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序言

为常人春先生做口述,是在2006年,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没有发表。2015年秋,我应北京出版集团之邀,准备编撰出版“北京口述历史”系列丛书时,曾拟将这篇口述收入其中的《八旗子弟的世界》并置于开篇,作为北京内城形形色色的八旗后裔中的一例,常先生的这篇口述也确实颇为该书添彩。然而就在此时,北京出版集团的资深编辑杨良志先生又为我推荐了常人春的弟弟常寿春。我初次拜访常寿春先生时,只是想为常人春的口述核实、订正和补充一些材料,并没想到常寿春的讲述会如此丰富多彩,不仅超出原有的预期,在篇幅和叙事的详尽上也超过了常人春所讲的内容。由于兄弟二人的口述已经超出20万字,我不得不将其抽出来独立成书,这便是本书的由来。

我为常氏兄弟做口述的初衷,与为其他旗人后裔所做的并无不同,是想通过他们的讲述了解不同的旗人家庭在清朝覆亡后的命运、家庭中各个成员的不同经历,以及他们历尽劫波,回首家庭往事时的感受。做一个城市中的个人生命史口述,这样的故事当然越多越好。处于一个同样的时代背景之下,每个家庭、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独特命运,正是这些形形色色、林林总总的,不同经历、不同感受的人,才组合成了这样的一个城市,这样的一个北京。但随着访谈的深入,常氏兄弟的口述慢慢展现出了它的新鲜独特之处。常人春和常寿春兄弟所讲述的,主要还是自己的人生,但让我看到的,却不仅仅是他们兄弟,抑或他们这个家庭三代人百年来的命运与经历,更透露出一个时代荣辱兴衰过程中不为人知的诸多具体场景。

“人文物”或者“文物人”,这是常人春自己为这篇口述的命题。所谓“文物”,指的是已经成为历史的、再不能重新创造的文化遗迹,而将人指代为文物,这一比喻颇具寓意。我最初为常人春做口述时,只是简单地将其理解为,由他所亲见、所传承并且由他所记录下来的京城各种宗教和民间习俗,终会因他的离去而消逝,他也因此而成为不可替代的“活文物”。但在为他的弟弟常寿春做口述之后,我们才发现,“文物人”不仅仅是那些传承消逝之物的人,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文物”,是特定的土壤和气候才能孕育出来的特殊的果子。这样的土壤和气候条件,只存在于京城的那个“旧社会”之中,这个“旧社会”的样貌,以及人们如何穿行并活动于其中,便成为我们做访谈时颇为好奇也很想探知的内容。因为这个“旧社会”距今虽然尚不及百年,却在1949年之后的历次运动中被彻底瓦解和改造,与其后建立的“新社会”,早就成为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如今70年几代人过去,它留给我们的样子,已经越来越支离破碎、模糊难辨,难得有常氏兄弟,能够从自己家庭的角度,对它有如此真切的回忆和描述。

对于已经流逝的过去,随着岁月的淘洗,能够留在后来者眼中的事件和人物,总是会越来越少,在这越来越少的人物中,最受关注的总是位于社会上层的统治者、精英和名人。近年随着社会史的兴起,社会底层的百姓也逐渐进入史家的视野,却往往会形成又一个误区,“向下看”的结果,使人们的注意力更容易集中在底层的贫民、流人、乞丐、黑帮身上。而事实上,在社会中生活的更多人,却都是如常氏兄弟那样的既非大富大贵也非贫困无告的“不上不下”的人,如果忽略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习俗信仰与相互结成的关系网,以及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就无法看到作为一个整体的社会的存在,对于那个时代中人们的活动,也就越发无法找到依据。这是我们对常氏兄弟口述尤感兴趣并将他们视为“文物人”的原因。

