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绪说
孟子说“知人论世”,我们要知道一个人全部的事业,了解他全部的心境,欣赏他全部的风度,认识他全部的学问,然后才能公正地评判他生平的价值。所以我们要做这个人的传记,必须暂时把我的神魂,钻入这个人的时代,并立于这个人的环境,透视了这个人的情绪、性格,然后能作亲切有味的描写,客观无私的综述,并且才可成功一部鲜活的信史。
中国这一百年来(1842—1943)的命运,真正是从乐土跌入了地狱,又从地狱爬回到乐土,一个四千年历史上从未有的大转折期。在道光二十年鸦片战争以前,中国虽然内部已经空虚,但外表承乾嘉余荫,还是金光灿烨!《南京条约》以后,绑上第一条枷锁!割了第一块骨肉!以后一条一条的绑上无量数的枷锁;一块一块的割了无量数的骨肉!受着这样“凌迟”的惨刑,简直堕入地狱的底层,最惨痛苦楚的时期,正在这一百年的中间。自甲午(1894)中日之战,至庚子(1900)联军之役,那时瓜分的酷刑,已为全世界所宣判定了。稍有血性的国民,都想蹈东海而自杀;陈天华就是著名的代表之一。梁启超,正是生长在这个最黑暗地狱底层的有血有泪有志气的一位满身创伤的青年。他也屡次想跳海而死,但他坚决地相信中国必然不亡,并且断然复兴,所以他在全然无望之中,挣扎奋斗。但是,可怜他到死,始终不见义师统一中华。他是在黑暗地狱中过了一生的“盲鱼”!虽然他的心是不盲的。别人我不知道,使我而处在梁氏的时代,我恐怕要终日恸哭呕血而死了。
第二节 梁氏生前中国一般的惨况
一 陷落于绝望的深渊
我们现在来回头看看梁氏的时代与环境:
……我国民全陷落于失望时代。希望政府,政府失望!希望疆吏,疆吏失望!希望政党,政党失望!希望自力,自力失望!希望他力,他力失望!忧国之士,溢其热血,绞其脑浆,于彼乎?于此乎?皇皇求索者有年,而无一路之可通,而心血为之倒行,脑浆为之瞀乱!……(《饮冰室自由书》)
所以康有为吟着“或劝蹈海未忍决,且歌惜誓留人间”的诗,后来梁启超还是告其友明水:“使中国而诚无可为,我惟有蹈东海以死耳!”到底那时环境的现状是怎么样的呢?西洋浪人所常常举例宣传,乃至照片绘画的:鸦片、八股、小脚、长辫、笞臀、杀头、花酒、磕头等怪状,这是最粗浅的有形的外症,人人所知道的。如果稍微放眼深刻地一看,那就更可悲了。
二 天灾·人祸
放眼先展望那时代整个的国家,则是:
……地利不辟,人满为患。河北诸省,虽岁中收,犹道殣相望。京师一冬,死者千计。一有水旱,道路不通,运赈无术;任其委填,十室九空。滨海小民,无所得食,逃至南洋,鬻身为奴,犹被驱迫,……驯者转于沟壑,黠者流为盗贼。教匪会匪,蔓延九州。工艺不兴,商务不讲,土货日见减色,而他人百物,畅销内地。漏卮日甚,脂膏将枯。(《论不变法之害》)
三 道德的堕落
以上还可以委之于自然及外来之灾祸!然而亡清末年的“汉族奴才”,经过三百年恐怖的大淫威的压迫,其制造奴根性的政策,居然成功,我羲黄神胄,那时不免大部分呈现着可悲痛的症象。《因明集》有一首古乐府名《奴才好》,刻画得透彻淋漓:
奴才好,奴才好,勿管内政与外交,大家鼓里且睡觉。古人有句常言道:“臣当忠,子当孝”,大家切勿胡乱闹。满洲入关三百年,我的奴才做惯了。他的江山他的财,他要分人听他好。转瞬洋人来,依旧要奴才。他开矿产我做工,他开洋行我细葸,他要招兵我去当,他要通事我也会。内地还有“甲必丹”,收赋治狱荣巍巍。满奴作了作洋奴,奴性相传入脑胚。……什么流血与革命,什么自由与均财,……我辈奴仆当戒之,福泽所关慎所归。“大金”“大元”“大清朝”,主人国号已屡改;“大德”“大法”“大日本”,换个国号任便戴!奴才好,奴才乐,世有强者我便服!三分刁黠七分媚,世事何者为龌龊,……灭种覆族事遥遥,此事解人几难索?……奴才好,奴才乐,奴才到处皆为家,何必保种与保国!
