟大、质量俱优的杰出人才,真是收获着“乐育英才”最大的成功。
我们试把其余通都大邑或租界上所矗立着的“洋楼官学堂”,挪来做一个对照。以“样子”论,他们是巍峨骄挺。以内容论,他们是:
……各省纷纷设学堂矣。而学堂之“总办”、“提调”,大率皆最工于钻营奔竞,能仰承长吏鼻息之“候补人员”也。学堂之教员,大率皆“八股名家”,弋窃甲第,武断乡曲之钜绅也。其学生之往就学也,亦不过曰“此时世装耳!此终南捷径耳!与其从事于闭房退院之诗云、子曰,何如从事于当时得令之ABCD”。考选入校,则张红燃爆,以示宠荣。资派游学,则苞苴请托,以求中选。若此者,皆今日教育事业开宗明义第一章,而将来为一国教育之源泉者也。试问循此以往,其所养成之人物,……可以立于今日民族主义竞争之潮涡乎?……(《新民说·论进步》)
无怪乎严复、周树人(鲁迅)等,都要逃出海军学堂,章士钊、穆湘瑶、胡敦复等,都要逃出陆师学堂,此中症结,你就可以恍然大悟了。
三三 启发新智的第二步骤——创学会
以上是叙述梁氏青年时代承康氏作风,所推行“维新”实际方法之第一步骤——办学校。
办学校,是专以培植继起的少年子弟,是储才以留待将来之用的。如果要急切改进一般成人的智识的头脑,启发目前蒙昧无知的社会,那末当另求方法。康、梁所应用的第二步骤是创学会。
会社,倒是中国固有的国粹,明末士大夫组织的复社、几社、应社、读书社,以及其他的××文会、××文社等,真像丛林一样矗立着,但都被满清入关后用“杀头的压道机”来压平了。到康有为乃重新兴起:
……凡讲学莫要于合群。盖以得智识交换之功,而养团体亲爱之习。自近世严禁结社,而士气大衰。国之日孱,病源在此!故务欲破此锢习,所至提倡“学会”。虽屡遇反对,而务必达其目的然后已。……(《南海康先生传》)
李剑农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上,也简要的叙述:
……康氏宣传主义的方法,首先就是创立“学会”。……他在广西讲学的时候,曾经创立一个“桂学会”。丙申年在北京,遇到文廷式等一班名士,组织“强学会”;他就抓住这个强学会,推张之洞作会长。袁世凯也是强学会的赞成人。又设分会于上海,北京的强学会。并附设强学书局。……御史杨崇伊受人嗾使,说强学会的宗旨不正当,随即奏请把它封禁了。……后由御史胡孚辰奏请就强学书局改设官书局,李端棻又奏请推广学校,将官书局推广改为京师大学,就是北京大学的前身。……(《中国近百年政治史》第四章第三节)
强学会的后果,钜大难量,虽为朝廷所封禁,却正抬高它的身份。
……然自是“学会”之风遍天下,一年之间,设会百数!学者不复以此为大戒矣。……(《南海康先生传》)
梁氏所记,与李氏稍异,他说:
……乙未七月,京师强学会开,发起者南海先生;赞成者:陈炽、沈曾植、张孝谦、袁世凯等。余被委为会中书记员。不三月,为言官所劾,遭封禁。……(《三十自述》)
这是可以补正李氏的《中国近百年政治史》的。强学会封禁了!可是,不久(1897年丙申)德国强夺胶州湾的巨波又压过来了。全国的文人士大夫,又沸腾起来,“保国”!“保国”!这样地赤手空拳,高声大喊。康有为紧紧抓住这时机,在京师号召“保国会”。这谁都不便再说“宗旨不正当”的鬼话了吧?于是康氏就把保国会的组织,尽量推广到各地方行省去:
……先是,胶警初报,事变甚急。南海先生以为振励士气,乃“保国”之基础。……欲令各省志士各为学会,以相讲求,则声气易通,讲求易熟。……于京师先倡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浙学会、陕学会……等。而杨君锐实为蜀学会之领袖。君(林旭)遍谒乡先达鼓之,一日而成。以(戊戌)正月初十。开大会于福建会馆,闽中士大夫皆集,而君实为闽学会之领袖焉。及开保国会,君为会中倡始董事,提倡最力。……(《林旭传》)