在这篇口述中,堪称“文物人”的主要有两位,第一位是常家兄弟的祖父——常晓茹。他在常家兄弟心中口中都是一个传奇。他对自己的出身秘而不宣,行为举止中处处充满矛盾,他的社会关系包括了京城中方方面面的人物,在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时候,他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而且在各种角色之间转换自如,他正是凭借种种关系而生存的。当年的京城,是一个聚集了大量社会财富的“消费型”城市,众多混混游手从四处而来,如蚁附膻地群聚于富贵权势之家周围,在常氏兄弟的口中,有“耍人儿的”王二、“光杆司令”徐天民、在别人家“住闲”的八奶奶,还有城郊的“菜把式”、卖冰核儿的穷孩子、耍“文场”的黑社会中人,恰如一场大戏中先后出场的各种人物,鲜活而生动,所透露出的历史信息之丰富,令我们叹为观止。在这些形形色色的出场人物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据称是因为常晓茹“行善”而救出的、后来成为他的义子及其一家的经历,这段故事虽然真假难辨,但这家人在常氏家庭中却扮演了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

常氏兄弟讲述的祖父的故事,大多数并非亲历,而主要是从家人的叙说得来,其中不免掺杂诸多自己的想象,在很多细节上当不得真,兄弟二人的讲述中多有歧异,则是二人因想象不同、角度不同导致的结果。然而,只要我们能够知道,旧日京城中曾存在着、生活着这样的一类人,对于我们了解那时候的京城就已经是一种收获。常寿春在无意间提到的他祖父的“在理”,则不仅让我们对常晓茹种种不可理喻的行为寻找到某种解释,更将“理门”这个尘封已久的世界撬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让我们得以一窥它的奥秘。尽管里面的一切还隐隐约约模糊不清,却是一个重要的提醒,它告诉我们,对于民国那个斑驳复杂的社会,特别是从那个社会走过来的形形色色的人,我们的认识还太空泛、太概念化和一般化了。我认为,这正是常氏兄弟口述的特别意义。

第二位是常氏兄弟中的哥哥——常人春。常晓茹的亲子与义子二人,在这篇口述中都只是过渡性人物。虽然义子的形象更生动些,尤其是常家败落之后他的行迹,显现出他过人的应变与生存能力,恰与常氏兄弟娇生惯养的亲生父亲形成鲜明对比,也是1949年之后这类跌落底层的“不好不坏”的人物生存状况的真实写照。但这部口述史的真正主角,还是被访的常人春、常寿春兄弟二人。

常人春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民国时期的人生百态,对这个家门“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之迹的感受刻骨铭心。家庭大起大落的影响、本人聪明张扬的性格和超人的记忆力,以及对复杂险恶的政治运动的无知懵懂,各种因素合在一起,导致了他一生的凄苦经历,也是他日后终成为一个民俗专家的原因。将他称为“文物人”,不仅是因为保存在他记忆中的那些旧京的宗教与民间习俗已几成绝响,同时也由于他在访谈中对旧日生活的眷恋和对现实生活的不合时宜又不识时务的深重暮气,这恰恰与他的自称合拍,因此也成为本书的主题。

常人春的弟弟常寿春,严格来说既不是“人文物”,也不是“文物人”。兄弟二人八岁的年龄差距,使他未曾享受过如兄长一般的公子哥儿生活,也就不会有兄长那样对往昔生活的深深眷恋。他的成长过程和经受的坎坷磨难,与1949年之后的一代年轻人同步,因此既能努力适应这个社会,也能极力为自己争取权益,对于家人尤其哥哥的遭遇,他也有自己的评判和见解。

将这兄弟二人的口述进行对照饶有趣味。我们关注的不仅是他们各自的人生命运,以及同一家庭出生的兄弟二人何以具有迥异的性格和人生态度,我们还尤其关注对于同样的事件、同样的人,兄弟二人的叙述有何等的相同与不同,并以此来相互补充参照,以使本篇口述的内容更丰满,也更接近事实本身。总之,作为最后一代亲眼见证了这个大嬗变时代的人,他们为我们保留了殊为可贵的民众记忆。无论是人,还是他们所讲述的事情,都已成为历史陈迹,不可再得。从这个角度来说,保存他们的记忆与声音,是本书的最大价值所在。

当然,本书也采用我们一贯的做法,尽量将口述与相关文献档案提供的线索进行互证,这些考证,都在本书的“访谈者按”或者注释中。此外,为便于读者参考,书中附有兄弟二人撰写的部分文字作品,我们还制作了“常氏家庭大事记”附于书后。