这是蒋智由先生沉痛的血泪,今日吾辈青年读之,真欲怒发冲冠,而在当时可并不认为严重的怪象。这种“严重的怪象”,真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决不是含血喷人的污蔑,危词耸听的肆谈。
四 思想的颠倒
远在梁、蒋以前,以谨朴著称的郭嵩焘,已记其亲眼所见云:
……及至京师,折于喧嚣之口,噤不得发。窃谓中国人之心有万不可解者:西洋为害之烈,莫甚于鸦片烟;英国士绅,亦自耻其以害人者为构衅中国之具也,方谋所以禁绝之。中国士大夫,甘心陷溺,恬不为悔。数十年来,国家之耻,耗竭财力,无一人引为咎心。钟表玩具,家家有之。呢绒洋布之属,遍及穷荒僻壤。江、浙风俗,至于舍国家钱币,而专行使洋钱,且昂其值,漠然无知其非者。一闻修造铁路、电报,痛心疾首,群起阻难。至有以见洋人机器为公愤者;曾颉刚(纪泽)乘南京小轮船至长沙,官绅起而大哗,数年不息。是甘心承人之害,以使腹吾之膏脂;而挟全力自塞其利源,蒙不知其何心也!……(《郭筠仙集·与李鸿章书》)
五 民智的固陋
越十余年,梁氏之所亲见的,又变本加厉了。他说:
……吾少而居乡里,长而游京师,及各省大都会,颇尽识朝野间之人物。问其子弟,有知国家为何物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入泮,如何而可以中举也。问其商民,有知国家之危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谋利,如何而可以骄人也。问其士夫,有以国家为念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如何而可以得官,可以得差,可以得馆地也。问其官吏,有以国事为事者乎?无有也!其相语则曰:某缺肥,某缺瘠,如何而可以逢迎长官,如何而可以盘踞要津也。问其大臣,有知国耻,忧国难,思为国除弊而与利者乎?无有也!但入则坐堂皇,出则鸣八驺,颐指气使,穷侈极欲也。……于广坐之中,若有谈国家者,则指而目之曰:是狂人也,是痴人也。其人习而久之……则亦自觉其可耻,钳口结舌而已。不耻言利,不耻奔竞,不耻媟渎,不耻愚陋,而惟言国事之为耻!习以成风,恬不为怪,遂使四万万人之国,与无一人等!……(《爱国论》)
任公先生岂不知道,这“莫谈国事”的恶风,乃是满洲皇帝三百年来杀头淫威禁制的结果。过去我在北平读书的时候,还见到西直门外小茶馆里的黑墙上贴着前清时代尚未刷去的条禁:“莫谈国事!”但是痛心的,想不到吾民族承受这淫刑的结果,竟养成为“无耻”!春秋之义:“蒙大辱以生者,无宁死!”庄子之言:“哀莫大于心死!”那知道吾民族受淫威、蒙大辱以后,竟由心死而变成无耻,所以革命的大业,一直要等待中山先生的领导,才能完成啊!