三四 长沙南学会概述
正在这同一时间之内,陈宝箴、黄遵宪、徐仁铸在湖南推行新政;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在长沙讲授新学;江标、陈三立、熊希龄等在夹辅维新。这一班人受到北京如此紧张的电浪,那有不立刻响应之理!于是湖南的“南学会”大放光彩的成立起来了。谭嗣同被推为南学会的会长,有声有色的慷慨论天下事:
……君(谭氏)……独留长沙,与群志士办新政。……而以南学会最为盛业。设会之意,将合南部诸省志士,联为一起;相与讲爱国之理,求救亡之法;而先从湖南一省办起,盖实兼“学会”与“地方议会”之规模焉。地方有事,公议而行;此“议会”之意也。每七日大集众而讲学,演说万国大势及政学原理;此“学会”之意也。于时君实为学会长,任演说之事。每会,集者千数百人;君慷慨论天下事,闻者无不感动。故湖南全省风气大开,君之功居多。……(《谭嗣同传》)
看了上面的叙述,知道这南学会的作用,确系比众不同。它的本身的意义,是“推行地方自治机构”及“政治学会”。而就这“地方”的区域性质而言,那又不叫湘学会而叫南学会。目的在“合南部诸省”,不过“先从湖南办起”。如果真能容许它办到“地方有事,公议而行”八字,那末它兼有“立法权”与“监督权”。充其量“南部诸省”早不是清廷所有了。可是,天下事决没有如此简单顺利的,不上半年,反动的旧力,如冷酷无情的北风怒吼南奔,这些灿烂微弱的昙花,一霎儿烟消云散了。
三五 “明”“暗”二力的闪电战
戊戌(1898)八月政变的失败,中国以前所有一切的微光与微温、种子与幼芽,都沉埋在冰河深渊中了。只剩几头“寒冰地狱的鬼王”——那拉后、荣禄之流——冻血淋漓,在刀山上嚼中华青年的嫩骨!举头一望,但见一面是无数赤身裸体,遮着红肚儿,画着八卦,挪着混天大旗、引魂幡、雷火扇、阴阳瓶、九连环、如意钩、火牌、飞剑、三尖钢叉、八宝法物的怪东西,蠕蠕而动,到处找“洋人”来杀。这就叫做“义和团”。一面是无数怒发冲冠、悲愤填膺的青年,怀着炸弹、手枪,甚至可以说是提着自己的头颅,踏着前人的血迹,前仆后继的起义,这就叫做“革命党”。除了这二种实际行动的人物以外,赤手空拳“康、梁式”的维新志士,在国内已无活动的余地,只有亡命到海外去慷慨论天下事了。
以后所有的“学会”,都秘密含有革命的使命,与前期的学会,性质根本不同。公车上书式的最后一次集会,是庚子年上海张园所召开的国会,算是前期式学会的一个结束。
当唐才常在上海组织“正气会”时,拳乱方始萌芽。未几,改为“自立会”,谋在长江一带起事,及至六月拳乱大作,北方名士如严复等,也避地南下至上海,唐才常便假保国会时的名义,运动在沪各省的维新志士,开会于张园,名之曰“国会”。到会的名流,有容闳、严复、章炳麟、宋恕、吴葆初、张通典、狄保元、马相伯、戢元丞、文廷式、沈荩、龙泽厚等,共约数百人。推容闳为会长,严复为副会长,唐才常为总干事。开会的时候,章炳麟当众把辫发剪去,表示对于满清决绝,颇耸动一般人耳目。其实这个会,参与分子很复杂,……大多数会员,不过震于“国会”“民权”等新说,乘兴来会罢了。……(《中国近百年政治史》六章二节)
此后集会的中心,全中国都移在上海租界上了。而会中的主角,大抵都受有中山先生的感召,带有革命思想的了。譬如(1)戢元丞、秦力山……等创设“新社”;(2)章炳麟、蔡元培、黄宗仰等创立“中国教育会”;(3)吴敬恒、蔡元培等创立“爱国学社”;(4)陈去病、刘光汉(师培)等创立“南社”;(5)钮永建等创立“军国民教育会”;(6)章炳麟、徐锡麟等创立“光复会”。黄兴、宋教仁、杨笃生等创立“华兴会”。那都是朝宗归海于中山先生的“兴中会”的。
