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异乡异客

第三章 异乡异客


他是被哑魔操控了吧!

——扬·扎莫伊斯基如此讽刺西吉斯蒙德


第一节 西吉斯蒙德的孤独

卡尔九世死后,瑞波战争沉寂了数年,但两国并没有签订任何长久的和约。瑞俄媾和仅仅过去了4个月,古斯塔夫便重启了对波战争。

瑞波战争可以从三个层面来看待:第一,这是瓦萨家族的两大分支争夺瑞典王位的斗争,西吉斯蒙德一日不放弃诉求,古斯塔夫就一日不能放弃斗争;第二,这是两国争夺波罗的海霸权的斗争,这一点也无须赘述;第三,这是一场宗教战争。西吉斯蒙德的身边聚集着一帮反宗教改革的耶稣会士,在北欧复辟天主教是他们的一大梦想,所以古斯塔夫认定波兰国王是“教皇集团中数一数二的危险分子”。

在外交上,西吉斯蒙德主张亲近哈布斯堡。这一显赫的家族是天主教的忠实拥趸,拥有“罗马”皇冠、西班牙王冠,在西北欧、中欧、东南欧以及拉丁美洲都有巨大的领地,影响力不可小觑。当时,波兰要联合西班牙海军进攻瑞典的传言不胫而走。西吉斯蒙德一个人捣乱,这已经足够讨嫌了,他居然还拉上了哈布斯堡皇朝,这就更加令人气愤。古斯塔夫对哈布斯堡的不满,恐怕从这时就埋下了种子。由于瑞波两国的恶劣关系,古斯塔夫在1617年颁布的一些法令中提出,要严惩勾结波兰、参加海外耶稣会学习和改宗天主教的人。

西吉斯蒙德是古斯塔夫早期的最主要对手,我们有必要把他的人生经历简要介绍一下。他出生于1566年,比古斯塔夫大了28岁,虽然按辈分来说两人是堂兄弟,但这个年龄差足以使前者成为古斯塔夫的父亲。西吉斯蒙德之子瓦迪斯瓦夫出生于1595年6月,只比古斯塔夫晚了半年。有趣的是,古斯塔夫的母亲当年差一点就成了西吉斯蒙德的妻子,因为两人宗教信仰不和以及其他政治原因,这桩婚姻才没有谈成。

西吉斯蒙德的父母因在政治斗争中失败,曾被瑞典国王埃里克十四世囚禁于格利普霍姆城堡,小西吉斯蒙德就出生在这里。两年后,其父约翰三世取代兄长埃里克为王,西吉斯蒙德自然而然地成为瑞典王位的合法继承人。另一方面,他从小就深受他的波兰籍母亲的影响,接受了天主教信仰,这种教育使他更适合去当波兰人的国王。西吉斯蒙德统治波兰长达45年,施政勤勉,但眼高手低,在位期间多面出击,与瑞典、俄罗斯、土耳其都发生过重大战争,最后疲于奔命,收获却不多。他既将波兰–立陶宛联邦推向鼎盛,同时又开启了联邦的衰落史,盛世见衰容,这一点与法国的路易十四、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土耳其的苏莱曼一世、印度的奥朗则布、中国的乾隆皇帝,以及未来的瑞典国王卡尔十世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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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吉斯蒙德与炼金术师

西吉斯蒙德刚来波兰时,也受过不少委屈。他遇到的第一位强劲政敌,不是瑞典人,而是波兰的首相兼大赫特曼扬·扎莫伊斯基。起初,扎莫伊斯基曾为西吉斯蒙德的上位立下了汗马功劳。他是一位坚定的反哈布斯堡政治家,希望不惜一切代价排除该家族的王位候选人,因而在1587年的大选中支持西吉斯蒙德。然而,新国王继位后,两人的关系却充满了矛盾。在多个回合的较量后,双方似乎又冰释前嫌了。扎莫伊斯基晚年将精力放在了对外战争上,在摩尔达维亚和利沃尼亚屡立战功,直到1605年去世。