六 社会的腐化
这种无耻的怪象,延续到后来,尚为梁氏所亲见,他分别的记着:
……越惟无耻,故安于城下之辱,……而不思一雪;乃反托虎穴以自庇,求为小朝廷以乞旦夕之命。……官惟无耻,故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谙会计而敢于理财。不习法律而敢以司理。瞽聋跛疾,老而不死;年逾耋颐,犹恋栈豆。接见西官,栗栗变色;听言若闻雷,睹颜若谈虎!其下焉者,鲍食无事,趋衙听鼓;旅进旅退,濡濡若驱群豕!……士惟无耻,故一书不读,一物不知。出穿窬之技,以作“搭题”;甘囚虏之容,以受收检。抱八股八韵,谓极宇宙之文;守高头讲章,谓穷天人之奥!商惟无耻,故不讲制造,不务转运;攘穷于室内,授利于渔人。其甚者习洋文为奉承西商之地,入洋塾为操练买办之才。充犬马之役,则耀其乡里;假狐虎之威,乃轹其同族!兵惟无耻,故老弱羸病,苟且充额。力不能胜匹雏,耳未闻谭战事。以军资十年之蓄,饮酒狎花;距前敌百里而遥,望风弃甲!民惟无耻,百人之中,识字者不及三十。……五印毒物,天下所视为虺为鸠,乃遍国种之,遍国嗜之,男妇老弱,十室八九,依之若命。缠足陋习,……习之若性!……(《知耻学会序》)
又记:
……学校不立,学子于帖括外,一物不知。其上者考据词章,破碎相尚:语以瀛海,瞠目不信!又得官甚难,治生无术,习于无耻,瞢不知怪。兵学不讲,绿营防勇,老弱癖烟,凶悍骚扰,无所可用。一旦军兴,临时募集,半属流匄,器械窳苦,饷糈微薄。偏裨以上,流品猥杂。一字不识,无论读书。营例不谙,无论兵法。……官制不善,习非所用,用非所习。委权胥吏,百弊蝟起。一官数人!一人数官!牵制推诿,一事不举。保奖矇混,鬻爵充塞;朝为市侩,夕登显秩,宦途壅滞,候补窘悴;非钻营奔竞,不能疗饥。俸廉微薄,供亿浩繁,非贪污恶鄙,无以自给!限年绳格,虽有奇才,不能特达;必俟其筋力既衰,暮气已深,始任以事。故肉食盈廷而之才为患。……(《论不变法之害》)
梁氏虽痛哭流涕地嚷着:“嗟乎!之数无耻者,身有一于此罔不废!家有一于此罔不破!国有一于此罔不亡!”然而那时的全国,充耳不闻,这也许天将灭亡满清政权的表征。
七 太后的奢靡
回头再看看那时满清政权的最高主宰,所谓“慈禧太后那拉氏”这老物,则正敲榨我们全体同胞的汗血,出卖我们祖国百年命运的代价,来挥霍她个人淫乐的享受。用创办海军的专款来修造颐和园,只是最显明著称的事,此外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弥天糊涂账,例如:
……乙未至戊戌间,凡借外债五千万磅,除偿款外,所余尚一千二百十七万磅有奇。辛丑以后,各省每年解一千八百万两于北京政府,每年所余者七百万两有奇。及今三年,亦二千万两有奇矣。此等羡款,用诸何途?……乙未至庚子,颐和园续修工程,每年三百余万两。皇太后万年吉地工程,每年百余万两。戊戌秋间,皇太后欲往天津阅操,命荣禄修行宫,提“昭信股票”余款六百余万两,辛丑回銮费,据各报所记,二千余万两。辛丑后动工兴修之佛照楼(按即后来之居仁堂)工程,五百万两。今年(1903)皇太后七旬万寿庆典,一千二百万两。另各省大员报效,一千三百万两。即此荦荦数端,专为一人身上之用,我辈所能知者,其数已达九千万两!未知者复何限。……国民乎!国民乎!公等每年绞四千三百万之膏血,为北京城内一人(那拉氏)无用之私费,公等节衣缩食,抛妻鬻子,以献纳于……北京,为彼一人修花园、庆寿辰、筑坟墓之需也!……(《中国国债史》)
八 朝廷的昏庸
西太后的荒淫逸乐,别具肺肝既如此,辅翼此淫后老怪之元老大臣期何如?譬如户部尚书阎敬铭,千方百计撙节浮款,为国家创办海军,而皇太后天天向他闹钱,老大不快,把他革职了事。这一个例,说明除了“混蛋”——如李莲英——及“恶霸”——如荣禄等——以外,谁都不能存在。存在的“混大老”呢,请你看看:
……日本人谓我……握国权者,皆老朽之人也。非哦几十年“八股”,非写几十年“白折”,非当几十年差,非捱几十年俸,非递几十年“手本”,非唱几十年“喏”,非磕几十年头,非请几十年安,则必不能得一官,进一职!其内任卿贰以上,外任监司以上者,百人之中,其五官不备者,殆九十六七人也!非眼盲,则耳聋。非手颤,则足跛。否则“半身不遂”也。彼其一身饮食、步履、视听、言语,尚且不能自了,须三四人在左右扶之捉之,乃能度日。于此而乃欲责之国事,是何异立木偶而使之治天下也。且彼辈自其少壮之时,已不知亚、欧、非、美为何处地方;汉祖、唐宗是那样皇帝;犹嫌其顽钝腐败之未臻其极,又必搓磨之,陶冶之,待其脑髓已涸,血管已塞,气息奄奄,与鬼为邻之时,然后将我二万里山河,四万万人命,一举而畀其手!呜呼!……
