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逐故园春
夜宿滨海客舍,一宵枕上听雨,淅淅沥沥,空阶滴到明。晨起推窗,风停雨歇,庭园一碧如洗。惟天低云浓,雨意未消。早餐后,急忙驱车上路,前往蔡桥乡。
去年年底,当盐城市文联函邀我在今年春间回家乡出席创作会议时,我就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顺便寻访一下盐阜二联中旧址,以了却平生一桩夙愿。我说不清楚,究竟要去旧址寻访什么?我明明知道,二联中早毁于兵燹,已不复存在;当年同学,已鹤龄白发,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但我仍然执拗地要来看一眼。似乎不如此,就难以取得心情的宁静与平衡。整整四十年了,一股强烈的愿望,时时汹涌于怀,嚼啮着我的心。不能再拖了。
车行于灌溉总渠大堤,路边树木蓊郁,空气湿润。已是暮春初夏季节,绿暗红稀。平原上从南到北,正开镰刈谷,秧田方放水,一片白汪汪。几部犹存的风车,骨碌碌地转动。“割麦插禾”、“割麦插禾”,布谷鸟带着悠长的鸣声,向天边逸去。岑静的田园,布谷的鸣啼,唤起我对少年时光依稀的回忆。陪我同行的盐城市文联副秘书长和滨海县文教局长二位主人,默察到我沉浸于往昔的遐思,悄然不语,一任我思绪驰向悠悠的过去。
抗战中期成立的盐阜一联中、二联中,事实上是继抗大五分校、华中鲁艺之后的两所干部学校。多少莘莘学子,提壶负笈来到这两座“熔炉”里,锻冶一番,然后奔赴民族解放的战斗岗位。每个人的生命途程上,都有许多驿站。对于我和我的同学们,二联中也许是我们最耀眼的一座驿站。尔后各人的路不尽相同,有平坦、有坎坷;有顺直、有曲折;但我们都从这座驿站点燃了烛照生命之途的爝火,经受了革命的洗礼,迈向了新的人生历程。我终于意识到了,为什么我对二联中如此深情怀念,如此镂骨铭心;为什么对于那段学习生活,如此难以忘却,如此苦苦眷恋!
二联中旧址在现今的蔡桥乡东墩村。晌午时分,车抵蔡桥镇,受到乡的党政干部欢迎。看上去,他们对我这远道而来的归客,特地要去看望早已湮没无闻的二联中旧址,既高兴又新奇。对于二联中,他们都茫然无所知。这也难怪,年岁最长的乡党委书记才四十出头,二联中存在的时日,刚刚出世,其他人可想而知了。据他们说,这些年来,我是专程来探访的第一人。是啊,这里地处偏僻,交通闭塞,来一趟可不容易。使我感到意外的是,他们告诉我;今天去不成东墩村了。因为连日阴雨,道路泥泞,车难通行。我断然地说:改由步行。他们说,步行也困难。我说,即使爬也要爬去,既然来了,怎能虚此一行?他们见我去意甚坚,磋商了一会,不知谁想出了一条办法,旱路不通走水路。改由乘船出蔡桥港,绕道射阳河,折回东墩港,直抵东墩村。这真是柳暗花明。这一来还可泛舟于我阔别数十年、梦魂萦绕的心中之河——射阳河,使我喜出望外。
射阳河源于洪泽湖,流归黄海。夹河两岸大片芦滩,舟行于水上,但见一碧万顷,满目苍翠,绿意侵人。这里河面不像江南水域那么喧闹、繁忙。但见平波舒卷,涟漪微漾,偶尔有一二渔舟,轻帆柔橹,飘移而过,益显静谧、清幽。同行的市县乡干部六七人,在船头玩牌,我独自在后舱凭窗眺望。透过飘曳在苇丛上空的氤氲薄雾,悠然忆起儿时与小伙伴们进入这迷宫般的芦苇帐,捡拾“柴刮刮”鸟蛋,宛如浸在原始森林的神秘之中,想起在春水边,用宽宽的苇叶折叠成一只只小船,置诸碧波,顺流飘去,载走了天真的童年幻想。……这一切,恍然若梦!
舟抵东墩村,舍舟登岸。在村中间一片操场和竹树四合的两排平房前,一位本村的老者指点着告我,这里就是原二联中校舍宅基。一九四八年,国民党黄伯韬兵团过境,一把火把这一片房屋烧光了。如今这两排平房,是六十年代初砌建的,现为东墩村小学。面对“废池乔木”,我的心充满了无法解脱的惆怅和一种失落感。这里一星点往日的影子也找不到了。我记忆中的二联中,是一排五座宅院的地主庄园,青砖灰瓦,房第相连。在这里,我度过了短短的一年多,然而却是终身在感情上难以割舍的岁月。如今归来,庐舍虽已成墟,可是生活的记忆永难泯失。在这里,我们悉心研读过土黄纸印刷、封面印有毛泽东同志木刻头像的《新民主主义论》;在这里,我学会了用纺车将洁白的棉絮抽成细细的银纱;在这里,曾留下至今听来仍使我情感震颤的《黄水谣》、《中华民族好儿女》、《黄海渔民曲》……的歌声。往事已如烟,似乎很遥远了,只有若干朦胧的碎片,伴以星星清晰的亮点。然而,无论是朦胧还是清晰,对我都是那么亲切、温馨!
盐阜联中校友北京聚会(1997年)。后排:作者(右二)、原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芮杏文(右四)、原全国政协秘书长朱训(右五)、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周克玉(右六)。
我低回流连,怀念着曾经弦歌一堂的尊敬的老师和同窗学友。我想到我们的校长熊梯云。抗战爆发后,他从上海带回同济大学地下党的组织关系,来到苏北家乡,被委派为我党阜东县(现滨海县)县长兼二联中校长。他老父抗战前为国民党阜宁县县长兼保安旅旅长。当时人们戏以“父县长,子县长,父子县长;国民党,共产党,国共两党”联语作趣谈。这是阶级关系急剧变动的大时代所特有的现象。熊校长在全国解放后,专事治理苏北水利,赫有建业,成为党内有影响的一位水利专家,前些年离休于江苏省水利厅厅长任上。去年我路经南京,曾前往寓所探视。熊校长一生境遇并不顺畅,风波灾晦,迭有发生。解放后的一次运动中,曾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谈起往事,我们不由慨叹中国知识分子的命途多舛。在常常萦绕心际的同学中,最使我难以释怀的是大学长张璧。他清癯瘦削,双目炯炯有神。工书法,善弄箫。解放战争时期被派往国统区从事情报工作,潜伏于敌人要害机关。以他的机智与勇敢,多次摆脱敌特的追捕。建国后,在宁沪两地公安部门任职,与隐蔽敌人作斗争。五十年代初,我们还不时见面。岂料,在那波谲云诡的浩劫日子里,竟遭诬陷,蒙冤入狱。一代英才,殉献于缧绁之中。他能够躲过毛人凤的魔掌,却无法幸免于张春桥的黑手。如今斯人长逝已二十周年。我今归来,君魂何在?人天两离,思之怆然!张璧兄若有墓地,恐早已白杨萧萧,冢草萋萋了。不过,我想,在每一个同窗故友心中,都有他埋骨处所。我们不是都在怀念着他、在心底祭奠着他么?
暝色四合中,返棹回镇,东墩村,我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今后岁月,它将为我增添一缕新的梦痕!
一九八七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