三六 推行维新的第三步骤——办报纸
康、梁因戊戌的打击,在国内所经营创办的学校与学会,既扫地无余,那末他们第三个步骤是什么呢?是办报。
“报”——本来是中国流行最早的,历代的“邸抄”,就是政府公报。至于现代新式报纸,那末滥觞于鸦片战争以后若干年,香港及上海侨居外人所办之报纸。康有为已经明白知道:学校、学会、报纸,是三位一体,互相为用,缺一不可的。所以当在北京办强学会时,特派梁氏办报,那时所办的报,艰苦卓绝得可敬,而简陋幼稚得可笑。
……甲午丧师以后,国人敌忾心颇盛,而苦瞢于世界大势。乙未夏秋间,诸先辈乃发起一强学会,今大总统袁公,即当时发起之一人也。……彼时同人……最初着手之事业,则欲办图书馆与报馆。袁公首捐金五百,加以各处募集,得千余金。遂在后孙公园设立会所。向上海购得译书数十种。而以办报事委诸鄙人(梁氏)。当时固无自购机器之力,且都中亦从不闻有此物。乃向售“京报”处托用粗木版雕印。日出一张,名曰“中外公报”。只有论说一篇,别无记事。鄙人则日日执笔为一数百字之短文,……当时安敢望有人购阅者,乃托售“京报”人随“宫门钞”分送诸官宅;酬以薪金,乃肯代送。办理月余,居然每日发出三千张内外。然谣诼蜂起,送至各家者,辄怒以目。驯至送报人惧祸,及悬重赏亦不肯代送矣。其年十一月,强学会遂被封禁。……(《初归国演说·鄙人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
这一事,是梁氏平生新闻事业开始的第一章;也是近代中国有正式意义的新闻开始的第一页。梁先生晚年还亲自对其昌说:“当时虽在极端艰难困苦之中,而兴趣极高。有时木版雕刻来不及印,甚至间用泥版凹文代印的,其可笑到如此,而同人等对之皆津津有至味。对于这报纸热烈帮助的,还有你们浙人张菊生(元济)、汪伯唐(大燮)、孙慕韩(宝琦)三公。”事隔三十年,梁先生对我讲述这段故事,还是眉飞色舞。因为那时的梁氏老早已经明白“学校的对象,是培植青年后起人才。学会的对象,是联络成年智识阶级。报纸的对象,是启发社会一般民众”的原理了。所以京师的强学会,及“中外公报”,被封禁了,但这是初涌之潮,岂是人力所能遏制的!他们就转其帆以向上海。
三七 强学报与时务报
上海的强学会分会的情形,是怎么样的呢?初时由会中发行一种《强学报》,经济的支持是靠张之洞的。后来因为这《强学报》上常常不用“大清光绪……”纪年,而用“孔子降生……”纪年;这虽然可以说是模仿公历之以耶稣降生为纪年,但是把位张大帅骇慌了!不得不勒令禁止。这班维新志士,那里肯休;刚刚碰到梁启超转帆南下,就紧握机会,由黄遵宪、汪康年、梁启超、麦孟华、徐勤等名义发起,总组《时务报》。公推梁氏任总主笔。梁氏得以自由发挥其文豪的天才,也就在此报。于是声名隆起,甚至并驾其师,而曰“康、梁”,也就在此时。更有一件趣事,梁氏的晚年学友——国际史学权威者王国维,此时正在时务报馆中当一名小书记,还没有资格和梁氏对面谈话呢!梁氏说:
丙申二月南下,得数同志之助,乃设《时务报》于上海,其经费则张文襄(之洞)与有力焉。而数月后,文襄以报中多言“民权”,干涉甚烈。其时鄙人之与文襄,殆如劳工者与资本家之关系。少年气盛,冲突愈积愈甚。……(对于言论界之过去及将来)
明年(1897)冬天,梁氏反抗资本家张之洞之压迫,便飘然远行,溯江而西,到长沙去大会群贤,轰轰烈烈地推行新政了。
又隔一年,便是戊戌(1898),梁氏重到北京,暂时脱离言论文笔生涯,参与实际政治运动,而演出一幕中国历史上划时代的、血迹永不磨灭的悲剧,就是人人所周知的所谓“百日维新”、“戊戌政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