而彼辈者积其数十年之八股、白折、当差、捱俸、手本、唱喏、磕头、请安,千辛万苦……乃始得此“红顶”“花翎”之服色,“中堂”“大人”之名号。乃出其全副精神,竭其毕生力量,以保持之。如乞儿拾金,虽轰雷盘旋顶上,而两手犹紧抱其荷包,他事非所愿、非所知、非所闻也。于此而告之以亡国也,瓜分也,彼乌从而听之,乌从而信之!即使果亡矣,果分矣,而我今年既七十矣,八十矣,但求其一两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过了一世!若不得已,则割三省两省土地,奉申贺敬!以换我几个衙门,卖三五百万之人民,作奴为仆,以赎我一条老命。有何不可!有何难办!呜呼!今之所谓老后、老臣、老将、老吏者,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手段,皆具于是矣。……(《少年中国说》)
九 外交的腐败
至于最重要的周旋世界、折冲列强、掌握国防和战之枢机、控制国家存亡之命运的机构,叫做“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将呈何种状况呢?那更妙了,素有“混蛋加三级”之雅号(北京饭馆里,“水燉蛋”加上鸡丁鸡片鸡丝——三鸡——这碗菜就叫“总理衙门”)。大家所亲见的:
……总理衙门,老翁十数人,日坐堂皇。并外国之名且不知,无论国际。并己国条约,且未寓目,无论公法。各国公使、领事等官,皆由奔竞而得。一无学识。……(《政变原因答客难》)
这实在是千真万确之事,当时曾有“把九龙弄到澳洲东南”的笑话,因为澳门与澳洲,这班“老王爷”实在有点搅不清楚!“使”“领”之由奔竞而得,也是事实,以出使日本的为尤甚的,只是把“捉留学生”,“杀革命党”,为惟一要务。当时一位留日学生——笔名“东亚伤心人”——做一首新乐府,名《哀星轺》,识使臣“献媚蓄意杀学生”,附带叙述使臣的出身,说:
……使臣当日好肩背,南洋贩米东洋卖,相公堂前,袖献票纸;王爷膝下,跪呈扇子。王爷心绪忧,肥奴旁侍喘如牛,亲捧留声机器奏床头。翁在街头卖卦命,儿走上房司门政,儿今作贵人,紫绶金章衬绿巾……
一〇 军队的黑暗
“若以练兵论之”,那末:
……用洋将统带训练者,则授权洋人。国家岁糜巨帑,为他人养兵以自噬。其用土将者,则如董福祥之类,藉众闹事,损辱国体,动招边衅。否则骚扰阎闾,不能防国,但能累民。又购船、置械于外国,则官商之经手者,藉以中饱自肥,费重金而得窳物。如是则练兵反不如不练!……(《政变原因答客难》)
上面这段话,没有一字是虚谎,甲午战争就惨败在这真凭实据上。
……据英人蒲阑德(Bland)的记述说:“在战争发生前二年,汉纳根(李鸿章部下服务的德人)请李鸿章购买大量克鲁伯厂所造的大开花弹,供战斗舰上大炮之用。李氏已经签发了命令,但是终于不曾实行。……当黄海海战时,至有两艘战斗舰,共同只有三颗大开花弹!因此在大半日的苦战当中,中国战舰大口径的巨炮皆闲搁不能作用”。至于中国自己制造的鱼雷,据严复所说,有用铁渣来代替火药装在里面的!海军李鸿章用全力经营的,内容的腐败如此;陆军就更不用说了。……(李剑农:《中国近百年政治史》)
一一 实业的丛弊
再换一个方面,就当时推行关于经济建设的新政来观察:
……以开矿论之,……西人承揽,各国要挟,地利尽失,畀之他人。否则奸商胡闹,贪官串弊;各省矿局,只为候补人员“领乾脩”之用,徒糜国帑。如是则开矿反不如不开。……
……中国旧例:官绅之不办事而借空名以领俸,谓之“乾脩”。凡各省之“某某局总办”“某某局提调”,无不皆是也。(《政变原因答客难》)
……乃至兴一利源,则官与商争,绅与民又争。举一新政,则政府与行省争,此省与彼省又争。议一创举,则意见歧而争,意见不歧而亦争。究之阴血周作,张脉偾兴:旋动旋止,只视为痛养无关之事!……(《南学会叙》)
所以清末“官商合办”的,或是“官督商办”的经济建设,没有一件不是彻骨失败的。后来川汉铁路的建设,可怜路基已经铺到宜昌,只因“官与民争”,就扩大为清廷覆亡的致命伤!