对常人春先生的访谈,最初是由佟鸿举先生向我建议的,他还积极为我牵线联系,并陪我一同做了访谈。由于时间太久,佟先生的工作单位和生活地址多次变动,我与他曾一度失去联系,直到本书定稿时,才在诸多友人的热心帮助下找到他。佟先生在通读全稿之后,提出了诸多重要的修改和补充建议,并且提供了不少图片,这是我们首先要郑重感激和道谢的。

对常人春先生所做访谈在搁置多年之后,以北京出版集团规划出版这套“北京口述历史”为契机,我有幸得获该出版集团资深编辑杨良志先生的多方帮助与指点,常人春先生的弟弟常寿春就是经由他提供线索并推荐,才得以取得联系的,在此特向杨先生致谢。

熟谙北京民俗文化和各种故事的张龙翔先生认真读了这部书稿,热心直率地纠正了我书中若干因对北京旧日生活不熟悉而造成的谬误。对于被访者的某些讲述,他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和不同说解,令我对这部口述的部分内容从另一个角度有了理解,在这里也对张先生致以特别的感谢。

再者,对常寿春先生的访谈,是我与苏柏玉博士共同完成的。对常寿春先生的第一、第二次访谈,是我俩共同努力的结果。而此后的所有回访,则由她独自完成。她还去北京市档案馆查阅了大量相关文献史料,并且承担了大部分的整理和注释工作。本书中的序言与“访谈者按”,有相当多的内容或由她撰写,或听取了她的建议和意见。柏玉对常氏兄弟讲述的那个社会的强烈好奇和热心探索,给予我诸多启发,也提醒我注意到原来未曾注意的许多内容。这是我在本书最后要特别说明的一 点。

本书从立项到最后完成历时数年,历经几位编辑之手,在此代表我和柏玉,向几位编辑致意,谢谢他们为这部书稿付出的心血。

定宜庄

2018年5月18日

常人春、常寿春口述手绘地图[1]

1. 旧鼓楼大街117号,常人春、常寿春的家庭住址(1929—1948)。

2. 鼓楼东大街81—84号,常家曾短暂在此居住(1948—1950)。

3. 铃铛胡同,热河省政府主席汤玉麟来给常家贺喜时,他的马队曾从此处一直拴到旧鼓楼大街南口。

4. 广化寺,现北京市佛教协会所在地;1946年,常人春之父常子光在此小住消夏。

5. 后海北河沿,此处与广化寺相隔的地界坐落着汤玉麟的家庙。

6. 清虚观,敬惜字纸之地,1949年以前是中国共产党隐蔽的活动地区。

7. 大黑虎胡同,美国大使馆一等秘书朗德威住址所在地,还有和尚在此倒卖大烟土。

8. 张旺胡同,常家文玩的一个趸货地。

9. 宝钞胡同,那王府、北平市警察局十三段所在地。

10. 娘娘庙胡同,清末大太监刘素云的退养之所——宏恩观坐落于此。

11. 豆腐池胡同,常人春四姑家住址所在地。

12. 法通寺胡同。

13. 分司厅胡同,常寿春母校所在地。 10111213为常寿春上学路。

14. 菊儿胡同,在常家住闲的八奶奶在此有所房子。

15. 秦老胡同,八大宅门之一——清朝内务府总管大臣增崇家所在地。

16. 棉花胡同,常家大舅常荫泉被逐出家门后曾于此居住。

17. 福祥寺,八大宅门之一——金王家,亦即八奶奶的娘家所在地。

18. 金丝套胡同,常人春曾被羁押于此处的派出所。

19. 大翔凤胡同,从常子光手中接办钟楼电影院的苏姓湖北人居住于此。

20. 麻花胡同,八大宅门之一——清朝内务府总管大臣继禄家所在地。


[1]. 本图据常人春、常寿春口述,结合民国三十六年(1947)北平市地图(侯仁之主编:《北京历史地图集 政区城市卷》,文津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139页),由苏柏玉手绘而成。为查看便利,做了一定变形、简化处理,特此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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