与西吉斯蒙德作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首相那么简单,他需要面对的,是一整套不友好的国家制度。随着历史的发展,波兰的贵族逐渐获得了很多特权,享受着黄金般的“自由”;而新王则需要经过选举而产生,登基前必须要承诺保护贵族的特权。一来到波兰,西吉斯蒙德就要宣誓接受先王们曾批准的一大堆条例;在“加冕议会”上,贵族又将言语冒犯从“大不敬之罪”中删除,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诽谤君主而不受惩罚。他虽然气愤,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1589年,他试图将王位以40万金币卖给哈布斯堡的恩斯特大公。他与父亲约翰三世在爱沙尼亚会面时,后者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但西吉斯蒙德最终不仅放弃了“擅离职守”的念头,反而成了波兰历史上在位第二久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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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早期波兰军队的形象

1592年11月,约翰三世驾崩,这意味着两个国家的命运需要由西吉斯蒙德一个人同时肩负了。可惜的是,瑞典和波兰是截然不同的国家,“脚踏两只船”的后果,就是使他陷入了痛苦的“精神分裂”状态。当时,新教和天主教的斗争极端激烈,法国宗教战争尚未结束,三十年战争正在酝酿,西吉斯蒙德的天主教信仰无疑会引起瑞典人的抵触。即便我们不谈宗教,只关注现实的国家利益,瑞典和波兰也是存在冲突的,这主要体现在利沃尼亚问题上,前文已有介绍。可怜的西吉斯蒙德,不得不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家间挣扎。


第二节 叔侄相争

由于西吉斯蒙德长期居住于波兰,卡尔公爵掌握了瑞典的朝政,谋反之心日益暴露。1598年9月,卡尔在战场上打败了西吉斯蒙德的军队,使后者再未踏入瑞典半步。1599年7月,瑞典议会正式废黜了西吉斯蒙德。1600年3月,卡尔对反对者进行了审判,最后有5人被执行了死刑,史称“林雪平屠杀”(一个未免有些夸张的称呼)。1604年,他撕掉了最后一丝伪装,正式登上了王位,即卡尔九世。此后,瓦萨王朝的波兰分支一直没有放弃夺回瑞典王位的梦想(直到1660年为止)。而卡尔毕竟是个篡位者,名不正则言不顺,当他和之后的古斯塔夫二世在面对波兰的亲属时,总是有一种不安全感。

之后,卡尔九世又和波兰在利沃尼亚展开了更大的战争。

早在1595年,卡尔公爵就做了一个关于战争的梦。他梦见自己在爱沙尼亚的勒瓦尔就餐,一名利沃尼亚贵族菲廷霍夫在桌上摆了各式各样的盘子,在其中一个盘子里,卡尔看见了瑞典的武器;在另一个盘子里,他看到了一颗死人的颅骨。卡尔醒来后,百思不得其解,便询问内臣有何看法。内臣对这个噩梦的解读符合当时的时代背景,也符合后来的一系列事件,那就是瑞典将陷入一连串的战争中。

当然,这只是一个故事而已。当时还有很多类似的故事,比如在卡尔某次去芬兰前,斯德哥尔摩下了一场血雨。在重大的事件发生前后,往往会有一些“凶兆”或“奇迹”的记载,这是东西方文化的相通之处。

1600年8月,卡尔开始了对利沃尼亚的入侵,理由是波军指挥官拒绝保持和平的承诺。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借口,当时瑞典在爱沙尼亚有1.7万军队,而对方只有2000人,而且波兰议会并不支持西吉斯蒙德与瑞典对抗。所以,卡尔想要和平的话,只需做好防御工作即可。对于他把战火烧到瑞典之外的原因,也有多种解读:(1)逼迫西吉斯蒙德进一步让步;(2)靠外战巩固在国内的地位;(3)扩张领土。从短期的需要来看,前两个原因自然有其道理;而从16世纪下半叶以来瑞典的整体对外政策来看,第三种原因也很有说服力。总之,从卡尔入侵利沃尼亚的那一刻开始,战争的性质就变了。之前,我们可以认为这场战争更多地体现为两个瑞典人的王位之争,与波兰无关,只不过某一方由于机缘巧合戴上了波兰王冠而已。而今,这场战争是明确的瑞典和波兰–立陶宛联邦的战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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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沃尼亚战场地图

