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剑飘零
赶在腊月二十三“送灶”之后、新年到来之前,我们文工团进驻了东坎镇,当时的阜东县政府所在地,为的是在正月新春为当地驻军演出。这时各抗日根据地已开始了局部反攻,我们盐阜区射阳河北,只剩下一个阜宁县城孤立的日本鬼子据点。过年了,根据地老百姓都喜气洋洋。
文工团长时间在黄海边转悠,满眼是望不到边的芦苇滩,是荒凉的盐碱地,人烟稀少。现在,一旦进入那时被称做“金东坎”的镇子,听到那油坊榨油机“轰隆轰隆”的锤击声,铁匠铺“叮当叮当”的打铁声,看到满街置办年货的熙攘人群,就觉得繁华得不得了。
进驻东坎的第二天,指导员丁一就带领我和钱进——团里两个年纪最小的团员,去总队司令部拜访,我十四岁,钱进十三岁,一男一女。大概是礼节性拜访,无非是再当面邀请并约定为部队演出的日期时间。司令部在镇外一个村落里,三间砖瓦房,堂屋宽敞。丁一指导员与司令员相对而坐谈话,我们呆呆地坐在门边一张条凳上。屋子东墙上挂着占大半面墙的一幅地图,地图上插着红蓝两色的小三角旗,引起我的兴趣。男孩子好动,钱进安静地坐在那儿,我则不知深浅地走到地图前面想看个仔细。可是,指导员叫住了我:顾骧!我扭过头去想知道他叫我干什么,他什么也未说,只告诉我,坐那儿,不要乱跑。我乖乖地退了回去。一会儿,我按捺不住好奇,又走到地图前,指导员又一次叫住了我。我意识到了他是不让我走到地图跟前。后来,离开司令部回团的路上,指导员告诉我:地图上插着小旗子的方位是“军事机密”。我懂了。丁一指导员是从江南来的中学生,也不过二十多岁,高中毕业。那时高中毕业生似乎是很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后来他一九四七年在山东莱芜战役中牺牲了。钱进在一九四九年随部队进军西南,一直不知道她的消息,前几年我们文工团战友在盐城聚会,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大概是正月初三,在县城广场上,我们演出了大型四幕改良淮剧现代戏《渔滨河边》。盐阜根据地刚开辟的时候,随着新四军从皖南来的抗敌剧团、战地服务团演的都是话剧,老百姓看不懂、听不懂。一九四三年以后,毛泽东同志的《讲话》传到苏北,盐阜各地组建的文工团,都改造利用了当地流行的香火戏、童子戏等草台班子淮剧形式,演绎抗日反顽的现实内容,改幕表戏为场景戏,改戏曲道白为方言道白;对原淮剧曲调进行加工,创造了“新淮调”、“新悲调”、“新春调”,还选用了“小开口”、“叹五更”、“卖梨膏糖”等苏北小调,形成了“旧瓶装新酒”的新淮剧,深得老百姓的喜爱。而那时三师黄克诚同志的部队,绝大多数也是盐阜农民子弟了。当时淮剧还出了一位名演员——雪飞,她首唱“新淮调”、“新悲调”,嗓音清壳、甜润,一声“起板”,远飞数百米,人称“苏北梅兰芳”。这时雪飞已调离我们团,演女主角的是刘训淑,人称“亚雪飞”。
抗战胜利六十周年,苏北文工团战友北京聚会。苏北文工团战友画家吕恩谊(左一)、作者(左二)、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周克玉(左三)、苏北文工团战友电影表演艺术家庞学勤(左四)、苏北文工团战友克玉同志夫人王昭(左五)。
演剧的舞台是用土垒的。在舞台四周挖深沟,取出土垒在中间成了舞台,三面围以芦苇帘子,正面挂上大幕,前上方悬挂两盏雪亮汽灯,台前用几只铜脸盆,放进豆油与拇指粗的棉花灯芯,作为舞台脚灯。在这个戏里,我作为儿童演员,只是一个“跑龙套”的角色,演一个叫“小顺子”的孩子,只有四句唱词、两三句对白。可是也过了一把瘾,在舞台上扫视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心想着,有数千双眼睛在盯着你呢,有一种创作的快乐,有一种演员与观众双向交流的激情。
这出戏后来还在盐阜区其他地区演出过,六十年时光流水般过去了。现在居然还有人记得,还有人提起。著名表演艺术家、原青年艺术剧院院长石维坚最近出版了一本书,讲到他如何走上戏剧道路的,说他七八岁时在家乡农村,看了文学评论家顾骧、电影表演艺术家庞学勤他们文工团演出的《渔滨河边》,引起了他的兴趣,成为他后来报考上海戏剧学院的动因。提到我们两人的名字,是后来谈起来知道的。那时他是小孩子,我们也只是大孩子。学勤由舞台走上银幕,演艺终身,事业有成,成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著名硬派影星。我是学艺不成学书,学书也不成,书剑飘零。
二〇〇四年