一二 贪污的普遍
如果我们看完了官场中的上层阶级,还觉得未能恶贯满盈,不妨再走入普通官场,看看中下层吏曹郎官的一般风气:
……前此京朝士夫,朴素如老儒。入署大牵步行,宴客不过数簋。岁得俸廉数百金,即足以自给。其名士,往往敝衣破帽,萧然自得。而举国且仰其风采也。……(《说国风中》)
如果长能如此,那也罢了。但是到后来呢?啊,但只见:
……今也,全国富力,有日蹙而无日舒;而中流社会之人,已相炫以豪华。虽以区区一曹郎,而一室之陈设,耗中人十户之赋。一席之饮宴,值会典半年之俸。而其尤宦达者,更无论也。……(《说国风中》)
所谓“其尤宦达者”淫奢滔天的罪恶,你如果不信,请你一读薛福成《庸盦笔记》里面的《河工奢侈之风》条。
……老于河工者为余谈:每岁经费,实用之工程者,十不及一!其余以供文武员弁之挥霍,大小衙门之酬应,过客游士之余润。凡饮食、衣服、车马、玩好之类,莫不斗奇争巧,务极奢侈。即以宴席言之,一豆腐也,而有二十余种。一猪肉也,而有五十余种。……(中间叙述种种罪恶甚怪甚详,不欲污我文笔,从略。)食品既繁,虽历三昼夜之长,而一席之宴不能毕!故河工宴客,往往酒阑人倦,各自引去,从未有终席者。此仅举宴席以为例,而其余若衣服车马玩好,豪奢之风,莫不称是。各厅署内,自元旦至除夕,无日不演剧,自黎明至夜分,虽观剧无人,而演者自若也。每署幕友数十百人,游客或穷困无聊,乞得上官一名片,以投厅、汛各署,无不延请。有为宾主数年,迄未识面者!幕友终岁无事,主人夏馈“冰金”,冬馈“炭金”,佳节馈“节敬”;每逾旬月,必馈宴席。幕友有为棋、博、樗蒲之戏者,得赴赈房领费,皆有常例。……新点翰林,有携朝贵一纸书谒河帅者,河帅为之登高而呼,万金可立致。旧人拔贡,有携京员一纸书谒库道者,千金可立致!嗟乎!国家岁糜巨帑以治河,而频年河决,更甚于今日。竭生民之膏血,以供贪官污吏之骄奢淫僭,天下安得不贫苦!……
其他如外人所记,太监安得海、李莲英等之恃西后淫纵祸国,那更甚于此!养成亡清“全国宦场”的国风,贯彻上、中、下,不论贫、穷、富,一样的:
……前此偶有游戏,讳莫如深。今则樗蒲之博,以夜继昼;狭邪之游,张旗呜鼓。职务废于醉饮,神志昏于姣变!而举国未或以为非也。前此贿赂苞苴,行诸暮夜;馈者受者,咸为戒心。今则攫金于市,载实于朝,按图索骥,选树论价,恬然不以为耻,而且以此夸耀于其侪辈也。……(《说国风中》)
第三节 梁氏生前中国一般的教育状况
够了!这本“地狱底层的官场现形记”的电影,在此重映一通,青年们!会使你哭笑不得,血泪倒流,是不是?你看了这本电影,你才知道清末的志士仁人,革命英烈,所抛的头颅,所喷的碧血,其意义如何的壮烈伟大了。中山先生,自然是最伟大的建国成功者,而梁启超冒九死一生,首先发难,勇往直前地冲锋。他自己承认“陈胜、吴广”之功,但天下后世的公评,他的勤劳,他的气魄、精神、声威,实在比陈胜、吴广要高出万倍!