在这一年结束前,瑞军攻下了派尔努(帕尔纳瓦)、菲林(维尔扬迪)等重镇。次年(1601年)初,又拿下了多尔帕特(塔尔图)、沃尔玛(瓦尔米耶拉)、文登(采西斯)。通过对这些战略要点的占领,瑞军至此已经控制了利沃尼亚大部,里加也近在咫尺。然而,面对这座利沃尼亚最大的城市,卡尔暂无必胜之把握。于是,他转变思路,将目标更改为德维纳河(道加瓦河)上的据点科肯豪森,并让私生子卡尔·于伦海姆担任指挥。

当时瑞典军队的实力并不强,战术陈旧,武器落后,甚至比埃里克十四世时期还有所退步。在战场上,他们一般是通过显著的人数优势取得胜利,战争之初瑞军能够迅速攻城略地的原因便在于此。但遇到科肯豪森战役这样在开阔场地上的硬仗,瑞典人往往难以对抗波兰人擅长的骑兵冲锋。这场战役中,瑞军损失了2000人,而波军只损失了200人。于伦海姆被迫撤退。

至1602年秋,波军已经基本收复了利沃尼亚,甚至还攻入了爱沙尼亚。瑞军的据点仅剩下派尔努、多尔帕特、勒瓦尔和纳尔瓦。之后,波立联邦军在利沃尼亚战场的指挥权主要由立陶宛陆军赫特曼扬·霍德凯维奇掌握。


第三节 基契霍尔姆战役

1605年,卡尔集结了约1.2万大军,其中较大一部分是德意志、荷兰和苏格兰雇佣军,还有一些是波兰人和匈牙利人。这一次,他把目标定在利沃尼亚最重要的城市——里加。8月12日,约阿希姆·冯·曼斯费尔德所部约3000人在丢纳明德登陆,开始封锁里加;15—20日,安德斯·伦纳特松所部约4000人抵达勒瓦尔;30日,国王本人率领4000人在派尔努登陆。此时,霍德凯维奇只有5000人。17日,得到消息的霍德凯维奇向里加进发,21日到达沃尔玛。这时,他又得知里加防守较为充分,局势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危险。23日,他转而挥师北进,迎击伦纳特松,同时派一支骑兵监视曼斯费尔德的动向。伦纳特松一开始打算夺取菲林,但当他得知波军正在朝他杀来时,便转向了菲克尔(维加拉),在沼泽与丛林间安营。29日,霍德凯维奇也来到了此处,准备将敌军诱至开阔地带交战,未果。不久,他得知卡尔在派尔努登陆的消息,认为菲林将受到威胁,于是在9月1日改变了作战目标,向菲林出发,两天之后到达。

9月5日,在舰队的同步护卫下,卡尔沿着海岸前往里加。由于沿岸的树林和沼泽地带起到了良好的阻挡作用,霍德凯维奇没能及时得知瑞军的动向。伦纳特松也在此时与曼斯费尔德会合。霍德凯维奇在菲林停留数日后,得到了瑞军南进的消息,于是他在16日又回到了沃尔玛。他的兵力不足,不敢与瑞军决一死战,只能等待援军。但他得到了错误的情报,以为瑞典人正在向他杀来,便急忙在加乌亚河附近修起了防御工事。当他白白地等到24日时,才知道卡尔已经在前一天到达了里加。

24日,卡尔派代表团入城劝降。被拒绝后,瑞军开始了攻城。现在,除了救援里加,并与庞大的敌军冒险作战外,霍德凯维奇别无选择。经过两天(25日和26日)的急行军,他到达了里加上游18公里的基契霍尔姆(萨拉斯皮尔斯)。

26日,瑞军战前会议决定全部出动,夜袭波军。他们只留下了数百士兵守营,其余都投往了基契霍尔姆,参战人数多达10868人,其中有8368名步兵,2500名骑兵。相比之下,霍德凯维奇只有可怜的3600人,其中有2600名骑兵,1000名步兵。如果战争的胜负只由人数决定的话,那么瑞典的胜利自然是毫无悬念的。

这一夜,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几乎浇灭了瑞军的战斗热情。而且他们的动向已经被波军发现,奇袭失去了意义。等到第二天日出(约凌晨5时30分)后,瑞军在基契霍尔姆村和德维纳河附近的一座高地上排兵布阵。卡尔将军队分成四列,第一列是7个(一说4个)步兵方阵,第二列是6个骑兵中队,第三列是6个步兵方阵,第四列是5个骑兵中队。作战中,骑兵可以移动到两翼,或者从步兵方阵的间隙穿过。波军布置在对面的一座高地上。双方所据的两座高地中间有一道干涸的河床,只在北端有一片湿地。