这些暂且搁起,这电影还有下半本,是当时“地狱底层的文化界现形记”,也请今日青年一看。
还在梁氏四岁的时候,美国的电话已经装起来了,而同时在中国呢,
……记得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日日奏参,闹得奉旨毁版,才算完事。……(《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
更前十年(同治六年),宰相名儒倭仁,反对李鸿章在北京设同文馆的怪事,那更不必说了。
一三 童年生活是怎样的
既然全国没有半个学校的教育,我国民自“童年”以至“青年”最宝贵的一段光阴,所受的生活熏染是怎么样的呢?
……若其髫龄嬉戏之时,习安房闼之中,不离阿保之手。耳目之间所日与为缘者,舍床箦、筐箧、至猥极琐之事,概乎无所闻见。其上焉者,歆之以得科第,保禄利;诲之以嗣产业,长子孙;斯为至矣。故其壮也,心中目中,以为天下之事,更无有大于此者。万方亿室,同病相怜;冥冥之中,遂以酿成今日营私趋利,苟且无耻,固陋野蛮之天下,……且恬然不以为怪。故试取西人幼塾乳臭之子,与吾此间庞壮硕老之士大夫相掣,其志趣学识,必有非吾此间此辈之所能望者!岂其种之特异哉,无亦少而习焉者之不得其道也。……(《论女学》)
或者说:梁氏所描写的,还是中上阶级社会中青年子弟所遭际的情形,自然还有更惨于此的下层社会的贫苦子弟,他们所受的生活熏染是怎样的呢?那在清末还没有描绘此类的速写,我只有请你读一读后来鲁迅《呐喊》集的《阿Q正传》《药》两篇文章来弥补这遗憾。
……遗风相传下来,江南的小康子弟,在老祖母的监护之下,谆谆地教训他道:“不许上鸦片馆,可以在家设灯盘,抽大烟。不要去嫖,可以拣一个合意的‘丫头’或‘窑姐’讨一房小婆娘伴着你。”这类的慈训,社会上都是称为“教子有方”的。不多几年,这白面少爷,已经是弄到骨瘦如柴,家产荡尽,先于老祖母而死了。等到“教子有方”的这位老太太死时,无棺可敛,躺着尼姑庵的“施棺材”而了结。这类为社会家庭葬埋的青年,作者的眼内,还亲见小小一乡镇内有数十件之多。
一四 青年教育是怎样的
如果家内出了有志青年,那末也有“黄卷青灯,十年苦读”的学子。但是我们来看看他埋头十年,疲精竭神,所下苦功的对象,是什么东西呢?就是所谓“八股文”、“八韵诗”。“八股文”这神秘的名称,我们听得烂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中叶以后,始盛行四股、六股、八股,破、承、起讲之格。虽名为说经之文,实则本唐代诗赋。专讲排偶声病。如宋元词曲,但求按谱填词。而芜词谰言,骐拇枝指,又加甚焉。……格式既定,务使千篇一律;稍有出入,即谓之不如格。是以习举业者,陈陈相因,涂涂递附;黄茅白苇,一望皆同。限以“三百”“七百”之字数,拘以“连上”“犯下”之手法。虽胸有万卷,学贯三才者,亦必俯就格式,不许以一语入文。其未尝学问者,亦能揣摩声调,敷衍讲章,弋获巍科,坐致高位。……(杨漪春侍御奏稿:《请厘定文体折》)
到清末更可笑了,更可杀了,竟以“游戏文章”公然作为国家登进人材的标准。而其游戏的下流不通,还远在“灯谜”、“诗钟”、“酒令”、“牙牌”之下!全国白昼跳踉着这种文妖,真使人感觉着“清室不亡,是无天理”的!
……更有甚者,各省岁科、童试、县考、府考、院考,多出“截上”、“截下”、“无情”、“巧搭”等题(例如“子见南子,自牖执其手”之类,割裂经文,渎侮圣言。……而各省沿用,毫不为怪。此种文体,……起、承、转、收、擒、钓、渡、挽,其法视文网为尤密,其例视刑律为尤严。遂使天下百千万亿之生童,日消磨精力于此等手法之中,舍纤仄机械之外,无所用其心,恐有旁骛而文法因以疏也。舍“串珠”“类腋”之外,无所用其学,恐有博涉而文体因以杂也。……(杨漪春侍御奏稿:《请厘定文体折》)
这位因变法而丧首的戊戌六君子之一——杨深秀,于是喟然长叹道:
……夫天下之士子,莫多于生童也。盈廷之公卿,皆起自生童也。而其用心及其所学如此!驱天下有用之才,而入于无用之地;一旦而欲举以任天下之事,当万国之冲,其可得乎!……(同上)
至于“八韵诗”的内容,尤为无味,不必多讲,而其最荒谬可笑者,以现代人之方音,而必须押隋、唐时代之韵脚,无理取闹如此,而反认为天经地义。所以声韵是用脑筋来硬记的,不用耳朵来听的!以致名震一时的老诗人,往往闹出“出韵”的笑话:
湖口高碧湄大令心夔,少有才名;其骈文书法及散体诗,均造深际。……殿试两次出韵,皆在“十三元韵”中;遂列四等。衡阳王纫秋闿运,赠以诗曰“平生两四等,该死十三元!”(《庸盦笔记》)
这真是活埋青年、活埋天才的秦坑!
一五 官办“洋学堂”是怎样的
后来,满清政府也来办“洋学堂”了。可是人民说:“上洋学堂,会给洋人挖去眼睛的”,绝对不来。小康之家以上的“爷们”,更是闻“洋学堂”之名而唾口水!梁氏记着:
……前清末年办学堂,学费、膳费、书籍费,学堂一揽千包,还倒贴学生膏火;在这种条件底下招考学生,却是考两三次还不足额。……好像拉牛上树!(《十年双十节之乐观》)
“洋学堂”里像“拉夫”一样的拉到了一批不三不四的学生了,以后又怎么样呢:
……但教方言以供翻译,不授政治之科,不修学艺之术,能养人材乎?科举不变,聪颖子弟,皆以入学为耻,能得高材乎?如是则有学堂如无学堂。且也,学堂之中,不事德育,不讲爱国,故堂中生徒,但染欧西下等人之恶风,不复知有本国。贤者则为洋佣以求衣食,不肖者且为汉奸以倾国基!如是则有学堂反不如无学堂。……(《政变原因答客难》)
可不是吗,梁氏的预言,竟成为仙谶,当年北洋官费留美培植出来的学生陈锦涛,老而不死,竟“为汉奸以倾国基”!而且,后来比较规模像样的学堂,闹得也有督办、总办、会办、坐办各大员的怪象。除了坐办算是坐在校内像个校长模样以外,督办大臣等,都是“身滞京邸”而遥遥指挥沪、宁各校。譬如南洋公学的监督、总办等,换了八九个,终未出北京一步。至唐文治始毅然出京莅校,一时惊为奇事,而有“模范堂长”之颂!
那时“文化界现形记”的电影,如此如此。所以,中山先生要手创学校于日本横滨,后来就交给梁氏去办理,此即名振一时的大同学堂。
第四节 梁氏后来对于祖国命运的影响
在这样地狱底层的教育状况,向后再看看康有为的万木草堂,虽然不过是一座规模较大的“经馆”,虽然《草堂学则》上所定的课程依然不脱顽固老儒的气味,而在当时,谁也目为这是地狱底层第一盏点起的明灯。再往后看看陈宝箴、黄遵宪、江标、熊希龄、梁启超、谭嗣同、唐才常等在长沙合办的时务学堂,那便算地狱底层的火炬了。至于被迫而敷衍的钦办京师大学堂,那又是一座老翁高坐的衙门,捐监入学的尾闾,与“学问”二字,如风马牛。一直要等到蔡元培先生来做校长,才算整顿而上轨道。
一六 文体的改革
若论文体的改革,梁氏的功绩,实在是他最伟大的所在。梁氏之后,胡适送他的挽联说:
文字成功,神州革命!