这时,战役陷入了一种尴尬的状态——正因为双方都占据了高地,反而没有哪一方愿意放弃这种有利的地势,于是都等着对方先进攻。谁先按捺不住,谁就会吃亏。霍德凯维奇想方设法诱使瑞军离开高地,他一会儿派散兵到处搞袭击,一会儿又让军队收拢,从视觉上制造人数减少的效果,但卡尔偏偏就不上当。到了下午,霍德凯维奇又玩弄了新的诡计——假装撤军。这次,卡尔果然中计,准备猛追“穷寇”。雇佣兵指挥官腓特烈·冯·吕内堡质疑国王的决定,卡尔反而认为他是贪生怕死,将他训斥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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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契霍尔姆战役示意图

现在,波军开始布置作战队形。左翼由托马斯·东布罗瓦指挥,包含1200~ 1300名骑兵,其南侧又被河岸高地上一座防御力较强的营地保护;中部由文森特·沃伊纳指挥,包含1000名步兵,300名骑兵,外加5门加农炮,以及随后赶来的300名库尔兰士兵;右翼由扬·彼得·萨皮埃哈指挥,仅有700名骑兵;西奥多·拉茨基的200~ 400名骑兵充当后备。此外,霍德凯维奇此前曾将一些随营人员派到了稍北处,现在下令让他们回营,一路上制造动静,仿佛是援军到达。虽然波军在人数上远远低于敌人,但他们胜在作战能力和指挥官的素质。

瑞典方面,第二列的骑兵迅速转向两翼,第一列的步兵收拢,自山坡而下。当他们准备攀登对面的山坡时,波军的大炮开火了;当他们靠得更近时,波军步兵也开始射击。沃伊纳的骑兵狠狠地冲向了敌军步兵的一个方阵,使之陷入了混乱。而主要的战斗发生在两翼,尤其是在波军左翼。需要注意,在这一翼,波军的人数是多于敌人的,这是霍德凯维奇有意为之,也是在总数不足的情况下争取局部优势的经典方法。再加上步兵稳定的火力支援,东布罗瓦得以在短时间内击溃曼斯费尔德的1000名(一说720名)骑兵。在撤退中,曼斯费尔德的军队又严重破坏了第三列的步兵。在波军右翼,萨皮埃哈和亨利·勃兰特的战斗进行得稍久。卡尔派出了第四列骑兵,霍德凯维奇也随之调动了后备军。双方发生了混战,最终瑞典的进攻被粉碎。半个小时之内,瑞典骑兵在两翼都遭到了失败,步兵也随之陷入了绝境,遭到了敌军骑兵和步兵的双重打击,瑞军简直是在被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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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契霍尔姆战役的场景

在这场战役中,瑞军步兵的损失高达75%,其中大部分都是战死,骑兵损失稍低,为35%。而波军仅仅100人阵亡。这是瑞波战争中最血腥的一场战役,也是波兰在此战中取得的最大胜利,完美地展示了如何使一支军队取得以少胜多的战果。教皇保罗五世用亲笔信向霍德凯维奇表达了感谢和祝福。让西吉斯蒙德感到惊奇的是,连奥斯曼和波斯这两个非基督教国家的君主都发来了贺信。

这之后,卡尔九世在利沃尼亚战场上一直乏善可陈。

总之,波兰和瑞典的王室虽然短暂地由同一个家族,甚至同一个人统治,但两国从来没有真正地联合。事实证明,由一个瑞典人来当波兰国王,不仅丝毫没有起到增进两国友谊的作用,反而给它们带来了更多的麻烦——波兰和瑞典都因王位问题而爆发了内战,瑞波之间原有的冲突又因为多了王位之争的因素而复杂化。连西吉斯蒙德本人也不幸地因为“脚踏两只船”而两边不讨好:在瑞典人眼里,他引入了外国(波兰)势力来坑害自己的祖国;而在波兰人眼里,他试图通过损害波兰的利益而实现在外国(瑞典)的个人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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