生平自许,中国青年。
继梁氏而起,而作更进一步的文体改革者,便是胡氏。所以胡氏对于任公这点上的功绩,认识得特别清楚。不错,你看了前面杨深秀所描绘、全国青年所摇头摆腰而吟哦的八股文,其内容的妖模怪样,肮脏龌龊,已经领教过了;若再跳出圈子来看看当年一班青年文豪,各家推行着各自的文体改革运动,如寒风凛烈中,红梅、腊梅、苍松、翠竹、山茶、水仙,虽各有各的芬芳冷艳,但在我们今日立于客观地位平心论之:谭嗣同之文,学龚定庵,壮丽顽艳,而难通俗。夏曾佑之文,更杂,庄子及佛语,更难问世。章炳麟之文,学王充论衡,高古淹雅,亦难通俗。严复之文,学汉魏诸子,精深邃密,而无巨大气魄。林纾之文,宗绪柳州,而恬逸条畅,但只适小品。陈三立、马其昶之文,祧祢桐城,而格局不宏。章士钊之文,后起活泼,忽固执桐城,作茧自缚。至于雷鸣潮吼,恣唯淋漓,叱咤风云,震骇心魂;时或哀感曼鸣,长歌代哭,湘兰汉月,血沸神销,以饱带情感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洋洋万言,雅俗共赏,读时则摄魂忘疲,读竟或怒发冲冠,或热泪湿纸,此非阿谀,惟有梁启超之文如此耳!即以梁氏一人之文论,亦惟有“戊戌”以前至“辛亥”以前(约1896——1910)如此耳。在此十六年间,任公诚为舆论之骄子,天纵之文豪也。革命思潮起,梁氏的政见既受康氏之累而落伍,梁氏有魔力感召的文章,也就急遽的下降了。可是就文体改革的功绩论,经梁氏等十六年来的洗涤与扫荡,新文体(或名报章体)的体制、风格,乃完全确立。国民阅读的程度,一日千里,而收获神州文字革命成功之果了。
一七 报纸的改革
除学校外,推进文化惟一的利器,则为报馆。辅助教育,启发民众,指导社会,介绍新学,宣传主义,主持公论,监督行政,纠弹非法,为民喉舌,……这许多神圣工作,都要靠报纸来负责实行。然而清末的报界状况又怎么样呢?凡是没有“洋人”与“租界”的都会,一概没有报纸:
……京都首善之区,而自联军割据以前曾无报馆,此真天下万国之所无也。每省之幅员户口,皆可敌欧洲一国,而除广东、福建外,省会之有报馆者无一焉。此亦世界之怪现象矣。……(《清议报一百册祝辞》)
有“洋人”与“租界”的都会,才有模仿洋人而办华文报纸的。梁氏说:“近年以来,陈陈相接:惟上海、香港、广州三处,号称最盛。……”然而这类操于出身八股的无聊“文丐”之手的华文报纸,内容又怎样呢?
……每一展读,大抵:“沪滨冠盖”、“瀛眷南来”、“祝融肆虐”、“图窃不成”、“惊散鸳鸯”、“甘为情死”等字样,阗塞纸面,千篇一律。甚者乃如台湾之役,记刘永福之娘子军!团匪之变,演李秉衡之黄河阵!明目张胆,自欺欺人。观其论说,非“西学原出中国考”,即“中国不亡是无天理论”也。展转抄袭,读之惟恐不卧!……”(同上)
我想现代有志青年,看着这样呕饭而又痛心的报纸,也要读之惟恐不卧!
一八 新兴各报述评
报纸的改革,与文体的改革,是有不可分离的关系。当时梁氏创办《时务报》《清议报》《新民丛报》《国风报》等于上海及日本。黄遵宪、谭嗣同、唐才常等创办《湘报》于长沙。陈范、蔡元培、章炳麟、章士钊等创办《苏报》于上海。严复、夏曾佑等创办《国闻报》于天津。日本留学生创办《译书汇报》《国民报》《开智录》等于东京。张继等创办《国民日日报》于上海。其他为中山先生所领导的革命团体,在国内、国外创办了大量的日报与杂志,如《中国日报》(香港)、《民生日报》(檀香山)、《大同报》(旧金山)、《中兴报》(新加坡)、《革命军》(邹容作)、《惨世界》(苏元瑛作)、《荡虏丛书》(章士钊编)、《陆沈丛书》(陈去病编)、《黄帝魂》(上海);及《汉帜》《汉声》《江苏》《浙江潮》《新湖南》《警世钟》《二十世纪之支那》(东京)等。就形质言,收获了“报纸改革”的成功。就超越的意义言,同时收获了“文体改革”的效果,并且即文体的改革为工具,为利器,连带收获了“政体改革”的成功,以至“国体改革”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